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成,王玉蓉
(1.河北大學 教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2.河北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傳教士的譯書活動最早可追溯到鴉片戰(zhàn)爭以前,其中新教傳教士翻譯的關(guān)于非宗教問題的著作總數(shù)達108種,約占同期翻譯著作總數(shù)的14%[1]591。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在不平等條約的保護之下,傳教士紛紛來華辦學校、譯西書。但是,世俗教育的規(guī)模不大,他們的譯書活動基本上是各自為政,零星局部地進行。西學大規(guī)模引進,早期教會學校登陸,洋務學堂的興辦與學校教材編譯的計劃性、組織化幾乎同步出現(xiàn)。洋務運動時期教會編譯學校教材機構(gòu)在近代教材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而這項工作卻是由來華以傳播基督福音并借此擴張西方殖民文化的傳教士承擔,西學的傳播、宗教的滲透與教育的革新并行,在教材編譯中匯聚在了一起,發(fā)生了復雜而多元化的影響。本文擬對此加以探討,因所涉問題復雜,加之作者學力有限,故不當之處,尚祈指正為盼。
隨著新教傳教事業(yè)發(fā)展,傳教活動的某些領(lǐng)域中也出現(xiàn)了向?qū)I(yè)化方向重要轉(zhuǎn)變,最明顯的就在醫(yī)學和教育方面,當他們與單一的布道目的局部偏離或某些程度的分道揚鑣以后,便具有半獨立性,不論就學科教育,還是傳教士本人而言,專業(yè)標準都提高了。向中國傳播西方醫(yī)學知識的重要媒介是醫(yī)學著作,最著名的早期作者是英國傳教士醫(yī)生合信(Benjamin Hdson),他編輯的書籍多年來都是標準讀本,解剖學著作《全體新論》(廣州,1855年版)被收入中國主要類書中,以此獲得極高聲譽。后來,美國傳教士嘉約翰(John Glasgow Kerr)博士、英國傳教士德貞(J·Dudgeon)博士及傅蘭雅(John Fryer)等人都翻譯了大量醫(yī)學著作,其中包括診斷法、繃帶包扎法、皮膚病、梅毒、眼病、炎癥、醫(yī)學原理和實踐、藥物學、熱病、衛(wèi)生學、外科學、解剖學和生理學。這些著作對讀者的影響常常是傳教士所不能直接作為的,他們有助于使日益增多的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接受西方科學知識。
19世紀70年代初以前,傳教士設立的學校主要錄取教徒的孩子,耶穌會士管理江南的江蘇、安徽教皇代牧區(qū),1878-1879年有345所男校和62 222名男學生,213所女學校和2 791名女學生,到19世紀最后幾年,江南天主教學生的總數(shù)已逾16 000名[2]98。從70年代中后期開始,帶有世俗性的教育得到越來越多的傳教士肯定。根據(jù)1877年和1890年在上海舉行的兩次“在華傳教士大會”的報告。教會設立的學校逐漸發(fā)展,初步統(tǒng)計:1876年,男日校177所,學生2 991人,男寄宿學校31所,學生647人;女日校82所 ,學生1 307人,女寄宿學校39所,學生794人,傳道學校21所,學生236人。學??倲?shù)350所,學生總數(shù)5 795人。1890年,學生總數(shù)為16 336人。13年中,學生人數(shù)增加近兩倍。約一萬余人[3]73。
鴉片戰(zhàn)爭之后,傳教士東來,推動了西學東漸浪潮,在學校教育領(lǐng)域,引起了對舊式學校的非議。在中國,除了傳教士辦的許多教會學校外,國人也不斷創(chuàng)設以西學為教育內(nèi)容的新式學校,這些學校的課程設置并非傳統(tǒng)儒學經(jīng)典及據(jù)此而編的蒙學教材所能滿足要求。于是,國內(nèi)一批具有改革思想的先進人士積極謀求教材的革新,改造傳統(tǒng)教材,使之部分地適應教育改良的趨勢以及新式學校教學對新知識、新思想的要求。但是,教材建設僅靠少許改編課本并不能滿足新式學校日益增加與學科課程不斷細化的要求,因此需要設立專門機構(gòu)以編輯教材。
基督教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美華書館、墨海書館,是著名的早期譯書機構(gòu)。此后的一二十年間繼續(xù)開設了幾處譯書局,傳教士在華的譯書活動沒有很大的發(fā)展。此外,受當時譯書風氣熾熱的感應,有的西學著作譯述者還從事傳播發(fā)行及推銷的工作,如傅蘭雅于1875年成立了格致書室,主編《格致匯編》長達15年之久,對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及醫(yī)學等知識都有介紹,開辟了趣味性較強的“格物雜說”“博物新聞”等科學欄目,介紹有貢獻的西方科學家,成為近代最早的通俗科學刊物。格致書室同時又銷售發(fā)行新式教科書,并譯印了若干科技書籍。
中國近代學校教材早期發(fā)展史上最具里程碑式意義的是“學校教科書委員會”的成立,這一以西學教材編譯為職責的機構(gòu)無論在文化、教育,還是在出版事業(yè)都有重要地位。與后繼者中華教育會、廣學會一樣,他們都非常注重改善教會學校的實際教學困惑,編譯各類學科的學校教科書,而且與中國教育有關(guān)的事務均在其關(guān)心范圍。
1877年5月,在華基督教傳教士第一次大會在上海召開。會上,根據(jù)美國長老會傳教士狄考文(Calvin W·Mateer)的建議,大會決定成立“益智書會”,即“學校教科書委員會”(The school and Textbook Series Committee),從此正式誕生了中國近代編譯出版教材的專門機構(gòu)。關(guān)于該機構(gòu)的產(chǎn)生及與新教育的關(guān)系,國外學者對此的分析或描述能增加我們的認識:
在19世紀中葉的幾十年間,新教徒對于非宗教的教育普遍采取否定立場。但是,大約從新教傳教士在華第一次大會(1877年)前后開始,情況便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在這次會議上,美國長老會的狄考文懇求傳教士同道們在教育方面負起更大的責任。雖然狄考文當時受到猛烈地批評。但是,冰層打破,后來10年間,越來越多的傳教士轉(zhuǎn)而贊助他的立場了。主要有狄考文的發(fā)言引出了1877年會議的另一重要結(jié)果,即設立一個益智會,由傅蘭雅董其事。此會的委員們信奉狄考文所提出的主張,即“教會學校的成敗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是否擁有好的和適用的教科書”。[1]621
會議決定,任命丁韙良、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狄考文、林樂知、黎利基(Rudolph Lechler)和傅蘭雅等組成委員會負責籌備編輯一套初等學校教材,以適應當前教會學校的需要。
委員會成立后,召集了幾次會議,就下列各項決定取得了一致意見。
第一,議決:為籌備編寫兩套中文教材,即初級教材和高級教材,作好準備工作,兩套教材體裁必須文理簡潔;暫不翻成北京方言。
第二,決議:兩套教材必須包括下列科目:
1.初級和高級的教義問答手冊,以直觀教學的形式,各分三冊。
2.算術(shù)、幾何、代數(shù)、測量學、物理學、天文學。
3.地質(zhì)學、礦物學、化學、植物學、動物學、解剖學和生理學。
4.自然地理、政治地理、宗教地理以及自然史。
5.古代史綱要、近代史綱要、中國史、英國史、美國史。
6.西方工業(yè)。
7.語言、文法、邏輯、心理哲學、倫理學和政治經(jīng)濟學。
8.聲樂、器樂和繪畫。
9.一套學校地圖和一套植物與動物圖表用于教室張貼。
10.教學藝術(shù)以及任何以后可能被認可的其他科目。
“委員會”還商定初級教材由傅蘭雅負責,高級教材由林樂知負責,并議決了教會學校教科書的編輯方針:
1.最好是編,不是譯,文字用最淺顯的文理、民族語言及風俗習慣,編寫出將對中華民族產(chǎn)生強大影響的書籍。
2.這種書不僅為學生作讀本,而且教員也可用于教學。
3.不僅教會學校使用,也著眼于讓教會外學生使用。
4.這些書籍完成后,無疑地將為中國的學者和人民使用,因此最重要的應在使這些書籍有嚴格的科學性的同時,抓住一切機會引導讀者注意上帝、罪孽和靈魂拯救的偉大事實。
“委員會”認為,“統(tǒng)一術(shù)語是另一種極為重要的事情”。為此要求作者:
1.把用來表達人名、地名和科學符號的公式列為一表,盡可能在工作之初寄給委員會秘書,供委員會對照比較。
2.對上帝、諸神、靈魂這些術(shù)語,同意每位作者自由選用,但必須在序言中加以說明。
3.完全出自本地的書籍和出自外國而發(fā)行人又不在中國的書籍應予仔細檢閱,把使用的術(shù)語與名詞分別列入不同的詞匯表。并希望凡愿意承擔這次工作中任何一部分的人都迅速將他們制術(shù)語和專有名詞者所要使用的書籍名稱通知秘書。
委員會應該做到:
1.應將作者或譯者本人提供他們所使用的中文和英文詞匯表收集起來,統(tǒng)一劃分為三類,即(1)技術(shù)科學和制造類;(2)地理類;(3)傳記類。然后印制成冊,給參加這項工作的各寄一冊。2.指定傅蘭雅先生負責第一類詞匯表的準備工作,其它二類詞匯表交由林樂知牧師負責。3.請偉烈亞力先生提供專有名詞的詞匯表,并請麥加締博士提供外國著作的日文編譯本中使用的術(shù)語和名詞表。[4]86-90
“學校教科書委員會”開始關(guān)注中小學教學的實際需要,在形式上有了“圖說”一類的課本,在內(nèi)容上開始著手將科學名詞規(guī)范化和科學知識條理化,為近代教科書的編寫提供了最早的樣板。所出版的有關(guān)數(shù)理化的教科書,介紹了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學知識,為數(shù)、理、化、天文、地理等學科編訂了統(tǒng)一的中文譯名,這在傳播西學方面有一定的積極作用[5]126。
到1890年,“學校教科書委員會”自行編譯出版書籍共有50種,74冊及圖表40幅。經(jīng)審定合乎學校使用之書48種、115冊,兩項合計共98種、189冊。這些書籍大部分都屬于學校教材或教學參考用書,內(nèi)容主要為自然科學知識。其中數(shù)學類有8種,科學類有45種,歷史類有4種,地理類有9種,道學類(包括哲學和宗教)有19種,讀本類有1種,其他12種。內(nèi)容多涉及自然科學,如算學、西洋歷史、地理、宗教、倫理等科。教科書有《筆算數(shù)學》《形學備旨》《三角數(shù)理》《代數(shù)術(shù)》《八線備旨》《重學》等。另外,宗教書籍也占很大比重,如:《教會三字經(jīng)》《耶穌事略五字經(jīng)》《福音識字課本》《舊約史記課本》等[6]38。這期間,賣出了30 000多冊書,該會的工作很快就自給自足起來。
在“學校教科書委員會”出版的教科書中,有傅蘭雅所編寫供初中或高等小學使用的圖書(Wall Charts with Hand Books)13種,占37%,傅蘭雅自費出版的供初級中學或高等小學使用的大綱性圖書28種。也有統(tǒng)計稱其中有12種是科學方面的,5種是附有手冊的科學知識掛圖,有8種科學須知[7]243。其中有關(guān)地理學的有1882年出版的《地志須知》,該書分6章,第1章略釋地勢名義;第2章論亞細亞洲各國;第3章論歐羅巴洲各國;第4章論阿非利加洲各國;第5章論亞美利加洲各國;第6章論太平洋列島。在1883年出版的《地理須知》一書中,傅蘭雅指出,從廣義上看,“地理一學,所該甚廣。如地質(zhì)、地勢、礦石、水澤、空氣以及光熱雷電、吸力、草木、禽獸、人類等,莫不屬乎地理,蓋地所以載物也。凡此諸事皆不能離乎地也?!币虼恕兜乩眄氈分袃H選擇“地理至緊切者”來討論。中國讀者可以通過此書所繪制的地理學知識線,了解“西國地理大略”,能使中國人把真正意義上的地理學與“中土堪輿家專以地脈、風水、陰陽、宅寓愚惑庸眾者”區(qū)分開來。
無論從擴大教務和防止“教案”來看,傳教士們都一致認為,應在上層社會中傳教。那么,在上層社會中傳教采取什么方法呢?他們認為,“唯有廣泛傳播知識”,才是“醫(yī)治莫名其妙的仇恨的唯一有效方法。這種仇恨集中在某些地方,使有社會影響的階層不讓外國人進入他們的城市”。所以,需要更多的科學、更多的報紙和更多的書籍,需要更多的公共演講和科學儀器——不但要強調(diào)宗教,而且要強調(diào)健全的政治、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簡明真理”[8]580。這實際上指明了傳教重點轉(zhuǎn)移到社會上層以后,傳統(tǒng)“演講福音”的傳教方法應由科學布道和文化布道作先導。
隨著傳教士對宗教與教育看法的不斷調(diào)整以及教材地位作用認識的日益寬闊,教材的編譯機構(gòu)與新教育設施的長足進展相得益彰。1890年開辦了400所教會學校,包括許多專門學校和大學在內(nèi),與天主教主持的教會學校大異其趣,絕大多數(shù)新教的學校都開設有西學的教學科目。在這種背景之下,1890年,經(jīng)在華基督教第二次傳教士大會決定,將1877年設立的基督教學校教科書委員會改組為中華教育會(The Educal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其職能逐漸擴大。該會目標除了編輯適用的教科書以適應教學需要外,還提出“探求及研究中國教育事業(yè),加強從事教學工作人員教授的互助”。推選狄考文為中華教育會首任會長,本年會員有35人,1893年會員有73人。1896年有138人,1899年有189人,會員均系從事學校工作的英美傳教士,1915年改名為中華基督教教育會(The China Christian Educational Association)。據(jù)現(xiàn)代出版家王云五所稱,中華教育會“其目的在編譯教育用書,供教員學生教學之用,期使中國青年學生由本國文字得窺西學的津梁”[9]10。1903年一年間,售出書價1萬余元,所印書籍各科齊備。出版史家又稱:“在革新運動時期(1842-1911年),教會經(jīng)營出版事業(yè)的主要組織有二:中華教育會、廣學會?!保?0]382-383
中華教育會除編輯出版教科書,以適應教會學校的需要外,并審定科學與史地名詞,同時還對整個在華基督教教育進行指導,舉辦各種講習會、交流會、演講會,交流和推廣在華基督教教育經(jīng)驗,制定教育方針,教育計劃與具體措施。不過,從整體來看,中華教育會在教科書編譯發(fā)行方面遠較學校教科書委員會遜色。從1890年至1912年的22年間,總共出書34種,且影響下降。甲午戰(zhàn)爭后,由于“開民智”與“興學”熱潮的出現(xiàn),學堂自編教科書、留日學生翻譯日本教科書,尤其是新式民營出版機構(gòu)如商務印書館、會文學社、文明書局及中華書局等紛紛介入教科書事業(yè),使得教會出版物開始逐漸冷清、低落。
傳教士開辦教會學校、編輯教科書,與紳士階層發(fā)生了沖突,在傳教士看來,布道會的工作觸犯了地方社會代言人的紳士集團,因為布道會這樣做就處在老師的地位上,發(fā)行宗教或科學書籍也會使他們受辱,因為這樣也就等于認定中國傳統(tǒng)學科體系并未保有全部真理和知識,同樣,如果提倡發(fā)展西方的社會事業(yè),就會使他們感到羞愧,因為這是暗示中國并未達到文明的頂點,而西方布道會卻站得比他們更高。實際的情形雖然未必如傳教士描述得那樣嚴重,但當時中國社會上流的道德或精神主角紳士群體與中國文化之間水乳交融,更全面地堅持中國是一切文明的中心,傳教士的活動與紳士階層的沖突是必然的。廣學會的創(chuàng)辦目的就是想憑西學打入中國知識分子上層。
1887年11月1日由在華的外國傳教士在上海成立“同文書會”(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 ledge Among the Chinese),創(chuàng)辦者是韋廉臣。1892年改稱“廣學會”(The 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 for China)。該會以“以西國之學廣中國之學,以西國之新學廣中國之舊學”相標榜。1887年版的《同文書會章程·職員名單·發(fā)起書和司庫報告》對此作了較充分的記述。韋廉臣在《同文書會發(fā)起書》中寫道:本會的目的歸納起來是,供應比較高檔的書籍給中國更有才智的階層閱讀,供應附有彩色圖片的書籍給中國人家庭閱讀,目標是面向公眾,包括知識界和商界,在向他們提供科學時,努力使之具有吸引力,達到他們能看懂的程度[11]35。通過發(fā)行、傳播西方書籍,開發(fā)民智,是為了推動社會的變革。
1890年,韋廉臣因病去世,經(jīng)中國海關(guān)總稅務司赫德(Robert Hart)推薦,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繼任。1891年精力旺盛的威爾士傳教士李提摩太擔任它的總干事之后,他有力和富于想象力的領(lǐng)導下,這一組織不但大大擴展自己活動,而且采用新的方法,首先致力于勸說中國的社會精英相信西方文化的價值。而這時,中國的改良主義已逐漸興起,他們尖銳地批評洋務派學西方的局限,提出要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特別是政治制度。廣學會以此為歷史契機,一方面為了解決傳教中來自上層的障礙,另一方面為順應時局,希望他們所帶來的信息,不僅可以解決中國道德和精神方面的問題,還能解決政治和經(jīng)濟問題?!叭〉弥袊看蠓蛑杏袆萘瘓F,啟開皇帝和政治家們的思想”??梢?,傳教士的目標已對準上層社會。
李提摩太到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diào)查中國上層社會究竟有多少人可以作為廣學會的讀者對象,他對中央和地方的高級文武官員,府學以上的禮部官員、舉人以上的任職和在野的士大夫以及全國的秀才和應試的書生都作了統(tǒng)計,一共得出有44 000名之眾。李提摩太聲稱:“我們提議,要把這些人作為我們的學生,我們將把有關(guān)對中國最重要的知識系統(tǒng)地教育他們,直到教他們懂得有必要為他們的苦難國家采用更好的方法時為止?!保?1]85
傳教士通常都還沒有以任何公開的方式向中國各種封建制度提出挑戰(zhàn),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后,中國早期的改良思潮一躍而為呼吁全面改革的維新變法運動,傳教士們在自己的著作中介紹的社會政治消息和理想,經(jīng)常隱含公允激進的成分,使當時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中國人,特別是要求改革的維新派思想家,如康有為、梁啟超及譚嗣同等非常地樂于引用和吸收。甲午戰(zhàn)爭后,教會的出版物流行更廣。
1894年,廣學會出版了李提摩太譯麥肯西的著作《泰西新史攬要》,敘述了19世紀西方基督教文化史和歐美各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在一定程度上對幫助中國人了解西方各國近世發(fā)展起到了一些啟蒙作用。該書極受歡迎,中國書商一再非法翻印,據(jù)王樹槐對相關(guān)文獻的整理表明:
由于廣學會的書籍銷路日廣,盜印之風愈來愈盛,因之林樂知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冬請駐上海美國總領(lǐng)事轉(zhuǎn)函蘇松太道,要求出示禁止。次年,英國總領(lǐng)事亦應李提摩太之請,函蘇松太道,請作同樣的措施。當局自然允其所請,“出示禁止”。諭禁的效果不大,盜印之風仍然不已。是年,上海英租界會審公廨曾查獲盜印者罰款百元。但上海以外地區(qū),則無人干預,盜印之風,有增無減。在杭州,《泰西新史覽要》即有6種翻版。光緒二十四年,李提摩太報告,“四川一省,翻版至有9種。”其余可想而知[12]42
廣學會出版物注重歷史、理化、倫理及宗教等。在中日戰(zhàn)爭之前,教會出版物未為一般人所歡迎,及中日戰(zhàn)爭后,廣學會刊行之《中東戰(zhàn)爭本末》因持論公允,記載翔實,實為當時唯一可靠的戰(zhàn)事讀物,并且書中內(nèi)容清楚地表明作者所持改革派觀點,因此,海內(nèi)外爭相傳誦。據(jù)明恩溥(Arther H.Smith)稱:清光緒帝曾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訂購該年刊行的《萬國公報》全部及其他一切出版物??梢娫摃臅诋敃r之風行,其“出版事業(yè)在革新運動時期進步之速可以概見”[10]283。
廣學會在維新變法時期出版編輯的“西學”著作在維新時期的傳播及作用十分明顯。海外學者對之所作的評議,有聲有色,頗為懇切:
1891年,李提摩太擔任了出版這類著作的主要贊助機構(gòu)廣學會的總干事。廣學會出版了他們譯麥肯齊的著作(1894)和林樂知所編關(guān)于中日戰(zhàn)爭的書《中東戰(zhàn)爭本末》(1896)。每年廣學會從銷售出版物中得到的收入從1893年的800美元猛增到1898年的18000美元。1896年,傅蘭雅興高采烈地說:書籍生意正在全國迅速開張,這里的印刷商不能滿足書籍生意的需要。中國終于覺醒起來了。廣學會對擴大翻譯和著作范圍是有一定作用的。廣學會所出的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給中國維新派議論變法,改革政治以重要的依據(jù)。[1]632
梁啟超曾對當時出版的一些西學書刊作過如下的介紹:
欲知各國近今情況,則制造局所譯《西國近世匯編》最可讀;癸末、甲申間,西人教會始創(chuàng)《萬國公報》;通論中國時局之書,最先者林樂知之《東方時局略論》《中西關(guān)系略論》,近李提摩太之《時事新評》《西鐸》《新政策》;西史之屬,其專史有《大英國志》《俄史輯譯》《米利堅志》《聯(lián)邦志略》等;通史有《萬國史論》《萬國通鑒》等;《泰西新史攬要》述百年以來歐美各國變法自強之跡,西史中最佳之書也。[13]455
廣學會的出版物不同于早期傳教士的譯書,也不同于“學校教科書委員會”,及洋務派所辦的譯書機構(gòu)—京師同文館譯書處(1867年)及江南制造總局翻譯處(1872年)的譯書。它側(cè)重于編輯歷史、地理、宗教等程度較高的書籍,鼓吹政治理想多于介紹政治內(nèi)容,對中國維新派宣傳變法、改革政治的主張有重要影響。廣學會出版的書籍,除純宗教性書籍外,非宗教書籍及人文科學書籍占多數(shù),其中,歷史、傳記、財經(jīng)、社會改革方面占145種,教育、政治占40種,自然科學、工程學、醫(yī)學書籍占31種。
除了專門機構(gòu)有組織地編譯出版教科書外,有的傳教士在學堂教學中為解決實際教學的困惑,受早期教會學校教學改革的影響,也繼承了傳播西學、興辦學校的傳統(tǒng),依然自編教科書。以山東文會館與蘇州博習書院為代表。山東文會館于1867年由蒙養(yǎng)學堂改成,創(chuàng)建者是傳教士狄考文。文會館的教學除了采用基督教出版機構(gòu)印行的圖書之外,他還與人共同編譯教科書。1885年,他與鄒立文共同編譯《形學備旨》10卷,1891年譯《代數(shù)備旨》13卷,1892年譯《筆算數(shù)學》3冊。1898年以后,各地一些學堂以此作為初等學堂數(shù)學教科書。其中《筆算數(shù)學》重印了三十次,《代數(shù)備旨》《形學備旨》也各重印了十余次[14]757。文會館還編有《理化實驗》《電學》《測繪》《微積習題》《英文字典》等講義,供學生傳閱。1893年,蘇州博習書院傳教士潘慎文(A.P.Parker)與謝洪賚合譯《代形合參》3卷,次年又譯《八線備旨》4卷。
上述種種,共同構(gòu)成了以教材編譯機構(gòu)為核心的19世紀下半葉西方教會傳教士在華西學教育的一道風景,并且,教材編譯機構(gòu)與教會學校的教育活動、辦學實踐及教學環(huán)節(jié)一起構(gòu)建了西方教會教育辦學模式的基本類型,它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傳統(tǒng)學校教育以及由洋務派開端維新派拓展的近代新教育又構(gòu)成了三足鼎立之勢,顯示出其與古代封建傳統(tǒng)教育體制的本質(zhì)差異,并一直延續(xù)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
在教科書的編輯方針方面,“學校教科書委員會”及其后身“中華教育會”乃至“廣學會”,都強調(diào)必須把宗教精神和教義貫穿在整個編寫過程中。韋廉臣在第一屆傳教士大會上所作的“學校教科書委員會”的報告中提出“科學和上帝的分離,將是中國的災難”。如果實行分離,學生既不信仰上帝,又不相信圣賢和祖宗,將使中國崩潰,只有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才能“拯救中國”[8]712。傅蘭雅在1896年1月發(fā)表于英文《教務雜志》上題為《一八九六年教育展望》一文中寫道:“基督教必須勝利,中國如要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國家,要擺脫壓迫者的壓迫而獲得自由,那就必須把智力培養(yǎng)和基督教結(jié)合起來?!钡铱嘉脑?877年第一屆“在華基督教傳教士大會”上所作的《基督教教會與教育的關(guān)系》的報告中更強調(diào):“雖然教育作為教會一種非常重要的機構(gòu),但是它不是最重要的,它不能代替?zhèn)鹘?,傳教無可爭議地乃是教會最重要的工作?!保?]61
傳教士在傳播基督教的同時,向中國輸入近代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及政治科學。兩種使命的合軌并非偶然,如在傳教士可借此一箭雙雕:既可依此奇貨,拉攏引誘中國一批士大夫拜服在他們腳下,又可以“利用西方科學的威力來支持并抬高西方宗教的地位”,因為“這里有個暗合的邏輯”,重要的是這種科學“發(fā)源于基督教國家,……就是只有基督徒才能夠發(fā)展出這種科學”[15]674。
傳教士編譯學校教材中當然也包括一些反映西方科學技術(shù)知識的內(nèi)容。但是,這部分教材的譯述是出于這樣的一種認識,“如果科學不是作為宗教的盟友,它就會成為宗教最危險的敵人”,因此,應當注意不要讓“異教徒或基督教敵人來開動這個強大的機器,以至阻礙真理和正義的發(fā)展?!边@說明,教會的一切活動,包括教育在內(nèi),最重要的目的在于傳教,使人信教,最終要使中國乃至全世界“基督化”。在這樣教育目的支配下的教材內(nèi)容必然大量充斥著粗制濫造的宗教教條。對此,連狄考文都承認“教科書委員會出版的相當大一部分根本不是什么學校教科書,而不過是宗教傳單”[16]239。
韋廉臣舉了一個如何把宗教貫穿到數(shù)學教科書中的具體做法:“在這種場合,我將簡單地介紹一下數(shù)詞是上帝一切活動的基礎……我將指出數(shù)學是創(chuàng)造論的基礎,依據(jù)它而形成一切事物??梢哉撟C:一是存在著一位上帝的意志,二是人類是由這個意志的形象所創(chuàng)造,因此能理解表達和闡明上帝的思想?!保?]519狄考文在《代數(shù)備旨》“序”中,講述數(shù)學發(fā)展史后便說:“遠涉中華,宣傳神子降世,舍生救民之圣道,此固以道為重,望世人同登天路,而得天堂之永生也?!保?]125
偉烈亞力(Alexander Wgie)在他所譯《談天》一書的“序”中所說:“夫造物之主全智、巨力,大至無外,小至無內(nèi),罔不蒞臨,罔不鑒察,故人雖至微,無時不蒙其恩澤……余與李君(善蘭)同譯是書,欲令人知道造物主之大能,尤欲令人遠察天空,固之近查已躬,謹謹焉修身事天,無失去秉彝,以上答洪恩,則善矣?!保?7]42
近代自科學的成果到了傳教士手里,竟變成了上帝創(chuàng)世論的“論據(jù)”。傳教士波特永(Balduin)也承認,當時傳教士編譯的各種非宗教書籍,“其中都暗含有大量的基督教內(nèi)容的觀點”,甚至關(guān)于槍炮操作之類的書籍也不例外”[8]209。
鎮(zhèn)江女塾是一所12年制的學校,其功課表列出第一年有“地理口傳”,第二年有“地球風俗”,第三年有“地理初階”,第四年有“蒙學地理”,第七年“地理志”,第八年有“地勢略解”,第九年有“地學指略”,這里的課程名稱與當時一些流行的教科書讀本完全一樣,如美國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編譯、趙如光筆述的《地理志略》(上海美華書館1882年版)、美國李安德(Leander W.Pilcher)著《地勢略解》(1893年匯文書院排印本)、美國孟梯德著、卜舫濟(Francis Lister Hawks Pott)編譯的《地理初桄》(上海美華書館1899年版),這些學堂很有可能采用了這些譯著作為本校的教科書?!妒ゼs翰書院章程》則明確地列出了該校使用的教材,如第一、第二年地理志采用孟梯德的著作;第三年地理志采用富萊的著作。
傳教士在傳播基督的同時,為適應教會學校的需要,編譯了學校教材,以供教會學校使用。以地理教材的使用為例,同時,有的教材也為當時中國早期的新式學堂所采用。例如,梁啟超《湖南時務學堂學約》附課程表所用數(shù)學書包括:《學算筆談》《筆算數(shù)學》《幾何原本》《形學備旨》《代數(shù)學》《代數(shù)備旨》《代數(shù)難題解法》《代微積拾級》與《微級溯源》。這些教材主要是由專門機構(gòu)“學校教科書委員會”等組織編譯的,雖然內(nèi)容上強調(diào)“把智力培養(yǎng)和基督教結(jié)合起來”,但從教材的演變史來看,他們編譯的學校教材,開始從內(nèi)容、體裁以及編輯形式上都注重適應學校教育的需要,特別能充分照顧教師和學生的特點。因此,傳教士專門編譯教材的活動,標志著中國近代新式教材的誕生。學者就“學校教科書委員會”及“中華教育會”的歷史地位作了較為客觀的評價:
基督教東來以后,對于教育事業(yè)亦次第設施。但當時所謂“教育”僅為宗教附屬品,故對于學校設備、教師資格、課程編制、教材選擇,以及管理目標等皆無人研究,至于各公會間應當如何聯(lián)絡,如何共同策勵進行,更無人顧及。及1877年舉行傳教士大會,教育事業(yè)始漸發(fā)達。當時一般主持教育之人以為教授上最感痛苦者,厥惟西學各科教材。于是,即將意見提出大會,而“學校教科書委員會”于是興起。教科書大半屬自然科學,算學、西洋歷史、地理、宗教、倫理等科,以適應社會之需要。在我國許多革新事業(yè),都有天主教或基督教士所提倡,教科書當然不例外。1877年,即民國前三十五年,基督教徒舉行傳教士大會,并組織學校教科書委員會;1890年,即國民前二十二年,基督教會創(chuàng)辦中華教育會于上海,編譯出版各種教科書或討論解決中國一般教育問題,這便是基督教傳教士對于我國教科書的前驅(qū)工作。雖然他們的工作因種種關(guān)系,沒有具體化?!保?]98
對這兩個出版機構(gòu)在教育史上的意義,著名基督教史專家程湘帆先生通過研究,得出這樣的認識:
委員會頗能供給當時的需要,所編譯的教科書為量也不少。中間大半屬自然科學、算學、西洋歷史、地理、宗教、倫理等科,就現(xiàn)在眼光考慮起來,這些書籍的價值,似乎有限,但在50年前,實為創(chuàng)作,我國新學的機括,實在起端在這里。講到委員會事業(yè)的目的,不過滿足當時教會學校的需求罷了,但是間接貢獻于我國教育和新文化的卻是很大。[18]51-52
傳教士想“利用西方科學的威力來支持并提高西方宗教的地位”,為此,他們從事許多文化活動,包括辦慈善事業(yè)(學校、醫(yī)院等)、辦報紙、譯西書,特別是專門為學校編譯教科書,并且又力圖把這些影響滲透到中國各個階層,打入每個角落,特別上層社會,他們可謂費盡心機。但是主觀與客觀的矛盾是很明顯的,其結(jié)果卻是將西方的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社會科學傳到了中國,使中國的整個社會風氣、人們的價值觀念發(fā)生了變化,資產(chǎn)階級新的制度、思想一定程度上戰(zhàn)勝了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制度、思想。傳教士的教育文化事業(yè)建設本身,如教科書編輯、科學名詞的確定等,都是開風氣之先的。受其影響,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維新運動及“新政”時期國家統(tǒng)一的教材編譯機構(gòu)漸次籌設,并逐漸確立近代學校教材的編審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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