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

1

余言知道在哪個城市讀大學這件事情上，永遠無法與父親達成一致，索性也不再與父親爭辯。這幾天一吃完飯余言就一個人徑直回學校，之所以說一個人，是因為誰都知道他爸是這所高中高三的年級主任，平常這個點都該是他倆一起進學校。

余言和他爸的關系不錯，只要不是在學生面前余言都叫爸爸老余，他們之間的矛盾挺少，這也要感謝老余是教語文的，特會做思想工作。用老余的話說就是：還沒有我三寸不爛之舌解決不了的學生。余言沒有待在所謂的火箭班，因為他知道自己真的不是那種可以安安分分看書的人，不過還好他的學習還沒有到老余要給他做思想工作的程度。

他攤開書，開始做萬惡的函數題，或許是因為高考臨近，總是會覺得除開休息唯一要做的事情應該就是看書做題，這種感覺，更確切地說是壓力就來自身邊，不管是在哪個班大家都諱莫如深，每次只要一到教室都會安靜得出奇，仿佛被抽取靈魂放在真空中一般。

當然也會有例外，“喂喂喂，快來看這個星期‘聲音的演出表！”剛說完一張宣傳冊就飛過來，“周末，你不要這樣好嗎，你這是在引誘我犯罪，知不知道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雖然口里這么說，但余言還是把宣傳冊塞進了抽屜。周末算是余言的死黨，他的名字著實讓人印象深刻，誰知道他爸媽為什么會給他取這個名字，據傳聞是因為他爸媽覺得一星期上五天班太累，可是周末遲遲不來，需要一個安慰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聲音”是這個城市很有名的一個酒吧，是本地的幾個大學生一起開的，每個月不定期地會有一些樂隊來演出，這也是余言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每次都是和周末兩個人偷偷跑去，這件事還沒有告訴過老余，他怕老余知道了會關他禁閉，他打心底覺得不管他們關系多好，也改變不了有代溝這個事實。每一次演出他都光明正大地對老余說：今天有點不舒服，求一個晚自習的假。一般都會拿到假條。而老余會在學校等晚自習下課后才回家，那個時候余言已經洗完澡乖乖在桌前看書了。

2

這次也一樣，拿了假條之后余言就往“聲音”趕，周末應該已經到了，他今天就沒有到學校，不過看演出這事他還沒有放過余言的鴿子?？墒悄翘焱砩现苣]有出現，余言一個人看完了演出，打周末的電話也沒有人接?？斓郊視r，余言接到了老余的電話，頓覺大事不妙?；丶液罄嫌嗾f：“今天學校停電了，發(fā)電機也出了點問題，所以提前放了自習，你不是應該在家里休息嗎？”余言回答說：“對啊，不過周末叫我過去給他講講題?！眲倻蕚渑宸约旱睦潇o時，老余遞過手機，短信是余言的班主任發(fā)的，因為年級主任要統(tǒng)計每天晚自習的人數，所以每個班請假的人都會告訴老余，周末請了幾天假貌似是出遠門了。

剛準備辯解，老余說：“好了快去洗吧，看下書就睡覺吧?！?/p>

對于為什么老余沒有繼續(xù)追問，余言覺得老余是不會管他太多的，就像他請假，老余就會批；就像他本來考上了火箭班但不愿意待在那里，最后老余想辦法把他調了下來；再好像余言知道媽媽出事后，他說讓我自己一個人待會，老余就真的讓他自己待了一會一樣。

3

周末已經三天沒有到學校了，他的電話也從開始的無人接聽直接到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余言跑去問老余，老余也不知道，看得出來他也很擔心，他說要不咱們放學一起去一趟他家？余言點點頭。

夏天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悶熱得像個大蒸籠，公交上人貼人，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家，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答，看來是沒有人，也太不靠譜了，跟失蹤了似的。

正準備轉身回去，門開了，嚇了余言一跳，“你搞什么啊，像鬼一樣，敲半天都不開門。”周末抬頭看到了老余，有點驚訝，沒想過他會來。老余說：“看到你沒事就好，那余言你今天就在這陪周末，我先回去了，你們自己注意安全啊?！边€沒等余言回話，就走了。

周末在家沒有開燈，“你這樣挺嚇人的，這幾天到底干嗎去了??？”“沒怎么啦，就是一些雜事而已。”“那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學校？”余言問。“嗯，這個，還沒想好，或許明天，或許后天，再或許不去了?！敝苣┱f到最后話有點飄?！安蝗?？是什么意思？”余言有點激動。“不要激動嘛，咱什么樣的表演沒看過啊，也沒見你這么激動過啊，只是不想待在這里了?！庇嘌砸粫r說不出話來，說真的，和周末同學三年，以為是死黨，其實也沒有多么地了解他，只知道他爸媽都在做生意，他可以不那么在乎學習，不在外面一直玩就行。余言坐下來，沒說什么?？蛷d沒有開燈，只有微微的光，周末背對著余言，“其實我特別想做你那樣的人，有著不錯的成績和人緣，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還有懂你的爸爸，哪像我，好像有些人注定了就是破罐子破摔。”周末的聲音有些低，好像在壓抑著什么。許久，余言站起來說咱們去“聲音”吧。

4

這次到“聲音”已經很晚了，樂隊演出早就結束了，余言和周末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他們可不想因為被認為是未成年人而被趕出去，正在思索是不是該點兩杯啤酒，就有人送了兩杯橙汁過來?！斑@個時候可不該喝酒，這個就行了，等高考完看不喝倒你們。”是老余，余言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我只是沒事出來逛逛而已，好不容易可以有一天閑下來，誰知道碰到你們了?！崩嫌嗟脑挷幌袷蔷幍?，這下余言不知道怎么解釋了，他感覺明天回家后會有一場血雨腥風，“你們聊吧，我去下后臺。”

這下余言和周末徹底搞不清楚狀況了，后臺不是嘉賓休息的地方嗎？酒吧里現在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談著話，沒想到，這時候余言的爸爸出現在話筒前，還沒等余言驚訝，直接響起了樂隊伴奏，周末也嚇得夠嗆，老余笑了笑，然后開始唱：

今天我 寒夜里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風雨里追趕 霧里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余言和周末兩個人夸張點說是在一種屏住呼吸的狀態(tài)下聽完這首歌的，Beyond的《海闊天空》。一字一句都那么讓余言心里感動，這首他最喜歡沒有之一的歌，由爸爸唱來又有另一種感覺，具體是怎樣一種感覺余言覺得自己很詞窮，根本表達不出來。老余唱完后走下來問怎么樣，其實不用問，在場的人都鼓起了掌。“好了，我走了，你們繼續(xù)啊，不準喝酒，這家店老板的爸是我朋友，所以你們想也不可能?！庇嘌孕睦镉袔兹f個問號，還沒問出口，就看到老余消失在“聲音”門口?！疤珟浟?，下次是不是可以開個小型歌友會什么的?。俊敝苣┩嘌哉f。

“好了，不說我爸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回學校了？”余言收起對父親的好奇問周末。“是吧，反正每天去學校不也是在睡覺嗎，還不如不去了?！敝苣┖攘艘淮罂诔戎?，“那么你爸媽同意了？”“他們啊，最近吵得兇，哪有時間來管我啊，外婆讓他們回老家去了，不過他們什么時候管過我啊?！敝苣┱f這些的時候顯得很輕松，“倒還是那句話，我就是羨慕你，起碼有理解你的人，起碼有人和你站在一起，所以高一開始我就一直想靠近你，覺得你就像光，和你這樣的人成為朋友我覺得或許自己會改變些什么吧?！闭f完這段，周末的杯子已經見底了?！澳挠惺裁炊己玫娜?，初中的時候因為醫(yī)療事故，我媽沒能挺過去，我哭得跟個傻子似的，誰安慰都不聽，你說是不是有些事就是那么殘酷，你的不會永遠是你的，你視若珍寶的總是那么容易失去，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嗎，不過還不是過來了，慢慢地就過來了。好好活，才是最好的辦法，所以你看到的我，總是那么不在乎，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闭f完這些余言覺得好像把這輩子的話都說了，他沒想過要給別人講這些，他覺得別人沒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

5

那天晚上，余言和周末真的喝完兩杯橙汁就離開了“聲音”?；厝サ穆飞嫌嘌韵胫趺磥戆参恐苣┛勺詈筮€是覺得頭腦一片空白，最后，雖然不像老余那么會說話，可余言還是說了：“大人們的事情我們永遠做不了評判，更何況，他們也有他們的人生，他們的事就交給他們決定，你的還在你手上，要做怎樣的人，要有怎樣的人生，還有很長的時間用來選擇，對了，還有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人是破罐子破摔的，我保證?！?/p>

第二天兩人遲到了，都被罰了站，老余過來時還批評了他們，想起昨天晚上在酒吧里唱歌的他，他倆笑了笑，看來判若兩人這個詞形容老余真心不錯。

周末離開是在第二天，他給余言發(fā)了條短信：“我想我要走了，你可能會覺得這樣很糟，可是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外面那么大，有那么多的東西在等我，我覺得我迫不及待了，現在就想出發(fā)，先說再見了?！庇嘌曰兀骸皬膩頉]有聽過你說這么文藝矯情的話，去吧，不要忘了我就成?！?/p>

晚上回家吃飯，余言問老余：“你怎么對周末的事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俊薄澳阆胝f就會跟我說的啊，再說周末又不是三歲的小朋友?！薄澳敲茨隳翘斐枋窃趺椿厥掳?？”余言問。

“那個啊，你以為全世界的老爸都是五音不全嗎？我以前可是我們學校的樂隊主唱，那個酒吧老板的爸爸是我的學長，當時一起唱過歌，你媽可是特喜歡聽我唱歌的。”說到這里老余停下看了看余言，余言搖搖頭：沒事。

“那么我以前每次去‘聲音你都知道?。俊庇嘌詥?。“嗯，是的啊，你以為呢?！薄澳恰边€沒等余言說出口，爸爸就說道：“沒什么大事?！?/p>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你掌控下一樣?！庇嘌圆恢罏槭裁从行┎婚_心，“那你為什么不知道媽媽會出事？為什么不去阻止？為什么？”余言也不知道為什么說出這些，這么無理取鬧的話。

餐桌上父子倆都沉默了，那是這段時間以來最久的一次無言。最后老余起身說：“你先吃吧，我先去學校了。”

其實對于這些，余言知道父親承受的一點都不比他少，或者說是他的兩倍，因為他還要考慮作為兒子的他，不能在他面前軟弱，所以這就是為什么他一直加班一直加班的原因，或許他比自己更怕家里的寂靜。

6

臨近高考，總有些人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撕卷子，燒課本，這次有人將卷子折成了紙飛機，一下課就會看到紙飛機嘩的一下從窗口涌出，這些帶著被鎖住的青春的紙飛機想要一直在空中停留，想要去更遠的遠方。老余總是在默默看著，直到被其他的老師喊去警告同學，才記起來，他是年級主任，是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

所以有些事情老余總是后知后覺。

最近每次睡下，余言都在想著以后的生活，會是怎樣，心比天高的日子里，總是讓人對未來有滿滿的期待，也想過找老余談談，不過最后肯定是會被老余繞到在本地讀大學這件事上。

時間從兩位數減到個位，高考前放了幾天假，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余言收到了周末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道：其實我的名字是莫名的“莫”，我自己覺得不好聽所以換成了“末”，你不覺得周末很好聽嗎？因為人人都愛周末！還有，你要一直堅強下去！還畫上了一個笑臉。

余言忍不住笑了起來，趕回家，把這個給老余看，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余言是不知道爸爸抽煙的，地上已經有了很多煙蒂，看到余言回來爸爸好像慌了，一點都不像那個可以引經據典、談笑風生的爸爸。

余言看著不知所措的老爸，拿來掃帚，把地上清理干凈?！耙院笊俪辄c好嗎？這煙太嗆人了。”

“好，會注意的?！崩嫌噢D身準備回房間，因為他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么。

“我知道，是因為怕我走得太遠所以不希望我填別的城市，雖然你說過那什么我可能考不上別省的學校，保險起見還是填本市的學校這個蹩腳的理由?！?/p>

“那天那首歌是唱給你的，海闊天空，你會有自己的未來，都在你手上，不管過去的十幾年都經歷了什么，都沒事，還有以后的幾十年，只要你覺得你還可以前進，就沒什么不可以，而我，永遠都在，我想你媽媽也是?！惫皇抢嫌?，總是知道余言想要聽什么，不過這次不是老師對學生，而是因為作為老爸，是這個世界上無條件支持他的人。

余言想，此刻是不是該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上去擁抱，然后大哭一場？當然他沒有那么做。他只低聲說了一句：“爸，謝謝，你辛苦了。”

7

收到短信后，老余就趕到學校，余言說有事想和他談，但教室是黑的，走進去的一剎那，燈亮了起來，是這一屆的學生，都是老余教過的，說是要和老余正式告?zhèn)€別，所以讓余言幫忙把他喊過來，給他一個驚喜。

那晚，老余說了很多話，寫了很多留言，最后，不知道是誰帶來了一個小音箱說是要唱首歌給老余，他們或許不知道老余的深藏不露，一曲終了，余言走上前說我唱首歌吧，給你們，也給我老爸。

還是那首《海闊天空》，一句句地往下唱，好像這段歌詞是寫給自己的，寫給這些過往的歲月，寫給這個深愛著自己的男人。

8

考完的那天晚上，周末打來了電話，讓余言聽聽大海的聲音，他在海邊，他告訴余言他會回來的，有些事逃避是沒有用的，不僅僅是讀書，還有和爸媽的關系。

余言在為周末高興的同時，想起自己對未知前方的擔心，不知該說什么，倒是周末沒有聽到余言的聲音自顧自地說道：“?？烧娲?，就算是晚上，也可以感覺得到它的遼闊！”

余言和周末聊了很多，那是這段時間以來，余言最放松的一次，沒有多余的顧慮，想笑就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后來，老余找余言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談話，因為老余知道余言是不會主動來找他的，其實老余只是想讓他知道誰的青春不迷惘啊，往前走就對了，總會有屬于你的方向。那天余言其實也沒有聽到多少，好像父親對于自己的想法都知道一樣，終了的時候，余言忍不住問了一句：“初中那晚，我說讓我一個人待著，你還真讓我一個人待著?。烤筒慌鲁鍪裁词掳。俊?/p>

“有嗎？那天我關上你的房門后就一直坐在門口，一直到早上?！崩嫌啻鸬?。

余言點點頭。

其實哪有那么多的道不明說不清，我們遠比自己想的強大，只不過我們把自己放在太低的位置，覺得自己什么都應付不過來，讓自己狼狽不堪，還怨天尤人，我們都是這樣。

至于那些惱人的問題，就交給明天吧，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

余言知道，海闊天空是他的；余言知道，遠處總有目光注視著他。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