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環(huán)
顧彬大概是孤獨的,因為他總在擔心酒宴上尋不見的那瓶白酒“孤獨”,擔心“它會懷疑它的吸引力”;又恐怕“書能夠孤獨嗎?我不在的時候,留在家里的書會思念我嗎”;還要問家附近的“草地會孤獨嗎”;將足球踢向半空,足球是否又會感到“快樂”、“不寂寞”、“不沉悶”?最后他甚至問了“上帝”:教堂草地三四年沒有孩子踢球,“上帝會高興嗎?他也想休息嗎?跟老人一樣在七山之中呼呼睡嗎”?顧彬自己講:“東西會有感覺嗎?這本來是一個哲學的問題。人家一般來說不太想回答這么一個好像很笨的問題。”但是他依然拼命要問,這不僅是一個哲學家的敬業(yè)和老小孩的好奇。他想喝酒時,被女人攔住無法喝,便感到“悲哀”;想踢球時,被母親或妻子教導(dǎo)“外面下雪,下雨,有太陽,有霧,有什么的,你今天別出去,你別跟你的哥兒們踢足球,你不如留在家里,在家里休息”,又感到不被了解的痛苦。但女人不是全部的罪人,只是一個代表,代表著繁瑣沉重的俗世與紅塵,紛紛揚揚,看不見摸不著的羈絆,卻又無法舍棄,這也是一種“無物之陣”,于是孤獨是必然的了。但詩人滿滿的情緒總要有排解、交流,那么只好問書問酒問草問球問老天。
但顧彬絕不是那個孤獨愁苦到投水而亡的屈原,他在問完了以后,亦是放曠而詼諧的:“我不喜歡喝德國的白酒,它太淡。我也不喜歡喝美國的威士忌,它也不夠濃。我愛喝真的東西,比方說北京的二鍋頭或金門的高梁酒。58°以下的酒對我來說不是酒,是水,可以用來刷牙,也可以用來洗臉,但是不能用來做仙人。”他又是行萬里路且敏而多思的:生長在德國,“文革”時來到北京,其后在中西各國行走周游;既可以用“國家的好孩子”、“高級干部”等中國政治詞匯來諷刺“德國的官僚主義”,又可以對比中德文化批評熱衷于拆古建的中國人浮夸“咱們古老的文化,咱們古老的民族”;他也有兩種文化對撞的困惑:“中國的革命早過去了。我們的革命還在腦子里。我們還是為人民服務(wù),還是想自力更生……我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學怎么讓人為我而服務(wù)嗎?這是一個我每天給孩子作中國飯的時候要思考的非常重要的問題。”這思考放在享樂至上的當今中國是天真而近迂腐的,但在以哲學著稱的德國卻是深刻而近宗教的。
酒也罷,思考也罷,這些都來自日常,又超脫凡俗,顧彬沉醉其中,也便是沉醉于孤獨的好處。他講,在德國文人看來:“憂郁是甜的?!庇纸忉尩溃骸拔覀兯伎嫉臅r候,我們認識的對象認識到了后,它馬上會消失。特別是美這個現(xiàn)象,美女更是這樣。Orpheus 和Eurydice 的神話把這個道理說得很清楚。Orpheus看到了他的愛人以后,她馬上就失蹤了?!瓫]關(guān)系。記憶還保留它?;貞浿械拿雷C明它原來的存在。我們不能夠記憶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現(xiàn)象。因為是這樣,憂郁才是甜的。它甜在于它存在的不存在或者在于它不存在的存在?!钡玫绞谴嬖谑翘穑菓n郁是不存在,回憶又是甜是存在,而沒有得到,就沒有回憶。這與佛家講的“色空”有異曲同工之妙了。人生萬事不過是這樣反復(fù)與即離、相生與共存。孤獨也是這樣?,F(xiàn)實令人孤獨,但沒有孤獨就覓不到詩酒與思考的妙處,而詩酒與思考又來自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說,顧彬的孤獨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