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一次從此岸到彼岸的航行。船過水無痕，船行卻有聲。

我在1958年年初“整風(fēng)補課”中被劃為“右派”，受開除黨籍等處分，去浦東農(nóng)村勞動。次年9月，摘了“右派分子”帽子。1960年5月，因妻子所在工廠“內(nèi)遷”廣西，我便到桂林制藥廠勞動。

這里是1966年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的親身經(jīng)歷和耳聞目睹留下的記憶……

邂 逅

這是1966年火熱夏季的一天早上。我昨夜上了一個通宵班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本想好好睡一覺的，可是躺在床上卻心神不寧，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如風(fēng)暴席卷而來后的種種跡象，使我不想睡了，也無法安然入眠??！聽說街上到處搭起了大字報專欄，貼滿了大字報，寫大字報的紙都賣光了，只好用舊報紙；墨汁也斷貨了。還有散發(fā)得滿天飛的傳單，可熱鬧了。我絕不是想去湊熱鬧，我這個頭上戴著無形帽子的人，有心事啊，不說為國家為人民，就說為家庭為子女的前途，為自己命運，怎能安然入睡啊！

我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出宿舍，上街去看大字報。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生活中的巧事有時比書上寫的更巧！

這地處祖國西南邊陲的山城桂林，此時也沸騰了，大街小巷紅旗招展，橫幅標(biāo)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各種革命造反組織如雨后春筍，游行隊伍絡(luò)繹不絕，口號聲此起彼落，歡呼最新最高指示發(fā)表，到處鑼鼓喧天！

我所在的桂林制藥廠也不例外，聽說執(zhí)行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四清”工作隊，悄然從廠里撤走了。職工中有的私下議論：“‘四清運動虎頭蛇尾！‘四清工作隊不辭而別?！?/p>

于是，廠里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造反隊如雨后春筍，大字報鋪天蓋地，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口號響徹云霄，廠里生產(chǎn)已不能正常運行。我所在車間因是日夜三班連續(xù)生產(chǎn)，故勉強維持。

走過陽橋，街上熱鬧異常，到處都是大字報，不時有散發(fā)傳單的，也有往我手里塞的，不一會就得到了好幾張。高舉紅旗敲鑼打鼓呼口號游行的，個個都振奮而且激昂。當(dāng)然也有個別行色匆匆、不管不顧的行人，顯然在為生計為前途而奔波……

我來到桂林最熱鬧的十字街口，看到街角轉(zhuǎn)彎處擠滿了看大字報的人，就走近一看，那用紅筆打了叉叉的“李倫新”三個大字特別顯眼，原來這是廣西師范學(xué)院的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大批判專欄：“徹底揭發(fā)批判上海來的大右派李倫新的大毒草”通欄大字標(biāo)題，使我猛然一驚，暗暗叮囑自己：要鎮(zhèn)靜，不能顯露緊張神色，千萬不能當(dāng)場讓人認出我就是大字報揭發(fā)的那個……

我提心吊膽地在看大字報，難為他們將我在《桂林日報》發(fā)表的文章幾乎全都搜集齊了，還有在《廣西日報》、《鴛江日報》、《南寧晚報》發(fā)的幾篇小文章，都以大毒草批判，看得我心慌意亂又五味雜陳，既怕看卻又想看，不知看了多長時間，看著看著，忽然聽到身后有個熟悉的上海口音叫我的名字，“倫新？！”我連忙扭頭一看，不禁脫口而岀：“老孫，是你？”所幸沒有在場的人注意我們，我就伸手拉了老孫，馬上離開了現(xiàn)場。

老孫是我解放初期就一起工作的老同志，從上海市嵩山區(qū)團委，到邑廟區(qū)團委，共事多年，同在1958年的整風(fēng)補課運動中，先后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了黨籍。下放農(nóng)村勞動那幾年，又和我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有段時間還和我同住一戶農(nóng)民家中，實在是患難之交。

我倆向僻靜些的小街走去。他悄聲告訴我說，眼下他在上海南市區(qū)某中學(xué)做總務(wù)后勤工作，有一張學(xué)校的工作證，可以免費乘火車，就岀來“革命大串聯(lián)”了。他說，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了，不用去上班，就想到何不岀去走走看看？于是就一個人免費乘火車到了杭州，接待站安排吃住，一路過來，享受了革命教師的待遇，但難免還是有些提心吊膽。

“就這樣到了桂林，正想著好不好去看你？想不到在這里這樣碰到你！無巧不成書，事實比書上寫的還巧??！你沒事吧？”

“太巧了，約好在這里碰頭也沒有這么巧?。　蔽覀z異口同聲地感嘆。他問：“你現(xiàn)在情況……”我說：“還算好?！彼蛔￠L嘆了一聲，意味深長。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和老孫這樣邂逅相遇，實在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感慨？兩人并肩走著，輕聲交談，當(dāng)然是鄉(xiāng)音。我說我們一起到我宿舍去坐會兒，屋里沒有別的人。老孫有些猶豫，我理解他的顧慮，就補充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宿舍里沒別的人，再說你來到桂林，能不去看看我是怎么過日子的嗎？”

于是我就領(lǐng)著他來到我的住處，單身宿舍，和我同住的兩個當(dāng)?shù)丶喙ぃ即倚U好，特別是小曾，有時還邀我到他家去玩，留我在他家吃飯，和他父親一起喝酒，一家人似的，使我倍感溫暖。于是老孫就放心地跟我走進了宿舍。

我倆在宿舍里坐了一會兒，談了些上?！拔幕蟾锩边\動和熟識的老同志的情況，都有一種茫然不解的心情。我更加心事重重，國事天下事不用我操心，家事可無法不擔(dān)心，最擔(dān)心的是上海家里妻子兒女會因我而受牽連，于是再三對老孫說：“你回上海后，千萬不要將我的處境對任何人講，特別不能讓我的老婆孩子知道?。　蔽液喼笔且詰┣蟮目跉?，禁不住有些哽咽了。

老孫理解地點點頭，關(guān)心地叮囑我：“你一個人在這里，千萬要當(dāng)心，自己多保重?！?/p>

我陪他在附近一家小飯店里用午餐，要了兩碟菜，喝了點三花酒，爾后各吃了一碗桂林米粉，邊吃邊說著心里話，句句真心，動情。

和老孫道別時，我再三叮囑他：“你回上海后，千萬不能讓我的家人，知道我在桂林的處境……”

危 難

記得那幾天異常的悶熱，化工原料車間里不僅只是溫度高，而且有害氣體彌漫，上班卻必須穿工作服，汗?jié)窳烁桑闪擞譂?，汗?jié)n常常使工作服上結(jié)了白花花的一片……

這天我上早班，下班后洗了澡，參加班組會，會后，有人對我說，這兩天天氣又悶又熱，有的人病了，你明天要頂一個早班。

我照例點頭說，好的，就回宿舍了。

獨自在宿舍，本想好好休息，卻怎么也安靜不下來，十字街口那些大字報，自己姓名上那一個個紅叉叉，總在我腦際映現(xiàn)，嘿嘿，太抬舉我了，我成了上海來的大“右派”了？我寫的那些小文章都成了大毒草了？這叫我怎么消受得了？下一步會怎么樣呢？難說啊！

我自然想到了陸文夫，還有曹陽、阿章等一些我認識的同樣情況的人，不知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怎么樣了？但愿他們都平安無事！

我不能不想到《桂林日報》記者來因同志和她的丈夫，無論如何我都敬佩他們，感謝他們！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困難時期，強調(diào)要調(diào)動各方面積極性克服暫時困難，所以來因一次次來解除我的顧慮，動員我寫稿。她的丈夫是駐桂部隊首長，還約我到她家里對我開導(dǎo)，要我解除顧慮積極寫稿……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們呢？去聽聽他倆對自己的指教和幫助呢？不！不妥！我馬上自我否定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都不要去連累人家?。?/p>

老孫來過桂林以后這幾天，我總擺脫不掉那十字街口的大字報專欄上的紅叉叉，睡夢中也會忽然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命運難料啊。此刻，我更想到了上海的家里，有沒有“造反派”突然來抄家？病妻幼兒都安然入睡了嗎？還有……都是我造成的啊，害得無辜的母子們受累遭罪，實在對不起他們?。?/p>

夜幕降臨，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一顆心懸掛著實在難以安睡呵，就索性起床，想找本書來讀，讓自己進入書上描述的情景中，和書中的人物一起喜怒哀樂……可是，沒有，都賣到廢品站去了。

可是，我還是擺脫不掉，嚴酷現(xiàn)實給我?guī)淼臒┰瓴话?！天氣悶熱，心境煩悶，渾身汗涔涔的難受，于是想到廠里去洗澡沖涼。這是我的成功經(jīng)驗：溫度適宜的水淋浴，不僅沖去身上的肥皂泡沫，還能帶走心上的煩惱不安，淋著、淋著，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唱什么并不重要，喊兩嗓子，就舒心多了！

于是，我端上面盆，拿了毛巾肥皂，到廠里去洗澡。

廠里已經(jīng)成立了“革命造反司令部”，門口有值班護廠的持槍民兵。

此時，偌大浴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赤身裸體在盡享淋浴的舒適，情不自禁地放聲唱了起來，其實只是哼哼而已，哼的是自己從小喜歡的京劇老生的唱段，唱詞是不用的，那韻味那腔調(diào)就夠舒心適意的了……

“李倫新，門口有人來要抓你，你不要出去，聽見沒有？”

水聲嘩嘩，我獨自唱得正起勁時，浴室門口的喊聲我一時沒有聽淸，在外面喊的人提高了嗓門，又大聲喊了再喊，我這才停止哼唱，關(guān)掉了水龍頭，聽清楚了，是叫我不要出去，因為廠門口有廣西師范學(xué)院的“造反派”，著名的“老多”、“紅衛(wèi)兵”司令部，采取革命行動來了，開來了一輛卡車，正停在廠門口，要抓李倫新這個上海來的大“右派”，明天押往市體育場進行批斗！

我連忙回答說：“曉得了，謝謝你！”

我不免心驚膽戰(zhàn)，心煩意亂，連忙穿上衣服，獨自在浴室里走來走去，走動似乎可以幫助我鎮(zhèn)靜下來，思來想去，我何止只是無耐和不安？還有恐懼和不解。不！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特別的關(guān)愛，廠門口值班的民兵，和我非親非故，這是在保護我??！危難之中見真情！人間自有真情在！

我獨自在浴室里呆著，想不出剛才來叫我不要出去的人是哪位？好像是三車間的嚴師傅，又像是鍋爐房的何師傅？無論是誰，都是善良的好心人，我永遠感激他們……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浴室外又傳來了一個不很熟悉的聲音：“李倫新，他們走了，你可以回去了！”

這聲音猶如解除警報。我走出浴室，看到的是一位青工，廣西山區(qū)來的，講話還帶著鄉(xiāng)音，他對我說，他剛接班，帶班的師傅讓他來通知的。我跟他一起走去，走到廠門口，值班的民兵嚴肅地關(guān)照我：“你這兩天不要上街，不要一個人隨便到外面去，有事沒事就在廠里呆著。要當(dāng)心點！”

我回到宿舍，久久難以平靜，想想還有些后怕，如果被廣西師院的“造反派”抓了去，明天押往市體育場的批斗大會，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聽說“老多”這個造反派組織很有名，情緒都很激昂，要文斗不要武斗對他們來說只是口號而已，“批斗大會”其實就是“批斗‘打會”，打人就是革命行動，觸及皮肉才能觸及靈魂。我這個被他們稱為放了大量毒草的、上海來的大“右派”，如果被抓去的話，后果難以想像！我怎能安心入眠?。?/p>

果然，第二天在市體育場召開的批斗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大會，何止轟動全城？“批斗打會”威名遠播，據(jù)說當(dāng)場打死了六個七類分子，活該！會后被批斗者掛牌游街示眾，邊游邊打，又打死打傷了多少？不得而知！從此，“批斗大會”就都成了“批斗‘打會”，影響深廣……

我深感不幸之中有萬幸，危難面前遇好人，世上總還是好人多呀！我由衷地感激那些好人，要不是他們在廠門口值班時阻止了“造反派”抓我，派人通知我在浴室里不要岀去，使我逃過了這一次劫難，后果真是難以想像！我把這樣的工人視為救命恩人，要永遠懷著對他們的敬重，并要求我的子女也要將這些銘記在心，永志不忘！

這件事使我增強了生活的信心，相信我們的社會還是好人多！

當(dāng)然，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我還是茫然無知……

游 斗

廠門口的墻壁上有塊黑板，進岀廠的人們，都會扭頭看看上面用白粉筆寫的通知。這天寫的卻不是通知，而是“勒令”：勒令地、富、反、壞、右、走資派，下班后必須老老實實到食堂集中……

我的注意力似乎只在一個“右”字上，我是不是屬于勒令的對象呢？是否要按勒令的時間、地點去報到？這，既不便去問問清楚，又不好和誰商量，難啊！想來想去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據(jù)知本廠共有摘帽“右派”四人，其中一人是原桂林市總工會的干部，摘帽后在本廠勞動，其他三人都是上海遷來的，也都早已摘帽了，在廠勞動?？磥磉@勒令中的“右”，指的就是已經(jīng)摘帽了的“右派”分子，于是我想：還是按時去報到，看情況再說。

當(dāng)我走進食堂時，只見氣氛不同往常，“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等橫幅、標(biāo)語耀眼奪目，包括上面提到的與本人相同類型的那三位，已經(jīng)站成了一排，全都低著頭，有的已經(jīng)在胸前掛了大牌子。我走過去站到了低頭者一起，立即有臂佩紅袖章者，往我頭頸掛了個大牌子，我低著的頭很容易地看到了牌牌上寫的是：“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李倫新”，姓名也用紅筆打了叉。我注意到所有掛牌者的姓名都打了紅叉，不是給我個人的特別待遇?！霸旆磁伞鳖^頭的訓(xùn)話，我?guī)缀鯖]仔細聽，因為那大木牌子很重，用鐵絲掛著，掛久了，勒得頭頸生疼，卻只好忍著，注意力自然就不集中了。

“造反派”頭頭的訓(xùn)話，都是報紙上廣播中常見的。訓(xùn)話后，開始游斗，就是一面游街示眾，一面接受批斗的意思。戴紅袖箍并背槍的，大聲吆喝要每個“牛鬼蛇神”邊走邊喊，喊自己胸前掛的大牌子上所寫的字，爾后高呼口號：“向毛主席請罪！”于是，我就邊走邊喊道：“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李倫新，向毛主席請罪！”

坦白說，此時此刻，我心有不服，卻只能忍受，有些小狡猾地喊得并不認真，更非真心，能輕聲些就盡可能輕聲些，有時故意喊成“破句”、“漏字”，有時能不喊出聲就不喊岀聲，以不被背槍押游斗的“造反派”發(fā)現(xiàn)為限。

游斗，是一道極具中國特色的風(fēng)景。本次游斗尚不夠典型，只是沿著廠區(qū)的上海路（因遷廠而新辟的一條很短但較寬的水泥馬路）行進，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都是本廠職工及家屬，好奇心重的孩子們，跟隨看稀奇的很多，他們中不時有用樹枝或皮帶抽打“牛鬼蛇神”的，嘻嘻哈哈的樂此不疲。

在食堂門前和宿舍樓中間，“造反派”勒令“牛鬼”們跪下請罪，此時有的革命群眾和革命小將采取革命行動了，皮帶抽、棍棒打的居多，也有用腳踹的，揮掌搧耳光的……我領(lǐng)受的是：有人從我身后踢了幾腳，聲色俱厲地罵道：“你這個沒有改造好的‘牛鬼，還不老老實實低頭認罪！”但我能感受到：他罵得兇而大聲，但腳下踢得并不重，我不怎么疼。我知道他這是在做給人們看的，因為他和我同在一個車間，以前同進同出，有時說說笑笑，他要表示現(xiàn)在同我劃清界限了，不得不當(dāng)眾如此這般，以示站穩(wěn)了立場劃清了界線。

有位女工用樹枝抽打我，邊打邊大聲喊道：“原來你是個老‘右派啊，我們被你蒙蔽了！你以前不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還假裝積極！我們現(xiàn)在認清你的真面目了，堅決與你劃界線了！”她和我妻子曾經(jīng)是同事，顯然這是在告訴人們，她要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又不想傷害我，于是就大聲罵著，將樹枝舉得高高的，打在我身上卻并不怎么重。用心何其良苦！

當(dāng)然，也有打得我很重很疼的，那是些比我的兒女年紀還小的孩子，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了，他們成天在外面游蕩，打“牛鬼蛇神”，既是革命行動，也很好玩、有趣，于是就用皮帶、樹枝，以打人尋開心，還是光榮的革命行動呢，何樂而不為？

我不禁想到，小時候讀過的《三字經(jīng)》，開頭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老師講，為人處事，從來都是要隱惡而揚善，現(xiàn)在怎么顛倒了？人性惡的一面，不但在毫無顧忌地大肆張揚，簡直是肆無忌憚；而人性善的一面，則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我們民族的后代子孫，將會是怎樣的面貌?。。?/p>

這時，我又被自己曾經(jīng)喜歡的一個鄰家孩子，狠狠地打了幾皮帶，不僅痛在身上，更痛在心上??！

我欲哭無淚也無聲……

“牛 棚”

游斗終于收場了，“牛鬼蛇神”們被趕到“牛棚”里，這里原來是堆放瓶子的倉庫。聽過了訓(xùn)話后，“牛鬼蛇神”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半躺半倚著墻，大家都疲憊不堪，心比身體更累。

關(guān)進“牛棚”的約有三十來人，據(jù)訓(xùn)話者說，都是“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我并不都認識，其中和我同屬“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的共四人，三個從上海遷來，一個是桂林人。還有從上海隨廠遷來的馮藥師、技術(shù)科雷科長等“臭老九”。紀廠長是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也被關(guān)進了“牛棚”。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位紀廠長就是堅持不同意將我等上海遷來的摘帽“右派”轉(zhuǎn)到礦山去的人！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處。記得當(dāng)時我還羨慕過他呢！他的妻子是廠里的女工，不顧一切頓頓送飯菜到“牛棚”，陪他吃飯，邊吃邊說說話，說的什么我不知道，但偶爾傳來的說笑聲，就足以說明這對夫妻的感情了……

我可沒有這個福氣?。?/p>

對這位“走資派”于是有了些羨慕，但沒有妒忌，還有些許同情，堂堂一廠之長，響應(yīng)號召，動員并親自帶領(lǐng)幾百工人，從上海遷廠來這里，連家屬子女都一起來了，遷到人地生疏的他鄉(xiāng)，忙著恢復(fù)發(fā)展生產(chǎn)，不容易啊，怎么忽然間就成了“走資派”，而且還被冠以“三反分子”帽子，關(guān)進“牛棚”，還要去全廠最累最熱最苦的崗位燒大鍋爐，日夜三班倒，且要接受監(jiān)督勞動，還要隨時接受批斗，真叫人看不懂、想不通，這究竟是在搞什么革命運動嘛??？

看不懂、想不通也不好有絲毫情感流露。

我也有值得自我安慰的地方。關(guān)進“牛棚”的第二天，正當(dāng)我煙癮難熬的時候，俞師傅悄悄地將兩包香煙送給了我，是從“牛棚”窗口扔進來的，只喊了一聲：“老李，你的香煙！”就轉(zhuǎn)身走了?？垂堋芭Ｅ铩钡娜撕孟癫辉趫?，我從窗口探頭張望，看到的是老俞那微屈而熟悉的背影。

被關(guān)進“牛棚”的人，都必須在接受訓(xùn)話后齊聲喊一句“守法守紀”！凡事開頭難，剛進“牛棚”得先訓(xùn)練一下，于是管“牛棚”的“造反派”戰(zhàn)士對大家進行培訓(xùn)，他訓(xùn)話后，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往前一指，“牛鬼蛇神”們必須齊聲高喊：“守法守紀！”可是，訓(xùn)練了半天，還是達不到要求，“牛鬼蛇神”們不是喊得有氣無力，就是喊得雜亂無章，且有些怪腔怪調(diào)，還有的根本不出聲……管“牛棚”的這位“造反派”戰(zhàn)士發(fā)火了，他吼道：“這些不老實的‘牛鬼！看老子怎樣收拾你們！”

他收拾“牛鬼蛇神”們的手法可多了，如要“牛鬼蛇神”們長時間跪在水泥地上，有的堅持不住了就前沖后仰。我跪得膝蓋都破了，直流血。不知哪位好心人，從窗口扔給我藥膏和紗布……

我在“牛棚”里常常睡不著覺，太困了時會迷迷糊糊地做夢。記得還做了這樣的夢：自己幻化成了能飛的小鳥，飛呀飛呀，飛岀“牛棚”，飛向北京，想去報告這里的非常情況……夢魘驚醒后一身冷汗，再也難以入眠，信馬由韁地瞎想，想到自己取筆名耕夫，以牛自喻、自我?；?，如今，哈哈，我自嘲地笑了，真的成了牛，被關(guān)在“牛棚”里啦！不！我馬上自我否定：此牛非彼牛，不可混為一談……

流 彈

關(guān)在“牛棚”里的人，也并非與世隔絕，被叫做“牛鬼蛇神”的這些人，既不是牛，更不是鬼，都在關(guān)心著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只不過是方法途徑不同而已。我們冷靜地看到：從揪斗“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天天開“批斗‘打會”開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漸漸地轉(zhuǎn)向了形成對立的兩大派紅衛(wèi)兵組織，但雙方都以捍衛(wèi)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為口號，誰也不承認自己是“資產(chǎn)階級保皇派”，這樣的所謂路線斗爭，從打“口水仗”很快升級為打“派仗”，以至武斗。應(yīng)時而出現(xiàn)的“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實際情況卻是武斗不斷升級，從拳打腳踢，很快發(fā)展到槍打炮轟……

我所在的這家不足千人的制藥廠也不例外。聽說一派的群眾組織，用廠里制藥用的化工原料，制造土炸彈，頗有殺傷力，參與了對另一派的打擊，戰(zhàn)果赫赫……

關(guān)在“牛棚”里的我等“牛鬼蛇神”，對此類事情是無權(quán)過問的，只是“聽說”而已。但那武斗的槍炮聲，倒是可以清楚聽到的。本廠隔壁的飲料廠，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吃過晚飯，到水龍頭下洗碗時，被流彈擊中，不幸當(dāng)場身亡，是血淋淋的事實！

六歲女孩被流彈奪去生命，一時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現(xiàn)在拿槍的大都是些不曾拿過槍的人，出于革命熱情或者好奇，沒打準(zhǔn)或弄走了火，子彈就飛出去了，這沒經(jīng)瞄準(zhǔn)或瞄而不準(zhǔn)的子彈，就成了流彈，“造反派”戰(zhàn)士、武斗的勇士說流彈的特點是“子彈沒長眼睛，打死誰，活該”！附近一中學(xué)，因武斗傷亡多少學(xué)生的消息不斷傳來……

本廠的革命群眾組織都自命為“革命造反派”，都忙于革命造反的“神圣使命”，形勢總那么緊張，斗爭一直很激烈，于是對“牛棚”里的那些“死老虎”，諒他們也不敢亂說亂動，就自然而然地不像運動開始時那樣關(guān)注了，勒令他們老老實實，白天都到廠里來勞動，沒生產(chǎn)崗位的就拔草、掃地、洗廁所，晚上都回家去睡覺吧。

我又回到了職工宿舍，同一房間的俞師傅待我真好，同樓層的鄰居馮藥師，曾經(jīng)都是“棚友”。金師傅、屈師傅等幾家鄰居，也都是厚道人，能相互理解和彼此關(guān)照，如夜間遇有槍炮聲響，就相互提醒，一起蹲在前后左右都有墻壁隔著的中間過道里，以避免遭遇流彈。有了突發(fā)情況，相互轉(zhuǎn)告，都不敢開燈了，在過道里名副其實地“瞎聊”……

桂林人歷來不吃河蝦，看到我們上海來的吃得有滋有味，漸漸地也就試著吃河蝦了，一傳十，十傳百，如今都愛吃蝦了。聊到桂林人把南瓜藤和南瓜花做下飯菜，上海來的同志學(xué)了，吃了，都說別有風(fēng)味。聊到桂林的蛤蚧、羅漢果都很名貴，還有山老鼠，其大如貓……

沒想到這一聊，就聊出了史無前例的“鼠宴”啦！

鼠 宴

形成對立的兩大派群眾造反組織，都自稱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都聲稱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都聲嘶力竭地高呼誓死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革命司令部，口號聲響徹云天，屬于打“口水仗”；大標(biāo)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傳單到處散發(fā)，屬于打“筆墨仗”，這史無前例的“口水仗”、“筆墨仗”，打著打著怎么就發(fā)展到了真槍實彈的武斗了？孤陋寡聞?wù)呷缥遥桓彝幼h論。只是雙方都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怎么都武斗了呢？而且武斗迅速升級，廣西桂林地區(qū)的武斗尤為激烈，全國聞名，世界知名。

我所在的工廠全部停產(chǎn)，職工都不來廠里上班，我也不必到廠里去了，成天提心吊膽地在宿舍里待著。幸好食堂還沒有停炊，炊事員盡可能地供應(yīng)單身職工極其簡單的伙食，但求填飽肚子而已，哪里還奢望好吃？對炊事員能冒著流彈之類的風(fēng)險來上班，為我們弄吃的，已實屬不易，我等都心存感激。

有天晚上，因槍炮聲不時傳來，為防流彈，我們幾個成年的鄰居，都坐在房子當(dāng)中的過道里，被不時傳來的槍炮聲弄得心神不安。這樣武斗下去怎么得了？說不上是憂國憂民，但擔(dān)心自己和家里親人的安危，焦慮心情溢于言表！有的說，有個孩子在自家門前的人行道上玩要時，被“瞎槍”打死，其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正巧這時有游行隊伍經(jīng)過，是為歡呼最新最高指示發(fā)表不過夜，而舉行的慶祝游行，鑼鼓喧天，口號聲震，這位號啕大哭的母親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想不到那不是該哭的場合，而被“革命造反派”戰(zhàn)士強行拖走，但她繼續(xù)更痛心疾首地哭喊兒子死得冤枉，遭到“革命造反派”更加可怕地對待，不，是殘酷的毆打和虐待……

聽說不同觀點的兩派學(xué)生組織，在武斗中都非常忠勇，都無限忠于偉大領(lǐng)袖，誓死捍衛(wèi)偉大領(lǐng)袖的革命路線，在武斗中都非常勇敢頑強，當(dāng)一派圍困了另一派設(shè)在某中學(xué)的指揮部，戰(zhàn)斗不斷升級，被包圍了的這一派，幾個當(dāng)頭頭的學(xué)生，一起商量怎么辦？一致表示：毛主席的戰(zhàn)士寧死不投降！于是一個個高呼無限忠于毛主席、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口號，一起跳了樓……

多日不知肉味的人們，說著這些但愿只是不實傳聞的新聞，忽然聞到了誘人的肉香，這是哪里來的？好香啊，饞得人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古有望梅止渴之說，哪有聞肉香解饞之事？想不到還真的有肉吃了，原來是獨居陋室的馮藥師，從“牛棚”回來后，屋里已成了老鼠窩，他被老鼠鬧得心煩意亂，就觀察老鼠的動靜，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山老鼠”的家伙，體大如貓，卻比貓狡猾多了，能在墻角打洞，能從房子的梁柱上躥過來、跳過去，還會發(fā)岀“唧、唧、唧……”的尖利叫聲，攪擾得人根本無法安靜入睡！

馮藥師從“牛棚”回來后，發(fā)現(xiàn)老鼠越來越猖獗，他想，反正睡不安，就動用自己如今毫無用處的智慧和才能，設(shè)計了一套捕捉大老鼠的方案，還自行設(shè)計制作了一只捕鼠器，啊哈，臭老九的知識本領(lǐng)，在這里有了用武之地，一舉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只大老鼠！

面對這比貓還大的老鼠，馮藥師就像在實驗室時，面對試驗難題的習(xí)慣動作：手摸下巴，凝目沉思了一會兒，伸手摸摸死老鼠，竟肉嘟嘟的肥呢！于是他當(dāng)機立斷，剝皮，砍頭，去尾，去內(nèi)臟，洗凈，將肉切成小塊，放在煤油爐上的小鐵鍋里，油煎！

這就是香味四溢，惹得多日不知肉味的四鄰，口水差點沒流出來的原因！

我戲稱這是舉世無雙、空前絕后的鼠肉宴會，雖非盛況空前，卻絕對可以載入吉尼斯紀錄。每人一塊油煎鼠肉，不僅既香又酥，簡直美味可口！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細嚼慢咽，敝人雖然沒有吃山珍海味的口福，倒也嘗過雞鴨魚肉等美味佳肴，哪有今夜這油煎鼠肉好吃??！可惜每人只能分到一塊，實在不過癮，吊胃口，物以稀為貴嘛，只是量少不解饞，倒更讓人總想再吃，用饞涎欲滴形容，不算過分夸張，至少我是如此！

歲月如流，沒有流失我這深刻的記憶，每每回想起這特殊年代的特殊鼠宴，總會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避 險

武斗不斷升級，什么步槍、機關(guān)槍都用上了，還有什么炸藥包、土手榴彈都炸響了，只差沒有動用飛機投入戰(zhàn)斗了，所以人們說，這武斗的規(guī)格和規(guī)模，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dāng)?shù)膽?zhàn)爭級別……

在這樣的形勢下，從上海遷廠來桂林的職工，只好陸續(xù)回上海去了。我當(dāng)然對此想也不敢想，自知沒有資格也沒有經(jīng)濟條件。

據(jù)說開往上海的火車，只有今夜最后一趟了！

消息傳來，還有幾位上海來的職工，連忙趕到火車站去，等候這說不定什么時到站的火車！與我同一車間的俞師傅和他的兒子阿平，也只好趕這末班車回上海，我不能不去送送他倆。

天哭人愁，雨淅淅瀝瀝地下不停。當(dāng)我將俞師傅父子送到火車站，拿著他交給我?guī)Щ厮奚岬囊话延筒紓?，和他道了別，正轉(zhuǎn)身要離開火車站回宿舍時，一個聲音讓我停下了腳步，“李倫新，你怎么還不走??？”我回頭一看，正是熱心幫助過我的廠工會主席老高——高為霖！

“我……我走不了??！”

“是不是因為沒有錢買火車票？”

我無言以答。是，也不全是，我實在不知怎么回答好，不無尷尬地遲疑著。

“大家都走了，你在這里連吃飯都成問題，又這樣危險，走，我們一起走吧！”說著，老高就掏口袋，遞過來幾張鈔票，斬釘截鐵地說：“快去買車票，買不到，也要擠上車，再補票，快！火車快到站了！”

此情此景，我怎能不熱淚盈眶！不再猶豫，就趕快轉(zhuǎn)身跑到宿舍，脫下工作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又趕到火車站，買了張火車票。

不一會兒，火車就氣喘吁吁地進站了。

我好不容易擠上這早已水泄不通的車廂，在陌生人幫助下爬上行李架，坐在行李架上的不止我一個，苦的是抬不起頭、直不了腰，受罪，但只好忍，因為車廂里已沒有立足之地。

在火車上，人們似乎可以口無遮攔了，有的說，這簡直就是逃難！有的說，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喏，這火車不就是史無前例了？有人接口說，都搞成這樣大打內(nèi)戰(zhàn)了，還說形勢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還有的說，遭難的是老百姓，上面頭頭知不知道老百姓在大好形勢下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無法不憂心忡忡，為自己，也為同事們，很難不為國家如此狀況暗自憂慮！更現(xiàn)實和緊迫的是：我自己身無分文，回到上海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唉！只好再說了吧，船到橋頭自會直。一種身不由己、聽天由命的無奈之感油然而生。

自從不再寫日記以來，我對日期似乎不大關(guān)注了，因而回憶往事日期記不準(zhǔn)確，但事實是千真萬確的！這次突然回到家的日子，我卻記得很清楚，是六月一日，在上海整整待了一百天，我也記得很準(zhǔn)確。當(dāng)我走進人民路127號時，鄰家的孩子正在為慶?！傲粐H兒童節(jié)”玩游戲，而我家的兩個孩子卻都在家里待著，是我害得無辜而天真的孩子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兩個孩子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投來了遲疑不安的目光，使我的心靈何止只是刺痛？家人無不感到突然和驚異，肯定沒有驚喜！待我說明原因，妻兒似乎還是難以理解，怎么會是那樣？回到家了，不再那么擔(dān)驚受怕了，暫且安靜下來吧！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愁也沒用，天無絕人之路，再說吧。

上班慣了的人，閑居在家，很不習(xí)慣，何況是眼下這樣的情形，動蕩不安，心神不寧，對上海的“文化大革命”形勢，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成天待在家里，想看書也沒書看了。看到家里的那張舊床，壞得很了，就心血來潮，跑到濟南路舊貨市場，買來了幾塊舊木料，借來了鋸子、斧頭等工具，當(dāng)了幾天木匠，修理了舊床，對自己蹩腳的木匠手藝，還有幾分洋洋得意呢！

可是，得意了不到三分鐘，馬上想到生計問題，就陷入了難以言表的苦惱中，身為男子漢，連吃飯都有斷炊之虞了！廠里沒有發(fā)工資，雖然妻子因病退職后，里委會照顧她，但靠妻子在里弄生產(chǎn)組四角錢一天的收入，怎能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孩子已到上學(xué)年齡，學(xué)費更成問題，怎么辦？借債，實在不是滋味，我事先想了又想，向哪家去借？有幾分把握？可能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真正是傷透了腦筋！不過，這次讓我嘗了開口借債的滋味，是人生滋味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嘗沒嘗過借債滋味的人，對人生的理解和體驗是不一樣的！由于我有過這次遭遇，對自己往后的為人處事，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凡是我開口借過錢的親友，無論是否借給了我或借給了多少，我都心存感激，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在此再次向他們表示衷心感謝！

當(dāng)時很多商品都憑證供應(yīng)，我去報臨時戶口時，因為是個有幾十年煙齡的人，就領(lǐng)到了一份購香煙的票證，想不到這香煙票可以變成鈔票，經(jīng)人指點并幫助介紹“轉(zhuǎn)讓”了出去，得到了幾元錢，用來維持了幾天的生活開銷……想不到過后不久，我回到了桂林，又被關(guān)在“牛棚”里時，有人就此事寫了檢舉信，寄到我所在工廠，使我因此被“造反派”押到司令部，勒令跪在偉大領(lǐng)袖像前請罪……這是后話。

我就這樣在上海度過了一生中難忘的一百天！

廠里來通知，要在上海的職工立即返廠“抓革命，促生產(chǎn)”。我和在滬的俞師傅等聯(lián)系，約好一起回廠。當(dāng)我要離家時，心里實在很難過，妻子為了生計，幫人家倒馬桶，為鄰居帶小囡，日子實在過得艱難?。蓚€幼小的孩子，穿的是用紗布縫制的上衣，用紗手套拆了織成的褲子。多少日子不知肉味了，我去菜場買來一點“槽頭肉”解解饞，看著孩子吃了還要吃……我的心里是說不出的難受！

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孩子長大了可要爭氣??！于是，我在動身回廠前，將非常懂事的女兒敏敏帶出家門，兩人邊走邊說說話，是說不完的臨別囑咐，說著說著，我忍不住淚如泉涌。過早承受家庭困難的女兒，也哭著安慰我，要我一個人在外面當(dāng)心身體……

我囊中羞澀，只買了一只蘋果給女兒吃，可她一定要我先吃，我只好先咬了一口，女兒接過去說，帶回家去和弟弟一起吃。這吃了一口的蘋果滋味，我在桂林常常想起，至今記憶猶新、回味無窮……

來上海的同廠職工相約，一起登上了開往桂林的火車。有家屬親友來車站送行的，情景與當(dāng)年遷廠時送行大不相同了，因為這是在“文革”非常時期，廣西的武斗是全國聞名的，親友們的臉上無不帶著擔(dān)心和不安，表達的都是這樣一句話：千萬要小心！順利回到廠里，給家里報個平安。

回到桂林后的境遇不堪設(sh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