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露水是下在鄉(xiāng)村的。只有古老的山野鄉(xiāng)村,才養(yǎng)得活精靈一樣的露水。
童年時,在露水里泡大,以為露水是入不得詩文的,直到讀《詩經(jīng)》里的《蒹葭》才開了心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古老的風情畫呈現(xiàn)于眼前:霧色迷濛,蘆葦郁郁蒼蒼,美麗的女子在露水的清涼氣息里如遠如近……
我的童年里也有睡在葦葉上的露水,但那是另一種風情。
那時候過暑假,晚上不愛在家里睡覺,而喜歡在平房頂上露宿。堂姐堂哥堂弟,唧唧喳喳的一大群,自帶涼席,都來我家的平房頂上睡覺。我們簡直成了原始部落,月光為帳,星星為燈,感覺自己就那么睡在天地之間,也像草葉子上的一滴滴露水。到后半夜,露水重重地下來,裹身的毯子又涼又軟,翻個身,貼著堂姐的后背,聽她說斷斷續(xù)續(xù)的夢話,竊竊想笑。星星在耳邊,垂垂欲落,蟲聲蛙聲都已歇了,四下闃寂。滿世界,只剩下了露水的清涼氣息在流散、漫溢。露水里睡著,露水里醒來。清晨下房頂,常看見鄰家的瓦楞上結(jié)著蛛網(wǎng),蛛網(wǎng)上也懸掛著露珠,亮晶晶的,在晨風里搖搖欲墜。
暑假一過,初秋早晨上學,穿過彎彎曲曲的田埂,也是一路蹚著露水去學校。到學校,一雙小腳泡得好白,嫩藕一般,腳丫里有草屑和碎小的野花。那時候,常提著涼鞋上學,到了學校后,才下到校前的池塘邊,洗掉腳上的草屑和野花,將一雙被露水洗得格外好看的小腳插進涼鞋里。有時不舍得插:是露水讓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擁有了一雙不為外人知曉的好看的腳。
成年之后,庸庸碌碌,過著千篇一律的兩點一線式生活。一日,讀《枕草子》里寫露水的幾句,才想起自己似乎好多年沒看見露水了。忙時只顧著抬頭往前趕路,閑時只想飽飽地睡會懶覺,起床時,草木上的露水已經(jīng)遁形。以至以為:露水,是只下在童年的!
當然不是。露水一直在下,下在童年,下在鄉(xiāng)村,下在有閑情閑趣的人那里。
《枕草子》里寫露水的筆墨多而有情趣,而我最愛玩味的是這一句:“我注意到皇后御前的草長得挺高又茂密,遂建議:‘怎么任它長得這么高呀,不會叫人來芟除嗎?沒想到,卻聽見宰相之君的聲音答說:‘故意留著,讓它們沾上露,好讓皇后娘娘賞覽的。真有意思。”讀到這里,我恍然覺得游離多年的一片小魂兒給招回來了。養(yǎng)花種草,不是目的,是為了給一個閑淡的女人去看清晨的露。烽火戲諸侯,裂帛美人笑,都不及人家種草來養(yǎng)露水的風雅。
不覺癡想起來。癡想有一天,能擁有一座帶庭院的房子,四圍草木蔥蘢,院子里,種花種菜種草,一畦一畦的。清晨起來,臨窗賞覽,看一畦一畦的露水,都是我養(yǎ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