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敬
2013年12月30日,清晨6點30分,大渡口。天還是一片漆黑,一片橘黃色的路燈下,一串足音準時響起,黑框眼鏡、小平頭的小伙兒匆匆忙忙往輕軌站趕。
路不平,他一個趔趄。
站定,他掏出手機,把屏幕放到離右眼不到一拳處,“6點35分了!”
他就是重慶特殊教育中心的音樂老師李乾平。
折翼
那年,李乾平7歲。
開學后第三天,媽媽領(lǐng)著李乾平離開學校。
“能有這點殘余視力已經(jīng)是奇跡了,退學上盲校吧!”父親哽咽著說。
李乾平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鏡片,低頭無語。
他有先天性白內(nèi)障,襁褓中就被黑暗籠罩。
為醫(yī)治兒子的眼睛,父親放棄了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帶著他走遍大半個中國,“喝的中藥能拉幾大卡車,籌錢治病的借條都能縫幾件衣服了”。
因為再無錢治病,一個深夜,父親把兩歲多的李乾平偷偷放到小區(qū)門口,想丟掉。
誰知鄰居路過,又把孩子送了回來。
一家人抱頭痛哭。
經(jīng)三次手術(shù)后,李乾平的眼睛終于有了微弱的視力。“面對面坐,也只能看到輪廓,但已經(jīng)是奇跡了?!贬t(yī)生說,“如不好好保護,隨時可能失明?!?/p>
對黑暗的深深恐懼,讓父母作出了改變李乾平一生的決定——讓他告別普通孩子的升學壓力,入讀重慶市盲人學校(現(xiàn)為重慶市特殊教育中心)。
“當指尖觸摸到盲文課本的那一刻,心像沒入冰水?!崩钋侥:囊暰€里,只有一堵堵不見邊際的墻。
入學后不久,學校組建學生樂隊。
“李乾平嗓音清亮?!睍r任專職音樂老師張治平大喜,立即邀請他加入。
從學習童聲獨唱到演奏豎笛等樂器,入學不到一個月,李乾平就開始代表學校演出。
不僅天賦好,李乾平對音樂的癡迷更折服了這位盲人特級音樂教師。
小學二年級時,樂隊鼓手即將離校,張治平慌了神:“鼓手就好比盲人樂隊的靈魂!”
“要不,你來試試?”張治平握住李乾平的小手,“但架子鼓很難哦,別人要學一兩年?!?/p>
“好!”稚嫩的小臉滿是堅定。
9月的天,酷熱難耐。一下課,李乾平就往音樂教室跑,直到內(nèi)衣內(nèi)褲全部濕透才罷休。因久握鼓錘,稚嫩的小手被磨出了血泡。
就這樣,一個多月時間,李乾平就順利接替鼓手的位置。
起航
“未來之路,該走向何方?”同學們都在加緊學習求生技能時,李乾平四顧茫然。
“學盲人按摩吧,有技術(shù)、收入也不錯!”有同學說。
“不去,按摩完全沒有美感!”李乾平搖頭,依然沉浸在音樂之中。
“但學音樂很難,尤其對于視力障礙的孩子來說,識譜只能憑手去摸,連上音樂課都是一種挑戰(zhàn)?!睆堉纹缴钪魳分返钠D辛。
而此時,國內(nèi)掀起的R&B音樂(節(jié)奏怨曲)熱潮,卻徹底點燃了李乾平的音樂激情。
“我要像華語R&B音樂教父陶喆一樣,擁有自己的音樂風格?!崩钋骄o咬嘴唇,“識不了譜我就背,眼睛看不到我用耳朵聽,人家練一次我就練十次?!?/p>
夜深,寢室鼾聲四起,李乾平躲在被子里,耳機里的旋律不停地倒退、前進……李乾平苦記著一首首樂曲的旋律和節(jié)拍。
幾年時間下來,他逐漸精通了豎笛、竹笛、電吉它、架子鼓、貝斯等樂器。
隨后,李乾平獨自作詞、編曲音樂《夢》,被音樂老師改編成教學樂譜。從此,李乾平又一頭扎進歌曲創(chuàng)作中。在同學們忙著找工作時,他天天抱著吉他,一遍一遍地哼唱,遇到滿意的調(diào)子就錄下來。
青春期的狂熱,幾乎是一種精神上的高燒,支持著他不斷前進。
“孩子,你太癡迷了?!睆堉纹綉z惜地說。
“爸爸說,對待所愛就得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才能有所收獲。”李乾平揚起小臉。
織夢
2003年,臺灣盲人歌手蕭煌奇到學校為孩子們演出。
一曲《你是我的眼》讓臺下的李乾平非常震撼:“他是全盲還能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我還能稍微看見一點,為什么不能去搏一搏?”此時,他已在心頭種下一個夢——考取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音樂系。
第一次高考,因8分之差落榜了,李乾平抱頭痛哭。
“從頭再來!”李龍梅校長摟住他,“驅(qū)使馬向前奔跑的不是鞭子,而是騎手的心?!?/p>
隨即,李龍梅想盡一切辦法聯(lián)系基金會,資助李乾平復讀的學費和生活費。
2006年8月放榜,李乾平如愿以償——“我就是要證明我和正常人一樣!”
初到長春,陌生的環(huán)境曾讓李乾平很難適應?!懊悦nj廢,甚至想過退學。”而這次,又是音樂讓他堅持下來,他開始自學鋼琴。
沒有教材,也沒有老師,所有彈奏技巧都是靠他一個音一個音地聽、一個鍵一個鍵地彈摸索出來的,他常常一練就是七八個小時。從最初跟著音樂彈,到后來彈唱自己改編的歌曲,即興彈唱成為他的拿手絕活。他常常將自己錄制好的即興彈唱歌曲上傳到網(wǎng)絡,從此他有了“寂寞的鋼琴王子”的美名。
2012年,李乾平再次被幸運眷顧——他一舉擊敗6名音樂系大學畢業(yè)生,被特殊教育中心破格錄取為專業(yè)教師。
“音樂就是我的眼睛,它讓我找到了自己!”李乾平笑中含淚。
破繭
“你的盲態(tài)很重?!?013年,初識李乾平的一位朋友直言。
“是嗎?”李乾平愣了,此時的他上QQ、玩微信,流行的一樣不落下。
“你總是低著頭,彎著腰,說話從來不敢看我的眼睛?!?/p>
“我……”厚厚眼鏡片后的眼睛開始閃躲。
夜深人靜,李乾平在被子里流淚了,“原來這么多年,我從沒真正走出‘盲區(qū)!”
2012年8月,在古城閬中,一群人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頭。
“你敢不敢在眾人面前縱聲歌唱?”朋友想解開李乾平的心結(jié)。
李乾平低下頭,他的心一直躲在音樂的背后,“在舞臺上,我只是在展現(xiàn)技巧,像機械的木偶”。
“邁不出這一步,你的歌就永遠不會有人欣賞!”
“我試試……”看著周圍熙來攘往的人群,李乾平漲紅了臉卻吐不出一個詞。
“那我先來……”朋友抱起吉他。
歌畢,吉他遞過來。
李乾平一閉眼,良久,弦動,歌出……就在此時,李乾平心上的厚殼露出縫隙。
2013年,李乾平懷抱音樂夢站上浙江衛(wèi)視等舞臺。
這么多年來,李乾平終于悟出一個道理:“風可以吹起一大張白紙,卻無法吹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順從。”
李乾平的夢,還在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