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少年阿清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嬸子們正圍著鎮(zhèn)南的村支書吳保國吵架。吳鎮(zhèn)分鎮(zhèn)南和鎮(zhèn)北。阿清家屬于鎮(zhèn)南。
吳保國說,把樹砍了,這個地方建個廣場,鋪上水泥,再蓋個小涼亭。為大家好。
奶奶說,這樹都百十年了,多不容易,你說砍說砍了??沉嗽圻@兒的精氣神兒可就沒了。
嬸子說,這樹陰涼多好,你看,咱們鎮(zhèn)上哪棵樹有這棵樹葉兒闊枝兒深?這以后,夏天擱哪兒吃飯啊?擱哪兒歇涼?
吳保國說,以后這兒成涼亭了,弄些景觀樹,像城里一樣,干凈整齊的。咋就沒地兒吃飯了?咋就沒地兒歇涼了?
奶奶和嬸子齊聲說,俺們就想在這棵樹下吃飯歇涼。
吳保國拔高了聲音說,你們這是故意抬杠,找氣兒生。
奶奶又低聲嘟囔著,樹要是沒了,我也要死了。
阿清好像沒有聽見他們吵架,先是坐在樹下,玩那個螞蟻洞,又躺到他平時喜歡的那個大樹根上,頭伸進樹根下面的洞里,睡覺了。
阿清經(jīng)常在這兒睡覺。他和小伙伴們在這兒玩泥巴玩螞蟻玩玻璃球,各自盤踞一個樹根,講鬼故事說笑話。夏天中午,大人們搬個竹床,繞著樹根,跟著樹陰涼,吃飯、聊天、睡午覺。阿清們就懸在吊床一樣的樹根上,懸著懸著,就睡著了。
吳保國帶幾個人圍著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研究從哪兒下手鋸樹。他走到阿清身邊,踢他一下。阿清,起來。阿清沒有應(yīng)聲。他彎下腰想把阿清從樹根處挪開。阿清抱住樹根不放手。
吳保國把阿清扳過來,阿清的臉給樹洞里的灰塵糊了厚厚一層,眼睛像個熊貓,眼淚在臉上畫下亂七八糟的印痕??匆妳潜砗蟮娜?,阿清回身又抱住樹根,頭、手、腳和他身體的每一部位都緊緊盤著樹,就像他也是那棵老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