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德，李娟娟

(1．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2．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開封475001)

作為一部在中國小說史上享有盛譽的世情小說，《金瓶梅》自問世以來就受到了人們的高度關(guān)注，對它的評論隨之拉開了序幕。從初始階段的評點到后來的專論，評論文獻洋洋大觀?！靶≌f評點長久以來深得讀者之喜愛，而其之所以引人入勝，往往并不在于理論上的邏輯論證，更重要的是評點者獨特的審美感悟和藝術(shù)情趣，尤其是運用生動靈活和富于情感的語言將這種感悟和情感傳遞給讀者，對讀者具有強烈的感染力?！保?］實際上，這種“審美感悟”和“藝術(shù)情趣”存在于所有的評論文字中。筆者注意到，歷代的評論者常常通過將《金瓶梅》與其他作品比較的方式，表達自己對《金瓶梅》的價值評判。由于學界對此罕有關(guān)注，本文擬以此作為切入點，審視金學中這一獨特的評論視角，以期對《金瓶梅》的豐富蘊涵與文學地位有更加深刻全面的把握。

一

經(jīng)過仔細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歷代論者在評價《金瓶梅》時，用來作比較的作品涉及面很廣，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1)詩賦:《詩經(jīng)》《離騷》《七發(fā)》。此類作品都有褒善貶惡的內(nèi)涵，因而論者將《金瓶梅》與它們作比較時，常常是為了強調(diào)《金瓶梅》的勸世作用，甚至是為了洗清《金瓶梅》“淫書”之惡謚。

詩云“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此非瓶兒等輩乎?又云“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此非金、梅等輩乎? “狂且狡童”，此非西門、敬濟等輩乎?乃先師手訂，文公細注，豈不曰此淫風也哉!所以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弊⒃?“詩有善有惡。善者起發(fā)人之善心，惡者懲創(chuàng)人之逆志?！笔ベt著書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書，作者亦是將《褰裳》、 《風雨》、《籜兮》、《子衿》諸詩細為模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顯言之而流俗知懼［2］20。

用《離騷》 《七發(fā)》與《金瓶梅》作比較是因為論者認為笑笑生與司馬遷、枚乘的創(chuàng)作初衷相同，即發(fā)憤著書。

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離騷》，無處發(fā)泄，所以著書立說之深意也［2］112。

《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 《七發(fā)》多矣［3］289。

(2)史傳:《史記》 《左傳》。小說與史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史傳文學主要以歷史事件為主要描寫對象，其刻畫人物的手段與敘事方式為后世小說提供了典范。論者將《金瓶梅》與史傳文學相比較，也正是注意到了此點。

《史記》中有年表， 《金瓶》中亦有時日也……看其三四年間，卻是一日一時推著數(shù)去……此為神妙之筆［2］36-37。

……世之說部者動曰: “慌爾，慌爾?！北怂^“慌者”，謊矣，彼所謂“真者”，果能盡書而讀之否?左丘明即千秋慌祖也……愿善讀說部者宜急取《水滸》、 《金瓶梅》、 《綠野仙蹤》三書讀之，彼皆慌到家之文字也，謂之大山水大奇書不亦宜乎［4］。

(3)戲劇:《西廂記》 《殺狗記》。作為敘事文學，戲劇與小說有諸多相通之處，因而不少論者常常將《金瓶梅》與戲劇作品相比較。戲劇的受眾有文人與市民之分，如《西廂記》文辭典雅，迎合了封建文人的愛好;《殺狗記》表現(xiàn)的則是普通市民生活，更多地起到了對民眾的勸誡作用。論者正是基于“語言”和“立意”這兩個不同的著眼點，將《金瓶梅》與這兩部作品作比較。

《金瓶梅》倘他當日發(fā)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韻筆，作花嬌月媚如《西廂》等文字也［2］45。

此書為繼《殺狗記》而作，看他隨處影寫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楊大郎之弟楊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韓道國之弟韓二搗鬼，惟西門慶、陳經(jīng)濟無兄弟可想［2］50。

(4)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綠野仙蹤》。明清時期，中國古典小說的類型豐富，逐步走向多元化:神魔、歷史演義、英雄傳奇、艷情、世情等等。作為此期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金瓶梅》，也就經(jīng)常被論者用來與其他各種類型的小說作比較。

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然語有之:“畫鬼易，畫人難。”《西游》，極幻矣…… 《三國志》，人矣，描寫亦工，所不足者幻耳。然勢不得幻，非才不能幻，其季孟之間乎……他如《玉嬌梨》，《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終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謂奇書，無當巨覽，其《水滸》之亞乎［5］卷首!

二

有比較才有鑒別。比較是把握客觀事物本質(zhì)的有效途徑之一。日常生活中，人們?yōu)榱烁涌陀^全面地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往往根據(jù)一定標準，將彼此有某種聯(lián)系、具有可比性的事物放在一起加以比較，找到它們的相同和相異之處，從而使事物的個性得到彰顯。比較既可在異類對象中進行，也可在同類對象中展開。那么，金學史上人們將《金瓶梅》與其他作品作比，自然是看到了它們之間的共性或某種聯(lián)系，我們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人物塑造

作為虛擬的藝術(shù)，小說要求作者努力從生活中汲取創(chuàng)作營養(yǎng)，并進行更高一步的藝術(shù)提煉，從而使作品中的人物須眉畢現(xiàn)。有了極具個性化與真實性的人物，小說才有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

在文學史上頗負盛名的《水滸傳》《紅樓夢》在此方面成就突出， 《金瓶梅》的評論者基于此點，將二者加以比較來肯定《金瓶梅》刻畫市井人物方面的成就。如靜庵在《金屋夢識語》中說。

《西游》、《金瓶》、《水滸》，皆千載一遇之大文章也?！纭都t樓》、《水滸》、《金瓶》之文字，雖雅俚不倫，然不屑于尋章摘句，效老生常談，其描摹人物，莫不須眉畢現(xiàn)……［6］18

金圣嘆在感嘆《水滸傳》成功地塑造出一百零八好漢形象時說:“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shù)，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者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边@正說明了作者在此方面的深厚功力?！都t樓夢》則更勝一籌，文中多用“特犯不犯”的筆法描摹相似的人物或者相似的情節(jié)，但其巧妙之處卻在同中之異的細微差別，使得相似的人物各顯風采。不少論者也在比較《金瓶梅》與《紅樓夢》時注意到了二者在刻畫人物方面的不同之處，如曼殊所謂的“倒影”之論:“論者謂《紅樓夢》全脫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當是的論?！保?］315西門慶一家雖說也是富貴之家，但在各個方面都表現(xiàn)出暴發(fā)戶的庸俗氣，截然不同于賈府詩書簪纓之族的大家氣象。哪怕賈府已然走向沒落，但仍然保持著禮樂大家風范。相比而言，《金瓶梅》中的人物雖然裝束、供給皆與貴族相似，但其下等本質(zhì)卻由內(nèi)而外自然散發(fā)，這無不證明《金瓶梅》刻畫人物的技巧嫻熟。

曼殊的“倒影”之論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為“反差”，張竹坡則將《金瓶梅》與《詩經(jīng)》作比，從另一個角度闡述《金瓶梅》在刻畫人物方面所達到的“反差”效果。

……月娘前后文，其貪人財，乘人短，種種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關(guān)雎》，說得太好，反不像也［2］319。

在此，我們暫且不論《詩經(jīng)》中《麟趾》與《關(guān)雎》是否都真如張竹坡所說的“怨而不怒”，可以明確看到的是張竹坡把《詩經(jīng)》作為《金瓶梅》的比較對象是為了將“怨而不怒”與月娘燒香禱祝行為的表象作比較，借以點明月娘挾制西門慶的真實意圖，揭示出笑笑生運用皮里陽秋的諷刺手法塑造人物所達到的特殊效果。

(二)敘事藝術(shù)

在談及《金瓶梅》的敘事藝術(shù)時，論者常用四部作品與《金瓶梅》作比較，分別為《史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如張竹坡多次將《金瓶梅》與《史記》相比，認為《金瓶梅》全得《史記》壸奧，對《金瓶梅》的整體敘事架構(gòu)給予充分的肯定。

《史記》中的“本紀”部分以年代順序為綱，貫穿歷代帝王的重要事件，而“表”的部分又將錯綜復雜的歷史事件加以表格化?！督鹌棵贰返臄⑹乱灿忻黠@的時間脈絡貫穿:西門慶二十七歲時出場，二十九歲讓吳神仙相面，三十三歲死亡退場;官哥政和四年丙申出場，到政和五年丁酉死亡退場等等。因此張竹坡認為《金瓶梅》的敘事方式類似于《史記》中的年表形式。

而文龍在將《金瓶梅》與《三國演義》作比較時，則提出前者在敘事上的不足。

挨光一回，有夸為絕妙文章者，余不覺啞然失笑。文字忌直，須用曲筆，文字忌率，須用活筆。挨光一層，早被王婆子全已說破，此一回不過就題敷衍，略者詳之，虛者實之，兩回仍是一回

也［7］413。

故《三國志》中，每設(shè)一計，只用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使人急于要看下文，方知如此如此，原來如此如此也。若事前合盤托出，則下文仍是如此如此，又安得謂為絕妙文章哉［7］413!

《三國演義》以戰(zhàn)爭描寫見長，采用限知視角設(shè)置懸念迭起的戰(zhàn)爭情節(jié)，節(jié)奏富于變化，張弛有度，給人以神秘之感。文龍指出《金瓶梅》第三回的行文明顯劣于《三國演義》，因為前者用直筆提前交代了后面即將展開的情節(jié)，使得后文的描寫文字顯得缺少懸念，平淡無味，故不得謂“絕妙文章”。

哈斯寶在將《金瓶梅》與《紅樓夢》作比較時也指出前者的不足。

我讀《金瓶梅》，讀到給眾人相面，鑒定終生的那一回，總是贊賞不已?，F(xiàn)在一讀本回 (第九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才知道那種贊賞委實過分了。 《金瓶梅》中預言結(jié)局，是一個歷數(shù)眾人，而《紅樓夢》中則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結(jié)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說出?《金瓶梅》中的預言浮淺，《紅樓夢》中的預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8］。

《金瓶梅》通過吳神仙給眾人相面道出了西門府幾個主要人物一生的遭際，這個情節(jié)在《金瓶梅》的敘事中起到預言作用，給敘事安排好了既定的方向。然而哈斯寶認為此方法雖然巧妙，與《紅樓夢》相比則未免略遜一籌。《紅樓夢》中的預言多由當事人自己說出，通過這種方式揭示出人物自身的命運更具震撼性。除“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以外，《紅樓夢》貫穿著多種形式的讖，包括讖圖、讖詩等等，因此相對而言《金瓶梅》中的讖語雖在作品的整體架構(gòu)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終有膚淺之失。但從小說發(fā)展的鏈條來看，如果沒有《金瓶梅》的稚嫩，何來《紅樓夢》的成熟呢?

一般認為，《金瓶梅》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脈于《水滸傳》，鑒于此種特殊關(guān)系，論者常從敘事角度對二者加以比較。

首先是人物的出場:從《水滸傳》到《金瓶梅》，蘭陵笑笑生必須在原故事的基礎(chǔ)上重新安排人物命運，完成事件的轉(zhuǎn)換銜接，才能使《金瓶梅》的敘事順暢進行。如張竹坡云。

文字生色之妙，全在兩邊掩映。下文武二文字中，將李外傳替死，自是必然之法。又恐與《水滸》相左，為世俗不知文者口實，乃于結(jié)處止用一“倒說是西門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遂使《水滸》文字，絕不礙手。妙絕，妙絕［2］143。

從《水滸傳》的西門慶到《金瓶梅》的西門慶這個轉(zhuǎn)化中，需要重新安排此人的出場與退場方式?！端疂G傳》中西門慶在出場不久就死于武松之手，《金瓶梅》的作者巧妙杜撰出李外傳替死這一情節(jié)，從而使后面的情節(jié)得以順理成章地展開。

其次是關(guān)于人物的退場:文龍將《金瓶梅》和《水滸傳》中關(guān)于西門慶之死的寫法作了比較，認為相對于《金瓶梅》中西門慶自送其命，《水滸傳》中西門慶死于武松之手更為大快人心。我們認為就兩種死法而言，孰優(yōu)孰劣取決于作品塑造人物時的既定目的?！端疂G傳》中武松處于主位，作者安排西門慶死于其手是為了凸顯武松的英雄之氣;而《金瓶梅》中的西門慶之死則在更大意義上是為了起到警戒世人的作用，同一個人物死亡的不同安排也正說明了《水滸傳》和《金瓶梅》的不同創(chuàng)作意旨。

(三)主旨立意

從作家的角度而言，盡管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旨有其恒定性，但在不同的接受者那里，往往會出現(xiàn)見仁見智的差異。論者在論述《金瓶梅》的主旨立意時，也常將《金瓶梅》與其他不同的作品相比較。

首先，認為《金瓶梅》立意在于“勸善懲惡”的論者，多用《詩經(jīng)》《易》《書》等作為《金瓶梅》的比較對象。有論者認為《詩經(jīng)》的主旨是“思無邪”，可以起到凈化讀者心靈的作用，也就是所謂的“詩有善有惡，善者起發(fā)人之善心，惡者懲創(chuàng)人之逆志”。張竹坡提出《金瓶梅》的作者是將《詩經(jīng)》諸詩細為模仿的觀點，認為雖然《金瓶梅》用了大量筆墨描寫淫褻，但是其立意并不在于宣淫，而旨在警戒世人。例如《隔簾花影·序》云。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薄稌吩?“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薄啊?《金瓶梅》一書，雖系空言，但觀西門平生所為，淫蕩無節(jié)，豪橫已極，宜乎及身即受慘變，乃享厚福以終，至其報復，亦不過妻散財亡，家門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遠，所報不足以蔽其辜……”［9］序

從《易》《書》的觀念出發(fā)，認為《金瓶梅》中作惡多端的西門慶雖然遭到果報，但其“慘變”程度似乎遠遠不足以大快人心。

其次，認為《金瓶梅》的立意在于倡導“孝悌”的論者，則多用四大南戲之一的《殺狗記》作比附。

此書為繼《殺狗記》而作，看他隨處影寫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楊大郎之弟楊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韓道國之弟韓二搗鬼，惟西門慶、陳敬濟無兄弟可想［2］50。

《殺狗記》是南戲四大傳奇之一，以家庭倫理為題材，以“親睦為本”“孝友為先”“妻賢夫禍少”為信條。張竹坡以此作比，顯然是為了強調(diào)《金瓶梅》的“孝悌”內(nèi)涵。而在《金瓶梅》中，作者也曾引用《殺狗記》來諷刺應伯爵等人的丑惡嘴臉，指出西門慶生前所謂的“兄弟”完全是《殺狗記》中柳龍卿、胡子傳一類蹭吃蹭喝、見利忘義之徒。

最后，認為《金瓶梅》的立意在于作者“澆胸中之塊壘”的論者，則常將《離騷》 《七發(fā)》《水滸》等作為比較對象。

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離騷》，無處發(fā)泄，所以著書立說之深意也［2］112。

中國文學史上的“發(fā)憤著書說”發(fā)端于司馬遷，他認為作家大多在自己理想或主張無法實現(xiàn)時，轉(zhuǎn)而采用著書方式，抒瀉胸中塊壘?！鞍l(fā)憤著書說”后來也常被用來觀照《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認為《金瓶梅》正是作者胸中塊壘的發(fā)泄。如平子在《小說叢話》中將《金瓶梅》和《水滸傳》的立意進行了詳細比較。

《金瓶梅》一書，作者抱無窮冤抑，無限深痛，而又處黑暗之時代，無可與言，無從發(fā)泄，不得已借小說以鳴之，其描寫當時之社會情狀，略見一斑。然與《水滸傳》不同…… 《水滸》抱奇憤，《金瓶》抱奇冤。處境不同，故下筆亦不同［10］。

指出《水滸》和《金瓶梅》二者雖然有“正筆”和“側(cè)筆”、“明寫”和“暗寫”、“快語”和“痛語”、“明白暢快”和“隱抑凄惻”、 “奇憤”和“奇冤”的不同，但是兩者立意一樣，都是對黑暗社會情狀的暴露，鳴作者胸中之不平。

袁宏道對《金瓶梅》的立意也給予了很高評價:“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3］289《七發(fā)》對貴公子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進行了力透紙背的諷刺，袁宏道將《金瓶梅》與之相比較，正是看到了《金瓶梅》對當時社會多層次的批判，提出其批判力度遠勝于《七發(fā)》。

三

從宏觀上考察《金瓶梅》評論中的作品比較現(xiàn)象，不難發(fā)現(xiàn)其很大程度上突顯了小說評論者的主體意識和主觀目的性，融合了論者對文本賞讀的獨特感悟及其理論批判。由于評論者的人生閱歷、藝術(shù)修養(yǎng)和批判目的不盡相同，導致了他們評判的千差萬別。他們這些比較文字，既有值得肯定的價值所在，也存在有失公允的地方。

比如，張竹坡在評論中屢次將《金瓶梅》與《史記》并提，認為“《金瓶梅》全得《史記》之妙也”，“謂之太史公之文哉”，“純是一部史公文字”等等?！妒酚洝繁环Q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是史學和文學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在史學史、文學史上是一座豐碑。張竹坡將《金瓶梅》與之相比較，正是看到了二者客觀上確實存在有共通之處。從積極的一面理解，可以說《史記》和《金瓶梅》分別代表了各自領(lǐng)域的最高成就，但不可否認，張竹坡在某種程度上借《史記》表達了他對《金瓶梅》的溢美傾向。

再如，文龍曾將《金瓶梅》與《詩經(jīng)》作比較，認為《金瓶梅》中對淫的描寫與《詩經(jīng)》不刪淫奔之詩同出一理，這種觀點未免牽強。雖然《金瓶梅》的淫穢筆墨受到了縱欲世風的影響，甚至出于人物形象塑造和表達意旨的需要，但這并不足以作為對其全盤肯定的理由。

李卓吾曾將《金瓶梅》與《西廂》 《水滸》并舉為“天下奇書”，而徐謙針對此點提出反對意見:“不知(《金瓶梅》《西廂》《水滸》)鑿淫竇，開殺機，如釀鴆酒然，酒味愈甘，毒人愈深矣?！保?1］徐謙對這三部作品的價值視而不見，而以封建衛(wèi)道者的眼光，給予“倡盜誨淫”的惡謚。這種極端荒謬的以偏概全，必然難“通作者之意，開覽者之心”。

總之，通過與其他作品的比較來肯定作品的成就或指出其不足，在《金瓶梅》的評論中比較突出。這種比較評論的文字，廣泛涉及人物塑造、敘事藝術(shù)、主旨立意等方面的問題。盡管在比較時往往受制于論者本人對被用來作比較的作品的理解，但這種評論方式的直觀性和通俗性，則是其他評論方式無法取代的。無論對于《金瓶梅》內(nèi)容、藝術(shù)的深刻理解，還是對于《金瓶梅》的傳播接受，都具有不可忽略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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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黃霖．金瓶梅資料匯編 ［M］．北京:中華書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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