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據(jù)說這是隸事用典的最高境界,自然無痕,如水中之鹽,舌尖能感,眼前不見;比之更玄妙的則如“系風捕影”一般抓不住了。
典故抓不住,是因為典故變型了。有些典故只輕微變型,卻因讀者閱讀水準降低而難以辨識。例如我曾經(jīng)在“大學語文”課堂上講解辛稼軒《賀新郎》詞,問學生“我最憐君中宵舞”所用何典?大家紛紛掏出手機上網(wǎng)搜索,卻找不到滿意答案。當我提及“聞雞起舞”時,學生們都驚訝竟是如此平常之典!“中宵舞”是“聞雞起舞”的變體,略去“聞雞”,給出“中宵”這一信息,亦出自原典“中夜聞荒雞鳴”(《晉書·祖逖傳》)。學生的古典積累遠不如從前固是客觀現(xiàn)實,但中學語文教育過分追求標準化、客觀化更應該擔負此責,祖逖原典的豐富敘事被“聞雞”簡約化、概念化,沒了“雞”學生就覺察不出典故。
還有些典故,在詩文中一直以錯誤的變體出現(xiàn),將錯就錯,于是習以為常不覺其誤。例如“元龍百尺樓”,原典出自《三國志·陳登傳》:
(許)氾曰:“昔遭亂過下邳,見(陳)元龍。元龍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保▌ⅲ﹤湓唬骸啊筇飭柹幔詿o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
陳元龍(登)臥的是大床,從來沒有臥在百尺樓上,只是劉備說他自己想要臥百尺樓,然而后代詩文用此典故時,多將“元龍”與“百尺樓”合在一起用,仿佛陳元龍真有一座百尺樓似的。例如蘇軾《次韻答邦直子由》:“恨無揚子一區(qū)宅,懶臥元龍百尺樓?!薄囤w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好臥元龍百尺樓,笑看江水拍天流?!彼稳诉€特別拈出此“硬傷”來批評東坡(邵博《邵氏聞見后錄》),然始作俑者不是蘇軾,應該是長他十七歲的劉敞,其《陳元龍》詩說:“元龍湖海士,固有湖海氣。自臥百尺樓,群兒仆諸地。”已然搞錯了。
典故變體,往往出于詩人的“積極修辭”,是為滿足平仄、對偶、辭藻、字數(shù)等需要而不得不作的一些變化。大多數(shù)變體是技術(shù)層面的,無關(guān)乎思想感情,但也有些例外,這里要說一說蘇軾《和桃花源詩》的“尻駕”,其背后實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隱衷。
將一位先賢的作品集從頭至尾遍和下來,蘇軾之前還沒有人這樣做過。蘇軾《和陶詩》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和陶”體認陶潛的人格和詩藝,也以此凸顯陶詩的平淡邃美。陶潛成全了蘇軾,蘇軾也成全了陶潛,千年以來,陶詩其實一直以“蘇化的面目”流傳。自元祐七年(1092)作《和陶飲酒詩二十首》起,到元符三年(1100)作《和陶雜詩十一首》止,蘇軾欲“盡和”陶詩,最終留有二十二首陶詩未和(已和一百零九首)。《和桃花源詩》作于紹圣三年(1096),全詩如下:
凡圣無異居,清濁共此世。心閑偶自見,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處,要使六用廢。桃源信不遠,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絕學抱天藝。臂雞有時鳴,尻駕無可稅。苓龜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嚙謝炮制。子驥雖形隔,淵明已心詣。高山不難越,淺水何足厲。不知我仇池,高舉復幾歲。從來一生死,近又算癡慧。蒲澗安期境,羅浮稚川界。夢往從之游,神交發(fā)吾蔽。桃花滿庭下,流水在戶外。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詩歌大意說桃花源無需外求,而在內(nèi)心?!氨垭u有時鳴,尻駕無可稅”兩句用《莊子·大宗師》典故:“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子輿這個人天生殘疾,駝背、隆肩、頸脖朝天,但卻毫無怨言,一派天真,他說:“如果上蒼把我左臂變成公雞,我就讓它報曉,把我右臂變成彈弓,就用它打斑鳩、作燒烤;如果把我屁股變成車,我就用精神之馬拉它馳騁天下?!?/p>
《大宗師》這一典故后來濃縮為“尻輪”,在古詩文中較為常見,其變體有“尻馬”、“尻輪神馬”、“尻神”等,《漢語大詞典》就把這四個詞匯全部收入。而“尻駕”一詞除東坡外,則只有南宋初孫覿《鴻慶居士集》用過兩次:“飄飄尻駕凌空舉”;“尻駕不復奔”。此后在詩文中近乎絕跡(只有清王士禎《腳痛》等一、二例)。可以說,“尻駕”是蘇軾獨享的典故變體,更是他的一種精神獨語。清人編《佩文韻府》收入“尻駕”,說明這個詞具有了“合法性”,今人若作詩填詞倒是可以用它一用,有來處,不算生造的。《佩文韻府》對生僻詞匯一概收入是情有可原的,因它們可為騷人墨客供作詩料;但是今人編《漢語大詞典》也收入“尻駕”,則似乎沒有必要,因為它在古籍中實在罕見,不能因為首創(chuàng)者為蘇軾,就給歷史名人以特權(quán)。
將“尻輪”改成“尻駕”,蘇軾是出于何種意圖呢?也許是為了詩歌格律,上句“臂雞”的“雞”字平聲,下句若用“輪”字,仍是平聲,似乎沒有“駕”字的去聲好。但這首詩為古體,平仄也是不拘的。那么這一關(guān)于“屁股”的典故變體,是否別有深意呢?畢竟在《莊子·大宗師》原典的語境中沒有“駕”這個詞,它與“輪”字差異較大。
所幸《東坡志林》為我們提供了一則微妙材料:
吾有詩云:“日日出東門,步尋東城游。城門抱關(guān)卒,怪我此何求?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闭伦雍裰^參寥曰:“前步而后駕,何其上下紛紛也?!逼吐勚唬骸拔嵋藻隇檩啠陨駷轳R,何曾上下乎?”參寥曰:“子瞻文過有理,似孫子荊?!弊忧G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卷八)
東坡與章惇(子厚)是同年,二人一同參加了嘉祐二年(1057)的科舉,主考官為歐陽修。東坡考取省試第二名,與弟弟蘇轍一同賜進士及第。此科狀元是章衡,他是章惇的侄兒。章惇也考中了,但是他恥于名列侄兒之下,放棄了功名,次年再考。由這一舉動可知,章惇是有一點“偏執(zhí)狂”的,他的性格成長過程也許因某事受到過扭曲。所以東坡對章惇的評價為:“一代異人”!最最怪異的人!據(jù)說東坡、章惇曾一同游賞仙游譚,遇萬仞絕壁,東坡不敢過,章惇卻如履平地,神色不動,東坡?lián)崞浔承υ唬骸白雍癖啬軞⑷??!闭聬獑枮楹危瑬|坡答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后來在黨爭中,章惇果然將政敵置之死地而后快。endprint
宋神宗元豐六年癸亥(1083),東坡已貶居黃州三年,他的好友參寥(釋道潛)前來拜訪,一同游賞武昌西山,東坡有《參寥泉銘》、《記參寥詩》記其事?!稏|坡志林》所載之事,應發(fā)生在此年。南宋施宿注東坡詩,也說《日日出東門》一首作于元豐六年。章惇已在前一年拜門下侍郎,即副宰相。孫子荊即孫楚,事見《晉書·孫楚傳》:“楚少時欲隱居,謂濟曰,當欲枕石漱流,誤云漱石枕流。濟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勵其齒。”參寥以子荊比東坡,是夸贊他有辯才,善于文過。
宋代士大夫無論其在文學史上是否有名,一般都有較為深厚的知識文化素養(yǎng),科舉取士的文官制度抑制了世襲貴族的特權(quán),一群群讀書人出來與皇帝共治天下。章惇是科舉正途出身,其文學修養(yǎng)自不必懷疑。因此,由參寥轉(zhuǎn)述給東坡的這一另類解讀,不能不說是章惇自身性格缺陷的一種反映。“駕言”一詞,語本《詩經(jīng)·邶風·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焙笥靡灾复鲇?、出行。“駕言”像一個歇后語,性質(zhì)類似“友于”,《尚書·君陳》:“惟孝友于兄弟?!焙笫兰从谩坝延凇贝感值??!榜{言”就是出游,無論駕車,騎馬,抑或乘舟,步行,乃至乘飛機出游的今人寫古體詩,都可以用“駕言”。詩文中的“駕言”已為一個語典,“駕”字本身不具有實義。章惇當然懂得以上知識,但卻故意把“駕”字坐實,當作“駕車”來解讀,以此給東坡詩挑刺。“前步后駕”、“上下紛紛”,這是開玩笑嗎?還是嘲笑東坡?如果解讀者是旁人,我們會視此為玩笑,宋代詩話筆記中多有此類諧謔風格的文學品賞。但解讀者是章惇,我們會自然聯(lián)想起章惇執(zhí)政時期,用政治手段打擊報復“蘇門”時的另類解讀:
紹圣初,逐元祐黨人。禁中疏出當謫人姓名及廣南州郡,以水土之美惡較量罪之輕重而貶竄焉。執(zhí)政聚議,至劉安世器之時,蔣之奇潁叔云:劉某平昔人推其命極好。時相章惇子厚即以筆于昭州上點之,云:劉某命好,且去昭州試命一巡。其他蘇子瞻貶儋州,子由貶雷州,黃山谷貶宜州,俱配其字之偏傍,皆惇所為也。(《宋稗類鈔》卷四)
根據(jù)人的名字偏旁以決定貶謫所在,視政治打擊為兒戲,玩弄他人于鼓掌。又據(jù)《艇齋詩話》載,東坡在惠州時作《縱筆》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闭聬娭?,以為蘇軾尚安穩(wěn),遂下令再貶儋耳。雖說稗官野史未必可靠,但事非孤例,三處筆記合在一起參看,至少可以顯示章惇確有一種另類解讀的癖好。就文學鑒賞而言,另類解讀可以讀出新意和深度,但也要言之成理,切忌過分穿鑿。而在政治領(lǐng)域,另類解讀卻是可怕的,它一旦與權(quán)力合謀,就具有無比的殺傷力,歷代文字獄便是明證。
說起章惇與蘇軾的關(guān)系,論者大多以為二人早年知交,晚年成死對頭。早年事例之一是章惇曾營救東坡。王鞏《聞見近錄》記載章惇駁斥王珪一事:
蘇子瞻在黃州,上數(shù)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飛龍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鄙显唬骸白怨欧Q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
單就此事來看,章惇確有仗義救難的一面。另外為論者引證的,是二人書信,即元豐三年蘇軾《與章子厚書一首》。初讀此信,多數(shù)人會誤以為章惇非常關(guān)心蘇軾,例如信中說:“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又說:“平時惟子厚與子由(蘇轍)極口見戒,反復甚苦。”但仔細推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章惇并非東坡知音,東坡寫此信,實是曲折表達章惇對自己的不理解:
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時終不以一眚見廢?!?/p>
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
“一眚”這個判斷,就是一個大帽子扣在東坡頭上!雖然我們不能因為對東坡的喜愛和崇拜,就把東坡看成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圣人了,他是有小缺點、小毛病的,但還遠沒有到達“一眚”的程度。章惇勸東坡痛自悔改,千萬不要“再犯”。這種寬慰,不是知心朋友間的開解,而像是老師對調(diào)皮犯錯學生的訓誡?,F(xiàn)實生活中,常有這種自以為“真理在握”的人,他們對你所遭遇的不公和屈辱并無同情,永遠只對你說要知錯,要悔改,不要再犯。偏執(zhí)狂從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偏執(zhí),反而時常以正義自居。
在關(guān)于“駕言”的另類解讀十三年之后,東坡正式在自己的詩文中使用了“尻駕”一詞(即《和桃花源詩》)。此刻東坡正待罪惠州,這年七月,侍妾朝云卒。次年渡海,駛向他生命中最后一個驛站:海南島。章惇的真面目,已在兩年前(紹圣元年)徹底暴露。嚴格說來,“尻駕”不是東坡原創(chuàng),與參廖對話時,東坡尚用《大宗師》里的“輪”字,是章惇的另類解讀鉆“駕”字的牛角尖,從而使東坡對這段往事的記憶中凸顯了“駕”字,于是將“尻”與“駕”結(jié)合成“尻駕”,也許這種結(jié)合是下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某些語匯、意象、句式,往往非由作者本人原創(chuàng),其神思來源多方,有時甚至出自敵人?!板犟{”仿佛是東坡、子厚、參寥三人間的“暗語”,這暗語背后有著難言的情與恨。從“尻輪”到“尻駕”,這一關(guān)于“屁股”的典故變體,主體固然是東坡,但酵母是章惇。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當東坡創(chuàng)作《和桃花源詩》的時候,當他寫下“尻駕”這個詞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也許是一種蒼涼、無奈的勝利感。在物質(zhì)世界里,在肉體上,蘇東坡確實輸了;但是在詞語的莽原中,在精神上,蘇東坡贏了。他依然故我地,挑戰(zhàn)似的,報仇似的,寫下了這個曾經(jīng)讓敵人不痛快的詞。文學是失敗者的事業(yè),失敗者在文學里反敗為勝,甚而超越勝敗。東坡在政壇被擊敗了,但是他依然傲兀,傲兀在他的文學世界中,傲兀在傳統(tǒng)文化的拍岸驚濤之上。
“前步后駕”、“上下紛紛”,章惇說的沒錯,東坡就是這樣,一個永遠也不安分的智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