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琴
摘 要: 雨、水是《歡喜冤家》中的重要物事,除起到構筑連綴小說內容、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之用,還是具有深刻寓意的獨特意象。這些意象緊貼小說重點描寫的風月內容,具有和內容一致的特殊寓意。
關鍵詞: 《歡喜冤家》;意象;雨;水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0829(2014)01-0074-03
西湖漁隱主人著、明末擬話本小說集《歡喜冤家》因多寫男女情事,不乏床笫之歡的正面描繪與渲染,故在清代屢遭查禁,也因此多次更名刊行,有《貪歡報》、《艷鏡》、《歡喜奇觀》、《三續(xù)今古奇觀》等名。雖然前人多責其誨淫,但對其在小說史上的地位,今人多有新論。如蕭相愷先生就說《歡喜冤家》“頗具特色”,“是眾多擬話本小說中尚能摩三‘言二‘拍之壘的少數擬話本集之一”,[1]65吳建國先生更是說“在晚明的通俗小說中,《歡喜冤家》是唯一脫離傳統(tǒng)雅文化軌道建立新的具有可操作性的價值體系的作品”。[2]99小說在選材與情節(jié)構造方面是“非歡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歡喜”;篇數的安排是“演說二十四回以紀一年節(jié)序”;在創(chuàng)作目的上又是為了“公之世人,喚醒大夢”。由此可見,《歡喜冤家》這一“全新的價值體系”是在作者精心策劃下建立的。[2]99當然,也包括其中雨、水等一些事物的安排。
雨、水是《歡喜冤家》中的重要物事,它們在小說中頻頻出現,除構筑連綴小說內容、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之用,還是具有深刻寓意的獨特意象。
一、雨、水與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
《歡喜冤家》二十四回,有九回寫到下雨,分別是第七、八、十、十一、十二、十五、十七、十八和二十三回。雨遇冷而為雪,下雪在《歡喜冤家》中出現一次,在第十六回。因《歡喜冤家》有“露結為霜”之說,故把下雪也統(tǒng)計在內。這樣,下雨、下雪在小說中共占十回,接近總篇數的二分之一。雨(包括雪)在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占有重要地位。第八回《鐵念三激怒誅淫婦》與第十五回《馬玉貞汲水遇情郎》都是因為“雨落天留客”促成男女情事。雨成為鐵念三與宋仁和女方聊天調情的佐料,又為他們留宿提供了條件。因為下雨,兩人各在女方家里過夜,成就魚水之歡,以后往來不斷,成為后來香姐謀害丈夫、玉貞私奔的合理鋪墊。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第十二回《汪監(jiān)生貪財娶寡婦》、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棄妻子》三回故事俱由避雨引發(fā)。蔡玉奴從娘家返回,半路適逢大雨,進退兩難,步入雙塔寺避雨,不期被貪花好色的兩個和尚囚于靜室,求歸不得。汪云生禮讓在自家門樓下避雨的王氏兄妹進內權歇一夜,由此種下禍根,貪他人之財卻反被他人算計,最終弄個家私罄盡。王有道之妻孟月華乘船回家,上岸逢雨,往亭下避雨,書生柳生春也來避雨,二人在亭下共過一夜,引發(fā)王有道誤解。以上三回,倘若不是下雨,自然沒了下文。第二十三回《夢花生媚引鳳鸞交》中,下雨打亂了王國卿等人游覽虎丘的計劃,他便能繼續(xù)和巫娘顛鸞倒鳳。第十回《許玄之賺出重囚牢》中的雨也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許玄被囚獄,眼看就要錯過秋場,偏生一場大雨幫了他的忙。一個挑糞的人把糞桶、木杓、笠帽、棕衣等放在牢前看禁子們下棋,等雨小了走。許玄趁其不注意,扮作挑糞的跑了出去,中進士,娶妻妾,生男女,這場雨實是關鍵。第十六回《費人龍避難逢豪惡》寫到下雪,馮吉覬覦費人龍之妻彩云的美貌,雪景正好成了馮吉接近費人龍的借口,成為費人龍進入惡計圈套的引線。
雨的形態(tài)是水,水在《歡喜冤家》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同樣起了重要作用。第二回《吳千里兩世諧佳麗》中,馬飲溪水,是陳員外駐足停留的關鍵,他遇到三元,引出多年前吳勝的命案。第十五回《馬玉貞汲水遇情郎》,第二十一回《朱公子貪淫中毒計》,兩起故事都起因于汲水。馬玉貞汲水,吊桶不慎落入井中,宋仁幫她撈上并打滿水缸,此后宋仁常給馬玉貞送水,兩人由此生情。后一回中的蓮姑井邊汲水,被依仗權勢奸淫無度的朱道明撞見,落入虎口,最后施計逃脫。除了汲水,淹水也是小說的重要內容。書中第三、四、七、十三、十九回都有淹水情節(jié)。第三回《李月仙割愛救親夫》中,王文甫被人推落下水,不曾淹死,這件事引出下文兇手繼續(xù)謀害他的層層毒計。第四回的愛蓮、莫氏和第七回的潘都是被人推落淹死,除莫氏浸死在酒內,愛蓮和潘都在水中淹死。愛蓮冤死,托夢洪院,成為破案的突破口。潘淹死,陳彩除去謀娶猶氏的路障,也有了下面見蛙露情文字。第十三回的王小二和第十九回的安童、江仁是投水身亡。王小二之死,使朱、龍兩家縱妾渾淫的罪行被繩之以法。安童淹死,江仁的不義之行得到報應。江仁之死,又是促成木知日與方氏姻緣的一個條件。
二、雨、水的雙重寓意
在《歡喜冤家》中,雨、水除了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還是具有深刻寓意的獨特意象。和其他明清小說一樣,《歡喜冤家》也用“云雨”一詞指代男女歡會。但《歡喜冤家》中具象的雨也帶有男女交歡的深刻寓意,成為一種獨特意象。第八回,在香姐等待念三到來、打算與之成就百年之好的時候,一陣大風刮來,云堆將起來,香姐便道:“天都要云雨起來,而況我乎”。見到念三時,漫長的等待終于結束了,而雨也就來了,“那雨來得快,一聲響處,如瀉銀河,落一個傾盆不住”。香姐調情的話把念三挑得心熱起來時,念三一連又吃了幾杯酒,這時,“那雨一發(fā)大了”。在這一回,下雨和男女雙方幽會交歡同步,雨勢走向和香姐、念三心中對欲的渴求一線。再看第十五回,宋仁、馬玉貞互相留了意后的一個傍晚,兩人見面后,“只聽得一聲雨下,似石塊一般,打將下來。滑辣辣倒一個不住”,當他們對面而坐取飲時,“那雨聲越大”。宋仁、馬玉貞內心的情感起伏,無不和落雨息息相關。其他如第七、十、十一、十二、十七、二十三回,這些有男女交歡場合的,無不提到下雨,其中二者同步的,又有第七、十一、二十三回。西湖漁隱主人對下雨大多作了場景展開描寫,一筆帶過且和情節(jié)發(fā)展關聯(lián)不大的較少,但也正能見出他的刻意安排。如第十七回《孔良宗負義薄東翁》,去掉下雨一事不會對情節(jié)構成影響,但他還是插了一句“這日下午大雨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才雨住”,想來是要暗指老孔和楚楚的風月事一直不斷。再如第七回《陳之美巧計騙多嬌》,素材來自《杜騙新書》,改動后增加了水池,所以去掉下雨不會影響后面青蛙的出現,但作者不僅保留了下雨,且把雨和陳、猶二人交歡事排在一起,用意自現。
雨在小說中有交歡的寓意。此外,雨、水還有另外的指代,那就是陰陽交媾之水。在《歡喜冤家》中,“水”、“金生麗水”、“淫水”、“陰雨”都是同樣的指代。第八回中,何禮在大雨傾盆之后賣水,香姐問他:“你賣的是什么水?”何禮回答這水“難消白日如年,能了黃昏幾個”,一語兩用,道破香姐當時心事。第十五回宋仁給馬玉貞送水逢雨,二人“為著水,言堪色笑。為著雨,就做文章”,則更是一語雙關?!稓g喜冤家》中被浸死的數人,無一不與自己或他人的風月事有關,實際上他們都死于陰陽交媾之水。
雨、水在《歡喜冤家》中都是具有雙重寓意的意象。在此,先要說一下小說中的火。火在《歡喜冤家》中有燈火、灶火、火把之分,以燈火最多,幾乎每一回都出現了?;鸬牟贾贸诵≌f情節(jié)發(fā)展必須外,間或也寓有深意,是“欲”的代稱。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認情郎》,二娘在灶下炊火煮魚,任三要取火暖酒,任三無心說了句“二嫂,你可放開些,待我來取一火兒”,花二娘便想邪了。第八回香姐等念三到來,她“一心只望著念三”,不停地在家走來走去。這時何禮來賣水,香姐連著吃了幾碗,道:“虧殺這幾碗茶兒,才把我心中之火,矬下些去”。傍晚時分念三到來,香姐說:“為何不早來,令我望這一日”,從這句話可以看出,香姐的“心中之火”實是期盼念三的欲火。而水能壓火,自然就有了另外的含義。還在本回,香姐拿一碗水澆熄了爐中旺火,水滅火,香姐不但澆滅了丈夫要和她溫存的念想,同時也澆滅了鐵念三一段時間以來對她存有的欲望。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棄妻子》是全書唯一一篇大雨瓢潑而男女私處卻能坐懷不亂的篇目。孟月華在亭下避雨,內心就像當時的風雨,一直打鼓不住。她想象著柳生春對她動手,而且想通了,“或者前世與他有一宿之緣,也索完他罷了”。在柳生春,則內心并非不起意,只是因看過《太上感應篇》,便把欲望按住了。在這一回,雨就是香姐手中的那碗水,撲滅了人心中的欲。西湖漁隱主人創(chuàng)作《歡喜冤家》,一方面大肆張揚人對欲的追求,塑造了一大批淫婦蕩夫,另一方面又要“引邪歸正,善存陰鷙”,恪守儒家倫理道德,塑造了如柳生春、木知日等能不乘人之危的楷模和新姨這般恪守婦道的榜樣。所以,在小說中,壓制欲火的雨和水又成了基本道德準則的象征,但和前面所述寓意相比,這種寓意的雨和水畢竟出現較少,透露出作者對人欲合理性的肯定。這一點,還可從小說人名的設置上窺見一斑,如天生、云生、巫云、伍云、蓉娘、蓮姑、玉奴、玉京、巫娘、楚楚、花遇春、柳生春等。“天生”云雨,“云生”雨,“巫云”、“伍云”諧音“烏云”,是雨的征兆,“蓉”、“蓮”在小說中有女陰之喻,“玉”在書中是男根的隱語,“巫”、“楚”暗合“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遇春”、“生春”則不言而喻。另一批如宋仁、江仁、何禮、王文、江文、王仲賢、王有道、王國卿、朱道明、孔良宗、馬玉貞等,“仁”、“禮”、“文”、“仲賢”、“有道”、“國卿”、“道明”、“良宗”、“玉貞”都是符合儒家倫理規(guī)范的字眼。在這其中,人名和本人行徑有時并不一致。前一批中的主要人物行徑大多切合名字寓意,后一批中的主要人物則大多名不副實,做出了和他們名字相背離的行為,而這正好透露了作者內心在兩極徘徊的個人選擇。西湖漁隱主人通過大批縱欲故事的敘寫,雖然肯定了人欲,但“不忘欲望實現過程中的社會道德要求”,[3]137依舊“小心翼翼地堅守著儒家最后的倫理道德”。[3]131
趙國華先生在其《生殖崇拜文化論》一書中記述:“遠古人類以蟾蜍象征女性生殖器子宮(肚子)……同時,遠古人類又以水象征女性的月經,月經稱作‘信水、‘月水、‘經水……由于女性有月經,女性的象征物‘蛙和月經的象征物‘水便相應地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4]209在一些民間故事中,就常把青蛙和雨水聯(lián)系到一起。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六《求雨》篇記載取蝦蟆求雨事,趙國華先生認為傳統(tǒng)的祭蛙求雨原本是祭蛙求月經,是初民生殖崇拜中的一種祭祀禮儀,農業(yè)發(fā)展起來之后,才由求月經演化成了求雨水。[4]209由此觀之,雨、水原本是和生殖崇拜文化密切相關的事物,它們在《歡喜冤家》中頻現,且緊貼小說重點描寫的風月內容,具有和內容一致的特殊寓意,絕非作者毫無用心的藝術創(chuàng)造?!稓g喜冤家》中的故事多被他書轉錄改編,流傳較廣,除了選材的原因外,和這一別具匠心的藝術手法也應有極大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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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鳳.欲望與道德的反思——論明代白話短篇小說《歡喜冤家》[J].明清小說研究,2004(1).
[4]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