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暢
(南京大學 哲學系 ,江蘇 南京 210023)
孟子及其學說的地位在宋代逐步升格。一方面,孟子接續(xù)孔子之道的“道統(tǒng)說”漸漸成為宋儒接受的主流觀點;另一方面,孟子的“以意逆志”的解經(jīng)方式也在宋儒思想潮流中蔚然成風,《孟子》的地位也漸有超越《六經(jīng)》之勢。在這樣一股時代性思潮中,李覯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對孟子學說進行理性的審視和審慎的批判。本文將探析李覯非孟思想的主要觀點,以認識孟子思想效應在宋代展現(xiàn)的另一面相。
李覯,字泰伯,北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他出身寒微,自稱“南城小民”。屢試不第后,創(chuàng)建“盱江書院”,一生以教學為務(wù)。李覯崇尚功利,提倡“經(jīng)世致用”,重視禮學名教。他反對宋代普遍推崇的孟子學說,著有《常語》以駁孟子思想,成為宋學中“非孟”思潮的先驅(qū)者。
孟子思想在宋代成為顯學,不僅“宋初三先生”孫復、石介、胡瑗對其推崇備至,在其后的張載、二程那里更是受到尊崇,并將《孟子》與《論語》并列,從而形成了“四書”的雛形。同時,孟子的地位也由”諸子”一躍成為僅次于孔子、顏回的圣人,漢唐以來“周孔”并尊的格局也為“孔孟”之道所取代。宋代的尊孟思潮所來由漸,并非偶然。從歷史層面看,唐宋之間存在著一個明顯的變革,這不僅體現(xiàn)在社會階層由門閥士族變?yōu)楹T出將相,也表現(xiàn)社會思潮由漢唐注重事功禮教等外王之學轉(zhuǎn)向內(nèi)圣之學,漢代的經(jīng)學轉(zhuǎn)變?yōu)樽⒅匦味现赖睦韺W。而李覯正處于這個轉(zhuǎn)向逐漸形成的初期,他對孟子學說的批判也就涵括了從外王的仁政、禮教到內(nèi)圣的人性論等各個方面。
李覯首先從《孟子》中相關(guān)歷史記載和評價入手,對孟子的歷史描述提出置疑。他認為孟子所言多是富于道德理想性,而忽視其中的歷史真實性。
《孟子·公孫丑上》有言:
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
李覯指出:
《大雅》曰:“瑟彼玉瓚,黃流在中?!本琶缓箦a以玉瓚秬鬯。帝乙之時,王季為西伯,以功得受此賜。周自王季,中分天下而治之矣。奚百里而已哉?《商頌》曰:“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率履不越,遂視既發(fā)。相土承之,海外有截。帝命不違。至于湯齊?!逼踔畷r已受大國,相土承之,入為王官伯以長諸侯,威武烈烈,四海之外率伏,截爾整齊。商自相土威行乎海外矣,奚七十里而已哉?嗚呼!孟子之教人,教人以不知量哉![1]515
李覯認為孟子所說的“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行仁政而王天下之說與史實不合。據(jù)《大雅》記載,周在王季之時就已經(jīng)中分天下而治,擁有當時天下一半的國土了,何止百里?而根據(jù)《商頌》記載,商自相土為王時,就已經(jīng)威加海內(nèi)、八方率服了,國土又何止七十里?因此孟子所言有失,會誤導別人。
如果說,上面對孟子的批評有史實根據(jù)并言之成理,那么下面則表現(xiàn)出李覯在歷史觀念上與孟子不同的認識。
《孟子·萬章上》有言:
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
李覯指出:
或問:伊尹廢太甲,有諸?曰:是何言歟?君何可廢也?古者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成湯既沒,二十五月中,伊尹之知政,太甲之居憂,固其常也。不宮于亳而宮于桐,近先王墓,使其思念。名之曰放,儆之之至也。故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于亳。二十六月而即吉也。太甲之為君,何嘗一日廢矣哉?[1]346
李覯認為孟子所說的“伊尹廢太甲”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李覯認為君是至高無上的,怎么可能被廢呢。從時間上看,所謂流放的“三年”,其實是太甲為他的父親成湯丁憂的時間;從地點上看,太甲不是被“流放”到桐這個地方的,而是為了便于守孝主動“宮于桐”的。守孝畢,伊尹便奉太甲返回亳了。經(jīng)過李覯的解釋,太甲就由孟子言下的悔過之君變成大孝子了,從而否定了伊尹放君之事。事實上,不論孟子抑或李覯的解釋,都是觀念先行的表現(xiàn)。孟子認為,君不君則臣不臣,君待臣以何種禮,臣則事君有何種態(tài)度,禮是君臣互動而非單向的絕對服從。依照這個觀念,伊尹流放太甲自然就沒什么道德阻力而為理所當然的了。而李覯的批判同樣基于一個觀念,即君不可廢。君是至高無上的,即便犯錯,臣子也無權(quán)廢除流放,因此他下面的解釋也就從這個觀念出發(fā)演繹出來的。他并沒有在歷史事實層面找出證據(jù)來進行強有力的反駁,而只是以觀念對觀念,因此也就沒有多少說服力。但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李覯的理解實際上是源于他對君臣之禮的維護和對孔子禮學名教的尊崇。
孟子被視為孔子之道的繼承者,自韓愈即有此論,并言“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孟子死后道無傳承。這個“道統(tǒng)說”在宋初不僅廣為流傳,更有人在孟子之后增添數(shù)名大儒,以示漢唐并非架漏而過。如孫復便說:“自夫子歿,諸儒學其道,得其門而入者鮮矣。唯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而已?!盵2]繼承孔子之道者,不唯孟子,更有荀子、楊雄、王通、韓愈等,后來程頤把董仲舒、毛萇也算了進來。[3]這個完整的道學譜系,李覯并不認同。他在《常語》中說:
堯傳之舜,舜傳之禹,禹傳之湯,湯傳之文、武、周公,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如何?曰:孔子死不得其傳矣!彼孟子者,名學孔子而實背之者也,焉得傳?[1]512
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傳至孔子,孔子以后則無傳。事實上,李覯一方面繼承韓愈道統(tǒng)說的前半部分,而另一方面否認孟子繼承孔子之道,直接說“孔子死不得其傳”,如此一來,荀子、董仲舒、韓愈等人更是不在道統(tǒng)之內(nèi)了。李覯這里仍遵循周孔并稱的傳統(tǒng),因此他就對孔子的理解也就偏于禮教名分等外王學方面。既然孟子偏離了孔子之道,那么借孔子的思想來批判、糾正孟子思想就成為李覯非孟理論的內(nèi)在要求。
在李覯看來,孔子的理論是評定一切后世儒家學者思想正確與否的衡準。孟子不能接續(xù)孔子之道,就在于他偏離了孔子的思想。這種偏離具體表現(xiàn)在不尊周、無君臣之禮、王霸之辨、過度詮釋經(jīng)典等方面。
孔子一向以尊周為志:“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如有能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而孟子卻不尊周,違背了孔子之道: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吾以為孟子者,五霸之罪人也。五霸率諸侯事天子,孟子勸諸侯為天子。茍有人性者,必知其逆順耳矣。孟子當周顯王時,其后尚且百年而秦并之。嗚呼!忍人也,其視周室如無有也。[1]512
或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吾子何為?曰:衣裳之會十有一,《春秋》也,非仲尼修之乎?《木瓜》,《衛(wèi)風》也,非仲尼刪乎?正而不譎,魯《論語》也,非仲尼言乎?仲尼亟言之,其徒雖不道,無歉也。[1]346
首先,孔子極力稱贊桓公、管仲,而孟子非之;五霸“率諸侯事天子”,而孟子卻勸諸侯行仁政而王天下,明顯“視周室如無有也”。李覯認為孔子贊賞霸道是為了尊周,孟子行王道反對霸道,是不尊周,違背了孔子之道。
其次,齊宣王問起齊桓公、晉文公稱霸諸侯的事情,孟子回答道“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李覯認為《春秋》《詩經(jīng)》《論語》等孔子親自修、刪、言的經(jīng)典都有桓文之事記載,孟子不道桓文之事,則不是孔子之徒明矣。
春秋之時,周室衰微,尊周的最好辦法就是諸侯稱霸,尊王攘夷,奉周天子為天下主。因此孔子很贊賞齊桓、晉文之事,并多次稱贊管仲佐霸之功。這種情勢,到了孟子所處的戰(zhàn)國中期就發(fā)生變化了。其時,群雄并起,互相爭戰(zhàn),“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最受苦的總是平民百姓,“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之四方。”此時周天子的權(quán)威已經(jīng)衰微至極,不光是孟子“視周室如無有”,整個天下都是如此。周王室再也無力挽救天下危機,救民于水火之中。孟子從民本主義出發(fā),把自己的治世理想寄托在那些勢力強大的諸侯如齊宣、梁惠身上,希望他們能行王道,一天下而安百姓,解民于倒懸,蘇民于乏困。因此,是孟子的濟世情懷迫使他不尊周。
李覯是一個務(wù)實的經(jīng)世致用者。他之所以反對孟子的不尊周,完全在于他的禮學思想。禮學首先就是要正名分。孟子時代的諸侯與天子的關(guān)系,到了宋代便不存在了,而轉(zhuǎn)變成為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李覯對孟子的不尊周的批判,還要繼續(xù)深入到君臣關(guān)系之間。
在論述君臣之道方面,孟子可以說是振聾發(fā)聵。一方面,孟子主張君對臣要禮貌待之,不能當作犬馬使之。而國君如想有一番作為的話,必須親自去拜訪,不能召見?!肮蕦⒋笥袨橹?,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绷硪环矫?,孟子認為臣對君并不是絕對地服從。臣對君可以藐視之:“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背紝梢暂p賤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背紝梢詮U立、逃避之: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不聽,則易位?!碑愋罩?,“君有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去?!背紝踔量梢哉D殺之:“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泵献拥倪@些揚臣抑君的思想,在宋代引起很大震動。
趙宋之前的五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時期,君臣大義廢棄,倫理綱常淪喪。宋初統(tǒng)治者鑒于此點,大力推崇儒學,亟欲建立一個君臣有等、上下有序的禮教社會。 李覯的《禮論》即是對此的積極回應。他繼承和發(fā)展了荀子的禮學思想,通過探索“禮”的產(chǎn)生、實質(zhì)、范圍、作用等,從而實現(xiàn)推本見末、循名責實、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禮表現(xiàn)在“定君臣,別男女,序長幼”[1]10的差等之中?!袄钣M的‘禮論’,從各方面具體說明了‘禮’的等級性、差別性,這便是其‘禮論’的實質(zhì)所在?!盵4]因此,對于禮學推崇備至的李覯,首先要正的就是君臣大義。而其中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來自孟子揚臣抑君思想的沖擊。他對孟子的目無君上的思想甚為憤慨:
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為君也。天下無王霸,言偽而辯者不殺,諸子得以行其意,孫、吳之智,蘇、張之詐,孟子之仁義,其原不同,其所以亂天下,一也。[1]512
孟子違背了孔子“君君臣臣”的大義,雖然與孫子、吳起、蘇秦、張儀這些尚詐謀、亂天下的行為有所不同,但是其帶來的危害卻是一樣的。其實孟子認為的禮與李覯所認為的禮有所不同。孟子的禮是雙方互動的,雙方都有權(quán)利和義務(wù),所謂“禮尚往來”之意也。孟子所言臣對君的廢立、誅殺是不得已而為之,是一種推致其極的選擇論,它根源于孟子的民本思想。對于這種兩難的選擇,李覯則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他認為周王室不會壞到如桀紂一樣的地步,尚有挽救的余地:
天之所廢必若桀紂,周室其為桀紂乎?盛之有衰,若循環(huán)然,圣王之后,不能無昏亂。尚賴臣子扶救之爾。天下之地方百里者有幾,家家可以行仁義,人人可以為湯武,則六尺之孤可托者誰乎?孟子自以為好仁,吾知其不仁甚矣。[1]517
李覯認為,王朝有盛有衰,沒有長盛不衰的王朝;國君有明有昏,沒有哪個王朝沒有昏君,這是必然之理。不能因為一個王朝衰落,就要推翻它;不能因為國君昏亂,就要廢黜他。周王室雖然衰敗,但是還沒有昏亂到桀紂那樣的程度,所以還有挽救的余地。但是孟子不但自己不事周,還到處宣揚“地方百里而王”,大至齊梁、小到宋滕,無一例外地勸他們行仁政而王天下,使諸侯常懷不臣之心。孟子自以為是好仁義的,其行動卻處處不仁不義。這樣的做法,不僅違背了孔子尊周之道,更是無君臣之義,李覯因此大為不滿。因此,下面他便從對孟子王霸說的批判中,借助孔子的“正名”思想,來確定君臣名分。
王霸之辨首先是由孟子提出來的:“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孟子·公孫丑上》) 孟子認為,區(qū)別王霸的標準在于民心是否“誠服”。民心如果是被迫服從的,就算主宰天下也只是霸道,齊桓、晉文是也;民心如果如“大旱之望云霓”、嬰兒之望父母,即使占據(jù)很小的地方也是王道,商湯、文王是也。李覯對此不以為然,他從對王霸正名開始,對孟子的王霸說進行駁斥:
或問:自漢迄唐,孰王孰霸?曰:天子也,安得霸哉?皇帝王霸者,其人之號,非其道之目也。自王以上,天子號也,惟其所自稱耳。帝亦稱皇,《書》曰“皇帝清問下民”是也。王亦稱帝,《易》曰“帝乙歸妹”是也。如其優(yōu)劣之云,則文王、武王劣于帝乙者乎?霸,諸侯號也。霸之為言,伯也,所以長諸侯也。豈天子之所得為哉?道有粹有駁,其人之號不可以易之也。世俗見古之王者粹,則諸侯而粹者亦曰行王道;見古之霸者駁,則天子而駁者亦曰行霸道,悖矣。宣帝言漢家以霸王道雜之,由此也……所謂王道,則有之矣,安天下也。所謂霸道,則有之矣,尊京師也。非粹與駁之謂也。[1]372
上面一段引文包含三個方面的意思。首先,李覯區(qū)分了孟子所說的“王霸”與后世的不同,孟子所說的“王”相當于后世的皇帝。這一區(qū)分便顯現(xiàn)了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即通過對孟子王霸之辨的駁斥,來確立宋代的綱常名教。其次,李覯認為王與霸代表的是身份,只有天子才能稱王,只有諸侯才能稱霸,這種身份不可移易。這是李覯尊崇孔子正名思想的體現(xiàn)。再次,王霸有粹駁之分。有王而粹者,有王而駁者;有霸而粹者,有霸而駁者?!拔鞑远?,桓文霸而伯者也。三代王而粹,漢唐王而駁者也?!盵1]373王與霸是名分,不能更改,就算諸侯行仁政也只是霸道,算不得王道。
可以看出,李覯把王霸之辨的標準轉(zhuǎn)移到萬古不變的名分禮教上,改變了孟子以來的以是否“以德行仁”、民心是否“誠服”為王霸標準的格局。這樣,李覯就達到了以孔子正名思想來批判孟子無君臣之義的目的。
李覯并不滿足于上面幾點對孟子的批判,而繼續(xù)深入下去:既然孟子自認為是私淑孔子的學說,為什么卻又與孔子之道不同呢?李覯發(fā)現(xiàn),這都源于孟子對經(jīng)書的過度詮釋,從而失去了孔子的真實本意。
從歷史上看,孟子“盡信《書》不如無《書》”的治學方法對于宋初學者突破章句訓詁、打破經(jīng)典權(quán)威起到重大的推動作用。宋初學者逐漸拋棄了漢唐注疏之學,開始對儒家經(jīng)典進行質(zhì)疑,如歐陽修、王安石等對六經(jīng)及《中庸》的存疑。孟子的這一觀念,“對于渴望掃除漢唐經(jīng)學弊端的宋代儒家學者,其作用尤為巨大,使他們更有了改變篤守家法師法的學風和破除迷信經(jīng)典權(quán)威的勇氣,培養(yǎng)了他們可貴的懷疑精神和獨立思考精神。孟子大膽疑《書》的態(tài)度,無疑為宋人疑傳、疑經(jīng)開了先河?!盵5]但是就在這種疑經(jīng)、疑傳蔚然成風,甚至有些近于浮躁之時,李覯卻給時人注射了一針清醒劑:
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曰:甚哉!世人之尚異也??鬃臃俏釒熀酰”娧宰捵?,千徑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書出于孔子,其誰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至取《孟子》以斷六經(jīng)矣。嗚呼!信孟子而不信經(jīng),是猶信他人而疑父母也。[1]514
李覯認為,六經(jīng)皆是經(jīng)過孔子刪定的,是不可移易的經(jīng)典。現(xiàn)在人們卻拿孟子的一句話來判斷六經(jīng)之非,實在是錯誤之極!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父母,反而相信外人一樣。孟子對經(jīng)典懷疑,就等于自絕于孔子之道,焉能續(xù)道統(tǒng)?這樣,李覯便找到了孟子違背孔子之道的根源所在了。
由尊孔子之禮教到反對疑經(jīng)疑傳,這充分顯示了李覯傳統(tǒng)保守的一面。面對時人盲目尊孟,李覯痛心疾首,他在《常語》結(jié)尾中說道:“嗚呼!今之學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經(jīng),樂王道而忘天子。吾以為天下無孟子可也,不可無六經(jīng);無王道可也,不可無天子。故作《常語》以正君臣之義,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亂患于后世爾。”[1]518這也道明了“常語”之“?!钡暮x,即孔子之名教!
不僅在外王方面,李覯也在內(nèi)圣方面對孟子性善學說進行了探討。他認為孟子對人性的認識并不全面,性善論有缺陷,不能全面地說明人性問題。他尤其反對孟子“仁義禮智,人皆有之”的人性論觀點,而認為這種德行只有圣人才天生具有,其他人則需要后天的學習:
圣人者,根諸性者也。賢人者,學禮而后能者也。圣人率其仁、義、智、信之性,會而成禮,禮成而后仁、義、智、信可見矣。仁義智信者,圣人之性也。賢人者,知乎仁義智信之美而學禮以求之者也。禮得而后仁義智信亦可見矣,圣與賢,其終一也,始之所以異,性與學之謂也。[1]11
孟子說:“仁義禮智根于心”,這里李覯則換成了“仁義智信”,把這四種德作為人性的根本,禮則是作為人性的外在的表現(xiàn)。圣人是生而具有“性”并通過禮表現(xiàn)出來。而賢人則是根據(jù)外在的禮反求內(nèi)在的“性”,是“學禮而后能者”。圣人只是“性”與“學”之異,開始雖有不同,“及其成功一也”。
李覯吸收了韓愈的“性三品說”,并發(fā)展成為人性“三品五類說”:
性之品有三:上智,不學而自能者也,圣人也。下愚,雖學不能者也,具人之體而已矣。中人者,又可以為三焉:學而得其本者為賢人,與上智同;學而失其本者,為迷惑,守于中人而已矣;兀然而不學者為固陋,與下愚同,是則性之品三,而人之類五。[1]12
人性有三品:上智、中人、下愚,這是繼承韓愈而來的。與韓愈不同的是,李覯又將“中人”之性分為三種:賢人、迷惑、固陋。這三者的區(qū)別在于學的程度,可以通過后天的學習改變。通過學習而能夠得到仁義智信之性的,可以為賢人,和上智相當;雖然學習了,但是并沒有得到仁義智信之性的,只能成為中人;但是不學習的,就和下愚不移之性差不了多少了??梢钥闯觯钣M取本于孔子的思想:“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論語·季氏》)李覯認為現(xiàn)實人性的復雜,并非孟子所謂的人先天性善能說清楚的。孟子所說的性善只看到了問題的一面,不符合人性本然,失之片面。
值得注意的是,李覯雖然在以上各個方面對孟子學說提出質(zhì)疑,但他并非完全否定孟子?!短窏钌C集·卷四十八》云:
泰伯未嘗不喜孟子也。何以知之?曰:考其集知之。《內(nèi)治》論引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名堂制》引明堂王者之堂?!缎探氛撘艢⑷?,舜竊負而逃?!陡粐摺芬龡钍蠟槲遥霞鎼??!稘摃芬f取千焉,千取百焉。《廣潛書》引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省欲》論引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侗救省氛撘灾寥史ブ敛蝗省!堆悠郊颉芬宰铀?、孟軻并稱?!端蛧澜樾颉贩Q章子得罪于父,出妻屏子,而孟子禮貌之?!冻UZ》引孟子儉于百里之制,又詳說之。由是言之,泰伯蓋深于孟子者也。古詩《示兒》云:“退當事奇?zhèn)?,夙駕追雄軻”,則尊之亦至矣。[1]519
邵博的《邵氏聞見后錄》也說:
揚與韓,賢人也,其所以尊孟子,皆著于其書。僅《常語》驟有異于二子,宜乎其學軻者相驚而譊譊也。然譊譊者,豈知二子之尊孟軻處,《常語》亦尊之矣。?……至于今茲,其道乃高出于六經(jīng),《常語》不作,孰為究明?[6]
李覯深于孟子之學,議論多引用其說,或駁斥,或贊同,不一而足。可見李覯并非不知孟子而無的放矢,他只是指出孟子違背孔子之說的地方,成為宋人一味尊孟中的“逆流”。
關(guān)于李覯的非孟思想,我們可以結(jié)合時代與思想背景,把握其特征與貢獻。首先,從政治上看,孟子的君臣觀危及新造之宋。孟子不尊周、無君臣之禮,和宋初統(tǒng)治者提倡儒學的初衷是相違背的,而孔子的“君君臣臣”的禮教正好迎合了他們的需要。李覯出于維護正統(tǒng)的君臣大義思想,對當時出現(xiàn)的尊孟現(xiàn)象表示異議。于是借孔批孟,也就自然成理了。其次,李覯對孟子違背孔子之道的批判是逐步深入的。首先從孟子不尊周開始批判,進而深入到君臣之禮,繼而通過對孟子王霸說的批判來闡釋正名思想,最后終于找到孟子不合于孔子之道的根源——孟子對經(jīng)書之意的過度詮釋。對孔子之道是完全遵從還是“以意逆志”式繼承,這是李覯和孟子的差別所在。再次,李覯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在他非孟論辨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忽視。李覯堅持的是君本主義,在禮教名號上尊崇王道,在治理國家上施行霸道、富國強兵。這和孟子所堅持的民本主義、重王賤霸等思想相抵牾,因此李覯要闡明他的思想,就有必要對孟子學說進行批判性審視。應該說,在一片尊孟潮流中,李覯能夠?qū)γ献訉W說進行歷史性、學術(shù)性的理性考量,誠是難得。這對我們深入研究宋代孟子學的開展,探討孟學詮釋史的時代特征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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