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儒學“理性精神”是孔子學說的精華,主要應包括重證據、戒盲從,關心民生日用、提倡學以致用,運用辯證思維等項。我國歷史上不同時期的進步思想家,總是繼承孔子思想的優(yōu)良遺產和重要命題,同時結合本身所處的時代條件,進行再創(chuàng)造,提出符合時代需要的思想主張,由此促進了中華文化的傳承和民族精神的提升。清朝乾嘉時代,盡管在特殊條件下造成了考證之學的極盛,但并非真的成為其“一統天下”。當時確有一些特識之士,能夠超出“樸學”范圍,進行理論性的探討,并作出具有時代意義的重要貢獻。最為顯著者,如戴震,不但擅長于嚴密考證,而且精心撰寫哲學著作,勇敢地打破“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枷鎖;如錢大昕、王鳴盛、趙翼,在其考證學著作中揭示出“追求歷史真實性”的價值取向,對于流毒極深的濫用褒貶手法痛加抨擊,并且表達出對經國養(yǎng)民問題的關懷;如章學誠,他逆于時趨,抨擊考證學末流以“補苴襞績”為能事造成的嚴重流弊,倡導“學術經世”,并且重新解釋儒家經典,大力探求作為人類社會演進客觀趨勢的“道”。盡管這些學者關注的領域不同,但他們認識的出發(fā)點和思想動力,就是儒學“理性精神”。因此,我們除了應重視乾嘉考證學成就之外,又亟須重視這一時期“義理之學”層面的成就,作重新審視。深入探討這一課題,對于重新梳理乾嘉時期學術演進的脈絡,和進一步認識儒學思想精華的強盛生命力,均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儒學理性精神;乾嘉時期學術;戴震;“考史三大家”;章學誠
作者簡介:陳其泰,男,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史學理論及史學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4)02-0142-11
一、儒學“理性精神”的主要內涵及其為歷代進步思想家提供的思想動力
孔子是中國古代文化的偉大代表人物,他所創(chuàng)立的儒學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備受推崇,成為華夏民族文化的主干,不但在各個朝代是政治指導思想,而且是學術指導思想,影響到中國古代各個時期社會的方方面面??鬃铀鶆?chuàng)立的原始儒學包含著繁富的內容,既有進步性的一面,又有保守性的一面?!叭∑渚A,去其糟粕”,是我們對待歷史文化遺產的基本原則。我們首先重視的是研究和闡釋其思想精華,即進步性方面,因為它在兩千多年歷史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是中華民族生存發(fā)展的主要精神支柱,為歷代志士仁人提供了不竭的思想動力。歷史上不同時期的進步思想家,總是繼承了孔子學說的優(yōu)良遺產和重要命題,同時又結合自己所處的時代條件,吸收了時代智慧,進行再創(chuàng)造,提出符合于時代需要的思想主張,由此而促進了中華民族的不斷壯大。這是中國文化演進歷程中帶有規(guī)律性的重要現象,我們應結合各個時期、各個領域作出貢獻的人物,做深入的闡發(fā)。同時,總結闡釋孔子學說的優(yōu)良面又為今天所需要,是發(fā)展今天民族新文化的重要源頭,因而這項研究工作在當前具有不容忽視的現實意義。
孔子學說中的樸素理性精神就是其思想精華的重要內容。這里講的“理性精神”,是指能夠反映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客觀實際,符合事物發(fā)展法則和認識規(guī)律的思想精華;是與歪曲客觀實際、虛幻、迷信、盲從的思維方式相對立的??鬃铀枷雽W說中的樸素理性精神應包含哪些方面,這個題目很大,本文無意對此作全面的探討,我想最為顯著的應包括以下三項。
第一,重證據,戒盲從。孔子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保ā墩撜Z·子罕》)這是最寶貴的格言,深刻反映了尊重客觀實際的思想路線,要求人們不憑空揣測,不絕對肯定,不拘泥固執(zhí),不唯我是從??鬃右辉俑嬲]人們:對于文獻、歷史知識,絕對不能憑主觀臆斷,而應該“多聞”、“多見”、“多識”,虛心地、廣泛地學習,然后慎重地選擇正確的東西,加以肯定,對于并不明白的東西,就先予以保留。他說:“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又說:“多聞闕疑,慎言其余?!保ā墩撜Z·為政》)“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保ā墩撜Z·子路》)孔子講的這些話,總結了他一生鉆研歷史文獻的經驗體會,講出了必須根據確鑿事實才能下結論的真理。他叮囑人們務必做到有幾分事實,下幾分結論,不要不懂裝懂?!秶Z·魯語》記載了孔子熟悉文獻、善于正確解決疑難的故事:孔子來到陳國,恰好在那天,陳國的上空忽然出現有一些隼(鷙鳥),過了一會兒,又聚集在宮廷附近死了。一看都是被楛矢射穿了,楛矢為楛木箭桿,石箭簇,長達一尺八寸,陳國人都沒見過。陳惠公派人去問孔子,孔子說:隼鳥來得很遠啊!這是肅慎國(在今天遼東境內)的楛矢,從前周武王克商以后,同邊遠的“蠻夷”民族有了往來,要求他們各自貢獻土特產,肅慎國進貢的就是這種楛矢。武王為了慶功和獎賞諸侯,就把這種貢物賜給陳國了。你們可以到王宮府庫中去找找。后來果然從王宮府庫中找到一模一樣的楛矢。這段史料足以說明孔子博聞多識,善于正確判斷事物。
第二,關心民生日用,提倡學以致用??鬃訉W說的核心是“仁政”,要讓民眾得到利益,能夠安居樂業(yè),反對暴政,反對殘酷剝削、橫征暴斂。孔子斥責“苛政猛于虎”(《禮記·檀弓下》)。魯國執(zhí)政大夫季氏要改變賦稅制度以加重對民眾的剝削,孔子以鮮明的態(tài)度表示反對,孔子的學生冉有幫助季氏聚斂財富,孔子非常生氣,公開表示不再承認冉有是他的學生,要求學生們對他鳴鼓而攻之,《論語》中記載此事說:“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孔子主張“薄賦斂財則民富”(《說苑·政理》);明確主張當政者節(jié)用去奢,減輕剝削,不過度征用民力,影響農業(yè)生產,故說:“節(jié)用而愛人”(《論語·學而》),“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孟子發(fā)揚了孔子仁政、愛民的思想,他提出了“民貴君輕”的光輝命題,認為民眾利益和地位的重要性應擺在第一位,而國君則是次要的,故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公開地否定統治者恣意作威作福,老百姓備受奴役、當牛當馬的不合理社會秩序,成為后代志士闡發(fā)民權主張的思想源泉。孟子還倡言民眾推翻禍國殃民的暴君是天然合法的,“賊仁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孔子和孟子又提倡學以致用,為學的目的是要對治理國家和改良社會有用??组T設立四科,一德行,二政事,三言語,四文學,所體現的正是這一宗旨?!墩撜Z》書中討論為學與從政之關系的內容甚多。如,講學習《詩經》就是為了與辦理好政事和出色地擔任外交使命,故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又將“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立為治國施政的最高標準??鬃咏洺Ec弟子討論治國的具體辦法。他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保ā墩撜Z·學而》)又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保ā墩撜Z·為政》)孔子主張富民。“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保ā墩撜Z·子路》)所以,當子貢問如何治理國家從政時,孔子便明確回答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保ā墩撜Z·顏淵》)孔子帶著弟子風塵仆仆、屢經困厄周游列國,就是為了勸說各國國君實行他的治國主張。孔子這種關心民生日用、提倡學以致用的思維方向被孟子所繼承,故梁啟超說:我國經世致用的傳統傳自孔、孟。
第三,辯證思維。原始儒學在主張以辯證、發(fā)展的觀點看待事物方面也是很突出的?!墩撜Z》中有孔子的名言“君子和而不同“(《論語·子路》),這是十分深刻的思想,明確地區(qū)分“和”與“同”兩種相反的處事態(tài)度,主張形成、保持有原則的獨立性且又互相協調的人際關系,反對無原則的遷就、茍同?!蹲髠鳌泛汀秶Z》中也記載兩位春秋時期的人物相同的認識。齊國大臣晏嬰對齊景公說:“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 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粢运疂l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保ā蹲髠鳌氛压辏┻@里晏嬰講出了極其深刻的認識,他指出“和”與“同”的不同:“同”是簡單的同一。水再加上水,是無法忍受的乏味。彈琴只有一個音調、一個節(jié)奏,則根本不是音樂?!昂汀笔羌显S多不同的對立面以得一個新的統一。譬如廚師做羹湯,將各種食物、調料進行烹調,這樣就可以“濟其不及,以泄其過”,既互相補充、調節(jié),又保持各種食物的味道,成為一鍋美湯。臣對于君的說法,只贊同他正確的部分,而明確地不贊同他不正確的部分,這樣才能使正確的意見得到施行并獲得成效?!秶Z》中也記載史伯對鄭桓公的談話:“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保ā秶Z·鄭語》)互有差異、各具特點的百物,對立而又統一地相處,才成為豐富多彩的世界。取消了特性,只有同而無異,就不成為世界了。孔子和晏嬰、史伯都用“和而不同”來闡明自然界及社會中不同事物的對立統一關系,閃爍著辯證思想的光輝??鬃臃Q“中庸”是一種高尚的道德境界,其中即包含著辯證法,故說:“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避免事物走向兩個極端??鬃佑终f:“過猶不及”(《論語·先進》),指出超過了一定的限度事物即走向反面,故主張“允執(zhí)其中”(《論語·堯曰》)?!抖Y記》中也記載孔子的話:“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保ā抖Y記·中庸》)孔子又提出“經”與“權”一組對立的范疇,在中國古代辯證法思想資料中具有重要的價值。“經”是事物的常規(guī)性,在通常情況下應當遵守的做法;“權”是靈活性,是在不違反原則前提下的變通。在特殊的情況下,死守常道恰恰是違反原則的。而必須做靈活的處理才符合原則。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權?!保ā墩撜Z·子罕》)是指有些人雖能“立于禮”,但往往把禮當成一種死板的規(guī)矩,拿固定的辦法去應對不同的事情,“未可與權”,就是對于禮不能靈活地運用。孟子稱孔子是“圣之時者”,即贊揚孔子能夠根據時勢的不同而采取靈活應變的態(tài)度。孟子也強調“經”與“權”的關系:“執(zhí)中無權,猶執(zhí)一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同樣強調在特殊情況下必須違反常規(guī)的做法而靈活地處理。
上述孔子學說中的寶貴思想遺產被歷代進步思想家所大力繼承,他們同時吸收了其他思想營養(yǎng),結合自己所面臨的課題,對儒學樸素理性精神進行了具有時代意義的再創(chuàng)造,因而豐富了中國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把中華民族精神推向新的高度。這里僅以東漢初王充和明清之際顧炎武為例證。王充《論衡》全書的著述宗旨是“疾虛妄”[1](《佚文》),也就是說,以唯物的觀點為指導,對于一切鬼神迷信、妖言妄說、詐偽臆斷之詞進行駁斥,他說:“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盵1](《自紀》)王充認為“天道自然”,批評自西漢董仲舒以來被官方大肆渲染的“譴告說”毫無根據:“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盵1](《譴告》)主張“譴告說”的人,是以人事來比附自然界,把自然界擬人化,這是非常錯誤的。極為可貴的是王充在認識論上堅持唯物主義的觀點。他提出,認識是否正確的標準,在于是否合乎事實:“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1](《知實》)“違實”就是與事實相反。真理性的認識必須符合于客觀的實際,不與客觀事實相符合的說法便是虛妄?!墩摵狻啡珪闶且F究各種說法是否與客觀的事實相符合,以此辨明“虛實之分”。故王充又說:“事莫辯于有效,論莫定于有證?!盵1](《薄葬》)王充還在諸多篇章中尖銳地批評世俗之士“好褒古而貶今”、“尊古卑今”的偏見。顧炎武生活在“天崩地解”的年代,一生為國家民族的命運焦慮憂戚,《日知錄》是他三十年心血之所萃。書中大部分內容是圍繞兩個中心展開的:一是要求變革政治,大膽抨擊封建專制的嚴重積弊;二是高揚反理學旗幟,力求挽救明代衰頹的學風。這兩項,正是時代精神之所集注。他強烈要求變革政治,大聲疾呼:“法不變,不可以救今已。”[2](卷6,《軍制論》)他把批判的鋒芒,直至封建專制政體,故大膽指責說:“人主之所患,莫大于唯言而莫予違?!盵3](卷9,“人材”條)在《郡縣論》中指出“郡縣之弊已極”,癥結在于“其專在上”。[3](卷12,“財用”條)這些言論都直接指斥兩千年專制政治造成的禍害。《日知錄》的許多篇章中引古證今,對封建制度下官制、選舉、邊防、土地兼并、財政、賦稅等問題,都提出了改革主張。顧炎武得出封建政治惡濁的一條規(guī)律:貪污受賄,必然導致整個統治集團的腐爛,“欺君誤國,必自其貪于貨賂”[3](卷13,“大臣”條)。他又特意寫了“除貪”、“貴廉”兩條,論述治國要務是嚴懲貪贓官吏,有效地實行廉政。[3](卷13,)在學風上,顧炎武以撥亂反正、轉移天下風氣為己任。他痛斥明代文人空談誤國:“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之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記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這里明確提出吸取明亡教訓,要掃除醉心于空言的惡劣風氣,提倡“實學”,把儒家指導思想(“六藝”)、歷史經驗(“百王之典”)、研究現實問題(“當代之務”)密切結合起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顧炎武分析了理學不符合孔、孟學說本意,故非儒學正統。理學要禁絕人欲、掃滅人們心中本有之念,顧氏則針鋒相對、力倡心中有欲念是天生合理的,符合“造化流行”的規(guī)律。他說:“人之有心,猶家之有主也,反禁切之,使不得有為,其不能無擾者,勢也。”[3](卷1,“艮其限”條)顧炎武激烈地批判封建專制政治禍害,揭露理學空談誤國的言論,都是繼承了孔子學說的精華,而且根據時代的條件而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因而將儒學理性精神推向新的高度,并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
二、重新審視乾嘉時期學術演進脈絡的意義
長期以來,“乾嘉學術”與“考證學盛行”二者幾乎成為同義語。誠然,乾嘉考證學是學術史上在特殊條件下出現的一項學術繁榮。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提倡崇實致用的學風,其內容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斥責明代士大夫空談誤國,提倡學術經世致用;又一方面,是“通經致用”,主張從文字、音韻、訓詁入手,求得對儒家經典的準確了解,把“經術”與“治道”結合起來,以避免重蹈理學家空談心性的覆轍。清初諸大師,治學氣象博大,對于儒家經典多有著述?!度罩洝分杏胁簧贄l目,即屬于考證方面,顯示出搜集材料的廣博和雄厚的功力。顧炎武的考證成就直接影響了乾嘉學者治學的旨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即對顧氏的考證功力做了高度的評價。清代考證學風開始形成于康熙末年,至乾隆、嘉慶年間達于極盛。學者們由考經而考史,在諸如文字訓詁、音韻、天文歷算、輿地、典章制度、經籍注疏、史實考訂,以至???、輯佚、辨?zhèn)?、目錄等領域,長期進行窄而深的研究,獲得了十分豐碩的成果,考證名家輩出。考證學的盛行,除了學術本身內在淵源以外,還有社會條件和清朝統治政策的原因。一是,康熙以后至乾隆,社會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為學術工作提供了物質條件。二是,清朝屢興文字獄,羅織罪名將敢于議論政事的士人嚴酷治罪,人人自危。聰明才智之士被堵死了關心政治問題的道路,只好轉向故紙堆討生活,做所謂“純學術”的文獻考訂。龔自珍詩句“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即為當日士人心理的真實寫照。
由此而來,將乾嘉學術等同于考證學盛行,便成為長期流行的觀念。這一思維定式,實則嚴重妨礙著我們對這一時期學者們的學術取向做客觀、全面的探討,做更加深入的發(fā)掘和評價。今天,亟有必要做重新審視的工作??陀^地說,乾嘉學者中雖然缺乏如顧、黃、王那樣治學氣象博大的學者,那樣高揚批判的旗幟,并在諸多社會和歷史問題上做出具有理論意義的闡發(fā),但是,當日學術也并非真的成為考證學的“一統天下”。做深入研究即可發(fā)現,乾嘉學者中確有一些特識之士,能夠超出廣搜材料、嚴密考訂的“樸學”范圍,對一些問題進行具有理論意義的探討,做出很有時代特色、足以發(fā)人深省的回答。舉其最為顯著者,如戴震,不但擅長于精密考證,而且精心撰寫哲學著作,勇敢地打破“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枷鎖;如錢大昕、王鳴盛、趙翼,在其考證學著作中揭示出“追求歷史真實性”的價值取向,對于流毒極深的濫用褒貶手法痛加抨擊,并且表達出對經國養(yǎng)民問題的關懷;如章學誠,他逆于時趨,抨擊考證學末流以“補苴襞績”為能事造成的嚴重流弊,倡導“學術經世”,并且重新解釋儒家經典,大力探求作為人類社會演進客觀趨勢的“道”。
進行這番“重新審視”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
第一,對“乾嘉時期學術”做重新評價和定位,明確這一時期不但考證之學大盛,而由于一批英偉之士的努力,這一時期在理論思維上也有出色的成就。重新梳理這一特殊時期學術演進脈絡。恰當地評價這些代表性人物的學術取向和思想價值。
第二,推進對儒學思想精華具有久遠生命力的認識?;卮鹑鍖W的思想精華在乾嘉這一特殊時期對學者們發(fā)揮了什么作用,當時的卓犖之士如何對儒學理性精神大力發(fā)揚?
第三,進一步認識乾嘉時期作為清代學術演進重要的一環(huán),它是如何由清初學術遞嬗而來?而章學誠的思想主張,如何預示了此后學術風氣的轉變?進入20世紀以后,戴震、章學誠、錢大昕、趙翼等人又為何得到學者的推崇?需要說明的是,本文論及的戴震等人,只是在乾嘉時期眾多學者中選其有代表性者,而且這幾位名家學術思想豐富,文中講到的也僅限于舉要式而已。
三、戴震:創(chuàng)造性地用“理”來思考,勇敢地打破“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枷鎖
戴震是乾嘉漢學中皖派的代表人物,在當時名望很高。他的學問包括考證成果和哲學成就兩部分,既擅長訓詁、音韻等考證之學,精于歷算,又撰寫了具有時代意義的哲學著作《原善》、《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尖銳地批判理學家否定情欲之說。戴震認為,情欲是人生的本能,也是人類社會最根本的存在,保證人的情欲依照其自然的邏輯發(fā)展,國家才得治理,社會才得安寧,如果禁絕性情、遏止人欲,就等于壅塞仁義,堵死社會發(fā)展之路。故說:“生養(yǎng)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舉矣?!又翁煜乱?,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義;君子之自治也,情與欲使一于道義。夫遏之害,甚于防川;絕情去智,充塞仁義。夫以理為學,以道為統,以心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諸《六經》?!盵4](《原善》)態(tài)度鮮明地提出要發(fā)揚原始儒學的樸素理性精神,來廓清理學家違反人類生存本性、違反社會正常發(fā)展邏輯的“情欲說”。他寫有《答彭進士允初書》,直斥程、朱援釋入儒,盡失孔子學說真解。程、朱所持“人欲凈盡,天理流行”的說教,至百年來為害斯民至烈!他做了極為深刻的剖析:“程朱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啟天下后世人人憑在己之意見而執(zhí)之曰‘理,以禍斯民!更淆以‘無欲之說,于得理益遠,于執(zhí)其意見益堅,而禍斯民益烈!”[5](《答彭進士允初書》)在《孟子字義疏證》中,戴震憤怒揭露尊者、長者、貴者動輒以“理”責罰卑者、幼者、賤者,“理”成為迫害無數無辜者含冤致死的工具,這就是“以理殺人”,他說:“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5](卷上)這是對理學最痛切的批判。
戴震發(fā)揮原始儒學的理性精神,揭露理學家“存天理、滅人欲”說教為禍民眾的實質,是乾嘉時期堅持唯物觀點取得的具有戰(zhàn)斗意義的理論成果。對此,還有兩點需要引申和說明。一是,他批判理學家的荒謬說教,所用的武器恰恰是“理”,是在唯物的觀點和發(fā)展的觀點指導之下,做透徹的發(fā)揮,來辨清理學家荒謬說教違反事物邏輯關系、違反人類本性和社會發(fā)展必然趨勢的唯心主義實質。他對“欲”與“情”與“天理”的關系,做了精彩的概括:“欲者,有生則愿遂其生而備其休嘉者也;情者,有親疏、長幼、尊卑感而發(fā)于自然者也;理者,盡夫情欲之微而區(qū)以別焉,使順而達,各如其分寸毫厘之謂也。欲,不患其不及而患其過?!橹斠?,患其不及而亦勿使之過?!洳涣饔谒絼t仁,不溺而為慝則義;情發(fā)而中節(jié)則和,如是之謂天理;情欲未動,湛然無失,是謂天性;非天性自天性,情欲自情欲,天理自天理也。”[5](《答彭進士允初書》)欲與情,都是天然合理的?!坝钡倪m當滿足,“情”的有節(jié)制的抒發(fā),正是符合天理之自然!這就在根本上揭露了理學家借口維護綱常名教而扼殺人欲、人情,恰恰與“理”背道而馳。所以戴震正是把“理”放在符合自然和人性的基礎上正確發(fā)揮,以此為武器,駁斥理學家將維護專制統治秩序神圣化為“天理”的荒謬本質。在清代,雖然道學家已經聲名不好,屢遭譏笑,但理學仍是朝廷提倡的官方哲學,戴震這些士人從小也熟讀程朱理學的著作,他恰恰是從正確方面,接受了“理”的熏陶,因而能夠恢復“理”的活潑、自然的本性,用來反駁理學家所布下的迷障。戴震在文獻學方面精于考訂,其實也是運用“理”來推理、判斷、證明。他是將“理”運用在兩個不同的治學領域,而都獲得了非凡的成就。二是,當時學者對戴震的評價很有出入,而最能提出中肯看法的,卻不是考據學營壘中人,而是善于運用“理性”進行思考的章學誠。章、戴二人在修地方志和評價鄭樵等問題上存在分歧,但章對戴學“絕詣”確有卓識。其總體的評價是:“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盵6](《書〈朱陸〉》篇后)“一時通人,而求能識古人大體,進窺天地之純,惟戴君可與幾比?!盵7](《佚篇·答邵二云書》)給予了充分的推崇,毫不顧及個人恩怨。但許多考據家認為,考據才是戴學的“絕詣”。而戴氏著《原善》、《性論》等一類哲學著作,則“空談義理,可以無作”,甚至指責為“精神耗于無用之地”。這正說明當時學術界的偏見是多么根深蒂固!大學者朱筠、錢大昕也持這種看法,“群惜其有用精神耗于無用之地”[7](《佚篇·答邵二云書》)。他們不能贊同戴氏揭露理學家“以理殺人”的觀點。這一事實告訴我們,發(fā)揮儒學中樸素辯證的精神、運用理性思維,才能勘破事物的實質,回答時代的課題,把學術向前推進。
四、三大考史名家:治學高標“實事求是”,注重總結盛衰教訓,關心“經國養(yǎng)民”
三大考史名家是錢大昕、王鳴盛、趙翼,他們分別撰成的《廿二史考異》、《十七史商榷》、《廿二史札記》是乾嘉考史的代表作,享譽士林。關于三大家在考證史實、辨證古籍疑難問題和精良考證方法方面取得的成就,學者們已經發(fā)表了很多研究成果。還需要做深入探討和發(fā)掘的,是考證名家們有哪些理論性的建樹?他們對于歷史和社會問題提出了哪些具有思想價值的認識?答案是肯定的。這里主要應包括兩項:一是,他們治學高標“實事求是”,對于宋明以來盛行的、造成流毒很深的濫用褒貶書法痛加抨擊,為追求“歷史的真實性”做出可貴的努力。二是,他們的論著中突出地體現出具有注重總結盛衰教訓和關心“經國養(yǎng)民”的旨趣,因而在當時醉心考據的氣氛下閃耀出理性主義的光輝!以下舉出若干例證。
孔子修《春秋經》嚴格講褒貶書法,其中固然有倡導史學經世的合理性一面,但同時,又因為過分強調使用一兩個字以顯示種種不同褒貶的“微言大義”,因而掩蓋或歪曲了史實。后世史家本應以此為戒,不再沿用,如劉知幾在《史通·惑經》等篇中即已經提出過批評。至兩宋時期,由于重視綱常倫理,強調正統與閏位等觀念的盛行,致使一些學者競相仿效《春秋》“書法”,視為撰史之大事。歐陽修撰《新唐書》、《新五代史》,朱熹撰《通鑒綱目》,都竭力效法《春秋》書法,造成許多重要史實被掩蓋、被歪曲。這種傾向,與宋、明一些學者競相撰寫宣揚理學家倫理觀念、不顧歷史時勢、專憑主觀臆斷評論歷史的風氣相配合,致使中國古代史學重視“實錄”、“直筆”的優(yōu)良傳統受到嚴重的挑戰(zhàn)和損害。乾嘉時期史家認識到這種弊病對于“追求歷史真實性”的重要原則的危害,他們發(fā)揚了儒學樸素理性主義的精神和實事求是的原則,起而加以抵制,嚴肅批評專憑主觀愛憎任情褒貶、舞文弄墨的流弊。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九三,專列有“歐法《春秋》”條目,說:“歐(陽修)不但學《史記》,并往往自負法《春秋》?!拗^歐公手筆誠高,學《春秋》卻正是一病。《春秋》出圣人手,義例精深,后人去圣久遠,莫能窺測,豈可妄效!且意主褒貶,將事實壹意刪削,若非舊史復出,幾嘆無徵?!盵8](卷93)王鳴盛的批判很深刻,手法卻很巧妙,說“圣人”無人可及,其“書法”是凡人無法窺測的,如果不自量力學步,就是“妄效”,造成混亂,使人不明歷史真相。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六四“《宰相表》”條,也尖銳地批評歐陽修、朱熹誤學《春秋》筆法以表示褒貶予奪,企圖用一兩字用詞的不同寓含是非善惡的評判,結果是復雜多樣的歷史真相成為撲朔迷離的疑團,讀史“幾同于刑部之決獄矣”[9](卷64,《宰相表》)。趙翼所舉事實更詳細,分析更透徹,他在《廿二史札記》卷十六中專門寫有“《新唐書》本紀書法”條目,指出:“歐公本紀不免草率從事,不能為之諱也?!薄胺矔D者,以其有罪而正法也。玄宗講武驪山,以儀注有失斬唐紹,紹死后,玄宗追悔之,是其罪本不至死,而書‘唐紹伏誅。(原注:《舊書》,‘唐紹斬于纛下。)封常清與祿山戰(zhàn),敗,奔陜郡,勸高仙芝守潼關。仙芝至關,繕守備,賊至不得入,乃去。是二人皆無死罪也,而書‘封常清、高仙芝伏誅。(原注:《舊書》,‘斬常清、仙芝于潼關。)是不亦太刻乎!此數人皆書伏誅矣,宦官陳弘志弒憲宗,倖逃其罪,文宗始賜死于青泥驛?!缎聲酚凇稇椬诩o》既書‘陳弘志反,帝暴崩矣,又于《文宗紀·論》謂:‘帝能誅弘志,亦足伸其志矣。則青泥驛之賜死,自必應書伏誅,乃反書‘殺陳弘志,一似無罪而枉殺者,此更兩失之也?!盵10](卷16)以確鑿的事實,證明歐陽修作為大史學家,卻因濫用“書法”,把無罪的唐紹說成“誅”,似是有罪,而把有罪的陳弘志說成“殺”,似是唐文宗將他枉殺,如此掉弄所謂褒貶“書法”,豈不嚴重地歪曲史實!審視宋代以后史學的演變可以看出,孔子強調《春秋》筆法曾對后代史學確實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而另一方面,孔子又有告誡人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類富有樸素理性精神的格言,此等都與“實錄”、“直筆”精神相一致。乾嘉時期錢、王、趙三人不愧為具有通識的著名學者,他們根據對史學發(fā)展正反面經驗的總結和時代所達到的新的認識高度,大大發(fā)揚了這種理性意識,他們已達到相當自覺地追求歷史的真實性,因而對糾正任情褒貶、歪曲史實的有害傾向作出重要貢獻。
在當時醉心于訓詁考訂的學術氣氛下,三大家對儒學理性精神大力發(fā)揚的又一突出表現是,他們的著述表達出對民生疾苦、國家治亂的關切,顯示出總結歷史盛衰教訓、注重“經國養(yǎng)民”的旨趣。
錢大昕贊成孟子“民貴君輕”的進步思想,認為無道之君被弒是罪有應得:“《左氏傳》曰:‘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后儒多以斯語為詬病。愚謂君誠有道,何至于弒?遇弒者,皆無道之君也。”[11](卷7,“答問四”)錢氏還關心黃河的治理,指出頗為中肯的意見,反映出他思想中經世意識的一面?!妒{齋養(yǎng)新錄》中有“河防”條,論述黃河自金元之間改為南行,合汴、泗、淮以入于海后,災害頻仍,“兩岸之堤,歲增月益,高于民田廬舍,且與城平矣。水之性就下,不使其由地中,而使出地上,欲其無決,不亦難乎!”他又批評潘季馴治河一味增高河堤、反對改流分流的保守主張,絕非治河良策:“謂河不宜分,而增堤以御之,一朝潰溢,堤不能御,又縻國帑以塞之,僥幸成功,而官吏轉受重賞,此國之巨蠹也。季馴之法,守之百五十年,而其效如此,謂之習知河務,吾不信也?!卞X氏又引用顧炎武抨擊河防官吏從上到下無不靠侵吞治河費用發(fā)財的言論,加以發(fā)揮,斥責當時貪官污吏的害國害民:“今之官吏,其好利猶昔也。堤防日增,決溢屢告,竭海內之膏脂,飽若輩之囊橐,賞重罰輕,有損無益,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深可慮也!”[12](卷18,“河防”)黃河改南行以后災害連年,原因是蘭考、商丘以東地勢南高北低,維持黃河南行,違反水自高就下的本性,所以無歲不治,而無歲不決。錢氏指出若堅持潘季馴維持黃河南行的舊法,決然難以治理河患,這是擊中要害的卓識!此后,魏源在道光年間著文,進一步論述亟須使黃河恢復北行的主張,并預言“人力縱不改,河必自改之”。[13](《籌河篇》,P371)到1855年,黃河果然從銅瓦廂向北沖開決口,北行沿大清河流入渤海。錢大昕、魏源的有識之見得到完全的證實。
再者,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序》中提出,治史“當考其典制之實,俾數千年建制沿革,了如指掌,而或宜法、或宜戒,待人之自擇焉可矣”,“讀史者不必橫生意見,馳騁議論”[8](序),尤其被作為只求考訂史實、不加任何評論的錯誤典型而屢受貶責。其實,他所言乃別有所指,其要義,在于“務求切實”,這是有的放矢,針對宋明以來學者長期存在的弊病而發(fā)。宋明時期出現了大量所謂“史論”、“史評”,往往只取史實的某一點而橫生議論,借題發(fā)揮。宋代王應麟對此已提出批評,而至明代仍大有泛濫之勢。因此《四庫總目提要》直斥這類史論為“百家讕語”,“此是彼非,互滋簧鼓”,“鑿空生義,僻謬不清”。(《四庫總目提要》卷88,“史評類”總序)史學要進步,就要從宋明人的流弊中解脫出來。王鳴盛相當自覺地擔負了這一時代責任。他反對的是憑主觀臆斷的“空論”,而不反對結合史實評論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是非曲直,他認為后者即屬于“考其事跡之實”的工作?!妒呤飞倘丁分?,恰恰有許多對歷代重要制度、事件的探究,發(fā)表關注國計利害、同情人民疾苦的議論,并能自覺地追求歷史記載的真實正確和明晰可信,這些正是樸素理性精神的體現,也是王鳴盛史學中最有光彩的地方。這里僅舉一個重要例證。王鳴盛對晚唐政治史的研究很具卓識,在書中對順宗時期革新派人物與宦官集團的斗爭這一聚訟紛紜的問題闡幽決疑,態(tài)度鮮明而又確有根據地贊揚歷史上的革新派。對于王叔文這位革新人物,歷代封建保守派嫉恨他,罵他“以邪名古今”,“千古之敗類”!《資治通鑒》也加給他“奸詐”、“欲奪兵權以自固”等惡名。王鳴盛以充分的史實,褒揚王叔文的革新措施“改革積弊,加惠窮民”?!妒呤飞倘丁肪砥咚摹绊樧诩o所書善政”條中,指出“(叔文)用心則忠,世惡之太甚,而不加詳察?!杜f唐書》亦循眾論,然《順宗本紀》所書,一時善政甚多??柬樧谠跂|宮,叔文被知遇,及即位,遂得柄用。然則叔文之柄用僅五六月耳,所書善政皆在此五六月間”。詳細列舉了“永貞新政”實行的廢諸色雜稅及額外進奉,罷五坊宮市,免除百姓所欠租賦錢帛等措施,表彰他“黜聚斂之小人,褒忠賢于已往”,“自天寶至貞元少有及此者”!又指出,由于德宗委任宦官掌握左右神策、天威等軍,又置護軍中尉、中衛(wèi)軍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且慓士奇材則養(yǎng)以為子,巨鎮(zhèn)強藩而爭出吾門”,禍亂由此而生。因此王叔文謀奪宦官兵權絕不是穩(wěn)固私位,而是忠于唐室、忠于國家的行動。[8](卷74,“順宗紀所書善政”)王鳴盛敢于肯定革新派的歷史作用,在當時是很進步的思想。他一掃千年來各種守舊人物加在革新派身上的誣枉不實之詞,贊揚了正直人物對邪惡勢力的斗爭,其視野達到唐代后期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顯示出具有開闊的眼光。
趙翼的史識較之錢、王二家也毫不遜色。他所著《廿二史札記》堪稱有兩大特色。一是,遠遠高出于專作文字??庇栐b、史實排比考訂的樸學家,而注重從宏觀角度探求歷史時勢的變化和盛衰之故,分析歷史的“勢”和“變”,發(fā)掘隱藏在大量分散史實背后的法則和教訓。他總結出這樣的警句:“讀史以觀世變?!盵10](卷20,“唐前后米價貴賤之數”條)二是,書中尤其注重總結明代治亂興衰的教訓,進行了深刻的歷史反思。如他論述自洪武至正德、嘉靖間,諫官敢于爭朝政得失。至萬歷中,諫官一味獻媚取悅于張居正。此后又有變化,萬歷末,諫官與閣臣如水火。至魏忠賢專權時,諫官之操守志節(jié)喪失殆盡,而至亡國。[10](卷35,“明言路習氣先后不同”條)明代諫官言路習氣前后變化,又與官員是否盡責與清廉的政治風氣相表里。而明朝的滅亡,也正由于后期吏治腐敗,民生日蹙,社會基礎動搖,“而國亦遂以亡矣”!1趙翼還批評清朝人對明朝政治一味指責其腐敗的誤解,舉出明朝前期崇尚循良的大量事實,恰恰從一個側面總結了封建皇朝周期性危機這一規(guī)律。趙翼揭示出明中葉以后諸帝罕有與大臣相見者,證明專制制度所造成的極端腐敗荒唐,宦官的專權和權奸瘋狂地聚斂財富,則是封建政治機制上孳生的毒瘤……都是對明代興亡的很有深度的總結,蘊含著極具啟發(fā)意義的近代理性意識。趙翼有進化觀念,充滿探求新知的熱情,并且已認識到沖破封建時代閉塞眼界的迫切需要。有詩云:“人巧誠太紛,世眼休自窄。域中有墟拘,儒外有物格?!盵14](絕句二《論詩》)指明儒學以外有先進事物,中國之外有圣人的道理,在當時處于封閉狀態(tài),視外國為“化外之民”的時代條件下,他的言論不啻是理性精神的閃光!正因為趙翼有一般考證學者難以企及的開闊眼光和思辨意識,他的史著的內容和方法才與行將代起的近代史學有相通之處。
五、章學誠:針砭煩瑣考證學風的流弊,探索歷史哲學,提出重要命題
章學誠被稱為“乾嘉別派”,因為在考證學風靡于世的情況下,他治學的領域和路數迥不相同。他做的主要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工作。盡管他與樸學家們研治的領域、路數各不相同,但在見識上卻可以相通。就是說,章學誠與戴震等位具有通識的考證學者,在堅持儒學重證據、戒盲從,主張學以致用,以辯證的、發(fā)展的眼光對待事物這些根本治學態(tài)度和指導思想上,彼此卻能遙相呼應。上述章學誠贊譽戴震“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鉅儒”可謂明證。章學誠之所以具有“別識心裁”,究其實質,就是根據時代的條件,對儒學樸素理性精神創(chuàng)造地加以發(fā)展,對所面臨的課題做出出色的回答。對此,可以歸納為三項:
一是,他以挽救學風流弊為己任。在當時考證學如日中天、士人競相奔赴的情況下,他卻善于獨立思考,認為做學問不能盲從跟著風氣跑,指出考證風氣的背后存在嚴重的弊病,只滿足于小小問題的考證,忘記了治學的大方向。他批評煩瑣考據說:“近日學者風氣,征實太多,發(fā)揮太少,有如桑蠶食葉而不能抽絲?!盵6](《與汪龍莊書》)他又提出應當區(qū)分“功力”與“學問”:“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驟幾,人當致功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為學,是猶指秫黍以為酒也。”[7](卷29)搜集材料,排比羅列,考證異同只能稱之為“功力”;更重要的是從材料中提出獨到的見解,這才是真正的“學問”。因為他的主張不合流俗,自稱“頗乖時人好惡”,甚至被視為“怪物”,詫為“異類”,但他毫不氣餒,勇敢地頂著風氣走,并且認為這是自己的使命!在致錢大昕的信中,他說:“載筆之士不思救挽,無為貴著述矣。茍欲有所救挽,則必逆于時趨?!盵7](卷29)章學誠的有力針砭確實打中了煩瑣考證學風的流弊,他提出的“學術經世”,恰恰預示了學術風氣將發(fā)生極大的轉變。
二是,對儒家經典做出新闡釋,總結出歷史哲學的新命題?!段氖吠x》“內篇”中,《易教》、《詩教》、《書教》、《禮教》諸篇,均為對儒家經典作出新的闡釋,鮮明地提出“六經皆史”,要“斷以今之所宜”,“開發(fā)前蘊”等理論主張。進而在《原道》上中下三篇,集中討論歷史哲學問題。此三篇作于章氏五十二歲時,是代表其晚年學術思想成熟之作?!暗馈痹趥鹘y學術是最高范疇,討論包括世界的本原、人類社會生活的根本法則、治國的指導思想以及學術的指導思想等。章學誠一反時人醉心考據、罕談哲理的風氣,力求矯治俗儒嗜古信古、因循保守的思維定式,論述了諸多極有意義的哲學命題。其尤為重要者有:論述“道”源于社會實踐,逐步演化發(fā)展,“漸形漸著”,越來越明顯、復雜;論證要破除“六經”是圣人以“天縱之圣”創(chuàng)造出來的萬古不變的教條的神秘觀點,真正認識到,“道”是萬事萬物形成之“所以然”的客觀法則,萬事萬物、“圣人制作”、經書記載,都是在理和勢條件下產生的結果,是“道”在不同階段的表現形式。并進而提出:“學于圣人,斯為賢人。學于賢人,斯為君子。學于眾人,斯為圣人?!币驗槭ト说淖鳛橹皇求w現了客觀理勢的需要,圣人如果不從眾人的行為、欲望中得到正確認識,就不能成其為“圣人”。這一觀點在將圣人視為萬世師表、視眾庶為愚昧無知的時代,更不愧為石破天驚的偉論!而特別具有時代意義的是,他論述“道”與事功密切相連,六經不能盡“道”,事變之出于后者,六經不能言,立言之士必須革新觀念,勇于總結出新的“道”。其時正當中國社會處在大變革的前夜,章學誠眼光深邃,要求學者確立新的價值觀,拋棄六經是孔子因其“天縱之圣”、從頭腦中演繹出來的舊觀念,拋棄“道”是固定不變、六經已經窮盡的舊觀念,改變以為憑訓詁章句即能獲得古人學術真諦的錯誤態(tài)度;而樹立“道”與社會生活密切聯系、因事物發(fā)展“道”也向前發(fā)展的正確觀點,明確學者的責任是針對現實社會中“有所需”、“有所郁”、“有所弊”的問題,著力探究、總結出哲理性的認識,勇于創(chuàng)造,回答時代的要求。
三是,推進歷史編纂理論,提出歷史編纂改革的方向。中國史學自司馬遷運用紀、表、志、世家、列傳諸體配合著史,獲得巨大成功之后,一直被歷代修史者奉為楷模。而到了傳統史學后期,修史者對之刻板模仿,在體例上不知根據需要靈活變通,不懂得應當用史識統帥史料。如章學誠所批評的:“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如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刪”,“紀傳體之最敝者,如宋元之史,人雜體猥,不可究詰?!瓭Q裂,不可救挽?!盵6](《書教下》)當時人們都對因襲舊規(guī)視為理所當然,章學誠卻大力倡導實現歷史編纂的改革,以達到“推明大道,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6](《答客問上》)。在探索兩千年史學演變和辨析體例的基礎上,他提出改革史書編纂的方向:“仍紀傳之體而參本末之法?!盵6](《與邵二云論修宋史書》)這是運用辯證思維和大膽革新而得出的卓識,意義極其深遠。他將表面上似乎不大相干的兩大體裁打通了,讓它們互相補充。既保留了紀傳體范圍廣闊,兼?zhèn)鋷追N體裁,包容量大,可以反映社會各方面情狀的優(yōu)點;又發(fā)揮了紀事本末體線索清楚,起訖自如,記載方法隨著歷史事件的變化而伸縮變化的優(yōu)點,而用來補救后期正史體例龐雜、歷史大勢難以貫通的弊病。因此是在史學發(fā)展上打開了一條新路。章學誠的見解,很符合近代史家探索的需要:既要求史書反映歷史的主線清楚,又使它能囊括豐富的內容。20世紀初章炳麟、梁啟超計劃修撰中國通史而提出的編纂設想,其后羅爾綱著《太平天國史》、白壽彝先生總主編的《中國通史》在編纂體裁上的成功實踐,都與章學誠提出的改革方向有著內在的聯系。
六、理論的啟示
圍繞“儒學理性精神在乾嘉時期的發(fā)揚”這一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得到十分有益的啟示。
重新審視乾嘉時期學術,應當超越單純學術考證尺度的局限,深入分析和正確評價乾嘉學者在“義理”層面的成就。“乾嘉學術”與“乾嘉時期學術”,是兩個既互有聯系但又互相區(qū)別的范疇?!扒螌W術”,其內涵為乾嘉考證學。這是由于這一時期考證之學高度發(fā)達而長期形成的觀念。這一時期確實出現了諸多考證名家,窮年累月在文獻領域做整理、考訂工作,取得很多有價值的成果,為后人讀懂古書掃除障礙,這些學者治學恪守“實事求是”的原則,考證方法精良,凡此諸項,都應當予以充分肯定。但同時又須看到,這種考證學的繁榮是在特殊環(huán)境之下形成的,由于清廷對漢族士人殘酷迫害,使學者心有余悸,絕口不談現實問題,終日做典籍考訂工作以避禍,風尚所趨,人人競相奔赴。在這種時代風氣下,就造成兩種缺陷,一是考證學的末流走向煩瑣主義,二是不探求事物內在的聯系和運行的法則性,對于理論性的成就不予重視,甚至排斥。學者研究問題,不能只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探求歷史和文化演進中規(guī)則性的東西,闡發(fā)典籍中思想性的內涵,應當是學術研究中更高層次、更有意義的工作。還有,學者不能離開社會,到乾隆末年,清朝統治由盛轉衰的跡象已經顯現,時代大變動行將發(fā)生,學者還能久居于“象牙之塔”?當時在考證學陣營中也已有學者認識到士人群集于脫離實際的考證之學究竟不是治學的正途?!墩f文解字注》作者段玉裁,是四位最著名的訓詁考證家“戴段二王(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之一,在其晚年即做了深刻的反思,后悔自己一生只做具體問題考證,未能達到深一層的學問,說:“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本根,老大無成,追恨已晚?!盵15](卷8,《博陵尹師所賜朱子學恭跋》)又說:“回首平生,學業(yè)何在也?政績何在也?”[15](卷8,《八十自序》)與此相印證的是,有的考證學者的著作也關注到一些與現實關系密切的問題。如,俞正燮《癸巳類稿》書中,撰寫有《駐扎大臣原始》,記設置新疆、西藏駐扎大臣的由來,《俄羅斯事輯》,記中俄關系,《總河近事表》,記清代治理黃河水患史實,都是超出一般文獻考證之外,與“經世”密切相關的問題。
以上史實和分析足以證明:對于乾嘉時期學術做重新審視很有必要;發(fā)掘和闡釋戴震等位學者在義理層面的成就具有重要的價值!“乾嘉時期學術”較之“乾嘉學術”的內涵要遠為豐富,遠為深刻。它不但包括人們熟知的考證學成就,而且包括這一時期學者在義理層面探討的成就。無論是戴震大聲疾呼人們要認識理學家“天理流行”說的危害,恢復活潑健全的人性,或是錢大昕暢論如何治理黃河,王鳴盛充分肯定歷史上的革新派人物,趙翼對歷史盛衰的總結和他表達的進化歷史觀,三位考史名家對歪曲史實的濫用褒貶書法的抨擊,或是章學誠對歷史哲學的探索,盡管他們關注的領域不同,議論的對象有別,但其認識出發(fā)點和思想動力,就是立足于儒學中重事實,主張學術經世致用,以辯證的、發(fā)展的觀點對待事物的理性精神,結合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將之大力發(fā)揚!乾嘉時期,雖然考證學風靡于世,“家家許、鄭,人人賈、馬”,但還須明確指出,當時在這一學術潮流之外,還有另一股學術潮流,即注重理論探討,并且閃射出思想光輝的“義理”之學的潮流。后者雖然人數并不多,但其理論上、思想上的成就卻居于學問的更高層次,而且反映了社會要前進的時代脈搏。因而不僅預示了行將到來的嘉道年間學術風氣的轉變,而且成為20世紀初梁啟超構建“新史學”和“五四”時期革新派學者提倡思想解放的直接源頭之一。由此,我們可以重新梳理這一時期學術變遷的內在脈絡,可以進一步感受儒學思想精華的強盛生命力,它會在不同時代條件下綻放新花,推動中華文化不斷自我更新、壯大發(fā)展!
參 考 文 獻
[1] 王充:《論衡》,北京:中華書局,1979.
[2] 顧炎武:《亭林文集》,朱氏槐廬本.清光緒十四年(1888)刻.
[3] 顧炎武:《日知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 戴震:《戴震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
[5]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2.
[6] 章學誠:《文史通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章學誠:《章學誠遺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8]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北京:中華書局,1985.
[9]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 趙翼:《廿二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
[11]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上海:上海書店,1989.
[12] 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
[13] 魏源:《魏源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
[14] 趙翼:《甌北詩鈔》,清光緒三年(1877)滇南唐氏刻本.
[15] 段玉裁:《經韻樓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 王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