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族)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西部頭題·雙語散文散文三題
(哈薩克族)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我的父親沒有了
百靈不再歌唱了
山鷹從樹上飛走了
飛進天空不回來了
父親心胸遼闊
志在陽光下的高坡
就要飛上去了
他卻看不見了
死神把他拿走了
小鳥翅膀還沒長硬啊
沒了父親飛不起來了
高大的黑駝上了高山
沒了父親下不來了
父親走了,小鳥孤獨了
女兒心中的燈塔啊
難道就這樣坍塌了
白鷹從藍色的湖上飛走了
受了傷的杜鴉逃不出死神的魔掌了
敬愛的父親永遠回家去了
……
這是八十多年前,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哈薩克族小姑娘唱給父親的挽歌。她名叫夏姆夏巴努,父親叫阿賽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能像一個成人一樣唱挽歌,在哈薩克人中并不多見,但挽歌的作者不是小姑娘本人,而是她的父親。
阿賽特是哈薩克族的情歌大王,留下三十六首情歌,還有大量長詩,但是,卻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這是后人憑老人們的描述畫得肖像。(轉載自《哈薩克歷史名人叢書》民族出版社)
哈薩克人常說自己是唱著歌來到這個世界,唱著歌離開這個世界的。所謂:唱著歌來,唱著歌去。他們從出生那天唱起,一直唱到生命結束。挽歌是最后唱的歌。阿賽特從1867年的某個黃昏有第一聲啼哭唱起,一直唱到1923夏末某個黃昏生命結束的最后一刻。一生酷愛寫詩、作曲和歌唱,參加過歌手對唱,寫過敘事長詩,還寫過很多情歌,包括寫給自己的挽歌。他臨死前,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聲音不是言語,還是歌聲。
有人說,阿賽特是哈薩克的情歌大王。一百年來,他的情歌造就了無數(shù)哈薩克有情人的愛情、婚姻和幸福,而他的陵墓則一直靜靜地安放在伊犁大草原上一個陽光燦爛、綠風勁吹、勁草遍野的山岡上,好像已經(jīng)被時光忘卻了。
阿賽特去世六十年后的1983年,有人想去采訪他的女兒,那個曾經(jīng)十三歲的小姑娘——夏姆夏巴努,以了解情歌大王的身世。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七十六歲高齡。雖然人老珠黃,但言語依然靈動,像她的父親。她向采訪她的人說起父親,言語蒼涼而又平靜:
爺爺曾賣掉家里的一頭小牛,供我父親讀書。父親去學校讀書的時候,有個小子笑他是窮鬼,父親揍了他,然后離開學校了。他去找事做。有人告訴他:你去庫克哈克巴爾莊園吧,那個莊園里有個主人,販運貨物,聽說他的馱隊要出發(fā),正需要人。父親就去了。那個小商販看了看父親,就給了他一塊茶、幾塊布料,說:“回去送給你父親和母親,并轉告他們,開始為你做點禱告吧!然后你回來,我們一起上路?!?/p>
商人販運貨物的地方很遠,要走一個月。主人的馱隊有九十頭駱駝,父親當了馬倌兒。在路上野營的一天晚上,父親做了一個夢,夢醒后就開始寫詩、作曲、唱歌了。
有一次,他們到了一個叫做跳兔的地方,那里人們正在趕集。一個名叫哈米特賈帕爾的韃靼財主為他的女兒舉行盛大婚禮,請了很多名藝人來助興。父親就遭遇了一個名叫伊麗斯江的女歌手。那時,那個女歌手的名氣大得很,據(jù)說她曾擊敗過一個名叫沙舒巴依的高人。而我父親那天穿著一件有洞的破羊皮襖,身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學徒。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死了,我唱了挽歌給他。有人說,父親是被人害死的!可我覺得,沒有人會對他下毒手。
……
父親生前愛用白硇砂水漱口,五十五歲就走了。父親死后,母親帶著父親的朋友還有我共四十多人去奔喪。然后我們把父親騎過的那匹黑馬的鬃和尾毛都剪了,牽回家。他們還帶回了父親的帽子……
我父親臨死前一年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要死掉了,就請人宰了一只羊做禱告。我母親哭了。父親對奶奶說:“我就是死了,我的亡靈也會保佑你們四十年?!?/p>
他曾對我說:“我要寫一首挽歌給我自己。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到時候,這挽歌就該由你來唱了。”
父親寫過的那首名叫《送給塔鐵江》的歌,是父親在母親很年輕的時候為她寫的。父親死后,我常聽奶奶一個人邊唱這首歌,邊流淚。那一年,我們去參加達涅什(哈薩克歌手)的歌唱晚會。達涅什在臺上唱我父親寫的歌的時候,我坐在臺下嗚嗚痛哭。達涅什是好樣的,他的聲音盡管不很像我父親,但是非常棒。他在上面唱,我在下面嗚嗚地哭……
有關老年的夏姆夏巴努的這一段話,采訪者的文字里有一句話:老人的話實在是靈動,以至于我不忍心刪去任何一個字,也不敢多加一個字,而是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她言語的風采。要記住,阿賽特做了一個夢,然后就寫起了詩,唱起了歌。
阿賽特是個很有激情的人,而且兒女情長。他的一輩子總好像和女性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緣。他的詩才和他的情結點都圍繞著女性,而他分明又不是情種。他出名是因為跟一個女歌手對唱;他的第一首情歌是寫給他的愛人——他的妻子;他對女兒亦關懷備至;他寫敘事詩,記述女性的命運;他的情歌火辣辣的,像凡高的畫一樣充滿激情。他曾寫過一首名為《翡翠與珠寶》的歌,在今天哈薩克人中依然十分流行:
我是阿賽特,阿爾根人
唱不好情歌,我不怕承認
怎能不想,我的情人?
我的聲音嘹亮,激情豪放
人人說我是哈薩克的好兒郎
怎么不想念,我的情人?
她是一顆美麗的翡翠
美得讓我心里微醉
那山上的小花兒啊
為何不在眼前為風勁吹
她是賈瑪勒姑娘
我是塞普勒情郎
愛她愛得十分憂傷
她是巴艷,我是霍孜
有情不怕暴死在荒山野嶺
情人啊,怎么讓我不想念?
朋友啊,要唱就像阿賽特這樣唱
歌聲驚動地上的人和天上的飛鳥
情人啊,怎么能讓我不想念?
我的歌聲是我的瘋狂,在心中奔淌
一陣風聲一陣歌,唱的是我愛她的衷腸
情人啊,怎能讓我不想念?
還有一首名叫《瑪克葩麗姑娘》的歌,阿賽特是這樣寫的:
克斯拉克家的姑娘瑪克葩麗
美麗的秀發(fā)白天洗來晚上梳理
我騎著馬兒專程來看你
哦,我的瑪克葩麗,別不搭理
沒有你我不能回家去
老天對人總是這樣不客氣
哦,瑪克葩麗,不要傷心
多想多想帶你去我們那里
沒有錢把你從有錢人那里奪走
沒有好馬在馬賽中奪得第一
不知哪天在夏牧場上
馬兒產(chǎn)駒羊兒產(chǎn)羔時
還能見到我的瑪克葩麗
這兩首歌我都會唱。品味這些歌,我總覺得他的歌被哈薩克的神靈符咒過,生活氣息和文化氣息濃烈,拿現(xiàn)在流行的話叫做十分富有原生態(tài)感。
這可能由于阿賽特原本就是一介平民。他的生活和他的情感世界平民化,沒有奢侈、浮華,真誠而激情萬狀。就像他的歌里唱的那樣:“我的歌聲是我的瘋狂,在心中流淌,一陣風聲一陣歌,唱的是我愛她的衷腸?!卑①愄匾簧腥浊楦枇鱾飨聛?。唱的多了,也就有了民歌的味道。很多人在唱他的情歌的時候,并不知道是他的作品。
據(jù)說,阿賽特的父親是個很不擅經(jīng)營牲口,也沒有多少想法的人。有資料說,他小時候,父親做過賣鼻煙壺的小生意。這段經(jīng)歷,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他生活的陰影,也成了與人打擂臺對唱時被人攻擊的口實:“你在人前附庸風雅,你爹卻曾賣鼻煙壺養(yǎng)家?!?/p>
阿賽特讀私塾時,盡管展露詩歌天賦,走火入魔,但老師是個神職人員,對凡人的情感并沒有多少興趣。他的才華倒是得到后來收他當了學徒的那個名叫艾桑巴依的商人的賞識。在那個集市的婚禮上,當那位名叫伊麗斯江的女歌手出盡風頭的時候,艾桑巴依就讓阿賽特上臺去了。這有點像闖江湖的人路遇對手非要比個你死我活那樣。然而,他們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口功。
阿賽特寫過一段很長的詩文專門記述了那次經(jīng)歷。
那是個很大的集市。人們來這里趕集,湊熱鬧。有錢人顯示他們的財富和他們的附庸風雅,他們高朋滿座,把天下的藝人和才子請來助興。他和四個伙計跟著老板趕集,老板被請去參加一個有錢人為女兒舉行的婚宴,他們也去了。席間,有兩個人走向他說:“您就是……歌手……阿賽特?我們請你與當今最棒的女人對歌,愿意嗎?”那時候,他才十八歲。雖然精力旺盛,卻十分無知,從沒有想過一個男人應該學會敬畏女人。他答應了。來人看著他,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你是個高手,如果你的頭發(fā)還沒有染上塵土,那就到今天的雪地上,好好風光一把吧。不過請記住,不要太孩子氣,伊麗斯江可是百里挑一的女歌手。愿安拉保佑你。”
他跟著他們走向一座氈房,路上想自己的事。他想,沒有跟女人較量過,這有什么呢?最壞不過是被她打敗了。一個男人當真敗給一個女人,還有什么遺憾?
他們走向那座氈房,氈房里傳出女人們的笑聲。他沒有進屋,而是在屋外無聲地站了一會兒。他能感覺到她已經(jīng)是那個氈房的中心了,看來伊麗斯江實在是個不俗的女人。他走了進去,看見華麗的氈房里果然有個嬌艷的女人被一大群女人簇擁著,顯然,她就是伊麗斯江了。她很在意地看了一眼他,他有些心虛——這個女人!如果被她追殺,他也只能是一只逃命的野兔了。
沒有想到,對唱開始,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歌手居然在幾個回合之后,就占了上風。
這可能是美麗的對手已經(jīng)成名,很難再突破自己,感覺太優(yōu)越,太自信,太目無他人,讓阿賽特抓了弱點,并一再發(fā)起攻勢,以致她只有招架之功,沒有回口之力,唱詞漏洞百出。
伊麗斯江唱說:
本想請你往我的身邊靠一靠
卻看你是一個穿著皮褲的鄉(xiāng)巴佬
阿賽特就說:
我本是來跟美人對唱的
是想摸摸她胸前兩粒漂亮的紐扣
可惜姑娘語言這么粗俗
只怕我會遇到一只癩蛤蟆
伊麗斯江就說:
你可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
我的扣子已經(jīng)有了主人
你沒名沒有姓休想得到它
阿賽特就說:
就當你是個高貴的姑娘吧
高貴的姑娘還盯我看干嗎
莫非你本也是個窮鬼
兩個小扣不屬于我還給誰家?
阿賽特的那段詩文還說:對唱結束后,伊麗斯江并沒有因為敗給一個毛頭小子而自覺自己丟了什么,而是顯示了一個大家真正的風采。她神態(tài)安詳、步履優(yōu)雅地來到阿賽特面前,把一塊包著一枚戒指的緞絹放在他面前。以至阿賽特多年以后仍記著那難忘的一幕,并為自己一生中能與這樣一個女人唱對手而感到欣慰和驕傲。
與伊麗斯江的對唱有點天意安排的意思。從那以后,阿賽特果真就有名氣了,他開始像很多才藝之人那樣出沒于顯貴們中間。但是,這好像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
1889年,年僅二十二歲的阿賽特投奔了當時已經(jīng)隱居下來的阿拜。那是阿拜一生中創(chuàng)作勢頭最好的時期。應該說,這是阿賽特的福分。因為給阿拜當學生,接觸到的不僅僅是阿拜本人,而是與阿拜有聯(lián)系的那種文化氛圍。他的一名叫穆罕的同學,就是當時很了不起的小提琴手。
在阿拜身邊那幾年,阿賽特的才華一發(fā)不可收拾。他開始從一個富有天賦的民間歌手,變成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悟性是令人敬仰的。在接受了阿拜的詩歌理念之后,他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內金外銀,就是好詩。”在阿拜之前,哈薩克最經(jīng)典的詩是由一些被人稱為“jerao”的人來創(chuàng)作的。他們的詩延續(xù)古典傳統(tǒng),意義有點像唐詩宋詞,講究合轍押韻,語言華麗。而到了阿拜,哈薩克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了。詩意講究內涵,追求生活化的語言,韻律清新自然?!皟冉鹜忏y,就是好詩”這句話恰好道出了哈薩克新詩所講究的意境。
阿賽特不僅寫新詩,還開了哈薩克敘事體長詩新的長河。他一生中總共創(chuàng)作完成了十九部敘事長詩。這一數(shù)字足以讓人為之瞠目結舌,肅然起敬。
可能是由于他出身貧寒的緣故,抑或他情系女性命運,他的敘事詩關注的多是被命運捉弄的弱小女性,以及她們的愛情悲劇。而且他的敘事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完整的人物,想象力異彩紛呈,結構奇異,大起大落,富于幻想。
他寫過的愛情悲劇有《不幸的女人》、《努爾蘭與阿依古麗姆》、《薩麗哈與薩曼》、《凱淑拜與賈米拉》、《努胡曼與納合姆》、《突斯普罕》等等。
《不幸的女人》說的是一個性情憂郁的國王,娶了某國公主做妻子。公主年輕貌美,有才華,深得國王寵愛,但美中不足,她不能生育。國王沒有繼承人,嘴上不說什么,心里自然不好受。這也叫王后十分難過。一天,她叫來國王的愛臣,對他說:“國王這么愛我,但我卻不能給他生個太子,我感到十分痛苦。求你幫我一個忙,成全我。你到民間去吧,找一個女人來,讓她給國王生一個孩子。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p>
國王的愛臣是個很有城府的人,知道這是一件要緊的事,就去民間物色對象。后來,在一個偏遠的地方,他遇到一個牧羊女,就把那女子架上馬背,并對她好言相勸,還留下錢財給牧羊女的父母……一年之后,牧羊女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王后聞訊趕來,搶走了小孩子。牧羊女在孩子就要被奪走的時候,在孩子的腿上掐了一道印痕。后來,王后要那個大臣把那女人帶到荒郊野地里殺死,大臣經(jīng)歷了內心的斗爭以后,決定留牧羊女一條生路,他殺了一只野兔,把血跡染在那女人的裙子上,帶回來了。多少年后,牧羊女已經(jīng)是一個漁人的妻子,在經(jīng)歷過巨大的痛苦之后,開始了新生活,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國王死,太子繼承王位。這事勾起了牧羊女的思念,整天茶飯不思。經(jīng)丈夫百般問訊才問出這一段被妻子隱藏了多年的秘密。善良的丈夫就去找王子,讓他認自己的母親。王后自然要阻止這事,可王子還是認了母親。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牧羊女報仇雪恨的好機會,可是,她想再毒的王后也有對兒子撫養(yǎng)之恩,就把多年的積怨付之一炬,原諒了心狠手毒的王后……
這個故事看起來有點民間傳說的味道,可讀起來,卻像身邊發(fā)生的事。
《凱淑拜與賈米拉》中說,有一個名叫凱淑拜的年輕頭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由于他很不服氣沙皇冊封的縣令,當街開槍殺死了他。后來,沙皇就派了重兵把凱淑拜押了起來,并準備將他流放到薩哈林群島。在押送犯人的隊伍啟程前的一個晚上,凱淑拜的嬌妻賈米拉來獄中看望丈夫。
英雄有淚不輕彈。按理說,賈米拉應該看到一條好漢,一個敢做敢為的男人,可是讀阿賽特在這里寫下的文字,你會有一種英雄錯位的感覺。嬌小的賈米拉抱著孩子一路艱辛地來到牢獄,看到的竟是一個柔情萬端的凱淑拜——他留戀生活,留戀家人,留戀朋友,留戀愛妻和孩子:
我在獄中拿起了紙和筆
細細品味老天賜贈給我的福氣
方知父親的家產(chǎn)和家人的愛
養(yǎng)育了我不知饑寒的肉體
我曾以為肉是硬的奶酒是酸的
不曾想獄中的黑面包能甜過蜂蜜
我曾說鴨絨床硬得讓人沒法入睡
不曾想硬板床如此讓人難有睡意
人說倒鬃的好馬不再是好馬
不曾想我成了一個倒了鬃的馬匹
……
我命該如此,山窮水盡
誰讓我對那縣令不客氣
可憐身后留下一根獨苗
長大叫誰人做父親
愛人啊,你是女流之輩
嫁給了我苦了自己
無奈這是命運的安排啊
我走后父親母親養(yǎng)老還要靠你
盼只盼你一定不能垮掉自己
只待兒子長大代我報答你
……
丈夫還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的愛妻,她是他的無價之寶。他曾花了百兩銀子、五百匹馬和成千的彩禮娶了她,在獄中方知錢財永遠比不上他的愛妻。
聽著丈夫一長串肝腸寸斷的話,嬌小的賈米拉卻平靜地說:
我的愛人,你說了那么悲傷的話
說完了心中的苦水是否已經(jīng)決了堤壩
可你的話像小孩子一樣語無倫次
莫非那個縣令盜走了你的心
既然用手做了,就要用腦袋頂著
哪怕這個世界就要天崩地塌
你原本是藏在刀鞘里的寶刀
豈能呆在刀鞘里等著生銹
從獄中回來以后,賈米拉就集結了一群棒小伙子,埋伏在押送犯人去薩哈林群島的路上,成功地解救了丈夫……
這部長詩一改哈薩克族傳統(tǒng)敘事長詩的風格,具備了寫實風格,把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和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給寫出來了。這部敘事長詩的結構也是大起大落,上至沙皇,下至平民、郵差、士兵,戰(zhàn)爭、愛情、親情、背叛都寫到了。
阿賽特1867年生于沙皇俄國的賽米州,三十歲前,曾多次來中國塔城等地走訪親友。1900年前后,他的老師阿拜連遭不幸,他自己的幾個孩子也先后夭折,阿賽特的內心十分失落。1904年,老師阿拜病故之后,阿賽特好像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決定離開他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來到我國的阿勒泰或塔城等地,以致后來埋骨于伊犁大草原。
我曾猜想,阿賽特離開他的出生地,除了心靈上的缺失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但是,猜來猜去,只得到一個答案,那就是——那是一個愛詩如命的人。而那時候的阿勒泰、塔城、伊犁,相對于動蕩的俄國來說,無疑是一個安靜的去處。況且,這里的人又是那么愛歌唱,那么愛賢若渴。他幾次來阿勒泰都被當作最受歡迎的人,前呼后擁,清朝在當?shù)貎苑獾男☆^人請他當座上客,門外總會有老百姓成群結隊地聆聽他的歌聲。他給人們唱他自己寫的情歌,唱他寫的《普希金與達吉雅娜》,唱阿拜的歌,人們如醉如癡。后來,遠在伊犁、塔城的人都專程前來請他去說唱。那時候,從伊犁來,再到伊犁去,可沒有什么汽車,而是靠馬??上攵敃r阿賽特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有多大。
由此可以斷定,作為一個作家和詩人的阿賽特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肯定是找到了一個寫詩作曲的最好去處。他的三十六首歌中絕大部分是在阿勒泰、塔城和伊犁創(chuàng)作完成的。還完成了在現(xiàn)代中國哈薩克文化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悲劇——愛情敘事長詩《薩麗哈與薩曼》。
這首長詩寫的仍是一對為獲得自由而私奔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故事震撼人心,語言委婉憂傷。這首敘事詩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都成為我國哈薩克族文學愛情題材創(chuàng)作所效仿的模板。六十年代的電影《哈森與賈米拉》就是一個例子。歌劇《薩麗哈與薩曼》后來成了伊犁州歌舞團的傳統(tǒng)劇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的達列力罕夫婦曾成功地扮演過薩麗哈與薩曼。
長詩《薩麗哈與薩曼》寫成以后,手抄本在民間流傳或被人珍藏。它在作者病故之后,經(jīng)歷那么多風風雨雨,被保存下來,得益于一位名叫阿斯卡爾·塔塔乃的老人。為了留下這首詩,民國時期,乃至文革時期,阿斯卡爾曾先后被四次抄家,詩文被人焚燒,但一次次都被固執(zhí)得有點偏執(zhí)的他強行回憶起來,并記在稿紙上。后來,他索性把詩稿藏在夫人的墓穴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詩從墓穴中挖出來時,已經(jīng)有一些腐爛了……
阿賽特自然不會知道這一切。
阿賽特是個非常注重親情的人。一輩子寫了那么多情歌,那么多愛情長詩,又離開家那么多日子,但對家人、妻子始終一往情深。在他妻子之前,家里人曾給他訂過親,他還親自上那姑娘家的門,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選擇了自己所愛的人。他寫詩向妻子求愛,有點像現(xiàn)在的中學生。這與他同時代的男人實在太不一樣了:
姑娘是一朵花,是不能賣掉的
有一種甜味無心人是品不出來的
人人都要打自己追蹤的獵物
沒有目標,獵物是打不下來的
……
水珠不是珍珠,是串不起來的
鷂鷹對魚兒是沒有興趣的
可好女人是花園中的紅花兒呀
貴得像店鋪里的花緞子
想必你知道我這話里的意思
不是夢人的夢囈之辭
……
這就是阿賽特向妻子塔鐵江求婚時寫的那首詩。
阿賽特愛家人,愛妻子,愛朋友,愛寫詩,愛作曲,也愛護自己的嗓子。知道他的人說,阿賽特有每天早晨用白硇砂水漱口的習慣。白硇砂是一種天然氯化銨,可以入藥,民間常用來消炎防病。阿賽特每天用白硇砂水漱過喉嚨之后,都要到戶外空氣清新的地方吊嗓子。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無論走到哪兒都這樣。他的音調很高,與早晨的鳥鳴交織在一起,很好聽。1923年,他被人從塔城請到伊犁去獻藝,途中受了風寒,一病不起。關心他的人給他送來了藥,但沒有結果,他的病情一天天惡化,直到后來客死他鄉(xiāng)。在伊犁草原一個水草豐美、終年陽光燦爛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永遠的歸宿。
這里有個令人頗費神思的事情!
長眠在伊犁這片草原上,在蒿草的芳香中,感受著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應該是情歌大王阿賽特最終的理想。
早在多年前,阿賽特寫過一首敘事長詩叫做《突蘇普罕》,寫的是一位名叫突蘇普罕的人帶領著一個商隊、三十個伙計、九十匹駱駝到很遠的地方為主人販運貨物,途中得了肺炎,埋骨荒地的故事。故事說突蘇普罕是一個平民,一個獨生子,無依無靠,但他有朋友的幫助,他有了妻室和一個獨生子。突蘇普罕知道自己要死在路上,十分留戀所有給過他愛和幫助的人。臨死前,他把伙計們叫到身邊說:“我愛生活,愛這個世界,愛你們所有的人,只可惜,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生活,報答你們,就要命赴黃泉。請把我死去的消息告訴我的其他朋友,我最愛的妻子,還有我那可憐的孩子,請轉告我對所有活著的人的祝福。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有多幸福??!告訴所有人們一定要珍惜生命……”
這首詩數(shù)千行,從頭到尾都在吟詠突蘇普罕對生活的留戀和對朋友、妻子和孩子的愛。在這首詩里,人與人情真真意切切,一個普通人的故去,成了一件比天還大的事……
令人感慨的是,這個故事居然應驗在它的作者自己身上。阿賽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首詩叫《訣別》,基調竟與《突蘇普罕》如出一轍。
臨死前,他把幾個年輕人叫到身邊,讓他們拿著筆,說:“我的詩歌的馱隊這一次真的要啟程遠行。在走之前請讓我把口袋里的東西都倒干凈。我本是一個學經(jīng)的人,感謝詩歌迷走了我的一生……我愛生活,愛我的妻子、家人,愛你們所有的人,更愛那符咒在我舌頭上的小精靈。只可惜,我沒有能看到我的詩像老師阿拜的詩那樣,變成一冊鉛字。我一生雖然已經(jīng)悟到詩這個東西有多么好,但是我沒有想到它也有像水鳥一樣飛離湖水的一天……請把我的問候帶給我的妻子和孩子……”
《訣別》的最后一句話是:
老天啊我知道你欺騙了我
可我仍然愛那符咒在舌頭上的小精靈
1923年7月23日,阿賽特長眠伊寧縣庫克哈木爾夏牧場。
阿赫特是在他剛滿二十一歲那年當郵差的。
那是1889年,清廷設在科布多的參贊大臣因公務的需要,向當時隸屬科布多的阿勒泰富蘊地方長官朱萬罕烏庫爾臺要兩名體力強壯的青年人當郵差,負責科布多與阿勒泰,乃至阿爾泰山南麓廣大地區(qū)的郵路通訊。在此之前,阿赫特曾是長官朱萬罕烏庫爾臺手下的一名差役,專跑阿勒泰哈薩克各部之間的雜差。
科布多參贊大臣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設立的??撇级嘟y(tǒng)轄阿爾泰南北麓的廣大地區(qū),這里的諸部哈薩克人隸屬科布多。烏庫爾臺是當時清廷冊封給哈薩克人朱萬罕的一個頭銜,相當于道臺大人。有這樣一層隸屬關系,朱萬罕烏庫爾臺讓阿赫特去擔此重任,無疑是作了慎重考慮的。
一來,那個時候的阿赫特確實體力強壯,馬上功夫與生俱來,走阿勒泰與科布多那條被冰山和大草原阻隔的山路,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二來,阿赫特少年讀私塾,識文斷字,曾在朱萬罕烏庫爾臺自辦的學校讀書。先生名叫麻赫布布拉,有很好的語言天賦,不僅通哈薩克語,還懂阿拉伯語、察合臺語,還懂土耳其語。阿赫特悟性好,加上先生賞識,幾年下來,就能閱讀阿拉伯文學作品了。他天生的詩才也不俗,總說一口詩一樣的話。這樣,阿赫特便在阿勒泰哈薩克諸部間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常出沒于公眾場合。烏庫爾臺認為阿赫特在人群中有點影響,認得人多,又熟悉方圓百里的地形地貌;三來,阿赫特家境不好。他是家里的長子,養(yǎng)家糊口,是他必須承擔的義務。以上三者加起來,讓他到參贊大臣手下去當一名公差,無疑是一件既長面子,又能接濟他家生活的好事。
這樣,小有詩性的阿赫特就當了一名郵差。
那個叫科布多的地方在阿爾泰山北麓,而阿勒泰和富蘊在阿爾泰山南麓,要到科布多需走一條被大雪山、大峽谷、大草地、湍急的水道阻隔的路。道路九曲十八彎,無形中拉長了行進路線,一個來回下來近六七百公里……
年輕的阿赫特別無選擇,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是那個時候他謀生的最好選擇,更何況還是烏庫爾臺大人親自點將,所以,路再難,再遠,他只能堅持走下去。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路,他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甑纳锨Ч?,二十年的大山大河,二十年的春夏秋冬,二十年的峰回路轉,二十年的時事動蕩,伴隨他們的只有馬、糧草,提示他們上路的只有天象。他和他的同差經(jīng)歷過什么,遇到過什么,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道。但是,多少年后,當我這個幾乎與他隔了近一個世紀的人再去看他走過的這條路時才發(fā)現(xiàn),這條路雖然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太多的苦難,同時也給這個平民出身的小差役開了一條別有洞天的大門。他的腳步因此而走出了他的哈薩克小天地,乃至于到了紅海岸邊。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因此而有了一片廣闊的空間,完成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哈薩克人的一次文化苦旅……
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阿赫特出生到二十世紀初阿赫特當郵差,這個世界好像一天也沒有平靜過,特別是在科布多這個地方。從1864年——他出生前四年沙俄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中俄勘分西北界約紀》,到1881年的《中俄伊犁條約》,1883年的《中俄科塔界約》,到1905年清廷將阿勒泰從科布多劃出,另設阿爾泰辦事大臣,到1912年科布多厄魯特部在沙俄的策動下“宣布獨立”……科布多這個地方一直是我國西北地區(qū)的一個信息集散地,郵路和通訊十分繁忙。
阿赫特開始愛上郵差這個苦差事了,盡管生活并沒有像烏庫爾臺大人和他早先想的那樣有所改變,但他的眼界是開的。他知道自己走過的郵路,一頭連著大清帝國,一頭連著世界。他認識來自朝廷的官員,也認識來自俄國、甚至西方的商人,還有很多機會接觸到一些進步書刊和其他文化信息。幾年下來,他的思維方式就發(fā)生了改變。
其實,自當郵差后,他從衙門那里得來的幾兩銀子,差不多只夠他走一趟郵路的開銷,并沒有給家人帶來多少實惠!而且一年幾趟奔波,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路上,艱辛不說,家小也開始難以接受了。為了緩解家里經(jīng)濟壓力,他開始打獵,以換取必要的收入。
后來,遠在科布多的一位名叫拉伊賀的人和幾個朋友,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勸他把家搬到科布多,一來,他們可以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幫他照料家小,二來,也可以幫助他的孩子們讀書。
拉伊賀是一個比較有錢的人,辦有私塾。根據(jù)我后來看到的一些相關資料分析,當時,拉伊賀除了對阿赫特真的存了一份同情外,其實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看中了阿赫特肚子里的墨水和這個年輕人身上特有的氣質。阿赫特懂阿拉伯文、察合臺文、土耳其文,又略懂漢語和俄語,讀過很多書,性格堅定,性情沉默,有承受力、耐力,還有才華……
這樣,當差一年后,也就是1889年,阿赫特把他的家小從阿勒泰搬到了科布多。但是到了科布多,阿赫特沒有把家搬到鎮(zhèn)上去,而是在離科布多鎮(zhèn)差不多一天路程的地方停下不走了。原因很簡單,他的簡陋的氈房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拉伊賀看出了阿赫特的窘迫,就給他支了一頂新氈房,并把他們全家接到鎮(zhèn)上住。沒過多久,阿赫特就有了第二個身份:拉伊賀私塾的一名教書先生。
定居下來以后,阿赫特發(fā)現(xiàn)科布多這個地方實在是有別于他的老家。這里不僅可以看到來自大清的要員,還可以碰到一兩個從沙皇俄國那邊來的商人或文化人。不僅如此,私塾院里的生活還給他提供了一塊可以讀書寫字的空間。
有人曾借給他一本書,那書是用阿拉伯文寫成的。阿赫特只看了兩行,眼睛就被這本有著神奇魔力的書吸引住了。那是十世紀波斯著名詩人菲爾多西寫的一本長達五萬行的書,書名叫《王書》。這本書記述了波斯歷史上五十位帝王公侯的一生,還有四千多年間流傳于民間的神話、故事和傳說??梢韵胂瘢贻p的郵差阿赫特讀這本書的感覺,時空肯定一下就從他的眼前橫亙出一個充滿了瑰麗色彩的世界來了。他開始真正嘗到讀書的甜頭。后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找書看,陸陸續(xù)續(xù)讀到了波斯詩人涅扎米、哈菲茲,維吾爾族詩人納瓦依,還有索菲·阿拉亞爾等許多在阿拉伯文學史、中亞文學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詩人的作品。
阿赫特以前寫過一些詩,那多是寫給自己看,或寫給友人的。到了科布多讀了那些書以后的一天,他居然開始像那些波斯詩人一樣演繹起前人故事《吉罕夏》來,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一口氣寫了兩千多行。然后,阿赫特就像一位真正的作家那樣,把長詩交給來科布多的一個商人,請他把詩帶到喀山市的一名書商那里。1897年,《吉罕夏》印刷出版。而在此前阿赫特的另一本書名為《賽甫勒馬力克》的敘事長詩已經(jīng)出版(出版地不詳)。而且此書還曾先后于1909年、1914年在喀山或科布多再版。
那以后,阿赫特又寫了許多韻文體作品,其中有敘事詩、抒情詩、勸世詩等,涉及的內容也十分豐富,有寫愛情悲劇的,有抒發(fā)內心所思的,也有勸告哈薩克人開明,擺脫懵懂愚昧的。這些詩曾被阿赫特結成詩集,通過各種途徑,寄給出版商。到1914年,先后有八本書,十三次在喀山、科布多出版。這些作品應該稱得上是中國哈薩克現(xiàn)代書面文學最早的正規(guī)出版物了。
這個時候的阿赫特,顯然已不再是一個只知養(yǎng)家糊口的小郵差和私塾里一名普通的教書先生了。無論是在那個時候的人,還是在我今天這個哈薩克人看來,他身上無疑已經(jīng)開始有了一定的傳奇色彩了。而他后來的經(jīng)歷,更讓我為這個普通的哈薩克——一個癡迷于文字的人感到目瞪口呆。
1908年初,古爾邦節(jié)前,科布多有八個人準備結伴前去麥加朝覲,其中有阿赫特的朋友拉伊賀。通常說來,去麥加朝覲,只有像拉伊賀這樣的有錢人才能做到,而阿赫特是個郵差,又是教書先生,囊中羞澀,去麥加是天方夜譚。
那天,拉伊賀一行人要啟程了。作為拉伊賀多年的朋友,阿赫特準備送他一程,大概是一天的路程。那天,他們從科布多出發(fā)往西走,到一個叫薩克賽的地方休息。那天晚飯的時候,拉伊賀看著明天就要回程往東走的阿赫特,心中有些難以割舍。他自己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何時才能與朋友相見,那種感覺應該有點像武俠小說。有意思的是,拉伊賀突然心生一計,居然就改變了阿赫特的路程,不是往東,而是與他們一同往西了。
還是因為阿赫特那滿肚子的墨水。他懂阿拉伯語、土耳其語,在科布多這么多年因為業(yè)務的需要,還學會了俄語和蒙語,還看書、寫書。不僅如此,他還有二十多年郵差生涯積累的豐富的野外生存經(jīng)驗,有無可比擬的承受力和耐力。而他們這一幫僧人也只能念念古蘭經(jīng)。路上有了這樣一個人,大伙不僅不會因為語言不通吃不好飯,而且還可以把他們此行的功德寫下,流傳給后世……拉伊賀就和他的幾個同行者合計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然后集體做出一個決定,勸阿赫特與他們一起西行,路上所有費用由大家分攤。
這對毫無心理準備的阿赫特來說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為了這樣一次遠行,這些人可都是做了幾年的心理準備和物質準備的,他們中甚至有人已經(jīng)與家人做了最后的生死離別,安排好了后事。而他這么一走,別說無法與遠在阿爾泰山南麓的老父老母告別,聽到他們的親口祈禱,就是對在科布多的妻兒也不能道聲平安了。他可是長子啊,孝敬長老,贍養(yǎng)家小的責任全在他身上。然而,冥冥之中,他感覺到外邊的世界對他充滿了誘惑。況且,多少年來他的骨子里總是有一股冒險的力量在左右他的精神世界……
這樣,阿赫特就和這幫僧人一起往西了。后來,這次遠行果然成就了他的一部帶有濃烈的歷險經(jīng)歷和人文色彩的游記體長詩《西行記》。這也是中國哈薩克現(xiàn)代書面文學最早的一部游記。
為了閱讀方便,我想用阿赫特的口吻描述那段經(jīng)歷:
那是冬天,我們騎著馬,馱著行李、糧草,迎著股股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流,踏著沒膝的積雪,翻過阿爾泰山北麓連綿不斷龐大的山體向西挺進。路上,我們多次遇到大雪封山,馬車掉進雪坑里。沒有馬車,沒有腳力,不得不等待。大雪天里的等待枯燥而又漫長,一旦走起來,又漫無盡頭。我人走在冰天雪地里,心也在冰天雪里艱難地跋涉。走科布多與阿勒泰的郵路,風雨兼程二十年,我的心情也沒有像這一次這樣沉重過。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么。即使我能安全回來,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誰在,誰不在?
一個月后,到達塞梅伊的那天,我和拉伊賀帶著他們幾個人去找兩位曾到過科布多并得到過我們幫助的生意人。一位不在家,我們找到了另一位。但是,那個商人過河拆橋,沒有接待我們,我們聽到了逐客令。第二天,我們決定去找到第二個人。我們需要得到一些咨詢和幫助。我們不知道下邊的路該怎么走。感謝上帝,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接待了我們。我們在他的幫助下,租了馬車,備足了水和食物上了路。
這條路走起來一點也不比已經(jīng)走過的路容易,它充滿了艱辛和磨難。夜里我們宿營的是簡陋的客店,整夜被跳蚤或臭蟲困擾。白天,大地的盡頭永遠是一座連著一座的丘陵橫亙在人的視線中,無窮無盡……經(jīng)過數(shù)千公里的路程后,我們到達了俄羅斯的奧倫堡。在這里與來自阿勒泰其他地方的人會師。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彼此傾訴路上的艱辛,疲憊不堪的身心感到些許輕松。到這里后,我發(fā)現(xiàn),前去麥加的這六十人中,不僅有老人,年輕人,還有一個美麗而又嬌弱的女人。她緊緊地尾隨在她的丈夫后邊……也不知道,如此艱難的遠行,她能否堅持下來?
在奧倫堡經(jīng)過短暫的休整之后,我們的隊伍繼續(xù)前進。橫在我們面前的是烏拉爾山。烏拉爾山高大的雪山,一點也不比阿爾泰山遜色,而且那個時候正是烏拉爾山隆冬的大風季節(jié)。我們再一次經(jīng)歷了生死的考驗。
翻過烏拉爾山,我們來到了美麗的伏爾加河岸城市薩馬拉。伏爾加河從東北方向沿薩馬拉向西南流去——她將注入地中海。我們穿過伏爾加,然后坐火車,經(jīng)過九天的旅行到了烏克蘭地中海沿岸城市奧德薩。
我原以為我們已經(jīng)走過一路上最艱難的路程,沒想到的是,真正的險途還遠遠沒有開始。到了奧德薩以后,我們去港口買船票。有人告訴我們,船票早在十五天以前就沒有了。但不知什么原因,船還停在岸邊,甲板上擠滿了人。我們來的地方太遠,我們要去的地方更遠,無論如何,不能錯過這艘船,于是,我們想了很多辦法,讓六十個人全擠上了船。我們以為幾天之后,就可以到達伊斯蘭堡,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竟上了一艘死亡之船。
那是一艘土耳其的白色大客船。船雖然起航了,但沒走多遠突然不走了。我們的船停泊在海上,經(jīng)歷著太陽的曝曬,就像一個巨大的羊圈,哭叫聲、嘈雜聲響成一片。幾天后,船上開始陸續(xù)有人死亡,尸體被扔進海里。我們被告知:船上正在傳播瘟疫!然而,我們無處可逃,只能呆在船上,任憑天意安排。我們中也先后有八人死了。最多的時候,船上一天死了二十多人。我們沒有去成伊斯蘭堡。后來我才知道,我們的船實際上是被隔離了。我一天天地數(shù),總共二十三天。二十三天后,我們走下船,已經(jīng)是極度虛弱。當?shù)禺斁值娜藷袅宋覀兯袞|西,包括食物,我們身上只有盤纏可以繼續(xù)往前走。
經(jīng)過簡單的休整,四天后,我們穿過土耳其,在地中海上漂泊幾天,又穿過蘇伊士運河,到達紅海。但是,在紅海上,我們遇到了風暴,船觸礁。五天后,有船路過,我們才有幸換乘路過的船,到了吉達港。但是,又有四個人死了。行程一天比一天艱難。到了吉達港后,我們租駱駝,走了幾天,終于到達麥加。不幸的是,到了麥加,還愿成功,決定返回時拉伊賀也死了……
沒有了拉伊賀,阿赫特就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其他活下來的人,沒有人愿意幫助他這么一個“半路出家”的家伙。阿赫特成了名副其實的天涯淪落人。他心里雖然有莫大的委屈,知道自己這一趟走得是名不正,言不順,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出來這一趟值得……
那些人走了以后,阿赫特雖然身無分文,又舉目無親,甚至預見自己會比他們先死掉,但是,這個郵差出身、飽嘗過孤獨和艱辛的人,居然活了下來,并完成了一次很有意義的旅行。他像一名真正的旅行家那樣把途中所見、所聞、所思、所悟全部記錄在他的《西記行》中。
我們可以從他回程的行進路線中看到這一點。
他爬上了一艘船從吉達港出發(fā),再一次路遇風暴,幸免一死。到沙特阿拉伯北方港口城市延布,坐駱駝走五天到麥地那,路遇強盜,幸免一死。在麥地那,走完了所有的名勝古跡,北上敘利亞。途中計劃騎駱駝向西,到耶路撒冷。但多次路遇強盜,不得不原路返回,走完了大馬士革所有名勝。向西到巴勒斯坦的希亞姆,坐船到希臘的雅典。準備去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沒有成行,折回,到達貝魯特,坐船繞過霍爾木茲海峽到土耳其的伊茲梅爾。坐法國的客船北上,穿過土耳其,到達伊斯坦布爾。被拒絕下船,在海上坐船繼續(xù)北上,穿越黑海,到烏克蘭的奧德薩港。再北上穿過烏克蘭,穿過白俄羅斯,最北端到達圣彼得堡涅瓦河。再向東走,穿過廣袤的俄羅斯大地,到達伏爾加河、烏拉爾河畔,翻越烏拉爾山,到達奧倫堡。穿過哈薩克大草原,坐客船沿額爾齊斯河向東,到齋桑泊,爾后坐船沿額爾齊斯河繼續(xù)東進,進入阿勒泰,到家。歷時近一年,近萬公里。
我沿著阿赫特在他的長詩中提到的地名和他的文字中那種特殊的氛圍,追尋當年他在途中的感受和生存的艱辛。然而,我除了感受到他一路上對人、對城市、對文明、對當時看來已經(jīng)是十分發(fā)達的交通的感慨和描述,幾乎沒有多少文字記載路上的饑餓、疲憊和勞頓。也許在他這個走慣了長路、習慣了饑餓的人來說,那一切都不值得一提。他要告訴人們他看到的一切:
那天我雖然拿到了去圣彼得堡的火車票
可還是在那里呆了一天
幾天后我們來到了圣彼得堡
看到了那座令人驚奇的大鐵橋
這座鐵橋實在讓人想不到
火車竟可以在它的身體上跑
橋體還可以從中間向兩邊分開
走過一艘艘大泊船
伏爾加河從橋下南去
源頭是我們知道的賈依合和伊德力
你會說:俄羅斯人真的很聰明
因為他們建了這樣的橋
河寬三里
橋梁架過去
鐵軌放上去
橋向兩邊分開去
大船從橋下開過去
……
在阿赫特之前和阿赫特之后,也許有過很多的朝覲者和他有過一樣艱苦的旅程……但是,可以肯定地說,他們中沒有人像阿赫特這樣帶著一個文化人的眼光去看待和感受那段特殊的經(jīng)歷。從他以后寫過的文章和他做過的事可以看出,有了那次苦旅后,阿赫特完全變了。
1910年,科布多的格局開始發(fā)生變化,阿赫特回到了阿勒泰。
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辦了一所學校。
那時候的學校大多是以學經(jīng)文為主要內容的,有點像內地私塾教四書五經(jīng)。但是,阿赫特的學校里,開設了數(shù)學、語文、世界地理、阿拉伯語法、阿拉伯文學這樣一些新的課程,而且他聘請來的老師也都是當時的開明人士。
他開辦學校后,由于在民間享有很高的威望,人們推舉他做了卡孜大人,專門負責處理額爾齊斯河一帶的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ㄗ问巧衤毞ü?,處理民事案件大多以宗法為定案依據(jù)。但是阿赫特當了卡孜以后,并沒把宗法定律生硬地用于處理民事案件,而是酌情處理他所遇到的每一個案件。阿赫特的兒子哈再孜老人回憶說,宗法中有很多法律條文,比如,已婚男女通奸亂石打死,未婚通奸鞭打一百,偷盜截掉小拇指等,而父親在處理類似案件時,沒有生硬地按這些定律去做。在阿赫特看來,這些定律有可能進一步使案件變得更為復雜。而法律的最終目的不只是懲罰罪惡,還應是懲惡揚善,在民間建立一種合理的社會秩序。
讀他那一段時間寫下的文章和詩,我心里總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也許一個有著自己心理軌跡的人,一個想用文字來說話的人,在同時扮演了法官和老師的角色之后,精神上的痛苦便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了。何況那可是二十世紀初,阿赫特面對的哈薩克是蒙昧的、不開化的,經(jīng)濟、文化教育也十分落后,而他只是一個平民法官,一個平民教育家,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這就好比一個肌體有病的人,明知自己痛在何處,卻無法讓醫(yī)生來醫(yī)治,于是,他只能呻吟……
阿赫特曾用很多時間苦讀阿拜的詩作。他一定在阿拜的文字里找到了共鳴和寄托。后來,他寫了五十五首詩,冠以總稱,叫《和阿拜》,寄給喀山出版商。這五十五首詩對阿拜的五十五首詩作回應,以抒發(fā)他內心阿拜式的憂郁、激憤、懷疑和痛苦。比如第四十五首詩:
我一遍又一遍苦苦地言說
無奈時事變幻,歲月總這般蹉跎
思想者比我們更明白什么叫做廉恥
多希望我們的腳步能跟上歷史的長河
人家不像哈薩克人這樣愛說空話
哈薩克人從不想空話后面是什么
盡管他們眼里含著淚,心中滴著血
但就是不改與生俱來的惡習
不要再高昂你那無知的頭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想想吧,智人話里究竟在說些什么
彈琴、唱歌不是我們唯一要做的事
空話充其量也不過是空話一個
別在黑暗里,快到光明中來吧
聽聽智者在說些什么
學點東西,做點事情,追求點什么
阿赫特在這首詩里還曾表露過這樣一種情緒,或者說這樣一種愿望:如果他還年輕,如果他有能力,他將走遍中國的山山水水,也用詩來畫一幅中國地圖。(轉載自《哈薩克歷史名人叢書》)
再差也要放幾個牲口
看看人家在做的事情
我們不能總做時代的落伍者
這些近一百年前的文字,讀起來雖然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時尚的色彩,倒更像是一句被歲月塵封的老話。但是,必須承認,從現(xiàn)實看來,它一點也沒有失掉時代的主題。一個平民,只能以一個平民的方式面對這個主題:學點東西,做點事情,追求點什么。
讀阿赫特的文字,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與一些愛憤世嫉俗、激情勃發(fā)的詩人相比,他的理性好像多于他的“詩性”。他倒更像一個冷眼旁觀者,不浮不躁,就像一個旅行家,一個擅長積累學識的人,靜靜地面對他眼前的世界。他曾寫過一些有關哈薩克部族之間的大事記。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巴里坤一帶的哈薩克人由于不滿盛世才的統(tǒng)治大舉逃亡甘肅、青海一帶,他還曾騎著馬只身去勸阻他們留下來,并寫下這段經(jīng)歷。后來,他還寫了一首很有意思的詩,把新疆的地理地貌,如三山兩盆、河流草原、鄉(xiāng)村城市、沙漠平地,以及生活在這些地方的十三個民族的服飾、文化特征,甚至于生活、生產(chǎn)方式都寫了進去,并給這首近五百行的詩起名叫《新疆地圖》。用詩做地圖,不知有史以來,是否唯此一人???
阿赫特在這首詩里還表露過這樣一種情緒,或者說這樣一種愿望:“如果我還年輕,如果我有能力,我將走遍中國的山山水水,也用詩來畫一幅中國地圖。但是,無奈,我年事已高,新疆很多地方卻沒有走到……只求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不要埋怨我,扔了我的破皮襖……”
1939年底的一天,這個七十二歲高齡的老人突然被國民黨當局抓走,家中的書籍和大量手稿被抄了。一年后,他死在獄中……
他死后不久,當?shù)鼐炀衷岩徊糠謴乃页叩臅€給他的家人。他兒子哈再孜說:他數(shù)過,那些書總共八百一十六冊,其中有一些是經(jīng)書,更多是有關文學、哲學、歷史、地理、語言方面的書。但是,他的那些書稿再也沒有回來,可能是被焚毀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版或者待出版的阿赫特詩文集總共有四卷。
這些日子,我的精神像一片薄如蟬翼的幽靈,跟著百年前的一位哈薩克老人,在哈薩克人的生命與時空中走來走去。在哈薩克人生活的那些個村落,炊煙像一個人的夢,隨風漂浮在撒滿牛羊的大地上。晨光響起轉場人家的駝鈴聲和牧號聲,黃昏響起牧人家的劈柴聲和小孩子的哭叫聲——多少年了,哈薩克人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他的身影也還是那般孤獨和無助。他好像一個騎在馬背上的永無歸途的苦行者,從冬走到夏,又從夏走進冬。走過了白色的雪原,綠色的草地,亂云飛渡的山岡。但是,哈薩克們好像并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生活中有過他這樣一個行者。他們表情木訥,目光呆滯。我好像聽他對我說:“這些是我最愛的人。因為,他們腳下的土地印著我剝離母體時的臍血……”
他的情緒嚴肅而又沉靜,音色有點暗,音質有點重,并且悲憤而犀利。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聲音里好像有一束寒光從高空向我射來,將我內心深處的塵埃照得慘白。那些浮塵是我的愛慕虛榮,我的淺薄,我的懶惰,我的盲從,我的心胸狹窄,我的目光短淺,我的不思進取……它使我看到我卑微的靈魂像一株裸露了枝干的樹,枝杈間,年輪里,根基下,滲透著人類的痼疾,它們正侵害我的肌體。感知他說過的話,品味他留給我們的文字,感覺他的生命歷程,我感受到了一種懺悔的快樂。這種感覺實在是久違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愿意體會懺悔的滋味。面對這個世界,面對我們共同生存的環(huán)境,越來越?jīng)]有幾個人心懷敬畏……
后排第二人是阿拜。這是他和家人在一起。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進入中年,經(jīng)歷過許多事。
這個老人名叫阿拜,全名伊布拉希姆·庫南巴耶夫,出生在哈薩克斯坦賽米州(今哈薩克斯坦阿拜縣),是哈薩克近代史上一個很有影響的人。他的詩歌和雜文里橫貫一生的孤獨與寂寞,他痛苦的思考中有對哈薩克傳統(tǒng)文化深深的懷疑和質問,他的情感世界里有對他的民族的進步近乎于苦行僧般的良苦用心。乃至于他詩人的天賦和哲人的理性賜予他的博大情懷、開明和不俗人格,在他正道之行、竭忠盡智、信而見疑、忠而見謗的一生完結之后,才漸漸被哈薩克人認可或接受。近百年來,阿拜這個名字無論是在哈薩克斯坦,還是在中國哈薩克族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均占據(jù)了不可取代的位置。
阿拜生命旅程最后一個腳印落在1904年6月風景如畫的夏牧場。他的一生走過了六十個春秋。
阿拜出生在名門望族,曾祖父、祖父都曾當過“比”。“比”是哈薩克草原上一種特殊的民官,源于烏孫時代,漢代史籍稱之為“靡”,可譯為仲裁大人。因為仲裁大人是民官,是協(xié)助可汗(王)或蘇丹履行司法事務、處理民間糾紛的人,所以,被推舉為“比”的人大多出自平民。他們不僅了解民情,熟知哈薩克習慣,而且秉公執(zhí)法,思維敏捷,善于辭令。
十九世紀中葉,隨著俄羅斯考夫曼總督占領中亞三個汗國,沙皇完成了對中亞的吞并,俄羅斯帝國的版圖基本形成。俄羅斯人在哈薩克草原上進行行政區(qū)劃劃分,委任地方官吏,在民間選舉部落頭人,并封爵位。阿拜的曾祖父與祖父曾當過仲裁大人,在民間積下了良好的德行。到了阿拜的父親庫南巴依這一輩人的時候,正好趕上俄羅斯人的統(tǒng)治,他的父親成了哈薩克草原上平民中走出來的第一任由沙皇委任的地方大蘇丹。而這一點,竟影響了阿拜的一生。
阿拜去世之后,他的家庭,包括他的父親成了后人談論最多的一個話題。有人說,他的父親是個善于利用權勢撈取政治資本的人;也有人說,他雖為一名虔誠的教徒,卻是個十分開明的人——內心沉穩(wěn),秉性剛毅,鐵嘴鋼牙,有獨特的人生信條。他認為:“天下事,正和反永遠是一對平手。沙場上,奴才與主子一樣面對的是死亡;在學問上,師長與學生一樣面對的是學識;在良知上,富貴與貧賤一樣面對的是良心;在人生中,好人與惡棍一樣面對的是德行?!彼€認為:“一個人秉性中之長,同時也可能是這個人秉性中之短;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恥辱感是第二位的,財富是第三位的;真假之間只有半指之差?!彼幌嘈叛劬?,而不相信耳朵。
不管是好父親,還是惡父親,總之,阿拜有一個不同凡響的父親。1945年,一位名叫穆合塔爾·阿烏埃佐夫的人,把阿拜的父親寫進了他的長篇小說《阿拜傳》,成為這部作品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在這部長篇小說里,父親這個角色總是讓少年時代的阿拜對他和父親、家人、族人共同生活的世界瞠目結舌,以致成年后成了一名內心豐富,善于用大腦和心智面對這個世界的人。
小說開頭有一個關于平民胡達爾與兒媳通奸的冤案。平民胡達爾唯一的兒子娶親后不久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孤獨的父親和年輕的遺孀。他媳婦出身孤兒,無家可歸,丈夫死后,決定認公公為父親,并相依為命。胡達爾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苦咽喪子之痛,曾抱怨說:“老天啊,你這樣狠心地加害于我這孤老頭子,豈有我這孤老頭對你有非禮之事?我必將以天之賜我,投之于天!”誰知,老人這句無奈的抱怨竟被人演繹,說“胡達爾要喪盡天良,泯滅天倫,兒媳婦遭遇了滅頂之災”。阿拜的父親庫南巴依為保全部族的聲望,以族傳規(guī)矩不容為由,處死了胡達爾。少年阿拜親眼目睹了父親庫南巴依處死胡達爾的全過程。父親命手下人先在駱駝背上絞死了胡達爾與他的兒媳,然后棄尸崖底,投之以亂石。
中年時期的阿拜
這事給少年阿拜的心靈帶來極大的刺激和傷害,一病數(shù)月不起。事情發(fā)生的那年冬天,阿拜發(fā)現(xiàn),隱藏在胡達爾冤案背后的遠遠不是什么族規(guī)和家族的聲望,而是一個部族的既得利益。這利益的維護者便是有權勢的人——他的父親庫南巴依。
哈薩克草原歷來有兩類民間糾紛,即土地、草場糾紛和寡婦人身糾紛,落到一句話上,是財產(chǎn)和利益的糾紛。誰擁有了權勢誰就擁有最好的草場,擁有成群的牛羊;而女人死了配偶,亦是夫家的財產(chǎn),由不得你自行決定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得由家族的人說了算。
庫南巴依是大蘇丹,掌管部落里的大事,是部落里的頭號人物。部落里的二號人物名叫鮑吉。為了權力和威望,庫南巴依和鮑吉之間一直明爭暗斗。胡達爾被處死后,留下的草場給庫南巴依和對手鮑吉爭奪草場開了綠燈。為此,雙方曾大打出手,馬隊、人群連日混戰(zhàn),直打得雙方元氣大傷。鮑吉甚至還蒙受庫南巴依棒打肥臀的羞辱。庫南巴依得到了他夢想得到的胡達爾草場后,為了日后的安寧,經(jīng)人調停,將阿拜三歲的小妹妹侃姆夏特送給了鮑吉家做替罪羊。侃姆夏特在鮑吉家得不到應有的照顧,營養(yǎng)嚴重缺乏,過早夭折;而鮑吉也終因不能容忍失敗和羞辱,含恨離開了人世。
后來,鮑吉家的人以庫南巴依以權謀私、搶占鮑吉家草場為由,把庫南巴依告到了總督那里。盡管庫南巴依找總督說過情,又向剛加冕的尼古拉沙皇敬獻了百匹良馬,但終究還是被總督免除了大蘇丹的位置。
父親被免職并沒有影響阿拜祖父給家族留下的良好影響。加上阿拜天生與父親有種不同的氣質,平易近人,1866年,老百姓推舉他當了勃勒斯(地方鄉(xiāng)紳)。那年,阿拜二十一歲,正值花樣年華。
對于俄國境內的哈薩克來說,那個時代也許可稱得上是一個“社會轉型期”了。俄羅斯是一個有著數(shù)百年集權專制的國家,皇家從不與教會及大貴族勢力分享權利。1867年,沙皇吞并中亞后推行新憲法,進行村社制和郡縣制,改變了哈薩克草原原有的部落聯(lián)盟制度,把幾大原本無直接血緣關系的部族聯(lián)在一起,成立新的村社。哈薩克族傳統(tǒng)上就有很濃厚的部落意識,封建大貴族們總是要站在本部落的立場上維護自己的利益。而成立村社之后,這種傳統(tǒng)社會體制被打破,加上總督不了解民情,舉措不力,客觀上給本來就矛盾重重的部族關系帶來了新的利益沖突。貴族勢力和官宦間爭權奪利,行賄受賄,民間偷盜搶劫,武力械斗成風,社會矛盾尖銳復雜。
二十一歲的阿拜在這種復雜的歷史背景下出任勃勒斯,自然是意味深長。況且,他內心深處還深深地印著父親當大蘇丹時的累累傷痕。所以,阿拜的為官生涯注定是要在心靈的傷痛中度過的。
父親因鮑吉事件被總督召到總督府聽候發(fā)落的那個冬天,阿拜躲在冬牧場一間溫暖的屋子里看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書。書是由他的老師——一位叫哈力杜拉的塔塔爾人提供的。那個時候他已完全能夠借助俄語看書了,而那些書是當時人們能看到的最好的書。他讀了阿拉伯文學著作,讀了歌德、拜倫、普希金、萊蒙托夫、克雷洛夫等很多人的作品。
阿拜讀到了這些人的書,境界開了,內心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那個冬天之后,他已完全不像封建大貴族家的子弟,而成了一個善于用自己的大腦面對世界的人,并與父親的價值觀決裂。
父親曾提醒他說:“你這個孩子性情過于平和,像一條不起浪的河,隨便一個貓兒狗兒都能把嘴伸探進來。再則,你交際太廣,隨便跟人都打交道。一個交際過于盲從的人是不能讓民心歸順的。三,你不能太推崇俄羅斯人!”
阿拜說:“父親您說的可能有道理,但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依我之見,與其做一條有浪的河,為幾個紳士所賞識,不如做一條平緩的小河,讓那些馬倌牛倌都能來解渴。二,曾幾何時,哈薩克人像羊一樣,只要羊倌一聲牧羊號子,出牧,歸圈,任人擺布。或者說,他們更像一頭遲鈍的駱駝,一塊石頭扔過去警告它走開,半天才見它能有所反應。現(xiàn)在的哈薩克人遠遠不是從前的哈薩克了,他們已經(jīng)變得像馬。只有那些肯吃苦,敢于爬冰臥雪的人,才能調教好它們。換句話說,有心付出,才能做老百姓的主心骨。你說我推祟俄羅斯人?是的,我推崇他們的強大,推崇他們中有很多懂科學、有知識的人。如果不懂得推崇這樣的人,豈不太迂腐?
阿拜一生中先后兩次當過勃勒斯。盡管他的善良、開明、智慧得到老百姓的擁戴,盡管他曾花費了很多心血擺平庫氏家族與鮑氏家族的糾紛,但是,由于他的公正總會不可避免地傷害一部分權貴的利益,所以,內心經(jīng)歷非常艱難。阿拜兩度做勃勒斯期間,一些人與他進行權力角逐,推舉自己勢力范圍里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他們采取了誣陷的伎倆,對阿拜進行人身攻擊。
有一年,因一宗人命案,阿拜被告上了法庭,說阿拜在草場分配中舞弊,致使一名老人死亡。但是,皇家法醫(yī)的報告卻推翻了這一根本不存在的所謂人命案,確認死者死于自身疾患,與他人無關。另一次,九名五十戶長向塞米郡總督狀告阿拜伙同手下人利用職權,以權謀私,阻礙他人參加選舉;還有人狀告阿拜在處理民事糾紛時,向當事人索要錢財,搶奪財物,并對上訪者實施暴力。
還有一紙狀子讓阿拜整整花費了九年的時間疲于應付。事情是由一位名叫烏祖克巴依的神職人員引起的。他發(fā)給總督的狀文稱,阿拜自當了勃勒斯之后,利用權勢,侵占了他家大量草場。烏祖克巴依狀告阿拜可謂頗有恒心!他一年一年向上告,上邊也一年一年查無對證,阿拜也因此一次又一次應付法庭的質詢。后來,總督府派人對此事展開調查,并做出公斷,烏祖克巴依的鬧劇以敗訴而收場。烏祖克巴依自己承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他人指使。而那些人之所以選中他,主要因為他是神職人員。在常人眼里,為上帝服務的人是不會撒謊的。長達九年的鬧劇從阿拜三十多歲一直伴隨他到四十歲,耗費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華,以致他身心疲憊,心力交瘁。而在此期間,他解決了庫南巴依家族與鮑吉家族長達二十年的紛爭,還處理了大量因草場、水源、牲畜、寡婦再嫁、偷盜財產(chǎn)等引發(fā)的民事糾紛,為穩(wěn)定社會秩序做了很多有益的事。
阿拜終于無心再當勃勒斯,退出了選舉,但是,由于他在民間業(yè)已樹立的威望,人們還是推舉他當了“主裁”大人。在他被推舉為“主裁”大人之前,曾再度遭人算計。這一次不是別人,竟是他自己的弟子。
這里有一段讓人玩味的小故事。說是某村有個寡婦改嫁前突然改變主意放棄家族給她訂好的親事,要求嫁給自己所愛的人,結果引起了雙方?jīng)_突,以至于一方求到阿拜這里,希望他明斷是非。阿拜就派他最得意的學生烏拉孜巴依和另一名學生處理這件事情,并明確要求,要給女方充分的婚姻自主權。但是,公婆家主人認為這事傷天害理,有辱祖宗。巧的是,烏拉孜巴依和他的同學正好與主人同屬一族,打算勸阿拜不要插手此事。誰知阿拜怒斥他們糊涂:別忘了,主人的老祖宗康爾巴依生前壓制婦女可是出了名的。沒有想到這一提醒非但沒有引起烏拉孜巴依的警醒,反而使他與阿拜決裂,率族人離開阿拜的兄弟奧斯曼主管的鄉(xiāng)。后來民選主裁的時候,他還拉攏部分小部族的頭人阻止阿拜。偏在此時,奧斯曼借一起盜馬案泄私憤,壞了烏拉孜巴依的名譽,越發(fā)使阿拜與烏拉孜巴依的關系雪上加霜。民間畢竟明眼人多,他們知道像阿拜這樣一個人對社會和老百姓的意義。在他們的努力下,兩個門生的陰謀沒有得逞,阿拜當了主裁大人。
阿拜熟悉哈薩克習慣,又懂俄文,當選主裁大人之后,根據(jù)當時比較進步的西方法律和哈薩克習慣法起草了一部新法。全法共七十四條,包括財產(chǎn)、婚姻、刑事、民事、公益等方面的內容,對因草場、土地、彩禮、婚姻轉房制、搶劫、械斗、偷盜、造謠、誣陷,甚至于破壞交通設施(如橋梁)、水利設施(如水渠),還有在公眾遇自然災害時推卸責任的行為做了具體的法律糾紛規(guī)定。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這部新法對哈薩克傳統(tǒng)婚姻中的轉房制及由此引發(fā)財產(chǎn)責任和當事雙方、特別是婦女的權益做了明確規(guī)定。屬下列情形之一,比如,男方比女方大二十五歲以上,身有殘疾者,或者男方因有偷盜行為、屢教不改、民間口碑敗壞者,或丈夫死亡,其妻又不愿按轉房制嫁給家族其他男性成員者,只要女方有離婚請求,在財產(chǎn)得到充分協(xié)商解決之后,可判其離婚。新法還對在地方政府選舉中買官賣官、貪污受賄、誣陷中傷他人的行為也做了監(jiān)禁二十八天的明確規(guī)定。
此法由哈薩克文起草完成后被譯成俄文,并在此前由四十多位民間仲裁人集體討論,由政府簽署后生效。哈薩克文版于1886年在喀山大學出版社出版。
1885年,阿拜進入不惑之年。盡管三十多年的風雨人生,讓他內心千瘡百孔,但晚年時,竟在詩歌中找到了歸宿。他退出地方官員選舉之后,辦了個家庭學堂,收了一些年輕人讀書,并學俄語。他的學生中有很多還是女學生。女子同男孩子一樣受教育,這在當時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與此同時,他把自己也埋進書堆里。這一時期,是阿拜一生中智慧而輝煌的時期。
阿拜在一篇雜文中寫道:
好活也罷,賴活也罷,反正我已是活了一輩子的人了?;厥淄?,驚見一生竟在與人角逐、較量、辯論,在無休止的爭執(zhí)中過去了。人近終點,方感滿腹惆悵,心力交瘁;開始意識到,此生之所為,實在無關宏旨,無所皈依。對人無足輕重,對己更是不值一提,可悲。事已如此,剩下的時光該如何打發(fā)掉?我無從回答自己。茫然啊!
做官嗎?不,人是管不好的。我想,或許只有那些自己本來就欠管,卻一心想管教別人、想嘗這份罪的人,抑或那些年輕氣盛的人更適合為官之道。至于我,萬望老天開恩,饒了我,莫讓我再問津此道!
養(yǎng)牲口放牧?不,我做不到。孩子們養(yǎng)牲口,那是他們的事,我想夠用便是了。我實在不想人到中年還養(yǎng)牲口。沒有享受到牧養(yǎng)的樂趣,反倒成全了幾個慣偷、乞丐和惡棍卑劣的胃口,后半生豈不是過得太齷齪。
做學問?不,做了學問,沒有人問津。為誰人施教,又向誰人去討教?這就好比一個在荒無人煙的野地里賣布的小販,賣與買,全無意義。一個做學問的人,身邊沒有人聆聽,必然是越學越受罪。痛苦必然會越來越沉重,以至于很快老死。
做僧人?不,此亦不好為。做僧人,需要的是內心的純凈。而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人心既得不到平靜,又得不到安寧,為僧又于事何補?
教育孩子?對我來說,這簡直是望塵莫及的事。盡管我很想教孩子們學點什么!但是,實在因為自己學識淺顯,不通此道,不知該怎么教他們,教給他們什么,將來讓他們做什么樣的人。所以我無法告訴他們將來何去何從。既然我這么缺乏為孩子們謀劃前程的能力,那就只好作罷了。
由此看來,我想能成為我這個人人生安慰的只有白紙和黑字了。我盡可以將我所思所想留在紙上,誰人如果以為我的文字能給他的心靈帶來一點慰藉,那就請看上兩眼好了。如果覺得乏味,就權當是我這個人在自我安慰吧。因為,除此之外,我實在無事可做。
這些滄桑的文字寫在阿拜四十一歲,令人回味。他寫過很多雜文、詩、敘事詩,就像自己說的那樣,是為了“聊以自慰”。
少年時,父親讓他學經(jīng),他因此掌握了阿拉伯文。后來,父親又讓他回到身邊,想使他成為一名權貴,但事與愿違,阿拜最終還是走了與他父親完全不同的路。
英國跛足詩人拜倫英年早逝,早在阿拜出生前二十年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阿拜的內心似乎與從小就遭受生活和精神雙重摧殘的拜倫有很多相似之處。拜倫孤僻、寂寞、感傷、憤世嫉俗,曾與英國上流社會發(fā)生激烈的內心沖突。而在阿拜的時代,由于受到繼文藝復興運動之后以批判封建專制、宗教神學、倡導自由民主為核心的法國啟蒙運動的感召,俄羅斯具有近現(xiàn)代意義的“知識分子”和“人文學科”的概念已經(jīng)出現(xiàn),文人們致力于俄羅斯母親的西化運動,主張知識分子投入社會生活并具有文化上的敏感性。普希金就曾在他的作品中提出過沙皇專制制度與貴族生活道路問題、農(nóng)民問題,塑造過有高度概括意義的“多余人”、“金錢騎士”、“小人物”,對俄國社會的思想進步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普希金后來被人殺害,萊蒙托夫曾寫《詩人之死》,說殺害普希金的兇手是俄國的上流社會……這些“知識分子”即便不是一個革命者,也是一個行動者,是一群致力于社會內部的創(chuàng)造性變革的反思者。因而,他們中有許多人被沙皇視為“持不同政見者”遭到流放,萊蒙托夫被沙皇流放高加索。這給阿拜接觸他們提供了機會。
阿拜在常去的塞米州圖書館,就曾碰到一位名叫米海依爾的被流放者。他們成了好朋友,并常在一起談論共同關心的問題。阿拜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有深厚的母體文化積累,加上阿拉伯文學及當時西方文化進步價值觀的影響,在他的后半生反思自己的一生,反思哈薩克民族,成了他內心的追求。
我的哈薩克,我愛的人
沒看見剃刀
卻看見胡子掉進了你的嘴唇
感嘆你好壞不清
是非不分
嘴里吃著肉
臉上卻掛著傷痕
初相逢時,見你還面帶笑容
再見時卻見你笑里丟了幾分真誠。
你只會舌頭說話
像鐮刀打草割下一地廢話
卻道不知自己的家
白天你不會笑
夜里失眠
你激情勃發(fā),沒有目標
昨天的努力,今天推倒
滿世界都是高貴的頭人
卻不知百姓的日子為何亂了方寸?
也許他們再也好不起來了
只因他們已不再是他們
你不再有兄長
莫非是上帝偷走了他的靈魂?
你不再有心,不再有真,和朋友不再默契
奔突的馬群沖走財運
妒忌像魔鬼
壞了你的頭腦和財富
惡疾侵害你的肌體
我痛你我何時才能得到安寧?
本渴望你能撫平我的傷痛
卻見你手上有把銳刀
你可悲的靈魂沒有歸宿
你的笑臉空空洞洞
只怕外人看透了這一切
在心里發(fā)出輕蔑的笑
阿拜在另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人老了,虛弱了,心事多了
開始為人類感到害怕了
人付出的本該是勞動,不是貪婪的眼神
可很多人好像更愿不勞而獲
有錢人說選我做官吧我會加倍報答你
只是要給你的不在眼前
鄉(xiāng)紳說選我做官吧,我手中有錢
一定從哈薩克們那里奪得你所想要的
沒錢人說把錢給我我就選你
……
朋友也說給了我錢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
別忘了你的對手那邊藏著我的運氣
如果我的心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天下哪有便宜的事讓人去做
惡棍說惡人自有惡人的妙招
……
人家愿意看到的是我的笑臉
這樣的詩在阿拜的詩中隨處可見,批判現(xiàn)實入骨三分。在一首長達二百行的“八言體”詩中,通篇勃發(fā)著他對劣態(tài)人格的憤怒批判。讀起來,有點像看凡高筆下躁動的菊花和他眼睛里充滿了無奈、憤怒、驚恐、焦慮與懷疑的自畫像。后來,有人曾給這首詩譜了曲調,那股躁動與無奈的情緒更加讓人回腸蕩氣。
1887-1895年間,阿拜花費了很多精力進行文學翻譯。他曾把拜倫的詩,萊蒙托夫的詩,還有普希金等人的詩翻譯成哈薩克文。譯文富有才氣,以至于現(xiàn)在讀起來,很多人會誤把這些詩人當成哈薩克人。我曾親耳聽人把奧涅金與達姬雅娜當成一對哈薩克戀人,把他們的愛情故事當成哈薩克民間愛情長詩。這對一個譯者付出的心血,應該是最好的肯定了。我想象不出,當初他翻譯這些作品時,孤獨的內心世界曾得到過多少慰藉和快樂。阿拜還曾給他翻譯的達姬雅娜給奧涅金的信譜了曲,聽起來像一首傷感的哈薩克情歌。這首歌已經(jīng)被人傳唱了整整一百多年了,還在唱。在這首歌里,達姬雅娜說:
你是上帝賜給我的愛人
我卻無緣做你愛的人
原諒我年少無知
成了讓你永遠失望的人
……
你是一只猛虎一個受傷的人
我是一只小羊一個被捕獲的人
為了愛你我甘愿送命
你的懲罰為何這樣無情……
關于阿拜個人情感經(jīng)歷,史料好像沒有更多的記載。阿烏埃佐夫的長篇小說中提到他青年時曾癡情地愛過一位名叫托格江的美貌而性情優(yōu)雅的女子,只因父親已經(jīng)給他訂了大貴族阿勒鑫巴依的女兒迪麗達做妻子,而托格江又是鮑吉家族的人,二人終于不能成為眷屬,抱憾終生。阿拜在娶迪麗達過門的前一夜與托格江見了最后一面……不知現(xiàn)實生活中的阿拜是否因為有過這樣一段遺憾的情感經(jīng)歷留下了太多的感傷,抑或他一生看過許多與自己有過同樣經(jīng)歷的戀人,他的情詩總是憂郁中富有一份不滅的癡情。
投向你的眼睛
透露我心中的苦情
永遠不能治好
愛在心上烙這道傷痕
哈薩克的精英
閱歷豐厚的人
沒有人趕得上人群中
你這樣一個人
我的歌伴著我的淚
流出我的眼睛
望著心愛的人
話在嘴邊說不清……
一個小伙子對一個姑娘:
哈拉木哈斯姑娘給你一個心的告知
遇到你我的財富和生命已不足掛齒
每當想起你的時候
熱淚禁不住把我的衣襟打濕
在人世誰能比你更美
即使美了也不過是你的影子
唯有你是我愛的人
不會再有旁人得到我愛的告知
癡情的人自有癡情人的心思
愛上了就要愛到死
無論見到你還是見不到你
我的心不能再離你半尺
眼睛忘了去看別人
就是看到了也不過如此
你是否也在你的小床上
夢見我親吻你光滑的身子?
你的秀發(fā)落在我的肩上
絲絲縷縷美如蠶絲
我們相愛吧
為什么不讓愛把你我都醉死?
阿拜把這些歌都譜上曲調,唱起來,好像嚶嚶私語。
阿拜的詩非常富有鏡頭感,而且藏在鏡頭后面的是哈薩克人的眼睛。阿拜少年時常與他的兄長、朋友們去冬營地放鷹狩獵,像許多哈薩克人那樣一年四季在冬草場與夏草場之間游弋。在他的文字中,雪天出獵,松柏蒼勁,黑色的鷹從藍色的天空向白色的雪地像黑色的鞭子一樣劈下;紅色的狐貍,在白色的雪地上劃出一條紅色的線。黑鷹與紅狐在雪上搏斗,像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大自然里沐浴。黑鷹是她的頭發(fā),紅狐是她臉上的紅暈,雪地是她潔白的肌膚,大自然是她寬敞的浴缸。阿拜的文字中還有很多關于春天、冬天、夏天、秋天的描述。在這些季節(jié)里,老百姓生兒育女,享天倫之樂,或辛勤勞作,疲于奔命。他們搬遷,搭建氈房,孩子們哭笑,狗們吠叫,母馬寵它的孩子。秋風蕭瑟中,人們的臉上掛著無奈與艱辛。而冬天永遠像一個不知人間冷暖、不食人間煙火、無情無意的老人……在阿拜的文字里,馬總是令人愛不釋手。你總會看到一匹兩只耳朵像夏天的葦葉一樣相剪在一起,有著寬闊的胸膛、平坦的脊背、厚實的大腿的馬……
隱居之后,讀書和寫作雖然給阿拜的內心世界帶來了些許安慰,但生活依然很不輕松。進入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之后,阿拜的生活中接連發(fā)生了幾件大事,使他蒙受打擊。1891年,阿拜的兄弟奧斯曼病故。1894年,他為余生寄予厚望的兒子阿布都熱合曼(小名阿布什)病倒。作為父親,阿拜在阿布什身上曾傾注了太多的心血。阿布什是一個情性十分恬靜的孩子,性格穩(wěn)健,為人謙遜,做人理性,而且有非常旺盛的求知欲。阿拜曾在鄉(xiāng)里讓他學經(jīng)文,然后送他到塞米城讀正規(guī)中學,然后去吐曼城讀中等理工??茖W校。畢業(yè)后,阿布什原打算去彼得堡攻讀理工學院,但曾在塞米當過縣令的一個名叫羅斯也夫斯基的人卻建議他讀了軍官學校。1892年軍官學校畢業(yè)后,阿布什來到塔什干謀職,不久就患病倒下了。阿布什住在親戚家養(yǎng)病,阿拜派小兒子麻豪亞去照料他,并一直陪哥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期間阿拜只能以書信的方式與他們聯(lián)系。1894年阿布什病故,阿拜的希望破滅。從阿布什病重到他死后,阿拜一連為他寫了十多首詩,最長一首達一百多行,其中有他為阿布什遺孀瑪格江代筆的挽辭。瑪格江痛失愛人,傷心過度,一蹶不振,于阿布什年祭到來前也駕鶴西去,那年她只有二十五歲。一連兩個孩子的死,使阿拜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他絕望地說:“我的孩子,‘天賜給了你生命,也賜給了你死亡’,然而‘痛苦來了,我別無選擇,只能迎上’。如果你能好好地活著,‘是否該回家來/把你所知的告訴給你的鄉(xiāng)親?/給他們指出一條路后你再走/我是否不會感到太傷心?’?!笨梢钥闯?,阿拜痛失阿布什,失去的是生活熱情。他說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孤獨地空守寒舍的僧人”。
自兄弟奧斯曼和兒子阿布什死后,阿拜變了,批判和憤怒少了,詩越來越簡短,語言越來越干練,對孤獨的體驗越來越深刻。
果真有死,死掉的一定不是人,而是天
天死了,不再賜給誰人時光和快樂
可笑的是,當智者失去“我”和“我的”的世界時
迂腐的人們竟以為他“死”了
有的人活著,靈魂讓功利偷去了
靈魂被盜了,方寸也就亂掉了
智者死去留下的是精神
誰會認為他真的死了?
誰都熱愛生活
可天卻窺視人在枉世的悲活
這世界究竟枉在哪里悲在何方
不苦思,不苦心,絕難得到結果
功利的朋友來世不可能相守
只因今日利與來世情不相投
有心于一生之利,無奈于末日審判
誰能說自己也真正活過
1898年,地方上又開始勃勒斯的選舉,免不了還是部族之間的權利角逐。阿拜的學生烏拉孜巴依開始活動,在民間拉選票,推舉勢力范圍里的人參加選舉。他甚至拉攏阿拜的長兄參與,挑撥阿拜同家族的關系,說阿拜曾經(jīng)保全私利,犧牲家族的利益,并以此為由,借家里人之手讓阿拜遭受皮肉之苦,引起民憤。民間紛紛有人站出來,為阿拜鳴不平。大家講的是同一個道理:阿拜不是哪個部族的阿拜,而是老百姓的阿拜。他們要求那些傷害他的人對阿拜給予賠償。有人說,如果一個被傷害的男人值一百頭駱駝,那么阿拜值二百頭駱駝。然而,當傷害阿拜的人真的來到他面前向他表示道歉,并要求給予阿拜賠償時,卻被寬容的阿拜婉言謝絕。他說:
以一報還一報,此報何時了?
阿拜短詩中,有一首這樣的詩:
我把一只狗崽養(yǎng)成了狗
他卻咬我身體,傷我骨頭
我給一個人教會了打槍
他成了射手,我卻看見他對著我的槍口
這首詩應該是阿拜在他的晚年有了特殊的經(jīng)歷之后,對人性弱點的蔑視。還有一首詩,留下了同樣的氣質:
人不過是一包糞囊
死了比糞土還要臭
有人驕傲地活著以為沒有人和他一樣
無知啊
你昨天是個孩子今天已經(jīng)壯年
明白了人不會永遠不變
那就去愛吧,讓你的心真正領會神的旨意
人生還有什么比愛更快樂?
1898年,阿拜寫了一封長信給沙皇最高當局,希望當局秉公辦事,健全法制,對地方官員貪污受賄,無視王法,在民間制造混亂的行為加以制止。但是,一紙狀文遞上去,石沉大海,直到1980年才在圣彼得堡被人發(fā)現(xiàn)。可想而知,阿拜人生最后幾年里內心的絕望。
1903年冬天,他心愛的小兒子麻豪亞病倒了。
麻豪亞小時讀過經(jīng)文,后來被父親送到學校讀俄文。三年后,患病輟學,跟父親讀書,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詩人。麻豪亞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孩子,懂得父親的才華與學識所具有的分量。在父親身邊,他不但讀書,還幫父親整理文稿,起草書信。他的俄文很好,字跡也十分工整漂亮。有人說,父親寫給沙皇最高當局的那封信就曾是麻豪亞起草的。但是,死神對阿拜總是太無情,這樣一個孩子,也不肯放過。
1904年初夏,阿拜帶著病中的麻豪亞舉家遷往夏牧場,希望兒子能呼吸到大自然清新的空氣。但是,就在春天的腳步輕輕走來的時候,死神終于拿走了這個年輕人年僅三十四歲的生命。
麻豪亞的死徹底摧毀了阿拜的精神世界。開始幾天他還是老淚縱橫,但到后來,他竟沒有淚了,整天悵然若失,魂不守舍。麻豪亞死后,人們啟程前往夏牧場,眾人去麻豪亞的墳塋向亡靈告別。阿拜也去了。他一個人在兒子的墳塋前長長地坐了幾個小時?;貋頃r,人們見他的兩鬢突然白了許多。他對家人說,他也將不久于人世。然后,他開始自閉。
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就在麻豪亞去世不久,這個曾真正用心在這個世界上活過的詩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見過他的人說,他死的時候,口鼻出血,但神態(tài)十分安怡。這一天是1904年6月23日,一年中生命最旺盛、陽光最富有活力的季節(jié)……
這個時候,阿拜的詩作已經(jīng)在民間有了非常廣泛的傳播,一些有心人開始搜集他的手稿,并裝訂成冊。1909年,也就在他去世五年以后,他的詩集第一次正式出版。
阿拜一生寫過很多部詩,還有雜文和歌曲?,F(xiàn)在留下來的有二百二十三首詩,四部敘事詩,四十五篇雜文和十多首歌曲。但他生前好像并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讓后人永遠緬懷的詩人。他最早寫的詩,用的名字甚至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好友兼學生庫克巴依的。后來,詩寫多了,他的影響大了,到了秘密保不住了的時候,他才像做錯了事情又不好毀約的孩子那樣對庫克巴依說:“原諒我。把我的名字還給我吧,我賠你一峰駱駝?!边@話用哈語說起來,值得玩味。哈薩克語“名字”這個詞與名詞“馬”同音。所以,這句話聽起來就是:“原諒我,把我的‘馬’還給我吧,我賠你一峰駱駝。”
阿拜走了以后,他的這匹美麗的天“馬”在后世中長久地留下來了。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個畫面:一匹白色的天馬從藍色的天和白色的云中向你飛來,身邊金星飛舞,然后寂寞的大地開始春意盎然……是的,阿拜這樣一個人,給沉寂千年的哈薩克文化帶來的是一個新的視點和新的思維方式,是在理性和客觀中學會自我批判、自我懷疑,甚至自我否定。就像一個擅長于自嘲的人,一定是個十分懂得自嘲為幽默最高境界的人一樣。一個善于進行自我懷疑和批判的民族,一定懂得自我超越或思想解放,是文化進步的新境界。百年來,阿拜精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哈薩克人。對他們來說阿拜不是精神領袖,也不是民族英雄,而是一個標尺。他們用他來衡量自己的民族文化,衡量民族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社會行為、公共道德,以此批判阻礙民族進步的一切弊端,包括人性的弱點,以使自己更能適應時代的發(fā)展。作為一個公眾知識分子,一個能夠提出建設性意見的文化人,阿拜的批判更具備一種“長效性”。他曾批判過或贊美過的,并沒有因為時代的變遷而成為故紙堆,在現(xiàn)實中依然具有時效性。比如說,他的建立法制社會的理想,他對知識和學問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他的生命價值觀中對功利主義者的蔑視,他對如何擯除民族劣根性的設想,等等。他說:
我以為,一個有心于改善哈薩克現(xiàn)狀的人,手中至少應該有兩樣東西:
首先,他應該有大權,有大感召力。有了這個東西,他就能夠說服哈薩克們讓孩子進學堂讀書,以使孩子能夠以這樣或那樣的途徑、方式學會他們必須學會的東西。天下學問包羅萬象,只要有了引導者,孩子們就會有的放矢了。至于學費的問題,我想是可以從民間籌集到的。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女孩子們也應該讀書,哪怕讓她們學經(jīng)文,真正懂得點宗教的教義,也應該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嘛。長此以往,多年之后,當我們衰老的時候,老得不能發(fā)號施令的時候,現(xiàn)狀也就會因為有了生機勃勃的年輕人而有所改變。
二,那個有心人應該是個有財力的人。他可以憑借財力“賄賂”哈薩克們并把他們的孩子送出來,然后像前面所述的那樣讓孩子們讀書。這樣也是可以改變的。
遺憾的是,現(xiàn)實中根本找不到那樣既具崇高威望,哪怕能夠以權壓勢,或將天下財富匯聚一身的人,以承擔教育后代的義務。
其實,即便不用強制手段或金錢讓哈薩克買賬,而是苦口婆心、或者贊美恭維——反正想博得哈薩克人的心是很難的。因為他們的肌體中,有一種來自于老祖宗的——骨子里的迂腐??雌饋?,他們更善于詭笑,傳小話、發(fā)微詞,抑或說大話——他們以為這是樂趣,別的不用去想。即使想了也想不到點子上,因為說幾句正經(jīng)話給他們,沒幾個人用心聽。你看到的一定是一雙游無定所的目光,抑或是一張魂不守舍的臉。
有學者說,阿拜寫的雜文是在他的詩不能很快為很多人接受的情況下,于晚年時寫的。與詩歌相比,雜文確實有不可取代的優(yōu)勢。平鋪直敘,通俗易懂。據(jù)說為了達到通俗的目的,阿拜在他的雜文里還大量采用了宗教詞匯,以使庶民百姓,能夠像聆聽宗教教義那樣去接受他想表達的意思……
有關阿拜的家庭生活,阿烏埃佐夫的長篇傳記中有許多描述。阿拜的一生中有過兩名不凡的女性,一個是他的祖母佳麗達,另一個是他的母親烏麗江。祖母佳麗達在世的時候有點紅樓夢中老祖宗賈母的意思,家里的很多事由她拿大主意。祖母耳朵有點背,但心胸博大,富有包容心和同情心。兒子庫南巴依與鮑吉家族結下了那么多的恩恩怨怨,甚至于老死不相往來。鮑吉死的時候,庫南巴依去鮑吉家憑吊,就是在大度的母親的一再強求下成行的。阿拜的母親烏麗江是父親庫南巴依的二房,在家沒有什么地位,但她承擔著贍養(yǎng)老母親的責任,平時少言寡語,性格內向。阿拜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更多的是自尊自愛、包容和平民化的內在氣質。
阿拜的妻子迪麗達是大貴族家的女兒,1860年嫁給阿拜,1926年病故。據(jù)她的孫女娃西拉·麻豪亞回憶說:“母親說話時語速很慢,性情也很平靜。她是一個長得非常白凈的女人,鼻梁有些高而且很直,眼睛也很大。她從不對家里的仆人動怒,或委屈誰。她很愛我,我是在她的呵護下長大的。”
迪麗達雖然在阿烏埃佐夫的作品里因為有了阿拜的初戀托格江而顯得有點被動,或者說形象有點尷尬,但是,現(xiàn)實中的迪麗達卻與阿拜終生相守。迪麗達生的孩子阿布什、麻豪亞給阿拜帶來了不知道多少快樂和安慰。麻豪亞的女兒娃西拉曾在爺爺身邊,性格隨阿拜,富有才情,曾為阿烏埃佐夫撰寫阿拜傳記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素材。娃西拉二十世紀初受斯大林迫害被流放,后回阿拉木圖阿拜芭蕾藝術劇院當服裝設計師,隨團赴歐洲國家演出過。娃西拉的女兒依霞格·賈格帕爾二戰(zhàn)時曾參加蘇聯(lián)空軍女兵,1945年奔赴遠東,在我國哈爾濱近郊十二公里的地方當?shù)厍诒诮?jīng)歷過生和死,血與火的洗禮之后,回到家鄉(xiāng)。二戰(zhàn)時,阿拜的后代中先后有五名成員在前線戰(zhàn)死。也不知,在那個世界里,這一切帶給阿拜的是慰藉還是悲哀?
阿拜的詩于上個世紀初開始傳入我國的哈薩克中。對我國哈薩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阿拜的影響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像阿賽特、阿赫特、唐加里克、阿斯卡爾等富有才華、思想開明、尋求哈薩克文化進步的詩人。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新生代的哈薩克人依然為哈薩克文化史上有過阿拜這樣一個開明、富有思想的文化人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