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雯超
(中山大學 翻譯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2)
近年來,各種體裁的“神翻譯”、“雷人翻譯”紅遍互聯(lián)網,受到大眾追捧。例如,英文詩歌“I Am Afraid”被網友譯成了眾多版本,廣受關注?!吧穹g”,就英譯漢而言,指譯文具有強烈的中國文化色彩,并帶有出人意料的特點及娛樂功能,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翻譯”。中文之美固然令人驚嘆,但翻譯畢竟不是純粹的創(chuàng)作。如果說翻譯是選擇,那么英文詩歌的“神翻譯”則是“標新立異”的選擇?!靶缕妗迸c“普通”的選擇有何異同與優(yōu)劣?這很值得研究。本文借鑒黃國文教授(2006)提出的從語言學視角研究古詩詞英譯的理論框架[1],從經驗功能、邏輯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四個角度對英語詩歌“I Am Afraid”及其五種漢譯本進行功能語篇分析,探討詩歌“神翻譯”的不同形式及其意義。
網絡流傳“I Am Afraid”的作者為莎士比亞,經作者調查,這首英文詩歌其實是土耳其文譯本,原作者可能是Qyazzirah Syeikh Ariffin。詩歌的寫作年代已無從考察,本詩的寫作意圖只能從語言文字上去推敲。詩歌的英文版屬于通俗易懂的語體,既沒有艱深古奧的書卷語,也沒有體現(xiàn)異國文化色彩的語言。全詩共8行,詩人以“我”的轉述為主線,通過三個日常生活的事例,體現(xiàn)出詩歌中“你”言行不一、葉公好龍的本性,并抒發(fā)了“我”的畏懼之感。這首英文詩歌被網友翻譯成多種版本,本文擬討論有代表性的五種漢譯本,分別為普通版、女漢子版、文藝版、詩經版和五言詩版[2]。
在翻譯過程中,對原文進行經驗功能分析,是最基礎的一個步驟。從經驗功能的及物性角度看,“I Am Afraid”一詩共由三個過程組成,無涉及心理過程。即:
(1)言語過程: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because 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4個)
(2)物質過程: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but you close your windows when the wind blows(3 個)
(3)關系過程:this is why I Am Afraid(1 個)
確定了過程類型后,就要確定參與者與環(huán)境成分。在(1)言語過程中,“you”是講話人,投射句都是“you say”,被投射句分別是“you love rain”、“you love the sun”、“you love the wind”和“you love me too”,“because”是表示因果的環(huán)境成分;在(2)物質過程中,動作者都是“you”,過程分別是“open”、“find”和“close”,目標分別是“your umbrella”、“a shadow spot”和“your windows”,環(huán)境意義都表示時間,分別為“when it rains”、“when the sun shines”和“when the wind blows”,其中“it rains”、“the sun shines”及“then wind blows”都為氣象過程;在 (3)關系過程中,“this”與“why I Am Afraid”在因果這個環(huán)境意義上相互聯(lián)系。
1.過程類型及數(shù)量
首先對比五種不同譯文的過程類型及其數(shù)量。普通版有3個言語過程,3個物質過程及1個心理過程,其中的過程動詞分別為“說”、“撐,躲,關”及“害怕”;女漢子①“女漢子”是網絡流行語,指性格很“爺們”的女子。因此,女漢子版的譯文在語言上往往比較直接,字里行間流露出剛烈強悍的特質。較多使用物質過程固然符合女漢子版譯本的特點,但從翻譯方法來看,女漢子版與其說是譯文,不如說是一種改寫。版共有8個物質過程,其過程動詞是“有本事”;文藝版有4個言語過程,3個物質過程和1個行為過程,其中的過程動詞分別為“說”、“輕攬,內掩,緊掩”及“眼波微轉”;詩經版有4個言語過程,3個物質過程和1個心理過程,其中的過程動詞分別為“言”、“啟,尋,闔”及“畏”;五言詩版則有 2個物質過程,1個言語過程,3個心理過程及2個關系過程,其中的過程動詞分別為“掩,驚”、“說”、“戀,愛,不敢”及“片言只語短,相思繾倦長”。女漢子版譯本全部使用物質過程,與原文的及物性系統(tǒng)差異最大。由于過多使用物質過程,女漢子版在詩歌的意境傳達方面具有強烈的“動態(tài)”感,這與“女漢子”的特點是緊密相連的。
2.參與者
五個物質過程的動作者都由“人”來體現(xiàn),但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普通版和女漢子版都用了第二人稱“你”;文藝版、詩經版和五言詩版的動作者是隱性的,但通過上下文可以判斷文藝版和詩經版的動作者都是“你”;通過五言詩版的第7小句“郎君說愛我”,得知動作者可能是“你”或表示第三人稱意義的“郎君”。原文在動作者的人稱方面是確定的,事情發(fā)生在“你”和“我”之間;而五言詩版在這點上則是不確定的,事情可能發(fā)生在“你”和“我”之間,也有可能發(fā)生在“他”和“我”之間。然而,有趣的是,原文在動作者的性別方面是不確定的,而五言詩版則是確定的,因為其使用了“郎君”一詞。“郎君”是對年輕男子的尊稱,因此五言詩中的動作者是男性。原文的動作者是“you”,讀者只能根據(jù)內容推定其性別。根據(jù)原文內容,雖然“你”的動作更像一名女子,卻很難肯定“你”就是一名女子。在動作者的性別方面,原詩的不確定性留給讀者一定的想象空間,而五言詩版則明確把性別表示出來,抹去了這一層想象空間。
3.過程動詞
盡管不同譯文的過程類型與原文有時一一對應,但過程動詞的差異往往產生不同的意義和效果。舉個例,原文中體現(xiàn)言語過程的動詞是“say”;普通版和文藝版則相應譯成“說”,詩經版譯為“言”?!把浴北取罢f”更加書面,而原文的“say”只是普通用語,并非特別書面。原文第一小句是言語過程,其中,被投射句“you love rain”實際上是一個心理過程,用動詞“l(fā)ove”來表示。在譯文中,普通版和女漢子版分別譯成“喜歡”和“愛”,詩經版和五言詩版分別譯為“慕”和“戀”。這些字詞雖是同義詞,但“慕”和“戀”顯然比較書面和詩意,符合詩經版和五言詩版本身的特點。但與原文對比,則過于書面,欠缺現(xiàn)代感。文藝版在“you love rain”這句話的處理上與原文差距最大。首先,文藝版用兩個小句“煙雨微?!焙汀疤m亭遠望”來譯原文一個小句,兩小句分別為關系過程及物質過程。其次,“煙雨微?!边@一關系過程呈現(xiàn)了一種安靜唯美的畫面,而原文旨在表達“愛雨”這一心理過程,原文中的主觀心理感受變成了譯文中客觀的靜態(tài)描述;“蘭亭遠望”雖然是物質過程,卻是譯者增添的,原文并沒有這個內容。文藝版譯文確實很有“文藝范”,意境優(yōu)美,韻味十足,其好處是豐富了原文的意境,但如果仔細推敲,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過程類型及所使用的動詞方面差別較大。
4.環(huán)境成分
原詩中的環(huán)境成分分別為“when it rains”、“when the sun shines”及“when the wind blows”。這些環(huán)境成分都表示“時間”這個環(huán)境意義;其中“it rains”、“the sun shines”及“the wind blows”都是氣象過程。女漢子版和詩經版都沒有譯出原文的環(huán)境成分;五言詩版只把“the wind blows”這個環(huán)境成分譯出來,譯文為“風來”;在普通版中都被譯成環(huán)境成分,譯文分別為“下雨的時候”、“陽光播撒的時候”和“清風撲面的時候”,原文中的氣象過程被譯成諸如“陽光播撒”及“清風撲面”等四字格,言簡意賅;文藝版中,用來表示“時間”的連接詞是隱形的,原文環(huán)境成分中的三個氣象過程被分別譯為兩個關系過程及一個氣象過程。例如,在文藝版中,“the sun shines”這一氣象過程被譯為“春光爛漫”這一關系過程,動詞“shine”被譯為形容詞“爛漫”,這種譯法主要出自譯文版本本身的考慮。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五言詩版譯文中添加了原文中沒有的環(huán)境成分。舉個例,在“風來掩窗扉,葉公驚龍王”這句譯文中,“葉公驚龍王”這一小句是譯者加上去的,表示“比較”這一環(huán)境意義;從語義角度出發(fā),這一小句有“畫蛇添足”之嫌;從“五言詩”的機構特點出發(fā),這一小句主要出自“韻律”方面的考慮。
從邏輯功能角度看,“I Am Afraid”一詩的八句話構成了四個小句復合體;第一小句與第二小句、第三小句與第四小句、第五小句與第六小句分別構成了表示主從關系的結構,兩個小句之間的關系是延伸關系。例如,詩人在第一小句中告訴讀者參與者喜愛之事物,在第二小句中說明參與者如何對待其喜愛之物,第二小句“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帶有“轉折”的意義,從而延展了第一小句“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的語義。第七小句與第八小句也構成了主從關系的結構,兩個小句之間的關系是增強關系。第八句是第七句的“因”:為什么“我害怕”,是因為“你說你也愛我”。從篇章結構來看,前三個小句復合體是“分”,分別通過三個事例顯示“你”對待所謂喜愛之物的態(tài)度;最后一個小句復合體是“合”,點出了“我”害怕的原因。
五個漢譯版本都可分別構成四個小句復合體。詩經版與原詩句的邏輯——語義關系最吻合,但也不是完全吻合;詩經版的第四個小句復合體是“子言偕老,吾所畏之”,兩個小句之間雖然是增強關系,但與原文不同,“吾所畏之”并不是 “子言偕老”的“因”;“子言偕老”這一小句交代了“時間”這一環(huán)境因素,對“吾所畏之”這小句的語義進行說明,即在原文第四個小句復合體中,“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是“原因”,而在詩經版中,與其相對應的譯文“子言偕老”是一個“時間”因素。而“子言偕老,吾所畏之”這一小句復合體是整首詩歌的“結果”,即前三個小句復合體在語義上是第四個小句復合體的“因”;如果用通俗的話來說,最后一個小句復合體可以理解為“(這就是為什么)當你說要和我白頭偕老時,我感到害怕”。普通版和文藝版則與原詩句的邏輯——語義關系基本吻合,區(qū)別僅僅在于這兩個版本第四個小句復合體中的兩個小句之間是延伸關系,而不是原詩的增強關系。女漢子版和五言詩版與原詩的邏輯——語義關系差別較大;女漢子版里四個小句復合體都是主從結構,但兩個小句之間都是增強關系;例如,在第一個小句復合體中,前一小句“你有本事愛雨天”是后一小句“你有本事別打傘啊”的前提,即“(既然)你有本事愛雨天,那么你有本事別打傘啊”。五言詩版前三個小句復合體是并列結構,第四個小句復合體是主從結構,兩個小句之間都是增強關系,與詩經版一樣,可理解為“時間”關系。
通過對原文及譯文的邏輯功能分析,還可以看出英語側重“形合”,中文側重“意合”。例如,原文中使用了許多連接詞,但在譯文中并沒有完全體現(xiàn)出來。例如,原文的第二個小句復合體是“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原文用連接詞“but”來表示兩個小句的轉折關系;在詩經版譯文中,這句話被譯成“子言好陽,尋蔭拒之”,可見漢語中小句之間的語義關系有時不需要通過連接詞來體現(xiàn)。又如在詩經版和五言詩版譯文中,“子言偕老,吾所畏之”和“郎君說愛我,不敢細思量”都不需要表示時間的連接詞“當”來體現(xiàn)“時間”關系。
這一部分主要探討原詩和漢譯本在語氣選擇方面的異同。語氣系統(tǒng)的三個選擇分別是陳述、疑問和祈使。原詩八個小句全部是陳述語氣,表達的是描述意義,同時具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因為原文采用了多處重復結構。舉個例,原文反復使用動詞“say”和“l(fā)ove”以及表示轉折意義的連詞“but”,體現(xiàn)出原詩中“你”言行不一,對喜愛之物并非真真切切,而只是葉公好龍。除了女漢子版外,其余四個漢譯本的每個小句都使用了陳述語氣。值得注意的是,在文藝版中,原詩“l(fā)ove”這個詞的重復使用體現(xiàn)為意境的重復,即文藝版?zhèn)戎赝ㄟ^“畫面”的堆疊來體現(xiàn)語氣。女漢子版中有四個小句使用了祈使語氣,與原詩的語氣選擇最不吻合;這四個祈使句反復使用“有本事”這一短語,使詩歌語氣較為“兇悍”;多處使用祈使句也讓女漢子版譯文更具“互動”意義。
1.原詩和漢譯的主位結構分析
從主位結構角度看,原詩第一個小句復合體的主位和述位分別是“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和“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第二個小句復合體的主位和述位分別是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和“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第三個小句復合體的主位和述位分別是“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 和 “but you close your windows when wind blows”;第四個小句復合體的主位和述位分別是“This is why I Am Afraid”和“because 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從上面分析可以看出,原詩的主位和述位都有小句來體現(xiàn),因此主位本身內部又含有主位述位結構,如:You say(T)//that you love rain (R);在“You say”這個成分內部,“you”是主位,“say”是述位:You (T)//say (R)。又如第四個小句復合體的主位結構中,本身包含了主位述位結構:This (T) //is why I Am Afraid(R)。
普通版譯文與原詩在主位述位結構方面基本一致,區(qū)別在于普通版的第四個小句復合體:我害怕(T) //你對我也是如此之愛(R);在“我害怕”這個成分內部,“我”是主位,“害怕”是述位,而原詩的主位是“This”,述位是“is why I Am Afraid”;“This”和“我”在小句中都充當主語,因此都是無標記主位,但前者是非人稱代詞,后者則是人稱代詞,因此原詩在這個小句中,話語出發(fā)點是“事實”,而普通版的話語出發(fā)點則是“人”,由此可見原詩在這個小句上的描述上比較客觀,而普通版譯文則較為主觀?!安煌某煞殖洚斨魑痪鸵馕吨【溆胁煌钠瘘c和注意點。敘述(描述)的出發(fā)點不同,所傳遞的意義和小句的信息中心也會不同?!保?]又如,原詩的主位“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是一個小句,但是在五言詩版中,主位通過動詞詞組“戀雨”來體現(xiàn)。從語義角度出發(fā),原詩的主位是一個言語過程,表達“講話”這個意義,而五言詩版的主位是一個心理過程,表達“戀”這個心理活動;原詩可能希望讀者注意“講話”這個意義,目的是與后文的行為作對比,體現(xiàn)出原詩中“你”的言行不一,而五言詩版則忽略了“講話”這一意義。從小句的信息中心點出發(fā),原詩的信息中心是述位“that you love rain”,五言詩則是“戀雨”;原詩的信息中心明確指出了參與者,而五言詩則沒有。
2.原詩和漢譯的銜接分析
Halliday&Hasan (1976)[3]主要討論了照應(Reference)、 替 代 (Substitution)、 省 略 (Ellipsis)、 連 接(Conjunction)及詞匯銜接(Lexical Cohesion)五種銜接手段。原詩的銜接手段共有三種,分別是照應、連接及重復。原詩中的照應是指示照應:This指代上文陳述的事實,即“你”言行不一、葉公好龍的特點,屬于內指中的前指;普通版中的照應通過“如此”一詞體現(xiàn),也是前指,指代內容與原詩一致;詩經版中的照應通過指示代詞“之”來體現(xiàn),雖然也是前指,但指代的內容分別是前文提及的 “雨”、“陽”、“風”和“偕老”,與原詩不同;女漢子版和五言詩版均沒有照應現(xiàn)象。上文“邏輯功能分析”一章的討論已涉及連接這一銜接手段,此處便不再重復。原詩中出現(xiàn)了多處詞匯重復,重復的詞匯分別是“you”、“say”、“l(fā)ove”、“but”、“rain”、“sun”和“wind”,作者認為這種詞匯重復雖然能增強語氣,但從詩歌的意境來說,略顯單調。值得一提的是,詩經版中把原詩中的詞匯重復用詞匯銜接中的另一種手段——同義詞來體現(xiàn),如原詩中的“l(fā)ove”在詩經版中體現(xiàn)為同義詞“慕”、“好”、“喜”和“偕老”,使語言表達更加生動,意境更為豐富。
本文從Halliday的功能語言學角度出發(fā),借鑒黃國文教授提出的翻譯研究的語言學途徑,從經驗功能、邏輯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四個角度對英語詩歌“I Am Afraid”及其五種漢譯本進行功能語篇分析。分析表明,除了普通版譯文之外,其余四個版本,即所謂“神翻譯”版本——女漢子版、文藝版、詩經版和五言詩版的譯文與原詩的差異較大,與其說是“翻譯”,不如說是“改寫”?!吧穹g”主要有兩種套路:第一種是使用網絡流行語,如女漢子版;第二種是套用中國古詩詞,如文藝版、詩經版和五言詩版。前者主要以調侃娛樂為目的;后者則刻意突出“中文之美”?!吧穹g”之“神”有“嘩眾取巧”的嫌疑。本文對英文詩歌的“神翻譯”研究是嘗試性的,“神翻譯”作為翻譯領域的一種新傾向,值得更多學者的關注。
[1]黃國文.翻譯研究的語言學探索——古詩詞英譯本的語言學分析[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2]“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的各種神翻譯[EB/OL].[2014-03-20].http://www.wumii.com/item/1aCHqhaxQ.
[3]Halliday M A K,Hasan R.Cohesion in English[M].London:Longman,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