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壽良
(中國政法大學(xué),北京 100088)
我們這個時代,對詩歌越來越陌生,離詩情也越來越遠了。
阿多諾尖銳地指出:“自不待言,今日沒有什么與藝術(shù)相關(guān)的東西是不言而喻的,更非不思而曉的。所有關(guān)涉藝術(shù)的東西,諸如藝術(shù)的內(nèi)在生命,藝術(shù)與社會的關(guān)系,甚至藝術(shù)的存在權(quán)利等等,均已成了問題?!盵注]阿多諾:《美學(xué)理論》(Aesthetic Theory)。藝術(shù)(包括詩)的地位、價值和意義被世人冷落,成為他反對以某種同一性的框范來統(tǒng)治世界、反對失去性靈與反思的生活形態(tài)、反對毫無智慧和自性的文化形態(tài)的主要原因。
阿多諾在他1955年出版的文集《棱鏡》中亮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他的本意是指在滅絕人性的災(zāi)難發(fā)生的時候,人類其實已經(jīng)遠離詩情,用劊子手(德國納粹)的語言來表達詩意,是“可恥”和“野蠻”的事。
苦難或會遠去,希望并未消失,從奧斯維辛集中營解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世紀過去了。對于我們國人來說,我們面對的是永遠的困境:忘卻以往的苦難,似乎并不能帶來盛世的喜悅。在眼下繁華與喧囂的背后,藝術(shù)、詩意、信仰、愛,后天的缺失,勢必換來一代或者幾代人先天的永久之痛。我們失去寧靜與幸福感的內(nèi)心,需要怎樣的慰藉和呵護?
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寫道: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具有泛喜劇化趨向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悲劇被人思索著,卻又被人改編、扭曲、誤解著;悲劇的精神被人承擔著,卻又被人嘲弄著。
也正是這樣的情境,使我們發(fā)現(xiàn),悲劇對于我們時代的價值,悲劇精神對于我們的可貴啟迪。[注]阿茛:《夜之華:阿茛小語》,中國言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頁。(悲劇三題(三):悲劇與我們的時代)。
我在文中談的是美學(xué)層面的悲劇,但用來談作為藝術(shù)樣式(作為最高語言藝術(shù)形式)的詩歌的命運,也同樣適用。
在任何時候,人類的夢想和對詩意的向往,都沒有消失,也不會消失。甚至,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在奧斯維辛之后,人類離開詩是沒有希望的,我也因此認為:
對苦難、神性和嚴肅事物失去體驗與溝通的人,可能缺少對幸福和寧靜的更深刻的體味、了解。[注]阿茛:《夜之華:阿茛小語》,中國言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頁。
這也能夠解釋為什么我們的時代,會有那么多的人不讀詩,不接受詩,嘲諷詩人的存在、否定詩的價值。
也正因此,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更能深刻認識到詩人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和價值。
我無法真實體會到德語詩人里爾克歷時十年獨處古堡沉思的那些感受,但是,從他的詩里,我能聆聽到他在古堡十年里那些夜晚的嘆息和贊美。他的寫作是深入到他思想和生命深處的自我成長和自我創(chuàng)造。他在一封信中寫道:
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fā)展,發(fā)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nèi)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chǎn)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shù)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chuàng)造,都一樣。[注]里爾克:《給一個靜詩人的十封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第12頁。
這種“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該是一種至高的生活境界。這種境界不是以學(xué)歷、職位、財富、名譽來衡量的,而是靠一種心境和歷練去獲得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里爾克的這段話,要比王靜安“三階段”論中“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更為深邃、靜謐而神秘。里爾克這種“藝術(shù)地生活”,其實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shù)”。這種生活中,有對孤獨的承受,有對宗教的虔敬,還有涵虛的心境。
里爾克在一首叫《催眠》的詩中寫道:“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傾聽,/向你,向世界,向森林——”里爾克的傾聽有三個指向:“向你,向世界,向森林?!币皇侵赶驉郏皇侵赶蛩诘氖澜?,一是指向棲身的自然。能夠洞明這三者,他的耳朵才會清晰地傾聽到世界和他內(nèi)心的聲音,傾聽到夜晚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存在,關(guān)于詩的那么多的奧秘。而古今詩人所窮盡的,也無不是對于我們內(nèi)心之愛、世界和自然的情思。荷爾德林所說的“詩意地棲居”、里爾克所說的“藝術(shù)地生活”,都燭照出人類生活中詩性的光輝,顯現(xiàn)出人類每個渾噩、黑暗、平淡的時代里生活的光明與慰藉。
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說道:
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出神圣。……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
理解我們的時代,不能忽略阿多諾的警世之言,同時還要記住海德格爾的這段話。這個時代不缺商人,不缺學(xué)者,不缺政客。這個時代是一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而智慧和德性卻高度貧乏的時代。因為貧乏,才有了詩人;因為貧乏,詩人才寫詩;因為貧乏,詩才珍貴;因為貧乏,詩才溫暖。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幾乎每個時代都有杰出的詩人和詩篇。忠厚傳家、詩書繼世。中國古代文人鐘情于詩歌的生活方式和吟嘯濁世的詩詞創(chuàng)作,將中國詩人和文人的詩性與智慧傳承下來。當下,這個曾經(jīng)的詩詞大國,詩歌的傳統(tǒng)和詩意的生活形態(tài),似乎已經(jīng)遠去。流觴曲水的雅集、東籬采菊的悠然、壯懷激烈的憑欄、知己酬唱的詩酒?!诮袢说纳钪校溆袔紫??
經(jīng)歷過歷史、文化與政治曲折變幻的國人,似乎極少有人做到了清代詩人趙翼《題遺山詩》所說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家國滄桑,帶來的是詩意的貧乏和文明的失落。古代詩人詩中匡扶社稷的責(zé)任、承載道心的使命、灑脫曠達的自由、人與自然的和諧,似乎成為今人無法企及的夢想。那些精辟、深刻、絕妙的佳句名篇,都沉落在歷史的塵煙中,飄散在年輕人的記憶之外。這個詩的國度,充斥著媚上諛時的頌歌、炫富競奢的自戀、顛覆信仰的惡搞,以及自鳴得意的膚淺?!狈υ娨獾膰?,又能在幸福和諧的路上走多遠?
趣味、詩意,在這個世界,益發(fā)成為彌足珍貴的稀缺資源。
而同時,它們又是這個世界的光亮和慰藉。
詩人和詩,如同巴金所說的暗夜的一盞燈——“閃耀在前路。我信賴這一盞永遠閃耀的燈光,我信賴我有這毅力,盡管黑夜茫茫,有信心必然會達到最終的目的的”[注]巴金:《燈》。。這個時代,缺乏的,就是為這個世界撒播詩意和亮光的詩人。顧城寫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一代人》)有了追求光明和詩心的詩人,這個國度才有希望。
在這個時代,寫詩、做一個詩人,是幸福的事。
為這個時代,發(fā)現(xiàn)、保留點詩意,是偉大的事。
而張丙辰,就是我們時代的一個詩人。
感謝張丙辰給我們推送來清逸俊朗的詩的盛宴。
他善詩,凡事皆能入詩,無時不在寫詩。每個節(jié)慶余暇、出差途中、開會閑暇,他都會有詩。他的詩作,可分為節(jié)慶之作、朋友酬唱、旅途感興、鄉(xiāng)土之思、閑適寄懷和教育情志幾類。他的生活與工作,都與詩息息相通。藝術(shù)化的生活,以及詩酒書友相伴的生活的藝術(shù)化,統(tǒng)一在張丙辰的生活和工作中,所有的孤寂、凄清、激越,都成了別一種意義上的幸福和充實。
“詩言志?!睕]有詩心的人寫不出詩,沒有詩情的人寫不好詩。
“世事興衰難自料?寄意詩書可從容?!?《夢醒時分》)這是一個有詩心和愛心的詩人,這是一個滿懷蒼生關(guān)懷的詩人,這是一個滿腹經(jīng)綸、出口成章的詩人。
他是一個在現(xiàn)代濁世中保持著古典情懷的詩人。他對“農(nóng)歷的天空”有近乎癡迷的鐘情。他在一篇題為《在農(nóng)歷的天空下》的文章中寫道:
在農(nóng)歷的天空下,是詩意如花的綻放?!r(nóng)歷的節(jié)令賦予了古圣先賢創(chuàng)作的靈感。歲時和景致的特定組合,留下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詩篇,句句錦繡,字字珠璣。……古人的錦心繡口把自己的人生悲喜、宦海沉浮、世情冷暖都細致入微刻畫出來,或寄托懷抱,或諷喻時世,令我們后來人一吟三嘆,傳唱不絕。[注]張丙辰:《憑欄》,開明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38頁。
在每個節(jié)慶時,他都會寫下詩篇,不管是抒寫胸襟,歌詠世事,還是借古諷今,都情真而意深。比如這首:
高懷拳拳憂國殤,美人芳草意味長。
瘦影已失楚江畔,晚風(fēng)猶帶忠骨香。
(《端午感事》)
屈子已逝,瘦影已失。萬古長夜,晚風(fēng)帶香。詩里詠的是屈子的忠骨,顯露的卻是詩人的感慨。端午源自對詩人屈原的民間追念活動,到如今,卻成為全民狂歡的娛樂假日。在這個節(jié)日里,又有多少如張丙辰這樣的詩人會緬懷屈原,為他的拳拳之心而感慨萬千呢?
農(nóng)歷的天空,古典的情懷。張丙辰傳示世人的,只有古詩詞和聯(lián)語,而無新詩。他寫格律詩,只取其形體,其詩自名“擬古”,用韻、平仄或不如其他詩家嚴整、講究,然立意、抒情卻有古風(fēng)之韻致,無因律意之澀滯做作。
他不刻意于平仄格律之工整,而古意盎然,毫無半文半白之粗陋,卻有行云流水般之暢然自在、參禪悟道之機趣活潑。在古雅的詩作里,張丙辰如同一個弄潮的健兒,灑脫、嫻熟、靈慧,甚至還有點調(diào)皮。
詩人的內(nèi)心是寂寞而孤獨的,反映在不為俗世所理解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追求,不為主流所容的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識,不為他人所欣賞的古雅詩文……有思想的人是孤獨的,孤獨得只想縮進內(nèi)心,縮進詩詞之中,遠離塵囂,以詩意的芬芳帶來慰藉和溫馨。“可憐仲秋明月朗,寂寞空山照何人?”(《秋夜感天命之年寄友人》)有詩心的詩人是寂寞的,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打碎的是詩意、理想和夢境。
而有思想的人又是豐富和幸福的,他可以與千古詩哲為侶,與浩渺山水為伴,大千世界都有與他心靈的回應(yīng)和交融?!靶拇娣挤圃娗檫h,筆帶風(fēng)云志趣高。”(《答白先生缺聯(lián)詩》)這也是詩人的自況。 “志在云水間,何須他人評?”(《武昌古琴臺》)更將寂寞和“無人會”的自得其樂深藏于心,不為外人道也。這種快意自適的心境,既是一種詩意的寫作態(tài)度,也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態(tài)度。
在當今的喧囂中,有什么能使我們得到靈魂的寧靜?我的答案是:審美和宗教。將人生、社會、歷史、文藝都從審美的方式來靜觀,則會收獲寧靜、恬美而豐富的喜悅,這是審美的境界;皈依至高的神性,通過神示和信仰而臻于心靈的平衡與寧靜,在一種敬畏與感謝的心境中,包容地接受、喜悅地付出、寧靜地享受,這是宗教的幸福境界。
而詩,屬于前者。我們從張丙辰的詩作中,能看出他的激憤、傷感、感慨、譏諷,也能看出他的淡然、喜悅、曠達、清邁。他樂此不疲地寫詩,把詩歌看成了一種排憂解難的良藥、遣懷寄興的法門。他說過:
我常常沉醉在自己編制的孤獨幻影中:幽居山林中,一泓澗水,四周徹壁,飛泉掛巖,白云當戶。夜來皓月臨窗,涼風(fēng)拂座,令人神骨俱仙。屋后古木參差,數(shù)只暮鴉自天外歸巢,榔榆林下三杯村酒,斜倚蒼石,看素弦橫月,聽短笛吟風(fēng)。[注]張丙辰:《憑欄》,開明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30頁。
寄情山水的快適,靜思冥想的禪意,都使這個身材魁梧、健步如飛、豪飲健談的漢子有了優(yōu)雅、素樸而恬淡的風(fēng)度。
“詩酒之外興何寄,最是屋后學(xué)種瓜”(《21日鄭州會中偶作》);“舊家風(fēng)景誰得似,竹杖芒鞋羲皇人”(《五一回村省親有感》);“歸燕難識堂前路,主人高醉杏花村”(《3月25日鄭州天中大酒店開會戲作打油三首》之一);“洗盡浮名一身輕,舉觴痛飲快哉風(fēng)。山居何物最醒腦,半是溪聲半雞聲”(《午夜酒醒》)。張丙辰的詩里,既有陶靖節(jié)的淡然,也有王摩詰的禪意。詩酒寄懷,并能靜享家園之樂、閑適之安,這是何等的愜意,又是何等的恬淡!甚至春與秋的雨,在他的眼里,都有盎然的機趣:
春雨宜酒,倚欄小酌,微醺中慢舒醉眼,煙籠處滿目生機。秋雨宜書,如煙似夢,綿綿不絕,杜門謝客,小軒臨窗,捧讀古人筆記,正不知今夕何夕。
現(xiàn)代忙亂的嘈雜中,誰能葆有這樣悠然的心境,在詩酒書友的慰藉中覓得一方凈土,就會守住心靈的家園,不致在聲色迷離的幻塵中迷失自我。
這種心境,也使得他的山水閑游之詩具有清新、質(zhì)樸、靈動的特點。我喜歡他這類詩歌,不僅因為其中幽深閑遠的意境,也因為這類詩最能體現(xiàn)他寧靜的心境,表達他富有個性的感觸。
又見菩提素花開,月影溪聲繞樓臺。
水閣曉窗雞唱遠,滿山新筍送香來。
(《溪畔菩提樹下賢殊居夜宿》)
林下尋幽避塵緣,冷月松風(fēng)憶當年。
寒山蟲鳴如太古,老樹孤客聽流泉。
(《月下獨吟》一)
夜闌遠聽寒山鐘,何處漁火對江風(fēng)?
多情最是姑蘇月,猶照孤旅伴蛙嗚。
(《4月15日宿姑蘇飯店夜半聽蛙》)
他的閑游之作,體現(xiàn)出他對山水景觀的獨特體悟。有淡淡的孤寂和清愁,透出古寒之韻,但又絕不絕望低沉。他對自然山水有深深的接受和贊美,他靜觀萬物而自得,棲身山水而適性。有人把登臨山水當做了匆忙奔波的旅途,而不能靜心與山水煙霞和今古蒼茫作心靈的交融。人們把自己看成外在于自然的觀賞者,而不是與山水契合為一的自然的統(tǒng)一體。因此,他們自然難以體會到“滿山新筍”的清香,不能夜聽“老樹”“流泉”的太古之音,更不能領(lǐng)略“姑蘇夜月”的多情搖曳……
王靜安先生分析古來詞作,提出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盵注]王國維:《人間詞話》。張丙辰的山水詩,其實也契合了王靜安的理論。他的不少詩作,便體現(xiàn)出“無我之境”的幽深靜美:“蓋世功名夢里花,猶嘆閑云處處家。二月東風(fēng)吹山黛,蟲聲帶雨透窗紗。”(《驚蟄夜靜坐觀心》)滿山筍香、老樹流泉、漁火江風(fēng)、雨透窗紗,都是“無我”的景致,卻又契合詩人的意趣。如他撰寫的一副對聯(lián)所說的:“長繩系日,荏苒時光憑誰留;短笛無腔,山水清音任我吹?!闭且蛄恕吧剿逡羧挝掖怠钡摹拔摇迸c“山水”的妙合無垠,才有了他隱入山林、吟嘯徐行的從容與寧靜,有了他彌漫天地的詩情。
古典的情調(diào)、閑遠的心境、淡淡的禪意,在這個遠離詩歌、摒棄靜觀、蒙昧自性的時代,散發(fā)著裊裊的馨香,滋潤著我們?nèi)找婵菸母杏X和想象。
張丙辰自稱不懂佛理,可他的言談、詩詞中卻常有讓人若有所悟的禪機,讓人發(fā)出“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慨。他與友人詩詞唱和,與同好切磋砥礪,游走于仕途官場與山林詩酒之間,既有鐘情教育、杏壇育人的執(zhí)著情懷,又有憑欄臨風(fēng)、嘯傲山水的瀟灑與率真。繁忙的公務(wù)和不可閃躲的應(yīng)酬,沒有磨去他的詩興和才思,反而使詩作具有了他人所難以具備的真性情和真風(fēng)骨。
張丙辰的詩作,如同其人,性情勃興而發(fā)為詩句,皆能見其性情與風(fēng)骨。
何為風(fēng)骨?
中國古代詩話中對“風(fēng)骨”的描述和評價頗多。“漢魏風(fēng)骨,晉宋莫傳?!盵注]陳子昴:《修竹篇·序》?!拔恼马氉猿鰴C杼,成一家風(fēng)骨?!盵注]《魏書·祖塋傳》。風(fēng)骨是一種藝術(shù)風(fēng)格,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而胸中無風(fēng)骨者,詩文中又怎能表現(xiàn)出“自出機杼”的風(fēng)格呢?
劉勰是這么講風(fēng)骨的:“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fēng);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磺橹L(fēng),猶形之包氣。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fēng)清焉?!盵注]劉勰:《文心雕龍·風(fēng)骨》。
激賞張丙辰詩的風(fēng)骨駿爽,并不表示我們排斥其他的詩歌風(fēng)格,只是借“風(fēng)骨”來表達對張丙辰詩作的風(fēng)格的一種界定。他也有纏綿柔婉的詞作,也有頗有機趣的抒情之作,而“意氣駿爽”也正是張丙辰詩的風(fēng)格的鮮明體現(xiàn)。
在此,無需連篇累牘地從古代詩話中對“風(fēng)骨”的評介文字來搜尋他對古代風(fēng)骨理論的傳承和發(fā)展,更無需借古人之口,來為他的詩作進行錦上添花的渲染和詮釋,對張丙辰詩作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感興趣的學(xué)者自會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和研究。流連于張丙辰詩詞的密林中,領(lǐng)略著如花的詩句、疏朗的詩風(fēng)和繽紛的妙語,便覺:讀詩豈常見佳句,遇君始得識龍吟。這樣的樂事,更值得書寫和銘記。
詩中風(fēng)骨,源自他的劍膽琴心,出自他的昂揚磊落。劉勰說:“練于骨者,析辭必精?!雹軓埍皆娫~常有驚人句,便因為他厚積薄發(fā),每有情思,輒發(fā)為詩文,常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執(zhí)著和投入。且看這樣英氣勃發(fā)的詩句:“驟雨驚風(fēng)吹斜樹,當風(fēng)披襟雄萬夫”(《病中打油以柏梁題自嘲寄李冬先生》);“稱王未必英雄漢,江東猶唱祭烏江”(《劉邦斬蛇處》);“從來墨香生俠骨,書劍長歌大江東”(《4月27日晚到教育局任職六周年聚鄉(xiāng)友小酌,席上贈郭力先生》);“教苑每思旌旗動,龍泉屢作風(fēng)雨鳴”(《重陽節(jié)感懷寄侃夫》);“肝膽已忘云鬢老,進退唯念桃李青”;“憑欄宜展風(fēng)云氣,莫做澤畔袖手人”(《答劉群于長春吉大》)……
每每讀著這樣的詩句,便覺一種清邁剛健之氣撲面而來,令那些無病呻吟、歌功頌德、媚上諛時之人、之作無地自容,豪情逸興充溢胸中,壯懷激烈,直欲與張丙辰憑欄長嘯、對酒高歌。
談張丙辰詩作之風(fēng)骨,自然不能不關(guān)注他儒者般“先憂后樂”的積極情懷、盡職守責(zé)的政治信念,以及針砭時弊的諷喻之辭。
我實在不敢想象眼下官員中有風(fēng)骨、能守責(zé)者,其有幾希。但我知道,張丙辰公是一個為了教育旰食宵衣的官員。或者說,他是一個在官場上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者,一個在名利場上淡泊灑脫的清士。一面是“獨有青衿心不昧,代為廟堂憂元元”(《5月19日答閆建國老師憫鄰詩》),滿懷報國之熱忱;一面是“三餐終得煙火氣,此身今日不屬官”(《山居喜見炊煙》),“仕路幾番蹭蹬,此心波瀾不驚,最戀陌上風(fēng)光好,一犁膏雨潤,十里杏花紅”。不失自由之心境與淡泊之心志。且看他為新教育實驗而寫的詩篇:
為興教業(yè)敢擔當,不懼血口信雌黃。
期把三軍換一將,我以烏紗賭炎涼。
(《元月十六日寄上官二首》其一)
叵耐日月太匆匆,誰解燕然未勒功。
教苑每思旌旗動,龍泉屢作風(fēng)雨鳴。
臂有蠻力能屠狗,心無良策難雕龍。
近來惆悵臨晚鏡,怕因須長稱老翁。
(《重陽節(jié)感懷寄侃夫》)
眼下不敢擔當卻敢信口雌黃的官員越來越多了,而敢“以烏紗賭炎涼”的人卻越來越少。張丙辰敢寫出這樣的詩來明志,一點也不令人吃驚。他知道文人為官、儒者為官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心可照日敢伏櫪,食未能飯仍請纓。又見煙花射牛斗,為宦為儒兩不同?!?《新年寄友人》)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廉頗不老,終軍請纓,赤誠之心,訴諸筆端。他還寫過這樣的詩句:“朝飲墜露夕餐英,唯有赤誠報蒼生。此身已做水底魚,河海從此不膻腥?!?《端陽節(jié)
隨吟》)水清無魚是宦海常態(tài),魚不腥則水自清。唯有這樣清心自持的詩人,才能有這樣的操守和境界。也唯有這樣胸懷良策、以振興山陽教育為己任的儒者,才能旌旗招展、龍泉長鳴,以坦蕩襟懷、駿爽風(fēng)骨,為渾濁的宦海帶來詩意和希望。
談到張丙辰詩詞中的這種報國憂民的情懷,也須注意到,他是一個清醒沉靜的批判者和針砭時弊的劍客。
他在游覽古跡的時候,常發(fā)出清越的詩音。
“富貴終究歸黃土,衰草枯葉西風(fēng)殘?!?《東陵參觀乾隆陵寢》)幾個字,便足以道破古今富貴榮華的幻相。
“坡公應(yīng)幸貶謫事,風(fēng)流百代有余香?!?《游黃岡東坡赤壁》)“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句話的真義,其實也是“詩家不幸后人幸”、留取丹心照汗青。
“應(yīng)憐子規(guī)啼夜月,誰繼百年哭軒轅。”(《五一節(jié)寄壽良楊公》)懷古傷今,可憐后人不能慎終追遠,倒是那啼月的子規(guī),如詩人一同在哭祭華夏的英靈。這樣的詩句,堪與魯迅先生的“我以我血薦軒轅”名句一并參讀。
“假日偏多遠游客,盛世山水更值錢?!?《嵩縣天池山紀游》其一)亂世多游子,盛世多游客;游子感世事艱難,游客嘆山水值錢。提價、宰客的盛世,又能值多少錢呢?
“識得累人身外物,盛世文章不值錢?!?《喜相逢·為三十年同學(xué)聚會而作》)與值錢的盛世山水對應(yīng)的是不值錢的盛世文章。盛世山水可以宰客賺錢,盛世文章卻沒那么幸運。在詩人筆下,不僅是可流芳后世的文章不會得到盛世的重視,即便是那些諛時媚上的文章,也同樣得不到盛世的垂青!其中深刻而絕妙的諷喻,蘊含著詩人睿智的剖析和深刻的洞察,讓人深思而太息。
“千雕萬琢競豪華,斷垣殘燼識帝家。笙歌不復(fù)迷上苑,北風(fēng)猶自泣胡笳。國憤每因暴行起,羸邦那堪上國夸?可憐民脂成膏土,忍聽皇城啼暮鴉?!?《12月22日寒風(fēng)中游圓明園》)“可憐民脂成膏土,忍聽皇城啼暮鴉”不是亡國遺民嘆息的“黍離之悲”,而是“后之視今,亦尤今之視昔”[注]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慨嘆,是“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注]杜牧:《阿房宮賦》。的警示。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盵注]洪應(yīng)明:《菜根潭》。這段話也可用來評價張丙辰。我們皆知他的心事,卻無法輕易學(xué)到他的詩文風(fēng)骨和不凡才識。
一個清醒而深刻的儒者,一個懷有悲憫之心和批判精神的劍客,一個思接千古的思想者,以他矯健清邁的筆力,將他的詩與思、愛與哀,付諸文字,發(fā)他人所未發(fā),發(fā)他人所未能發(fā),成就異乎他人的風(fēng)骨。
在這個時代,寫詩、做一個詩人,是幸福的事。
為這個時代,發(fā)現(xiàn)、保留點詩意,是偉大的事。
“識得累人身外物,盛世文章不值錢。”一部《三余閣擬古》,也因此成為這個詩意式微的人間除弊的針石,“不值錢”的珍品,燭照平庸的喧囂,煥發(fā)詩意的光芒。
初筆于2012年1月8日清華園
寫畢于2012年1月24日古雒
附:《三余閣擬古》,張丙辰著,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2月出版,全書18.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