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在其文學作品中,對湘西世界進行了贊美,而對于都市文明進行了猛烈批判。本文就沈從文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探究沈從文對都市文明肆意批判的真正原因,并通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揭示出沈從文在極力批判都市文明的同時,無意間卻向讀者展示了城市文明的進步所在,而這些進步,正是湘西世界所缺少的。
關(guān)鍵詞:沈從文 都市文明 湘西世界
一、沈從文的“都市文明批判”概述
在沈從文這個“鄉(xiāng)下人”眼中,都市生活的狀態(tài)是一種有悖人性的生命形式,是一種人性異化的病態(tài)現(xiàn)象。沈從文的都市小說中盡管涉及的人物類型眾多,上至達官顯貴、知識界精英,下至社會最底層受苦受難的市民、女傭,但是在他小說中體現(xiàn)最多的還是紳士、教授、職員與大學生等都市文化的代表者。這些人物早已成為他表現(xiàn)都市文明的載體。他在小說中對都市的這些“文明人”進行極度的丑化,表達了其憎惡之情。他認為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淑女即所謂“文明人”,也“不過同蟲蟻一樣,在庸俗的污泥里滾爬罷了”。這些人表面上文質(zhì)彬彬、聰明穩(wěn)重,是社會道德和公共秩序的維護者,然而事實上,卻監(jiān)守自盜,做著不見天日的勾當。首先,他寫出了都市中兩性情感的虛偽性。如《紳士的太太》《八駿圖》《有學問的人》《都市一婦人》等,這些小說如上流社會的連軸畫,將屬于“衣冠社會”的“中堅”的紳士淑女和飽學之士的虛偽、自私、骯臟都展現(xiàn)給人們,展現(xiàn)了都市中兩性關(guān)系中的虛情假意。其次,他寫出了都市中道德的淪落。他既揭露了都市人生活的腐化墮落,也剖析了現(xiàn)代物欲橫流的都市文明引發(fā)的人類道德墮落、人情的缺失。如《大小阮》《如蕤》《某夫婦》《泥涂》《道德與智慧》等。再者,他寫出了都市人命運的沉淪。在沈從文的筆下,都市中的知識者仿佛是一群“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教授們壓制欲望,反而欲望更加膨脹,并導致精神變態(tài),落入更加不文明的境地。而作者筆下的大學生,也是命運不佳。如在《生》中,以憂國憂民著稱的大學生到了沈從文的筆下,就成了生活落拓、精神憔悴的人。而女學生們則“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陡癄€》中更典型地再現(xiàn)了被拋入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精神上嚴重的失落感。
二、沈從文 “都市文明批判” 的成因探析
沈從文二十世紀初出生在靠近湘、川、黔三省邊界的荒僻神秘的湘西鳳凰縣,有苗、漢、土家族的血統(tǒng)。1917年,沈從文迫于生計,進入地方軍隊,開始了長達五年的軍旅生涯。他隨當?shù)剀婇y部隊輾轉(zhuǎn)沅水流域各地,流浪于沅水上下游的各個大小水碼頭。在人世間“讀一本大書”。在軍隊中,他曾當過衛(wèi)兵、班長、書記,這段歲月讓他既欣賞到了湘川黔邊地美麗的自然風光,但更多看清的是當時粗礪的社會現(xiàn)實:軍閥的濫殺無辜,社會的黑暗,人生的無常。他認識到權(quán)力和無知是一胞雙胎的親兄弟,從而產(chǎn)生了類似魯迅先生那種以文救國的想法。于是,這些促使他去探求新知。1922年,“五四”運動的余波影響到偏僻的湘西世界,沈從文接觸到了《新潮》《改造》等一些宣傳新文化運動的刊物,很快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為了獲得新的人生智慧光輝,二十歲的沈從文懷著理想和求知的心理離開了湘西,孤身一人來到文化歷史悠久、學術(shù)氛圍濃厚的北京“碰運氣”。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生活極為清苦,也經(jīng)歷了很多的磨難。先是高考落榜,四顧茫然。接下來就是身無分文,生活幾度陷入困境,再加上都市中高級知識分子的冷眼、市井小民的市儈、都市生活的排斥等,都使內(nèi)心世界極為敏感的沈從文對都市懷有一種抵觸情緒。他在初期作品中反復地咀嚼涂抹這段尷尬的人生經(jīng)歷。比如他因生活貧困,有時為了吃一頓飯,竟然跑到熟人處做“不速之客”。寒冷的冬夜里,他只能靠表弟送的棉鞋暖腳(《棉鞋》)。別人邀請他做演講,他竟被服務(wù)人員誤認為是流氓而趕出門外(《一次晚會》)。正如著名的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作為人類生存動機的需要可劃分為兩類:一類是由缺失性引起的生存的基本需要,一類是由成長性引起的發(fā)展的高級需要。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是人類保持自身存在的基本條件,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基本條件。[1]沈從文在都市中的掙扎努力,正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需要,即馬斯洛所謂的缺失性追求。
而沈從文觀察都市獨特眼光正是在這種缺失中培養(yǎng)起來,他說:“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代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2]他選擇了“鄉(xiāng)下人”這一自我定位,對此他說:“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老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得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在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盵3]這種“鄉(xiāng)下人”的自我定位使他以一個“市外人”的眼光更加冷靜審慎觀察城鄉(xiāng)對峙的現(xiàn)狀,發(fā)現(xiàn)了城市文明及其熏陶下形形色色的“高等人”生命的畏葸、靈魂的卑下、道德的墮落,并把現(xiàn)代文明在進入中國的過程中所顯露出的丑陋與“鄉(xiāng)下人”的誠實、淳樸、健康、強悍精神和道德相對比,批判病態(tài)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歌頌質(zhì)樸、美麗、充滿人性和雄強之美的湘西世界。
三、重審沈從文的“都市文明批判”
由此可見,沈從文是以“城市邊緣人”的身份跌跌撞撞地進入城市、打入文壇的。初涉都市的悲慘經(jīng)歷可能導致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自卑的情緒,這種自卑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則表現(xiàn)為一種自負傾向。在沈從文的內(nèi)心,極有可能自卑或自負兩種心理兼而有之。這個有著特殊經(jīng)歷和心理的“鄉(xiāng)下人”,以其獨到的個性眼光,嘲笑著都市的丑惡,極力歌頌他的湘西世界,仿佛都市的人生形式遠遠不及湘西的生存狀態(tài)。而事實上,沈從文在極力批判都市文明“病相”的同時,無意間卻向讀者展示了城市文明的進步所在,而這些進步,正是湘西世界所沒有的。沈從文在《八駿圖》中諷刺都市智者的“閹寺”病,而這正體現(xiàn)了人性對獸性的超越,教授們奉行的獨身主義、泛愛主義、以及“精神戀愛”,雖有些“望梅止渴”的味道,但體現(xiàn)了理性對原始本能的自覺疏導與駕馭。教授們所背負的道德意識、生活規(guī)則等正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xiàn),教授們的“不大自然”正體現(xiàn)了人的意識中人性與獸性相互斗爭的艱苦歷程。這比起“關(guān)門撒野”的湘西餓漢們顯得更有人性?!队袑W問的人》中的知識分子天福先生對于密司周的躊躇不前以及密司周的怯于行動,正是人性節(jié)制獸性的表現(xiàn)。沈從文嘲笑都市里的紳士淑女們明里仁義道德、鐘情重義,暗里通奸亂倫、殺人吮血,而這種虛偽雖丑惡,卻比《蕭蕭》中的蕭蕭與花狗荒山野嶺的愛情更顯得有人性。即使都市中人與人之間存在的狡詐欺騙,總比《虎雛》中難以馴化、一事不順即殺人解恨的虎雛更有人性?!对孪滦【啊分?,男女主人公因違背當?shù)嘏酥荒芡谝粋€男人戀愛而同第二個男人結(jié)婚的習俗,而被迫雙雙服毒而死。都市人懂得生命存在不僅要快樂,更要顧及現(xiàn)實原則行事。而這種現(xiàn)實原則就是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它體現(xiàn)了人對動物的超越,肯定了人本身,也體現(xiàn)了都市的文明與物質(zhì)的富足。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原始野蠻的湘西世界所缺少的。由此可見,湘西的人生形式固然淳樸,但充溢著貧困、野蠻和不開化,它要遠遠落后于都市文明。
都市文明是人類文明的方向,盡管在發(fā)展進程中它有丑惡之處,但更多的是閃耀著人類智慧之光。八駿們“存天理,滅人欲”固然是走向了一個極端,而沈從文刻意地贊美湘西的野性之美、肆意批判都市文明,亦是另一種極端,他的湘西世界只能是他在睡夢中自己編織的一個童話世界。而他的這支田園牧歌亦注定由他一個人孤單寂寞的吹響。
注釋:
[1]張一兵:《西方人學第五代》,北京:作家出版社,1981年版,第328頁。
[2]沈從文:《水云》,選自《沈從文文集》(第10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頁。
[3]沈從文:《<從文小說心作選>代序》,選自《沈從文文集》(第1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頁。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2]張一兵.西方人學第五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1.
[3]胡適等.中國新文學大系[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
[4]沈從文.沈從文文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5]沈從文.沈從文批評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8.
[6]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凌宇.沈從文傳[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
(馬嬌嬌 山東省聊城大學文學院 252000;山東省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2551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