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娟
(廣東金融學院 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 廣州510521)
陳獨秀在《每周評論》發(fā)刊詞中說:“什么是強權呢?簡單說起來,凡合乎平等自由的,就是公理;依仗自家強力,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就是強權?!保?]304《現(xiàn)代漢語詞典》給“強權”的定義是:“對別的國家進行欺壓、侵略所憑借的軍事、政治、經(jīng)濟的優(yōu)勢地位?!保?]448論述有所不同,但都認為強權是一種凌駕于他人之上的狀態(tài)。這種“依仗自家強力侵害他人”的行為有時會造成對方的妥協(xié)和受損,加重利益雙方的矛盾,使得社會制度、道德倫理失衡;有時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壓制利益各方的矛盾,起到平息紛擾的作用。但在社會矛盾比較突出、道德倫理價值遭到強烈破壞的當下,強權顯然扮演著“侵害他人平等自由”的角色。鋪天蓋地般的關于“貪官污吏”“城管打人”“醫(yī)患矛盾”的報道和揭露,折射了廣大民眾對其隱含的強權推行的憤怒和抗爭。怎樣合理地看待強權、如何有效地面對強權,是目前我們需要關注的重要問題之一。而古代世情小說“強權現(xiàn)象”的關注與研究無疑有助于我們更合理處理強權問題。
強權是人類社會一直存在、不容忽視的問題之一,中國文學自來就予以了關注。如《詩經(jīng)》的《碩鼠》、漢樂府的《陌上?!?、杜甫的《石壕吏》、施耐庵的《水滸傳》等都是大眾耳熟能詳?shù)钠?。作品譴責了強取豪奪,揭露了以手中的權力毫不掩飾地直接奪取他人的身體或物品的官吏的惡行,對社會下層民眾的苦難予以了深切的同情。這些傳統(tǒng)的描述基于階層壓迫、政治壓迫的視角,確定強者為惡弱者為善,闡釋了官逼民反的道理,從而引起世人的警醒。而明清世情小說的出現(xiàn)則開始了對強權現(xiàn)象廣泛的思考。開山之作《金瓶梅》,明確拈出了酒、色、財、氣四貪,勸告世人引以為鑒。凡是超越了適度的警戒線,每個人都會被自己的放縱所傷害。小說中重視的是個人道德,而不是家國天下。這種觀念對后世的反腐治吏影響甚大,仿佛一切的問題都在于道德修養(yǎng),只要當事者合理地約束自己的言行舉止、“持盈慎滿”,天下就一派清明。殊不知貪念千千萬萬,究其背后——多以強權的實施成就其事。引申而言,社會人生中強權無往而不在,它乃是人間活動基本的運行邏輯,人生的追求以及社會的發(fā)展往往是一場強權的肆虐。
強權并不僅僅涉及階層地位,是統(tǒng)治階層用來壓榨下層的工具,置身于權力社會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者施加強權,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皆可能成為強權的推行者,都有可能以強力去要挾、干涉、欺辱他者,通過施暴的過程收獲利益或快感。當然,社會地位的不同顯然體現(xiàn)人們力量的差異,高位者擁有更多的權力,也就掌握了更多施以強權的條件。《金瓶梅》一百回中寫了大大小小幾十起強權事件,充分體現(xiàn)了富壓窮,官壓民,大官壓小官的強權思維[3]。高官之間的傾軋,以蔡京打擊山東御史曾孝序案為例。曾孝序即使官列五品,手握實權,但在朝廷重臣太師蔡京面前,不堪一擊,被強權碾成齏粉。他原本是出于本職所屬,行使監(jiān)察職權“振揚法紀”,上本參劾違法下僚夏延齡和西門慶,結果這正、副兩千戶上京“打點”蔡京,只得了“該部知道”批文,罪行不了了之。曾公“心中忿怒”,見朝覆命時又上奏表章,批判蔡京所推行的政事。但是蔡京并不以為意,依仗皇帝的倚重,先是把他“黜為陜西慶州知州”,后又使人“劾其私事,逮其家人,煅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嶺表”,使得曾公家破人亡。官場之外的人獲取利益一樣遵行強權思維,所謂仗勢欺人、損人利己,如小說主人公西門慶,其從依附于權力的無賴到成為權力圈中的官吏的過程,實際是強權邏輯的最鮮活的明證,演示著強權如何將一個無賴推向官場紅人的具體過程。在沒有真正涉足官場前,西門慶經(jīng)常以錢財交通官吏,仗其庇護,欺嚇民眾,占取便宜。勾搭潘金蓮成奸雖有威逼利誘成分,但多少是你情我愿;踢傷武大和參與毒死武大也是受人教唆;將訴冤的武松“充配孟州道”更是買通官府才得以成行。他的所作所為是以手中的銀子作為后盾,以官府的支持為依傍,自身沒有能力掌控一切,欺壓他人也不甚果決。待到蔡京賞官,西門慶做了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后,其依仗官職施行強權逐漸變本加厲,官府權力成為其行使強權最直接的手段。他貪贓枉法,受賄一千兩銀子生放殺人犯;為情婦出氣,隨意動用官刑“夾打二搗鬼”。官府的人員、刑具都淪為其行使私利的工具,他威脅別人的口頭禪竟是“好不好,也拶他一拶子”。至此,他已然成為曾經(jīng)依附者中的一員,強權邏輯已經(jīng)成為其做官、生活的法則。他和高位者所擁有的統(tǒng)治權竟成為其通向“卑鄙”之路的“通行證”。
事實上,強權并不只是統(tǒng)治階層的特權,那些底層的人,那些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往往被強權所欺侮的人,只要稍有機會也往往會利用手中些許的權力,毫不猶豫地向其他的弱者展示自己的力量,進而侵占別人的利益。小說對這些人的行為也予以了深刻的展示。西門慶家里的女婢春梅,因為生得漂亮,心性伶俐,懂得討潘金蓮歡心,就似乎獲得了權勢。她經(jīng)常欺侮另一個丫頭秋菊,粗活累活都推給秋菊,錯事壞事都讓秋菊頂缸,不時還助潘金蓮掌摑、棒打、針扎秋菊,全無同病相憐的寬容。加之與西門慶發(fā)生了茍且關系,在整個西門家的下人中更是頤指氣使,完全將自己等同于西門慶之女,久而久之其他下人竟像稱呼西門慶的女兒一樣將之稱為“大姑娘”。她不僅不同情與自己身份相似人的境遇,還公然欺辱、打壓他們。有一日派人叫在家中上房唱曲的申二姐到自己房里來為其唱曲,外來的申二姐不諳指使沒有過去,春梅竟“紫遍了雙腮”,“一陣風走到上房里,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說她“你無非只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還驅趕了兩次:“好不好,趁早兒去”,“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后來還氣狠狠地向眾人說:“乞我把賊瞎淫婦一頓罵,立攆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勸著我,臉上與這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春梅之所以氣憤、罵申二姐眼瞎,無非是別人沒有將她如主子般對待,只將她當作了下人,可是在她自己看來倒是不一般,其強權行為早已習慣成自然。又如家仆宋惠蓮,因與西門慶私通,依仗主子的寵愛,“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不僅推卸本職工作,且隨意打擊其他家奴,將自己置于主子境地。再有家仆玳安,本來沒有任何官職和社會地位,僅僅因為是西門慶的貼身奴仆,就在嬉游妓院蝴蝶巷時,惡意霸占妓女、隨意打罵客人,并威脅他們“好不好,拿到衙門里去,且交他試試新夾棍著”,行徑口吻與其主子如出一轍。這些底層人欺凌弱者,自作聰明,膨脹的自大意識同樣存在于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
高官與平民,底層與上級,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實質上大多相同,都有可能在生活中尋求壓制他人、成全自己的機會。作為底層民眾,也不乏主動地向權力鉆營,謀求一點點狗仗人勢、欺壓他人的資本。小說中的應伯爵、韓道國可稱之為典型。被稱為“花子”的應伯爵,是個典型的幫閑。因家道中落、無所事事,只能靠幫襯富人過活。他主動攀附西門慶,低三下四、百般討好他,最后成為西門慶家人之外最親密的朋友。仗著這種關系,應伯爵常常在外說合生意、幫忙他人打官司等事務,從中借勢敲詐索利。在舉薦賁四做西門慶商鋪管家的事上、在幫助黃三兄弟打死人脫罪案件上,他都獲得了不少“中介費”。窮困落魄的韓道國受西門慶的提攜做了掌柜,在得知其妻王六兒與西門慶通奸后不僅不憤怒,反而即刻囑咐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么趕的這個道路?”以后更是主動配合西門慶偷歡。凡是得知西門慶要與其妻私通,他便自覺地躲出去,滿心歡喜地戴著“綠帽子”。由于這對夫妻的“醒目”,西門慶格外看顧他們,使其成為生意、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不僅隨時施以小恩小惠,更為他們買了舒適的房子。依仗這種關系,姘頭王六兒也成了罪犯賄賂的對象。在幫助苗青解除殺人案時,她就公然索賄一百兩銀子和若干財物。南來北往,各色人等,都在追逐自己的快感或利益的時候成為一個強權的施暴者。這個人群的擴大,其實不僅僅涉及人數(shù)的多少,而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換個角度說,強權既存在于個人、群體、階層對外的關系之中,也存在于其內(nèi)部的關系之中,除了職務活動、謀求生計等,家庭生活、朋友交往也總是為強權所左右,愛情、親情、友情往往靠強權來維系。擁有強權,就擁有溫暖的親情;失去強權,便失去火熱的愛情。對妻子兒女,西門慶就儼然一副強者姿態(tài)。女兒、女婿寄居其家,待遇幾同奴仆,每次制作新衣,女兒的衣服都與“灶下婢”孫雪娥一般,女婿更是常年與奴仆伙計一起吃飯。正妻小妾,也無非是其謀財或縱欲的工具,“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逼捩牡匚煌耆Q于西門慶的好惡。李瓶兒因招贅蔣竹山得罪西門慶,在嫁入西門家之際,“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飽受冷暴力折磨絕望地“懸梁自縊”。救下人來,西門慶不僅不去安慰,還要馬鞭子樹威風,大罵一頓,抽了幾鞭,待其告饒“你是醫(yī)奴的藥一般”方才罷休。潘金蓮即無時無刻不在討好西門慶,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寧愿忍受劇烈的疼痛來迎合西門慶變態(tài)的嗜欲,結果使自己“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險些喪命。強權以無孔不入的魔力籠罩了夫妻關系,男權至上的意識使西門府中的女性無不傷痕累累。至于無法剪斷的血緣關系,也不是毫無計較的掛念與關懷,更不是可以依賴的人生屏障。韓道國、王六兒夫婦為攀附權勢,心甘情愿地任憑西門慶安排,把十五歲的女兒嫁給了年近四十的蔡府管家翟謙做二房。在強權面前,愛情、親情簡直是種奢望,向來都無實際的牽掛,犧牲愛人、親人夤緣而上實在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情。熱烈忠貞的朋友之義亦不過如此。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妄自為大,兄來弟往,會茶飲酒,鬧哄哄的熱烈背后,無非是“眾人見西門慶有些錢鈔”;待西門慶縱欲身亡,勢去權傾,十兄弟皆作鳥獸散:二哥應伯爵唆使張二官娶西門慶二房李嬌兒為妾,并煽動其再娶潘金蓮,為“朋友妻,不可欺”做了最具諷刺意義的注腳;三弟吳典恩不僅不遵守與西門慶生前所定的婚約,更企圖霸占西門慶正妻吳月娘、吞并其家產(chǎn),完全無任何“手足”之情。所謂“十兄弟”,實際是“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奉承,稱功頌德”,一旦門庭冷落,“就是平日深恩,視同陌路”。又如楊大郎與陳經(jīng)濟之間幾度分合,也莫不與強權有關。陳經(jīng)濟手里有些銀子,岳父家有些背景,楊大郎自然愿意結交;后來見陳經(jīng)濟頭腦簡單、勢單力薄,就決然強取了他的錢財,自己開店賺錢,驅逐毆打陳經(jīng)濟。一切的人際關系都在強權中“正名”“定分”,攀附強者,欺壓弱者,由此構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這也難怪魯迅先生感嘆,在中國很少有人歌詠失敗的逆子。一切都以成敗來衡量,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任何人都沒有原罪,沒有人看重過程的重要。
《金瓶梅》的作者以冷靜的筆觸刻畫了世相的徹底,并不感懷于人生的妄念,體現(xiàn)了悲憫眾生的大慈悲。他讓我們明白強權不只是壞人所為,不只是他者所為,而是彌漫在每一個人的行為處事當中,成了人間活動基本的邏輯。在這個人人皆可能是惡者的故事中,強權輔以金錢財物來實施展現(xiàn)了新的視角。且不說人們用財物來攝取強權再轉而實施的情況,單是權力橫行,有時也要輔以錢財來安撫被施暴的對象。如西門慶偷好宋惠蓮、王六兒、如意兒、賁四娘等,不管脅迫不脅迫,在西門慶驕人的地位、煊赫的權勢面前,這些女人都不敢聲張;再加之西門慶奉送的小恩小惠,更加軟化了她們的心志,如此強權才能更加暢通無阻,久遠無礙。如果像《陌上桑》中使君那般簡單直接,只能遭到羅敷的拒絕與嘲諷。即使高位者向低位者索取東西,也先是彬彬有禮,再適當補償交換,強權隱而不發(fā)地發(fā)揮著威力。如山東巡按宋御史借西門慶家廳堂宴客,看中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鼎,夸獎不已,旁敲側擊地說:“我學生寫書與淮安劉年兄那里,替我稍帶這一付來送蔡老先,還不見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來的?”西門慶這個明白人很清楚其中的潛規(guī)則,事后就讓下人包好送了過去。宋御史自然深表謝意,要求付錢。西門慶則自然推脫開來。得了好處,宋御史也就心情愉悅,順當?shù)叵蛭鏖T慶遞出臺階,提拔了他所請托的幾名官員。蔡京以過生日為由公開斂財,蔡府翟管家?guī)盼鏖T慶委托挑選二房等,都不乏潛規(guī)則的妙處,在拿過來的時候還有權力做保障進行日后的庇護。如是看來,強權的隱身絕非強權的弱化,表面的禮尚往來坐地分贓不過是強權庇護下的新花樣,這些新花樣甚至把強權引向了更廣更遠更久的世道人心。
小說《金瓶梅》幾乎將人類社會可見的強權一一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其深度、廣度幾乎是其他作品無法比擬的。面對如此肆虐的強權,作者并沒有給我們提出解決的方法,更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隨意批判哪個人,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這“惡之花”泛濫泥潭中的一個催生物。作者以悲憫的情懷關注著蕓蕓眾生及自身,其隱含的大慈悲或許就是加繆說的那個意思:“它照亮了這片荒漠并且支配著它。它明了自己的屈從的奴性并加以明確的闡述。它將與這個身體同時死亡。但是,這,就是它的自由。”[4]108
[1]陳獨秀.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3]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4]加繆.加繆荒誕與反抗論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