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智

(商丘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食品要講究“味”，文章也要講究“味”。唐代司空圖把“辨味”作為品詩的第一要務(wù)。因此，詩之優(yōu)劣的判定，只需簡單地品一下有無“詩味”以及詩味的濃與淡，有詩味而且詩味濃的就是好詩。

雜文之優(yōu)劣，則在于“雜文味”?！半s文味”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是幽默感。在各種文體中使用幽默最多的應(yīng)是雜文。從某一角度來說，雜文就是一種幽默文辭。

雜文本是一種社會論文，其論題往往是嚴(yán)肅的、莊重的；雜文又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其筆法往往是調(diào)侃的、詼諧的。雜文家將莊重和詼諧結(jié)合起來，造就一種莊重中見詼諧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當(dāng)然，并不能為了幽默而幽默。善于運用幽默的雜文家，往往是在讓人發(fā)笑之后，立刻收斂笑容，進(jìn)行滲入骨髓的反省，領(lǐng)悟那嘲笑的對象所隱藏的本質(zhì)。作者似乎不動聲色，縱意而談，而筆鋒所及，卻顯示出深刻的社會意義。幽默往往是從平凡中揭示非凡，從荒誕中揭示理智，從可笑的表層揭示可惡的內(nèi)核。幽默不是膚淺的玩笑，而是一種深刻的智慧。

齊魯雜文《說“老公”》有如下一段文字：

人們似乎展開競賽，看看誰能在粗俗方面拔得頭籌，使人想入非非，就會財源滾滾。于是，《水滸傳》就被改名為《三個女人和一百零五個男人的故事》或《孫二娘和她的一百多個男友》，《紅樓夢》被改頭換面為《女兒國的秘密》，《西廂記》則成了《少女失身之后》，就連馬恩列斯的著作竟也成為《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四個男人》。這里的所謂“魅力”，不知是否包括“性感”？因為當(dāng)今一提起男人是否中用，首要的因素不是他的精神氣質(zhì)和性格涵養(yǎng)，也不是他的白色收入和灰色收入，而是他的性感如何。可見，當(dāng)今不少女人所追求的，并不是什么精神享受和物質(zhì)享受，而是其他享受。這可否稱之為社會的進(jìn)步呢？棄莊重于不顧，追粗俗而成俗，這顯然是當(dāng)今社會語言令人矚目的變化。[1]

這段文字談到某些名著的書名被人從“性”和“性感”出發(fā)改得不倫不類，的確可笑。而此文的思想主題正是在于從可笑的表層揭示可悲的內(nèi)核。其可悲之處就在于“當(dāng)今社會語言令人矚目的變化”——棄莊重于不顧，追粗俗而成俗。

幽默是有生命力的，它甚至能超越蔑視。因此，有人說，棍棒或許能撲滅豪笑，但鐐銬永遠(yuǎn)鎖不住幽默。[1]地動說的創(chuàng)始人被綁在火刑柱上并不屈服，他幽默地說：“地球仍在轉(zhuǎn)哪！”[2]宗教裁判所可以烤殺他的性命，卻無法烤殺他的這份幽默。在這種場合中，幽默成了嘲諷的武器。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幽默。別林斯基說：庸人們“一般地還不會笑，更不懂得‘喜劇性’是什么”[1]。中國人固然不能算是庸人，但是相對來說，也不是善于笑著生活的民族。相對于西方民族來說，中華民族的主體——漢族，往往顯得嚴(yán)肅有余而輕松不足，正經(jīng)有余而幽默不足。這不是我們的缺失，而是我們的不幸。因為我們有數(shù)千年的貧困和數(shù)千年封建倫理觀的重壓，有“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思想禁錮，那么，幽默便無所附麗。尤其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尤其是漢族，處于中外反動勢力的重重壓迫之下，一部分人在重壓下掙扎，一部分人在重壓下反抗，那么，中國文藝的主旋律自然表現(xiàn)為呻吟、吶喊與戰(zhàn)斗。從總體上來說，同西方文藝相比，也就缺少幽默的情趣。

有人認(rèn)為，中國人也有所謂傳統(tǒng)的幽默，不過那是一種畸形的幽默，是一種插科打諢，是一種庸人俗士之間的“互相奚落和討便宜的戲謔”[2]。例如，北方人樂于戲稱自己的友人為“孩兒他舅”，就是一種討便宜的戲謔，意為自己占有了對方的姐妹。列寧說：“幽默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的品質(zhì)。”[2]沒有這種品質(zhì)，也就不是幽默，也就淪為市井街巷里的油腔滑調(diào)和學(xué)生宿舍里的低級趣味了。正如笑話會毀于說笑者先發(fā)的笑聲之中，幽默也會毀于油腔滑調(diào)和低級趣味之中。幽默一旦與低俗相勾結(jié)，就會淪于油滑，甚至使人肉麻，就會失去幽默本身。用油滑、肉麻和低級趣味來裝點自己的作品和談話，必然是敗胃的，必然同油滑、肉麻、低級趣味同歸于盡。

西方有所謂“黑色幽默”，中國人，甚至高等學(xué)府里的中國人，卻有著“桃色幽默”，即有關(guān)男女之間婚外情的內(nèi)容，還有“黃色幽默”，即有關(guān)色情和性的內(nèi)容。且看齊魯雜文《幽默的色彩》中的兩段文字：

中國有所謂“桃色幽默”，它大多閃現(xiàn)于“桃色新聞”之中。以往的中國人還不大開化，只要一對非婚關(guān)系的男女未能保持令人認(rèn)可的交情而有所“不軌”，比如同處一室未能正襟危坐，同行一途未能規(guī)步矩行，同談一事未能字正腔圓，而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親近，那么，往往會爆出“桃色新聞”。那新聞的編纂者似乎握有此事的“專利”并深知其價值，于是逢人便講，廣為推銷，講著講著，便不免“幽它一默”。聽者們被那“桃色幽默”的柔媚色彩所吸引，不禁大悅，于是哄然一笑。這種幽默和笑聲，使人總感到不是滋味。

中國又有所謂“黃色幽默”，其色彩更為靚麗。不幸的是，自從美國出了一本名為YELLOW CHILDREN的雜志，歷來被中國人視為“帝王之色”的黃色，就成了“色情”和“性”的代名詞。以往的中國人還不大開化，一談起“性”，便想方設(shè)法以圖正襟危坐、規(guī)步矩行、字正腔圓……而今天勇敢的中國人，一談其“性”，便不免眉飛色舞、得意忘形、唾液四濺，談著談著，便不免“幽它一默”，但那幽默便不免泛出黃色。那種談?wù)摵鸵l(fā)的哄然一笑，聽起來不免使人感到肉麻。[1]

作者齊魯歸結(jié)的所謂“桃色幽默”和“黃色幽默”因為不具備“優(yōu)美健康的品質(zhì)”，所以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幽默。著意炮制這種所謂幽默去取悅于讀者的，往往失之于油滑和肉麻。魯迅無心做什么幽默大師，他卻是一個地道的幽默大師。他以機(jī)智、鮮活的幽默灌溉了他的雜文，給人以種種藝術(shù)享受。魯迅非常贊賞“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xué)術(shù)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和笑談，使文章增加活力，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2]。其實，雜文也應(yīng)是一種使思想趨向形象化和幽默化的藝術(shù)。

而不同的幽默確實有不同的特色。下面擬從四個方面探討雜文的幽默文辭。

一、端莊

所謂端莊，就意味著端正、莊重，就意味著健康、高尚。端莊的幽默，就不是油腔滑調(diào)和低級趣味，就不是“桃色幽默”和“黃色幽默”。端莊的幽默應(yīng)表現(xiàn)為一種端莊的美感。

雜文家的幽默文辭，也許借助于反語，卻不失其正；也許借助于夸張，卻不失其真；也許借助于含蓄，卻不失其銳。魯迅往往操縱靈活自如的“曲筆”來論事說理，他的許多妙語就妙在反中悟正，假中見真，曲中顯直，甚至無中生有。

雜文作者流火有《“雪隱”與文明》一文，認(rèn)為廁所的面貌往往標(biāo)志著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其中一段如下：

其實，中國古代本來也很重視廁所的。莊子是春秋時期道家的代表人物，有人問他“道”之所在，莊子答曰“無所不在”，轉(zhuǎn)而強調(diào)“道在屎溺”。他認(rèn)為，身處不潔之地能夠領(lǐng)悟生活哲理。當(dāng)今的中國人不得已進(jìn)入那不潔之地，又巴不得火速逃離，因為其不潔的程度難以使人在其間從容領(lǐng)悟什么哲理。我們似乎沒有繼承莊子在這方面的思想，不再重視環(huán)境對精神的影響。于是，即便都市新建的樓群，也會有人依墻搭起廚屋柴棚，讓滾滾的炊煙彌漫那狹窄的空間；也會有人就地壘起雞舍狗窩，讓雞犬之聲與電子音樂交鳴齊奏；也會有人扯起麻繩鐵絲，讓嬰兒的尿布如同萬國旗迎風(fēng)招展。[1]

這段文字最后3個以“也會有人”領(lǐng)起的排比句就頗為幽默。作者以散文的筆調(diào)描繪都市新建的樓群臟亂差的情況，表現(xiàn)莊子之后的中國人“不再重視環(huán)境對精神的影響”，這種描繪給人以幽默感，這種幽默是一種端莊的幽默。

魯迅《而已集·小雜感》有如下的文字：

要上戰(zhàn)場，莫如做軍醫(yī)；要革命，莫如走后方；要殺人，莫如做劊子手。既英雄，又穩(wěn)當(dāng)。[2]

這段文字是在傳授世故和圓滑嗎？不。作者是以幽默的文辭嘲笑世故，譏諷圓滑，在入世未深的青年人面前戳穿并展示某些虛偽而丑陋的靈魂，使人們知恥而退。這也顯示了端莊的幽默。

二、苦澀

雜文家揭露黑暗，抨擊罪惡，也往往采取幽默的筆觸。這種幽默，使人在笑意方生之時就感到一種辛酸和苦澀。

魯迅的幽默是深刻的。他善于透過皮面的笑容窺見內(nèi)心的陰云，透過現(xiàn)時的輝煌發(fā)現(xiàn)歷史的荒冢。他以其幽默的文字所誘發(fā)的笑，有時是苦味的，甚至是含淚的。他的《華蓋集·犧牲謨》一文，是以對話體描寫一個貪婪的暴發(fā)戶勸說一個赤貧者把僅有的一條破褲子送給自己收作女仆的災(zāi)民的女兒。其中一段寫道：

“你還能走幾步罷？不能？這可叫人有點為難了，——那么，你該還能爬？好極了！那么，你就爬過去。你趁你還能爬的時候趕緊爬去，萬不要‘功虧一簣’。但你須要用趾尖爬，膝踝不要太用力；褲子擦著沙石，就要更破爛，不但可憐的災(zāi)民的女兒受不著實惠，并且連你的精神都白扔了。先行脫下了也不妥當(dāng)，一則太不雅觀，二則恐怕巡警要干涉，還是穿著爬的好。我的朋友，我們不是外人，肯給你上當(dāng)?shù)膯?？舍間離這里也并不遠(yuǎn)，你向東，轉(zhuǎn)北，向南，看路北有兩株大槐樹的紅漆門就是。你一爬到，就脫下來，對號房說：這是老爺叫我送來的，交給太太收下。你一見號房，應(yīng)該趕快說，否則也許將你當(dāng)作一個討飯的，會打你。唉唉，近來討飯的太多了，他們不去做工，不去讀書，單知道要飯。所以我的號房就借痛打這方法，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使他們知道做乞丐是要給人痛打的，還不如去做工和讀書好……”[2]

《犧牲謨》一文的構(gòu)思很奇特，全由一個人的講話構(gòu)成，另一個人的對話則略而不述。沒有任何人物和場景的描寫，也沒有任何議論和感慨穿插其間，但是，一個騙人的富人和一個受騙的犧牲者的形象卻躍然紙上，入木三分地揭露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貪婪性及其手法的殘酷性。然而，這樣苦澀、悲涼的主題卻是以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來表達(dá)的。如果說這其中有笑意，那是讓人忍淚吞聲的苦笑；如果說這其中有趣味，那是令人不寒而栗、哀傷悲涼的苦趣。

魯迅《且介亭雜文·隱士》有如下一段：

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有了“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履，又哪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名“田園詩人”，自然，他并不辦期刊，也趕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漢晉時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給主人種地，營商的，正是生財器具。所以雖是淵明先生，也還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沒有酒喝，而且沒有飯吃，早已在東籬旁餓死了。[2]

此段文字也頗幽默。作家的意思如下：首先，隱士是一個閑人，否則如農(nóng)夫一般一天忙到晚，他哪有工夫去“隱”；其次，隱士是一個富人，起碼“略略有些生財之道”，就像淵明先生那樣，否則，就會“在東籬旁餓死”，也就不會有“悠然見南山”了。

有關(guān)陶淵明，魯迅在《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中也有一段幽默的文字：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在上海學(xué)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就是一百十四兩……[2]

這段文字，其實是一種“戲言”，談到現(xiàn)今要學(xué)陶淵明有多難，還正兒八經(jīng)地算了一筆賬，所表現(xiàn)的也是一種苦澀的幽默。

再讀魯迅《而已集·小雜感》中的一段文字：

革命，不革命，反革命。

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dāng)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dāng)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虿⒉划?dāng)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2]

這段繞口令似的文字極為幽默，它反映了20世紀(jì)20年代中國革命和反革命兩大陣營的殘酷斗爭以及被卷入其中的中間派的惶惶不可終日。它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們動輒得咎的心理狀態(tài)，也是一種苦澀的幽默。

失去了幽默，雜文恐怕就會失去“雜文味兒”。如果說到“味兒”，可作這樣的比喻：散文是果糖，少年嗜其甜膩；雜文是花茶，成人愛其苦香。雜文之苦，往往來自于香。幽默之引人入勝，就在于其“香”，這種香，是帶有苦味的香，也就是苦澀的幽默。

三、辛辣

幽默和諷刺不同。諷刺本屬于動詞，其意為：以比喻、夸張等手法批評、揭露不良的或愚蠢的言行。而幽默本屬于形容詞，其意為：有趣、可笑而意味深長的。諷刺帶有辛辣、犀利的特點，而幽默則蘊含平和、深沉的韻味。不過，諷刺和幽默有時也是難以區(qū)分的，諷刺往往包含著幽默的意味，幽默有時閃現(xiàn)著諷刺的鋒芒。因此，幽默而散發(fā)著辛辣意味也屬于常態(tài)。

請讀魯夫雜文《美丑倒掛》其中兩段：

報刊談?wù)撟疃嗟拇蟾攀恰澳X體倒掛”，這是一種對于正常的社會分配形式的顛倒。其實，還有種種波及很廣、影響更大的“倒掛”，舉其要者，就有母子倒掛、主仆倒掛、公私倒掛、買賣倒掛……

俗話說，小公雞兒，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其實，時下許多“小公雞兒”在娶妻生子之后，不但忘不了娘，而且充分發(fā)揮老娘的主觀能動性，使其兼任保育員、炊事員、采購員和勤務(wù)員，那兒子卻儼然一副小爹甚至小祖宗的模樣，這不是“母子倒掛”嗎？[1]

所謂“倒掛”，是指某些社會現(xiàn)象原本很正常而變得不正常的狀況。所謂“母子倒掛”，就是對正常母子關(guān)系的顛倒。這段幽默的文字是對當(dāng)前家庭中母親終日勞碌、兒子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嘲弄。從一句俗話談起，說到兒子讓母親包攬各種雜務(wù)，講到“那兒子卻儼然一副小爹甚至小祖宗的模樣”，實在尖刻辛辣！

魯迅《華蓋集·這個與那個》一文中有一段文字：

記得有一部講笑話的書，名目忘記了，也許是《笑林廣記》罷，說，當(dāng)一個知縣的壽辰，因為他是子年生，屬鼠的，屬員們便集資鑄了一個金老鼠去作賀禮。知縣收受之后，另尋了機(jī)會對大眾說道：明年又恰巧是賤內(nèi)的整壽；她比我小一歲，是屬牛的。其實，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決不敢想金牛。一松開手，可就難以收拾了，無論金牛無力致送，即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會屬象……[2]

這段文字意在諷刺收受壽辰賀禮的知縣的貪婪和得寸進(jìn)尺。尤其是“其實”一語之后的那幾句發(fā)揮，令人稱奇。得了金老鼠想金牛，這是知縣能想到的，而“姨太太也會屬象”，知縣卻未必想到，不過，只要有貪欲，什么奇思妙想都會有的，因此，作家接著說：“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內(nèi)，似乎不近情理罷，但這是我替他設(shè)想的法子罷了，知縣當(dāng)然有我們所莫測高深的妙法在?！辟v內(nèi)“屬?！保烫皩傧蟆?，實在是辛辣的幽默。

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中有這樣兩段文章：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國人的想象唯在這一層面能夠如此躍進(jìn)。[2]

這兩段文字所顯示的也是極端化的幽默。作家所表現(xiàn)的其實是“性禁錮”造就的“性幻想”。兩千多年來，中國人一直處于“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禁錮之中，因此，人們總是“談裸色變”。每個人從小就被反復(fù)灌輸這種觀念：裸體就是風(fēng)騷淫蕩，就是奇恥大辱，就是傷風(fēng)敗俗。對于半裸，人們也會深惡痛絕，對于全裸，簡直認(rèn)為罪大惡極，所以“一絲不掛”往往驚天動地。其實，禁之愈久則會思之愈切，兩千多年的性禁錮，則造就了豐富發(fā)達(dá)的性幻想，造就了魯迅在文中所談的6個“立刻”。作家并不批判封建倫理觀念造就的“性禁錮”，轉(zhuǎn)而以幽默的文辭描述那種畸形的“性幻想”，其實是選擇了另一角度進(jìn)行批判，也帶有辛辣的意味。

四、輕松

幽默也可以以輕松的形式出現(xiàn)。魯迅對嘲諷的對象，大多是用“嬉笑”的方式代替“怒罵”，用“輕描淡寫”代替“劍拔弩張”。即便是滿腔的憎惡和憤怒，也用喜劇式的智慧掩護(hù)起來。魯迅生活在一個黑暗而愚昧的時代。他每每以如椽的巨筆無情地掃蕩丑陋與腐惡，這時就表現(xiàn)為“匕首與投槍”，但有時卻調(diào)動喜劇因素，展示各種社會病態(tài)，輕松活潑，別有風(fēng)趣。其《熱風(fēng)·隨想錄三十五》談?wù)摗皣狻眴栴}，有如下兩段：

什么叫“國粹”？照字面來看，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yīng)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jù)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2]

幽默有時是要特意制造的。魯迅在這兩段文字中就兩次有意地制造了幽默。首先，他把“國粹”解釋為“特別的東西”，接著說某人臉上的瘤、額上的瘡也很“特別”，于是，“可以算他的‘粹’”。其次，采用“析詞法”制造幽默。所謂析詞法，就是把本來不能拆開使用的多音節(jié)詞語故意拆開使用，以獲得幽默的效果。這里，將“國粹”一詞有意拆開，而只用其中的“粹”，有所謂“他的‘粹’”。這兩處幽默都有輕松活潑的特點。

魯迅的幽默文辭，詼諧里迸射著思想火花，含蓄中閃耀著感情色彩。作家這種“談笑斗敵頑”的策略，使得“雜文味兒”顯得異常濃郁。即使在怒火中燒的情況下，魯迅有時也不怒罵，而在論敵的要害處順手一擊，極有分寸，恰到好處。他曾對許廣平談及為文之道：“鋒芒太露，能將‘詩美’殺掉?！盵2]即便雜文，也應(yīng)寫出詩一般的美來。

雜文作者齊郎有《從鐵門到警鈴》一文，談到社會治安惡化，都市住戶安裝防盜門和警鈴的問題。作者寫道：

森嚴(yán)的鐵門加上靈敏的警鈴或許能使盜賊望而卻步，可同時也把鄰居拒之門外。偶爾想串個門兒，一看到主人如此復(fù)雜完備的防衛(wèi)措施，雅興便失去大半。而主人開門之前，先是通過問話判定來者，繼而通過“貓眼”驗明正身，最后才打開一道道保險，啟動一道道門，這更使客人于心不忍。萬一觸響警鈴，即可驚動四鄰，頓然窘相百出。[1]

社會治安惡化本是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作者卻寫得輕松活潑，風(fēng)趣橫生。尤其是“透過‘貓眼’驗明正身”一句頗為幽默。所謂“驗明正身”，本指處決死刑犯之前驗明、確定該罪犯的身份，在這里卻用作確定來訪的鄰居，不禁令人啞然失笑。

五、結(jié)語

雜文的幽默可以是端莊的，雜文家在采用幽默的時候并不失去人格；可以是苦澀的，使人們面對慘淡的人生而感到無奈；可以是辛辣的，能使嘲笑對象狼狽不堪，無地自容；又可以是輕松的，能使雜文在談笑之間升華出一種“詩美”。學(xué)習(xí)魯迅，也包括學(xué)習(xí)他的幽默藝術(shù)。魯迅不屑于插科打諢和油嘴滑舌式的所謂幽默，卻開創(chuàng)了一種嶄新的幽默文風(fēng)。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新式幽默，既可傲視于古代東方朔式的滑稽，又可自豪于西方那種玩世不恭的所謂黑色幽默。早已站起來而正在富裕起來的中國人，在幽默方面也正在越來越富有。幽默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重要的精神素質(zhì)。

幽默是言談和文章的佐料，是生活和交際中的潤滑劑。幽默能使我們的言談和文章更有美感，使我們的生活和交際更有情趣。幽默幫助我們趨向道德，領(lǐng)悟真理。恩格斯認(rèn)為，幽默是具有智慧、教養(yǎng)和道德上優(yōu)越性的表現(xiàn)。[1]

我們需要幽默參與我們的生活，進(jìn)入我們的文章，使自己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有修養(yǎng)的人。

[1]劉福智.中國的潑皮士[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

[2]魯迅.魯迅雜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