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兵
(西南大學(xué)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傳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觀點認為,《天人三策》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重要材料。這種觀點當然是正確的,但是這種觀點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天人三策》是由漢武帝的3 篇策問加上董仲舒的3 篇策對構(gòu)成的,二者是一個有機整體。因此,傳統(tǒng)的觀點只注重研究《天人三策》中的董仲舒思想,而忽略研究其中的漢武帝的思想,這是很不應(yīng)該的。筆者認為,《天人三策》既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重要材料,也是研究漢武帝思想的重要材料。《天人三策》揭示了漢武帝在執(zhí)政初期的一些思想軌跡和心路歷程,他后來在執(zhí)政方面的很多政策都可以在這幾篇策問中找到其思想濫觴。漢武帝在這3 篇策問中提出了幾個重大問題:1) 關(guān)于世道盛衰的問題;2) 關(guān)于“帝王之道”的問題;3) 關(guān)于“天人古今”的問題。董仲舒在這幾個問題上的策對都得到了漢武帝的贊賞,他的這些意見和建議對漢武帝本人的施政方針以及漢代以后的政治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天人三策》是什么時候?qū)懙??這個問題歷來爭論較大。從《史記》和《漢書》所記載的一些材料來看,似應(yīng)確定為漢武帝元光元年即公元前134年。因為,《史記·孝武本紀》記載:“(建元)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后六年,竇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學(xué)之士公孫弘等[1]131?!睗h武帝即位之年在公元前140年,六年之后即公元前135年竇太后駕崩,第二年即公元前134年,漢武帝征召賢良文學(xué)之士參加策問。這里雖然沒有提到董仲舒,但提到了“文學(xué)之士”和“公孫弘”,董仲舒應(yīng)是與公孫弘同時參加策問的。對于這一點,《漢書》記載得更明確些。《漢書·武帝紀》說:“(元光元年)五月,詔賢良曰……于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1]60?!边@里明確指出,董仲舒等人是在元光元年即公元前134年參加策對的。
依據(jù)以上的論述,漢武帝在征召賢良文學(xué)之士進行策問時已執(zhí)政六七年了。此時,他遇到了什么問題呢?從其所發(fā)出的策問來看,漢武帝當時主要有兩個問題讓他感到困惑:
第一,世道的盛衰到底是應(yīng)歸之于“天命”,還是應(yīng)歸之于“人事”?這個問題也是歷史哲學(xué)中的一個大問題。漢武帝說: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姸浣y(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fù)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wù)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1]1094?
漢武帝在策問中提出,五帝三王的那一套政令措施,在“圣王”時期得到了很好的推行,但是后來就逐漸走向了衰敗,一代不如一代,到夏桀、商紂時期就“王道大壞”了。在最近這500年里,“守文之君,當涂之士”都想效法“先王之法”以匡濟這個世道,但是并不能扭轉(zhuǎn)這種日漸衰敗的趨勢。漢武帝問,如果這種趨勢應(yīng)歸結(jié)為“天命”所致不可復(fù)反,那么人們成天勞累匆忙,“夙興夜寐,務(wù)法上古”又有什么用?如果應(yīng)歸之于人事,那么這是因為君王所施行的政令措施出了差錯嗎?面對漢武帝的策問,董仲舒明確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說:
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于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粲然復(fù)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佐之,為生賢佐,后世稱誦,至今不絕。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鬃釉弧叭四芎氲?,非道弘人”也。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得可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tǒng)也[1]1096。
董仲舒認為,國家的治亂廢興不是由什么“天命”主宰的,而是由于君王用人不恰當,其政令措施不合正道造成的。就以周代為例,周初的文王、武王開創(chuàng)了偉大的“文武之政”,但是他們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到周厲王、周幽王時就徹底衰亡了,但這并不是“周道”本身的衰亡,而是因為周厲王、周幽王不遵循“文武之政”才走向衰亡的;在周厲王和周幽王之間的周宣王通過“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不就使“周道”粲然復(fù)興了嗎?所以,孔子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禮記·中庸》)這就說明世道的盛衰不是取決于天命,而是取決于人事,董仲舒的這一觀點無疑是正確的。
第二,“受命之符安在”以及“災(zāi)異何緣而起”的問題。漢武帝自即位以來,“受命”的祥瑞未曾出現(xiàn),而災(zāi)異之事卻頻頻發(fā)生,這或許是他提出這一問題的現(xiàn)實背景。據(jù)《漢書·武帝紀》記載:
(建元二年)春二月丙戌朔,日有蝕之;
夏四月戊申,有如日夜出;
(建元)三年春,河水溢于平原,大饑,人相食;
秋七月,有星孛于西北;
九月丙子晦,日有蝕之;
(建元)四年夏,有風(fēng)赤如血。六月,旱。秋九月,有星孛于東北。
(建元)五年,五月,大蝗。
(建元)六年春二月乙未,遼東高廟災(zāi)。
夏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秋八月,有星孛于東方,長竟天。
面對漢武帝關(guān)于“災(zāi)異何緣而起”的策問,董仲舒回答道: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yīng)誠而至?!稌吩弧鞍佐~入于王舟,有火復(fù)于王屋,流為烏”,此蓋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復(fù)哉復(fù)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群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zāi)異所緣而起也[1]1096。
董仲舒認為,“受命之符”是存在的,它來自于上天,是上天要某人當王的表示,比如武王伐紂時有“白魚入于王舟”,這就是“受命之符”,是上天的意思表示,這是祥瑞。除此之外,“災(zāi)異”現(xiàn)象也是上天對人的行為做出的反應(yīng)。如果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殘害忠良,廢棄德教,獨任刑罰,使得諸侯背畔,民眾不滿,那么就會導(dǎo)致邪氣產(chǎn)生,陰陽不和,妖孽出現(xiàn),這就是“災(zāi)異”產(chǎn)生的原因。寫到此處,董仲舒筆鋒一轉(zhuǎn),將其理論鋒芒直指漢武帝的現(xiàn)行政策:
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zhí)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迸罢糜谙?,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1]1097。
董仲舒認為,對于上天來說,它常以陽居大夏之時,以“生育養(yǎng)長”為其功能,以陰居大冬之時,將其置于“空虛不用”之地。這說明,天是“任陽而不任陰”的。陽為“德”,陰為“刑”,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天是“任德不任刑”的。王者效法上天,也應(yīng)該“任德教而不任刑”。但是,現(xiàn)在廢棄先王的“德教之官”,獨任“執(zhí)法之吏”來治理百姓,這就是“任刑”的做法,是與天道相違背的。
由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董仲舒雖然一方面否定世道的盛衰由上天注定,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君王的行為會導(dǎo)致上天分別做出“祥瑞”或“災(zāi)異”的反應(yīng)。因此,董仲舒在第一策的前面說:
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xué)習(xí),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有效者也[1]1096。
董仲舒認為,上天對人君是飽含“仁愛”之心的,它會盡量地扶持和保護君主。即便君主做了錯事,上天也不會叫他馬上滅亡,而是現(xiàn)出一些“災(zāi)害”或者“怪異”之事來提醒他,叫他改正;只有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悔改的,上天才會最終讓他遭受敗亡。因此,君主只要不斷地努力就行了:努力學(xué)習(xí),就會知識淵博而智慧明達;努力推行正道,就能不斷積德,建立大功業(yè)。由此可見,儒家思想家是帶著很重的感情色彩來理解和看待上天的,這與道家所說的“天地不仁”的觀點是不同的。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董仲舒向漢武帝提出了如下3 點建議:
1) “正君心”。董仲舒說:“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1]1097。”如果是這樣,那么就會“陰陽調(diào)而風(fēng)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nèi)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1]1097-1098?!比司龜[正自己的良心,不僅可以使人間的朝廷、百官、萬民、四方得“正”,還能使天地之間的萬物如陰陽、風(fēng)雨、五谷、草木得到潤澤,使祥瑞之物紛紛到來,這就是董仲舒“以人感天”的思想。
2) “立教化”。董仲舒認為,漢武帝本來是應(yīng)得到祥瑞的,但是他沒有得到,其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為沒有樹立教化之道,沒有端正天下百姓的行為。他說:“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并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防壞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wù)[1]1098?!币傲⒔袒?,就必須“立太學(xué)”“設(shè)庠序”,用“仁”“義”“禮”等內(nèi)容教育百姓,這樣就能使風(fēng)俗醇美,黎民安居樂業(yè)。
3) “更化”。董仲舒認為,周代晚期“大為亡道”以致失去了天下,秦朝繼承“周之末世”,本應(yīng)革除弊政,勵精圖治,但是它不但沒有這樣做,反而“以亂濟亂”“盡滅先圣之道,顓為自恣茍簡之治”,讓天下的民眾遭受傷害,結(jié)果統(tǒng)一天下14年就滅亡了,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漢朝繼承秦朝而擁有天下,現(xiàn)在的局勢猶如“朽木”“糞墻”。因此,要想把天下治理好,就必須“更化”。他說:“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zāi)害日去,福祿日來[1]1099。”
董仲舒的第一次策對得到了漢武帝的賞識。《漢書·董仲舒?zhèn)鳌氛f:“天子覽其對而異焉。”于是,漢武帝發(fā)出了第二道策問,這次策問是緊緊圍繞“帝王之道”這一話題而展開的:
制曰:蓋聞虞舜之時,游于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nèi)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
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shè)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曰非文亡以輔德,二端異焉。
殷人執(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秏矣哀哉[1]1099!
漢武帝在這段話中關(guān)于“帝王之道”的策問可以分為3個方面:
第一,政治方面:君王是應(yīng)“無為”還是“有為”?舜垂拱無為而能使天下太平,而周文王卻要忙到太陽偏西都顧不上吃飯,但他們都把天下治理好了。那么君王到底應(yīng)該“逸”(無為)還是“勞”(有為)呢?漢武帝提這個問題,或許是受漢初黃老思想的影響,因為黃老思想的基本主張就是“清靜無為,與民休息”。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就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蛟S漢武帝所提的這個問題體現(xiàn)了他對漢初以來一直盛行的治國方略的反思:我是該繼續(xù)沿用黃老道家這一套呢,還是該改弦更張?
面對漢武帝的策問,董仲舒首先分析了舜“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和周文王“日昃不暇食”的原因。他說,堯在位的時間長達70 多年,后來舜繼位之后,沿襲了堯的做法,又以大禹為輔佐,所以能垂拱無為而天下大治。但是,周文王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他處在商紂王統(tǒng)治的時期,商紂王殺戮賢良,殘害百姓,使得天下大亂,人民惶恐不安,在這種局勢下,周文王重用賢能,關(guān)愛百姓,所以他每天忙到太陽偏西也顧不上吃飯。因此,董仲舒認為:“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1]1101?!钡弁踔螄幕驹瓌t是一樣的,但是有“勞”與“逸”之別,主要是因為他們各自所處的環(huán)境不一樣造成的。
第二,經(jīng)濟方面:尚“儉”還是尚“文”?漢武帝提這一問題的背景或許是,西漢建立初期,物質(zhì)極度匱乏,連皇帝坐的車都無法配備四匹清一色的馬,宰相只能坐牛車,而到了漢武帝時期,經(jīng)過40年的文景之治,國家的物質(zhì)財富已經(jīng)很充裕了。據(jù)《漢書·食貨志》記載:“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天下既定,民亡蓋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孝惠、高后之間,衣食滋殖。文帝即位,躬修儉節(jié),思安百姓[1]511?!薄爸廖涞壑跗呤觊g,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1]515?!币虼?,漢武帝的這一策問是針對漢代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經(jīng)濟條件而提出的。對此,董仲舒說: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yīng)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圣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瑑,資質(zhì)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xué)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學(xué),不成其德[1]1101。
董仲舒這段話的思想可概括為以下幾點:1) 旌旗、宮室、服飾等物是用來表明尊卑、區(qū)分貴賤和勸勉有德之人的,因此它們是各有其法度的;2) 儉樸并不一定是圣人一成不變的標準;3) “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學(xué),不成其德”。由此可見,董仲舒并不一味主張儉樸,而是主張依照法度行事的。
第三,法律方面:是否應(yīng)該使用“刑罰”以治國?對此,董仲舒首先闡述了周初的幾位統(tǒng)治者是怎樣治國的。他說,周武王奉行仁義之政,平定那些殘害百姓的人,周公制禮作樂,到了成、康時期,國勢強盛,監(jiān)獄里40 多年空無犯人,這些都是仁義教化的結(jié)果,并不是用刑罰能做到的。但是到了秦朝就不是這樣了:“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xùn)于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nèi)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并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1]1101?!笨梢姡偈媸欠磳θ斡谩靶塘P”,而主張施行“德教”的,這與其在第一策及《春秋繁露》中的思想是一致的。
漢武帝在第二道策問中還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功烈休德未始云獲”的問題。他說:
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yè),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今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庶幾乎[1]1099-1100!
漢武帝認為自己每天兢兢業(yè)業(yè),以先前的帝王為榜樣,思考如何才能持守這至尊大位,還親自耕種籍田,勸勉百姓施行孝悌,慰問勤勞,撫恤孤獨,極神盡思,但是并沒有收獲什么美好的功德,現(xiàn)在的局勢反而是“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淆”。對漢武帝所提出的問題,董仲舒從4個方面做了分析和闡述:1) 關(guān)于“功不加于百姓”的問題,董仲舒認為,這或許是因為“王心未加”所造成的。他說:“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nèi)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1]1101-1102?!薄巴跣奈醇印钡囊馑季褪菦]能像過去的圣王那樣以“仁愛之心”對待老百姓。應(yīng)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董仲舒說:“愿陛下因用所聞,設(shè)誠于內(nèi)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1]1102!”意思是,只要漢武帝能虛心采納臣下的意見和建議,并誠心誠意地去推行這些建議,那么就能使自己成為圣王。2) 關(guān)于“求賢未獲”的問題,董仲舒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平時沒有培養(yǎng)人才所致。他說:“陛下親耕藉田以為農(nóng)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惟往古,而務(wù)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yǎng)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1]1102。”平時不培養(yǎng)人才,卻要想得到賢能之人,就好比不雕琢玉石卻想要得到文采一樣,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應(yīng)怎么辦?董仲舒認為,應(yīng)該“興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他說:“養(yǎng)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xué);太學(xué)者,賢士之所關(guān)也,教化之本原也?!荚副菹屡d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數(shù)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1]1102。”3) 關(guān)于“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的問題,董仲舒認為,這主要是因為“長吏不明”造成的。他說:“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xùn)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關(guān)于“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淆”的問題,董仲舒認為,這主要是因為現(xiàn)行的官僚制度造成的?,F(xiàn)行的官僚制度講究門第出身,講究資歷深淺,所以不能把真正優(yōu)秀的人才選拔出來。對此,董仲舒建議:“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wèi),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1]1102~1103?!敝T侯、郡守都盡心于求取賢才,天下的優(yōu)秀人才都能被推舉出來,就能實現(xiàn)像三王那樣的豐功偉績,得到像堯舜禹那樣的名聲。
漢武帝的第三次策問主要是圍繞“天人古今”的話題展開的。這或許是因為漢武帝和董仲舒在第一策中都提到了“天命”或“天人相與之際”的問題。因此,漢武帝在第三次策問中說:
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yīng),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寖微寖滅寖明寖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陰陽所以造化,習(xí)于先圣之道業(yè),然而文采未極,豈惑乎當世之務(wù)哉?條貫靡竟,統(tǒng)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fù)之[1]1103。
漢武帝在這一策中所提的問題主要有3 方面:1) 關(guān)于“天人”的問題;2) 關(guān)于“古今”的問題;3) 關(guān)于“先王之道”的問題。對此,董仲舒一一作了闡述:
第一,關(guān)于“天人”的問題,董仲舒的觀點可以概括成以下幾點:1) 關(guān)于“天”,董仲舒說:“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fēng)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1]1103?!?) 關(guān)于“人”,董仲舒提出了人“超然異于群生”而“貴于物”的思想。他說:“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1]1104?!倍偈娴倪@一思想與孔子的“天地之性人為貴”的思想是一致的。3) “天”與“人”之間是相互感應(yīng)的。董仲舒說:“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zhì)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譏,災(zāi)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zāi)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yīng),此亦言天之一端也[1]1104?!?) “圣人法天”。董仲舒說:“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shè)誼立禮以導(dǎo)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yǎng)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1]1103~1104。”圣人(君王)既要愛民,還要養(yǎng)民,并對人民施行教化。所以,董仲舒說:“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wù)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1]1104?!庇纱丝梢姡凇疤烊酥H”的問題上,董仲舒最終還是歸結(jié)到君王應(yīng)怎么做這一點上來了。
第二,關(guān)于“古今”的問題,董仲舒的思想主要有以下幾方面:1) 古代注重“德教化民”,所以天下沒有一個人犯罪坐牢,而當今社會廢棄德教,化民無方,所以百姓為了追逐財貨就紛紛犯法。董仲舒說:“古者修教訓(xùn)之官,務(wù)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shù)[1]1104?!?) 古代社會治理得非常好,而現(xiàn)今社會與古代社會比起來相差很遠。董仲舒說:“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習(xí)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游。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1]11063) 董仲舒還對堯舜的“寖明寖昌”和桀紂的“寖微寖滅”之道做了分析。關(guān)于堯舜,董仲舒說:“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晻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fā)于諸侯,舜興乎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本唧w說來,“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yè)業(yè)日致其孝”,所以他們最終能“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這就是他們的“寖明寖昌之道”[1]1106。關(guān)于桀紂,董仲舒說:“桀、紂暴謾,讒賊并進,賢知隱伏,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余年,此其寖微寖滅之道也[1]1106?!?/p>
第三,關(guān)于“先王之道”的問題,董仲舒提出了幾個方面的思想:1) “道”是“萬世無弊”的。他說:“臣聞夫樂而不亂、復(fù)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1]1106?!薄跋韧踔馈苯?jīng)歷千萬代都不會有弊端,因而人們反復(fù)實施它都不會感到厭倦。2) “王者”會一直沿襲這“道”,其原因就在于“道”是來源于“天”的。董仲舒說:“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1]1106-1107?!?) “先王之道”在細節(jié)上有一些差別,主要是因為各自所處的實際情況不同造成的。董仲舒說:“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瞇1]1106?!?4) 董仲舒還提出了“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1]1106的思想。
《天人三策》是研究漢武帝和董仲舒思想的重要材料。過去,我們只注重研究其中的董仲舒思想,而忽略了對其中的漢武帝思想進行研究。通過仔細研讀《天人三策》,我們發(fā)現(xiàn),漢武帝在這些策問中所提的那些問題都是當時的重大問題,或者是縈繞在他頭腦中的重要問題。比如,漢武帝在第一策中提出的“受命之符安在”和“災(zāi)異何緣而起”的問題,就體現(xiàn)出了他的一個性格特征即“迷信鬼神”。司馬遷說:“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2]。”而他后來大搞封禪運動,其實也是這種性格特征的體現(xiàn)。
又如,他在第二策中所提出的關(guān)于政治上是“無為”還是“有為”的問題,其實就是在當時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政治形勢下提出的。當時,黃老思想的最有力支持者竇太后已于前一年去世,漢武帝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一方面說明他本人已開始對黃老思想進行反思,另一方面,他向賢良文學(xué)提出這個問題,也有向他們進行試探并征求他們意見的意味,而其后他“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棄“道”向“儒”的政策于此已見端倪。又如,他在第二策中所提出的在經(jīng)濟上是尚“質(zhì)”還是尚“文”的問題,其實也是以當時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經(jīng)濟形勢為背景而提出的,而他后來好大喜功、大興土木、窮奢極欲的做法也可以從這篇策問中窺見端倪。這些都說明《天人三策》是研究漢武帝思想的重要材料。當然,還有其他的問題,比如漢武帝雖然在第二篇策問中提到了是否任用刑罰的問題,而董仲舒在3 篇策對中都反復(fù)申明“任德教而棄刑罰”的主張,但是漢武帝并沒有采納這一主張,而是走了一條酷吏當?shù)?、繁刑重斂的法治路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些問題都還值得進一步研究。
當然,《天人三策》的另一重要價值在于它反映了董仲舒的很多思想。董仲舒在這3 篇策對中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思想,如“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天人感應(yīng)”“正君心”“任德教而棄刑罰”“興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舉賢才”“不與民爭利”“大一統(tǒng)”等思想。這些思想主張的價值在于:1) 他們與保存在《春秋繁露》中的很多思想相一致,從而證明了《春秋繁露》中這部分材料的可靠性。如“任德”而不“任刑”的思想,就在《春秋繁露》的很多“陰陽”篇中一再出現(xiàn),這說明這些材料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可靠材料;2) 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的很多思想被漢武帝所采納,對漢代及以后的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董仲舒在第二策中提出了“興太學(xué)”的思想,而《漢書·董仲舒?zhèn)鳌防镎f:“立學(xué)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笨梢?,董仲舒的這些思想在當時就得到了實現(xiàn)。還有,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大一統(tǒng)”思想也對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這是大家經(jīng)常提到的,我們就不必多說了。
[1]班固.漢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3.
[2]司馬遷.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8: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