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英
20世紀后半期,空間逐漸成為人文社會科學諸多領域關注的焦點和理解當代許多重大問題的關鍵視域。然而,“作為一個概念和物理的事實,空間這一術語還沒有普遍公認的唯一的定義”[1](P164)。究竟何為空間,空間的意義經(jīng)歷了哪些嬗變,有著怎樣的發(fā)展脈絡?這些仍需要深入探討和系統(tǒng)梳理。
縱觀西方歷史,空間的意義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不同時期的哲學對空間的研究具有不同的特點,空間的意義在不同維度得到拓展,呈現(xiàn)出不同的內(nèi)在發(fā)展邏輯。古希臘、近代、20世紀是空間意義發(fā)展的三個重要階段,每個階段內(nèi)部具有相對統(tǒng)一的特點和相對一致的發(fā)展趨勢,這三個階段是不同空間觀之間的過渡。本文考察這三個階段空間意義的變化,描繪西方空間研究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發(fā)展脈絡。
古希臘哲學關注本體論問題,因而,關于“空間是什么”的思考成為古希臘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這個階段的哲學家在對宇宙、虛空、處所等問題的思考中探討空間的意義,其中始終貫穿著空間是存在還是非存在、是實體還是屬性、有限還是無限等問題的爭論。在這些爭論中,空間被看作虛空、非存在、容器、處所、間隔、“接受器”(柏拉圖語)等等。
古希臘空間概念的發(fā)展始于對宇宙的思考。在這些思考中,與空間相關的問題有:宇宙有形還是無形,有限還是無限,有序還是無序,與虛空、處所的關系等等,亞里士多德的“有限宇宙”是這個時期宇宙觀、空間觀的代表。但到古希臘晚期,尤其是在新柏拉圖學派那里,有限宇宙(finite cosmos)逐漸被無限宇宙(infinite universe)所取代。[2](P75-103)
“虛空”(kenon,void)與“處所”(topos,p1ace)①是古希臘時期討論的主要空間概念,并成為西方哲學的兩大空間范疇。虛空是原子論者的重要概念,并得到了畢達哥拉斯學派、愛利亞學派直至新柏拉圖學派等許多學派的深入討論。有人(如巴門尼德)否定虛空的存在,將其視為非存在(not-Being)[3](P31);有人(如畢達哥拉斯學派)將虛空當成氣體,是從宇宙之外的無限氣體中吸入到宇宙(heaven)中的[4](P293);有人(如原子論者)證明虛空是實在的,猶如容器,是“物體移動的場所”,而在這容器或場所中運動的正是構成所有事物的本質(zhì)——原子。[5](P34-36)
在亞里士多德之前,虛空已成為重要的空間概念,而亞氏則將處所置于重要地位,“第一次明確地把處所作為自然哲學的基本概念之一加以探究”[6](P36)。亞氏認為,某物體的處所既不是構成該物體的質(zhì)料,也不是該物體的形式,而是該物體的包圍者,與該物體大小一樣,可與其分離,但不可移動,恰如可動的河水只是船的容器,而不動的整條河,才是船的處所。[4](P287-291)經(jīng)過一番嚴密的推論,亞氏最后將處所界定為“所容納物的最為臨近的不可動的邊界”[4](P291)。亞氏的定義揭示了處所的如下特征:是界面;包圍物體;屬于物體;可與物體分離;靜止不動。亞氏的空間觀在當時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其主導性一直持續(xù)到中世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空間才被重新視為三維的無限虛空。[7](P83-92)不過,在新柏拉圖學派那里,亞氏的空間觀已經(jīng)開始遭到質(zhì)疑和挑戰(zhàn)。新柏拉圖學派的菲羅波努認為,處所是某種“間隔”或“空隙”,是無形的,是純維度,與虛空同一。[7](P54)對他而言,處所的本質(zhì)不是物體,而是“間隔”或“廣延”(diastema,extention)。[2](P94)該學派的辛普里丘還提出,除了物體的具體處所,還有整個宇宙的整體處所(the who1e p1ace)——所有具體處所都是這一整體處所的部分。[2](P99)可見,新柏拉圖學派的處所分明具備了“廣延”的含義,而且提出了具有背景作用的整體處所,這些都為統(tǒng)一的空間概念的產(chǎn)生做好了準備。
除了kenon和topos,chora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術語。學術界一般認為chora可以英譯為space。②柏拉圖在論述空間問題時,使用了chora這個詞。他在《蒂邁歐篇》中提出,在“永恒的范本和它們在變化世界中的復本之外”還應添加一個“第三要素”,這個要素有時被稱為“物質(zhì)”、“接受器”(英文為receptac1e,含有“容器”的意思),有時被稱為“空間”(chora)。[8](P1480)在柏拉圖的論述中,chora被賦予物質(zhì)性和容納性,是“無形式的存在者”、“一切被創(chuàng)造事物的家”,因為“一切存在者都必須處在某些處所,占據(jù)一個空間”[8](P1480-1481)。由此可見,那時的chora一詞與“虛空”、“處所”在概念上有所重疊。而不少哲學史家、科學史家都認為chora還含有“廣延”的意味。[6](P35)這表明,古希臘時期的空間意義雖處于極大的混亂之中,但作為人類基本空間經(jīng)驗的虛空、處所、廣延概念,都已蘊含在哲學家的討論中。及至新柏拉圖學派,開始向近代空間觀轉變,融合三種空間經(jīng)驗的空間概念space開始出現(xiàn)。[2](P79-102)
由上可見,關于“空間”,古希臘時期主要探究了“虛空”和“處所”這兩個概念,并已觸及笛卡爾提出的“廣延”的含義。虛空、處所和廣延這三個概念“涵蓋了空間的基本內(nèi)涵:容納性、范圍性、方位性、參照性、秩序、層級、關系、三維等”[9](P102),這些基本內(nèi)涵滲透在所有空間中,也貫穿于整個空間概念發(fā)展史,是我們把握空間和理解諸多空間問題的起點和基礎。
如前文所述,古希臘晚期,已出現(xiàn)融合三種空間經(jīng)驗的概念space。及至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關于世界是否是運動的、上帝能否創(chuàng)造并占據(jù)一個足以超越宇宙(cosmos)的空間的爭論,以及對上帝無限力量的承認,使“無限空間”(infinite space)的地位得到確認并不斷上升。[2](P103-132)這個時期的空間觀成為向近代空間觀的重要過渡。近代空間觀的形成和確立主要由哥白尼、笛卡爾、牛頓、康德等人完成,主要有以下兩個特點。
第一,背景化,幾何化,即空間被視為絕對的、永恒的和靜止的??臻g的背景化、幾何化過程伴隨著近代哲學、物理學、神學研究的發(fā)展。笛卡爾提出的廣延與坐標系概念、牛頓提出的絕對空間、近代的機械自然觀、物理學對宇宙無限性的探討、神學對上帝力量和存在之無限性的論斷,導致空間被視為絕對的、無限的、永恒的、靜止的。[2](P76-77,133-136)空間成為靜止的容器、背景和框架,為所有物體提供唯一的參照系。所有物體都在一個無限的、可以脫離物體而獨立存在的絕對空間中,占據(jù)著絕對空間的一個部分,而這個絕對空間則被想象成純幾何的廣延,“可度量、三維、連續(xù)、均勻各向同性”[6](P4)。這種背景化、幾何化的空間觀長期主導著西方哲學,直至19世紀晚期才有所突破,至20世紀由于相對論的產(chǎn)生才有了明顯的改觀與逆轉。[6](P4)
第二,受認識論哲學的影響,將空間視為人認識和把握的對象。在認識論哲學的框架下,空間成為與人的主體性相分離、相對立的客體。這種主客二分的框架伴隨著認識論哲學的形而上學的影響,既促進了近代空間意義的發(fā)展,也束縛著人們對空間概念的理解。因而,近代對空間的研究都始終限于主體與客體、實體與虛空、精神與物質(zhì)、絕對與相對等問題的二元分裂,且越來越“抽象化、同質(zhì)化、簡約化、平面化、空洞化”[10](P77)。
受認識論哲學的影響,近代空間研究主要沿著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兩種路徑展開。
理性主義認為空間是一種先驗的精神形式,將關于空間的哲學思考與人的理性認識聯(lián)系在一起,以數(shù)理邏輯和理性思辨作為認識空間的基礎。在理性主義的空間研究中,笛卡爾、萊布尼茲、牛頓和康德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形成了近代空間意義發(fā)展的重要脈絡。笛卡爾提出的“廣延”概念不僅對應著人的一種基本空間經(jīng)驗,而且確定了空間的坐標系概念。在他看來,物質(zhì)是在長寬高上延展的實體,物質(zhì)占據(jù)空間則為廣延,這是物質(zhì)或物體的普遍本質(zhì);每個物體的廣延與這個物體所占據(jù)的空間是一樣的;廣延既構成了物體的本質(zhì),也構成了空間的本質(zhì)。[8](P1481-1482)如果說笛卡爾以廣延界定空間,那么萊布尼茨則是以關系界定空間,他對空間的理解代表著與實體論、屬性論相抗衡的關系論。他定義的“空間是共存信息的秩序”(order of coexistence)[7](P4),暗示了空間由關系的秩序所建構。他認為空間是事物的相對位置,是觀念性的、抽象關系的集合體,是連接眾多處所(p1aces)的網(wǎng)。[2](P168-171)[11](P8)牛頓區(qū)分了絕對空間和相對空間:絕對空間與外在事物無關,其本性始終保持相似與靜止;相對空間則是絕對空間的可動維度或?qū)^對空間的測量;絕對空間是人們生活中使用的各種相對空間的唯一背景和參照。[7](P97)[8](P1483)如果說牛頓的絕對空間是外在于人的無限空間,康德則將空間的無限性內(nèi)化為主體的純粹直觀。[2](P77)他認為,作為“外感官”的空間與作為“內(nèi)感官”的時間先驗地存在于人的心中,是人獲得外部經(jīng)驗的表象,是以整體與總體形式存在的唯一的“無限而已定的量”[12](P27-29)[13](P256-261)。
經(jīng)驗主義認為空間是客觀存在的物理事實,可以通過經(jīng)驗、科學的方法加以認識。因此,經(jīng)驗主義的空間研究以人的知覺和認知為基礎,形成了不同于理性主義的感覺空間論。洛克、貝克萊、休謨是經(jīng)驗主義的代表人物,貝克萊的《視覺新論》是這一流派空間研究的代表作。貝克萊將空間研究與人的身體器官相聯(lián)系,他從視覺和觸覺入手,用經(jīng)驗和聯(lián)想來解釋空間知覺,討論了距離、體積、位置的視覺,并證實了人的視覺與觸覺、聽覺等其他知覺存在絕對差異。[14](P18-20)
經(jīng)驗主義的空間研究開啟了從形而上學思辨到實證性研究的轉變,影響了19世紀后半期興起的空間研究的心理學路徑。但就整個近代空間觀而言,經(jīng)驗主義空間觀的地位并不高,占主導地位的是背景化、幾何化的理性主義空間觀。然而,也恰恰是這種空間觀,無法統(tǒng)一也無力解釋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nèi)碌目臻g體驗,更無法分析和解決現(xiàn)代社會中的種種空間問題與矛盾,因而招致理論家的質(zhì)疑和批判。19世紀中期以后,對空間的研究受人類學、心理學等學科和實證主義等新方法的影響,開始遠離形而上學。
20世紀,空間與時間成為哲學、美學、物理學、政治學等學科的重要概念。20世紀上半期“多數(shù)學科聚焦于時間性范疇”,下半期“哲學社會科學出現(xiàn)了整體性的‘空間轉向’”[15](導言P1),這兩個時期的空間研究既呈現(xiàn)出迥異的特征,又具有內(nèi)在的連貫性和較為一致的發(fā)展趨勢。
20世紀上半期的哲學重視時間,忽視甚至貶低空間,空間曾一度淡出哲學舞臺。20世紀初期的柏格森便是這種思想的代表,他認為時間是精神性的,連續(xù)性的,真實的;空間是物質(zhì)性的,分離性的,非實在的。時間意味著意識、自由、生命和綿延,是對肉體和物質(zhì)的超越,空間意味著物質(zhì)、肉體和對自由的限制。因此,他認為意識優(yōu)于身體,時間優(yōu)于空間。[13](P350-351)[15](P34-38)柏格森對空間的貶低影響了半個世紀之久,直到“空間轉向”出現(xiàn),這種思想才遭到明確的批判。當然,從總體趨勢而言,這種以時間遮蔽空間的傾向逐漸有所改觀。其中梅洛—龐蒂和巴什拉對空間的現(xiàn)象學研究賦予空間以不可忽視的地位,而一向重視時間的海德格爾,后期也開始關注空間問題。他研究了此在如何界定位置,居住如何與建筑空間互為目的和手段,以及存在與棲居的空間性等問題。[16](P68-80)
20世紀下半期的空間研究與上半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個階段批判“線性時間觀”與“歷史決定論”,強調(diào)空間;到六七十年代,出現(xiàn)了“空間轉向”。這個階段關于空間的研究流派紛呈,著述甚豐,概括來說,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與前半期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特點。
第一,空間的凸顯?!翱臻g轉向”本身就是對19世紀以來哲學界忽視空間、重視時間之傳統(tǒng)的反抗。正如??轮赋龅?“當今的時代或許應是空間的紀元。……我確信,我們處在這么一刻,其中由時間發(fā)展出來的世界經(jīng)驗,遠少于聯(lián)系著不同點與點之間的混亂網(wǎng)絡所形成的世界經(jīng)驗?!盵17](P18)詹姆遜也指出,“在日常生活里,我們的心理經(jīng)驗及文化語言都已經(jīng)讓空間的范疇、而非時間的范疇支配著”[18](P450)。他認為,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空間具有主題上的優(yōu)先性,不再需要用時間來表達,而時間變成了空間。[19](P61-71)在眾多理論家那里,空間被納入各種理論重構,被推至思想知識領域的前沿。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chǎn)”、福柯的“另類空間”、布爾迪厄的“空間區(qū)隔”、吉登斯的“時空分延”、德波的“景觀社會”、哈維的“時空壓縮”、卡斯特爾的“流動空間”、索亞的“第三空間”等諸多理論,均從不同角度思考并闡釋空間問題,空間已成為理解、分析和批判當代社會最重要的維度。
第二,出現(xiàn)了全新的空間形式與空間經(jīng)驗。首先是全球化空間。正如哈維指出的:“近二十年來,‘全球化’已經(jīng)成為我們思考世界如何運行的關鍵詞?!盵20](P52)當資本主義地理重組的全球化過程發(fā)展到20世紀后半期,經(jīng)濟、政治、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促成了全球化空間這一新空間形式的出現(xiàn)。一方面,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政治都已形成互相滲透、互相依賴的格局,因此建構起一個共同的空間;另一方面,由于現(xiàn)代通訊技術的發(fā)達,信息的傳遞和資金的周轉可以瞬間完成,人類似乎生活在一個共時的空間——全球化空間。其次是超空間。城市理論家凱文·林奇曾將缺乏空間可讀性的現(xiàn)代都市描述為“超空間”。鮑德里亞則通過對類像的分析,指出了城市空間的超空間特性。他認為類像與真實的界限已經(jīng)消失,類像將取代真實,制造出“超現(xiàn)實”。“那些通常被認為是完全真實的東西”,“都將帶上超真實主義的類像特征”[21](P152),模擬的環(huán)境變得比真實的環(huán)境還要真實,城市空間變成了超現(xiàn)實、超空間。受鮑德里亞影響,詹姆遜用超空間概念來描述后現(xiàn)代主義空間。詹姆遜認為,后現(xiàn)代超空間作為空間的模擬,猶如“失卻中心的迷宮”,令人體無法在空間布局中為自身定位,無法以感官系統(tǒng)組織周圍的一切,從而引起人的空間迷失感。[18](P497)還有一些新的空間形式,如賽博空間、“流動空間”等。
20世紀空間意義的發(fā)展雖有明顯的分期,但又有較為一致的趨勢,且這種趨勢在下半期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和集中:遠離背景化、幾何化、形而上學的空間概念,對近代空間觀展開反思、質(zhì)疑和批判。這一趨勢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點。
第一,對形而上學展開清算,對空間的研究不再困于抽象思辨的窠臼。首先,空間研究越來越受到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實證研究等多種學科和方法的影響,越來越強調(diào)空間的身體、心理、社會、文化、生活等層面。關于這一點,后文將在分析空間的多維意義時詳述。其次,越來越強調(diào)空間概念中p1ace的具體性和獨特性。從胡塞爾開始,經(jīng)海德格爾,直至福柯、德魯茲、德里達等哲學家,都賦予p1ace以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強調(diào)p1ace與身體、實踐、主體經(jīng)驗、社會結構、道德秩序的關系。[2](part4)雖然隨著全球化的推進,空間的同質(zhì)化和“無地方”(p1ace1ess)導致p1ace在一些社會學科中的地位下降,但p1ace始終是地理學尤其人文地理學的研究焦點之一,而且許多學科對此概念做出了理論整合,強調(diào)p1ace作為具體地方(1ocation)和場所(1oca1e)所蘊含的價值、觀念等特性,強調(diào)社會實踐對p1ace的建構性,以及p1ace的流動性、多樣性、開放性與互動性。[22](chapter23)
第二,對二元對立、本質(zhì)主義的質(zhì)疑和超越。20世紀以后,空間的不同維度得到了深入考察與研究,空間被賦予更豐富和寬泛的意義。這些意義不再是本質(zhì)主義的界定,或互相否定的對立,而是互為補充的多元;不再是主體與客體、理性與感性、物質(zhì)與精神的割裂,而往往是辯證的統(tǒng)一。梅洛—龐蒂賦予身體以現(xiàn)象學的兩義性,試圖克服傳統(tǒng)觀念中身體的主客二分,在此基礎上,他提出“知覺世界”以超越經(jīng)驗空間與理智空間的二元割裂。[23](P310-378)列斐伏爾以馬克思的辯證法為方法,以社會實踐空間為落腳點,建構了歷史—社會—空間三元辯證法,展示出一種超越二元論的“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之間的理論統(tǒng)一性”[24](序言P10)。索亞在列斐伏爾三元辯證法的基礎上提出的“第三空間”,既包括空間的物質(zhì)維度和精神維度,又超越了這兩種空間。通過“作為他者化的第三化策略”[25](P6)、理論重構和新元素的不斷注入,第三空間呈現(xiàn)出無限開放的局面,從而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空間觀二元割裂的超越。
第三,正是由于對空間的研究滲透到多學科、多領域、多層面,空間的意義變得豐富、多維、復雜、流動?!坝卸嗌俜N不同的尺度、方法與文化,就有多少種空間以及在空間中展開的人類活動?!盵26](導言P2)列斐伏爾曾提出社會空間、政治空間、都市空間、女性空間等幾十種不同的空間概念?!翱臻g不再僅僅是時間與運動的參照物,而是與歷史、文化、政治、種族、性別、權力、心理、甚至時間等多種因素緊緊地糾纏于一體?!盵9](序言P103)在空間的多維意義中,其社會意義、文化意義、心理意義、身體意義尤其重要。
空間的社會意義側重于空間中的經(jīng)濟政治結構、權力關系、意識形態(tài)以及階級階層的矛盾沖突。對社會空間、權力空間、都市空間等領域的研究都強調(diào)并豐富了空間的社會意義。列斐伏爾指出,空間是社會的產(chǎn)物,每個社會都生產(chǎn)自己的空間;社會空間包含生產(chǎn)關系和社會關系,以及對社會關系的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的具體表征。[27](P115-118)空間的社會意義還在于空間的政治性。列斐伏爾認為,他所尋找的空間科學應能代表知識的政治功用,且隱含著一種為掩飾這種功用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28](P8-9)他明確指出空間“是政治性的、戰(zhàn)略性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24](P46-47)。??聞t通過考察監(jiān)獄、軍隊、醫(yī)院、工廠、學校等空間與權力、知識的關系,指出“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17](P13-14),權力的空間化保證了權力的運作和擴張。西方的城市社會學對都市空間的研究極大地豐富了空間的社會意義,其中的新馬克思主義者尤其強調(diào)空間的社會性本質(zhì),他們借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和方法研究城市空間,突出了經(jīng)濟利益和階級關系在城市發(fā)展和城市活動中的重要作用。[29](P278)列斐伏爾提出的“空間生產(chǎn)”概念,將空間研究與馬克思的實踐論相結合,完成了從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空間中的生產(chǎn)”到“空間本身的生產(chǎn)”的轉變。哈維在《希望的空間》中以地理不平衡發(fā)展為軸心對現(xiàn)代社會展開批判,提出了一個烏托邦的空間??ㄋ固貭柾ㄟ^對城市“集體消費”的研究,論證了資本主義的空間生產(chǎn)、空間控制與意識形態(tài)和工人階級運動的關聯(lián)。[30](P6-7)[31](P118-119)
空間的文化意義與社會意義有重合的地方,但側重點不同。文化意義側重于空間中的思想觀念,這些思想觀念既體現(xiàn)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也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中的物質(zhì)形態(tài)與行為方式。哈維在《后現(xiàn)代的狀況》中以空間生產(chǎn)與時空體驗的變化為線索,探究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形成過程,指出了啟蒙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作為文化運動與空間緊密而復雜的關聯(lián)。[32]與此相似的是,詹姆遜在《文化轉向》中從時空體驗、時空觀、時空邏輯的層面分析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的發(fā)展與特征。毫無疑問,在他們的論述中,后現(xiàn)代空間主要是文化意義上的空間。文化地理學的研究則從地理的角度豐富了空間的文化含義,并表明特定的地理空間會攜帶特定的文化意義。段義孚在《地方與空間》中指出,一個地方的獨特性在于其內(nèi)在的思想、價值、情感和傳統(tǒng),而這些則凝聚于與該地相關的建筑、地理標志、藝術作品、歷史故事、重要人物、節(jié)日慶典等。[33](chapter12)正如邁克·克朗指出的,“不同空間必然與不同的文化意義相關”[34](P5-6)。另外,某些空間中的地理景觀會被人為地賦予特定的象征意義,如英國的鄉(xiāng)村住宅被“用于象征英國民族特征最本質(zhì)的部分”[34](P28),中世紀的花園體現(xiàn)著新柏拉圖主義的自然觀與秩序觀。克朗還指出,文學經(jīng)典會對某些地理空間的藝術性建構賦予該地方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成為人們對該地方空間想象中無法剝離的一部分。顯然,不同空間體現(xiàn)著不同的秩序、規(guī)范、品味、行為方式、歷史內(nèi)涵、價值觀念,這些都構成了空間的文化意義。
隨著心理學的發(fā)展,對空間心理維度的研究不斷深入,空間的心理意義變得越來越重要。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分析了一些空間意象的現(xiàn)象學意義,其中大量涉及了這些意象的心理意義。比如,他分析了家宅給人的安全感、寧靜感,貝殼給人的驚奇與恐懼,角落的寂靜感、陳舊感、孤獨感,而這些意象都與人的記憶、夢想和童年相關。[35]薩克在《社會思想中的空間觀》中也探究了空間特性與情感的聯(lián)系,表明身體的不對稱性、伴生感覺、外貌感知等因素促成了這種聯(lián)系,并指出這種聯(lián)系的非穩(wěn)定性和非普遍性。[36](P133-145)認知語言學對心理空間的探究也豐富了空間的心理意義。福克尼亞建立的心理空間理論認為,心理空間是研究語言的關鍵,是人們在思維和說話的過程中為了對話語的局部理解而臨時存儲于記憶中的信息集合,是一個可以不斷增長的動態(tài)的集合。[37](P16)??四醽喖捌渌Z言學家還進一步探討了心理空間之間關聯(lián)、映射、投射等問題[38](前言Piii-xii),揭示了心理空間的并置性、層級性、關聯(lián)性與互動性。
空間的心理意義與其身體維度緊密相關。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無法離開身體來探究心理空間。德國哲學家石里克從“意識的統(tǒng)一性”入手研究人的空間感覺,探討人為何有統(tǒng)一的空間直觀。[16](P111-112)梅洛—龐蒂在現(xiàn)象學的框架下研究了空間的身體意義。他認為身體是空間的起點,如果沒有身體,也就沒有空間。[23](P140)皮亞杰研究了兒童如何通過身體的感覺運動,領會客體空間的基本結構和特征,如何逐步形成完整的“身體圖示”,如何在感覺經(jīng)驗的基礎上借助符號最終獲得完整而成熟的空間觀。[36](P128-131)還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的城市研究往往將城市視為有機體,在隱喻的層面上賦予城市空間以身體的意義,研究其生長、胃口、性、增殖、健康等問題。[1](P167-169)
綜上所述,西方空間意義的發(fā)展主要經(jīng)歷了古希臘、近代和20世紀這三個重要階段。古希臘哲學關注本體論問題,對空間的探索始終在存在的層面展開。通過對“虛空”、“處所”這兩個重要空間概念的探討,古希臘哲學已觸及空間的基本內(nèi)涵,為近代空間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近代哲學關注認識論問題,主要將空間作為客體的認識對象。此階段的空間研究雖有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兩種路徑,但占主導地位的是以背景化、幾何化為特點的理性主義空間觀。20世紀空間的意義經(jīng)歷了巨大的發(fā)展與變化,尤其是“空間轉向”之后,近代空間觀遭到挑戰(zhàn)與批判,空間被賦予極其豐富而復雜的意義。20世紀后半期產(chǎn)生了全新的空間形式、空間體驗、空間觀和空間問題,空間成為多種力量與元素的混雜,也成為理解和分析當代各種問題的關鍵場域。
注釋:
①這里的kenon、topos和后文將討論的chora都是拉丁文,對應著相同意思的希臘文。
②如吳國盛在《希臘空間概念》指出,薩姆波斯基相信希臘時代除了有p1ace,還有表示space的詞,薩姆波斯基未明說為何詞,吳國盛認為是chora,參見該書第35頁;Casey在 The Fate of Place中將古代原子論者的術語somata kai chora翻譯成bodies and space,參見該書第80頁;《西方大觀念》也將柏拉圖使用的chora譯為“空間”,參見該書第14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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