楊犁民

讓土地休息一下。

春耕夏耘秋收，折騰了三個季節(jié)，也該讓土地休息休息了。整整三個季節(jié)里，她都在忙碌。已經(jīng)擠干了自己的養(yǎng)分和乳汁。

讓土地休息一下。

首先是昨夜的一陣春雷，把土地從沉睡中喚醒?？此幌雱訌椀臉幼?，緊接著劈頭蓋臉一場暴雨，把土地淋了個透濕。土地一激靈翻過身，默默集聚著墑情，新一年的耕種開始了。農(nóng)人們牽著耕牛，頭戴斗笠，扛上犁鏵，翻耕著土地，順便和土地商量一下今年地里種植什么作物。玉米，高粱，大豆，洋芋，白菜。土地不說話，就算是應允。

山坡上，溪流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沖破攔阻的枯枝敗葉和亂石，順著破舊的溝渠一路俯沖，最后一屁股坐在水田里，賴著不走了。天光和云彩也跑過來照鏡子，跟著陽雀和布谷鳥一起，苦口婆心地監(jiān)督、催促。

蚯蚓，蟋蟀，水蛭……種種叫不出名字的蛇蟲，已經(jīng)蘇醒；水葫蘆，鵝秧草，車前子……不知名的花，不知名的草，也趁著春陽，嗷嗷待哺般沒日沒夜地瘋長。它們在旱地和水田里鉆來鉆去，饑腸轆轆地吮吸著，生長著，繁殖著。鉆得土地心里癢癢的。然而，土地沒有時間和心思理會蛇蟲和花草。她得積攢起全部力氣，等候一場新的孕育。

讓土地休息一下。

播種開始了，土地被剖開肚皮，幸福卻又膽戰(zhàn)心驚地讓一粒粒受精的種子植入自己的子宮里。

土地從此脹鼓鼓的。像一個孕婦。渾身冒著汗水和熱氣。

人胡亂地朝土地扔些糞草和化肥。人知道土地奶水不夠。得補充營養(yǎng)。但人其實并不關心土地，他只是擔心自己的莊稼和收成而已。人發(fā)現(xiàn)莊稼生病了，便買些農(nóng)藥來打，人也給莊稼捉蟲子，卻從來不問土地的生老病死。人種了玉米種蕎麥，種了糧食種蔬菜，種了兩季種三季，實在無法種了就把土地丟在一邊，卻不知道土地的地力早已透支。

人自己生產(chǎn)些激素來吃，還把化肥和農(nóng)藥這些激素灌進土地嘴里，干些殺雞取卵的事。人不知道，當土地被農(nóng)藥和化肥板結(jié)，當土地被一幢幢鋼筋混凝土占據(jù)，土地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更可怕的是，沒有人想過要讓一塊土地活過來。而事實上，死了的土地要想活過來，再是萬能的人也回天無力。

讓土地休息一下。

玉米收了，稻谷收了，糧食收了，蔬菜收了，像一個代人孕子的婦女，面色臘黃，乳房下垂，土地已經(jīng)骨瘦如柴，精疲力竭。土地已經(jīng)成了人的生育工具。

人在土地上搜索秋天遺漏的東西。有時是一個深藏地下的洋芋，有時是一根隱蔽于密林中的豆莢。無論人怎么搜索，總有些莊稼死死地躲在土地的懷抱里，仿佛不肯斷奶的孩子一般，躲過人們的搜索，在第二年春天又從土地的懷抱中，長出來一些驚喜。

好心的農(nóng)人，把稻茬、高粱茬、玉米茬翻在土地里，又砍去土地邊上的藤刺，割去土地上的荒草，一火燒了，漚在土地里，讓土地恢復點肥力。而有的人，總是看不得土地休息，習慣了把土地的休息和荒蕪混淆在一起。

讓土地休息一下。

還是大自然最懂得心疼土地。冬天把一場大雪的棉被蓋在土地身上，安排蛇蟲冬眠，鳥們獸們通通躲進森林里去，少出來覓食，植物普遍停止生長，愛落葉就落葉，不落葉也不能向土地吸收營養(yǎng)。風在土地上日夜巡回搜查，一遍又一遍地防止那些不懂事的動植物驚擾了土地。

可是人老是和自然對著干。人弄些溫室和大棚，一盆熱水把酣睡中的種子弄醒，在土地最虛弱的時候，強令土地和蔬菜結(jié)婚，生下一些胖嘟嘟的雜種。

讓土地休息一下。

土地累壞了，土地病壞了，有的土地還叫鋼筋混凝土給弄死了，我們無能為力。

人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沒有土地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可以搞無土栽培；可以把季節(jié)反過來，叫花在冬天開，叫樹在冬天結(jié)果實，什么時候想吃黃瓜便可生產(chǎn)黃瓜，什么時候想吃大蒜就可生產(chǎn)大蒜；通過雜交、基因突變、太空育種。一分土地就可以養(yǎng)活一萬人。人一得意就開始鄙視傳統(tǒng)的土地、傳統(tǒng)的耕作方式、傳統(tǒng)品種的蔬菜和糧食。

人不顧土地死活，日夜推土造城，拼命讓自己住進高樓里，卻又故作矯情在陽臺上侍弄一塊地。公墓一片片密密麻麻地修起來，人真是膽大包天呀，人甚至都不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