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言
近代中國是一個以農業(yè)為主體的鄉(xiāng)土社會,能否有效動員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群體積極參與社會變革關系到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的成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蘇區(qū)政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能在鄉(xiāng)、村和市的層次上,進行管理、調動和支配人民的政權”①張宏卿,肖文燕:《農民性格與中共的鄉(xiāng)村動員模式——以中央蘇區(qū)為中心的考察》,載《開放時代》2010年第5期。,他們通過一系列的政策措施有效拆解了以宗族禮法為紐帶的兩性關系,成功將長期消失在政治領域之外的女性和分散于一家一戶的個體農民動員成為“政治社會改革的積極參與者”②關海庭:《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動員述論》,載《中共黨史資料》2009年第2期。,有效增進了基層農民群體對革命的政治效能感和對蘇維埃政權的合法性認知。
埃里克·霍夫曾指出:“人的不滿程度,是跟他與他熱切渴望得到之物的距離成反比”。③[美]埃里克·霍弗:《狂人分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9頁。蘇區(qū)是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建設的革命性探索時期,如何獲得當地群眾支持并動員廣大農民積極參與是革命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但早期蘇維埃政權在農村的宣傳和動員工作卻并非一帆風順:一方面大多數農民都不識字,以尋烏為例,“女子可以說全部不識字,全縣女子識字的不過三百人”,男子不識字的人占到總人口的60%,在這種情況下,極少有人可以看得懂印刷文字的宣傳品;另一方面宣傳內容上也很難讓農民理解,正如湖南省委所說:“開口共產主義,閉口階級斗爭,一句反對資本主義,二句主張馬克思主義——實在說宣傳這些話,完全是笑話。他們一天忙衣食,哪里管你這些不相干的事,而且未讀過書根本不懂”④中央檔案館、湖南省檔案館編: 《蘇維埃政權湖南省委宣傳部討論大綱第二號 (1927年12月3日)》,載《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省委文件,1927年)》1984年版,第422頁。。那么,怎樣通過縮短農民與他們“熱切渴望之物”之間的距離來激發(fā)他們對現(xiàn)狀的不滿,并進而促成由不滿轉化成革命動力的實際行動,便是蘇維埃政權早期政治動員工作的全部內容。
在封建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田產”是最具誘惑力的政治動員工具⑤蘇維埃政權最初在農村分配田地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多數農民因為懼怕地主及富農的報復,在早期根本不敢接受共產黨從地主手中分配給貧雇農的土地。黃琨《革命與鄉(xiāng)村:從暴動到鄉(xiāng)村割據》(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中有詳細介紹,不贅述。,也是貧苦農民最基本的物質需求。但不能忽視的是,在封建勢力盤根錯節(jié)相互映襯的鄉(xiāng)土社會,革命若僅僅通過從外而內的進行財產分配的方式重建新的社會秩序,幾乎是不可持續(xù)的,只有激發(fā)起群眾自身的內在欲求,才能從根本上瓦解鄉(xiāng)土中國舊的封建秩序。雖然五四運動以后中國已經開始了“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的主張,但在當時的農村社會,這些思想還只是遙遠的想象而已。特別是蘇區(qū)大多地處偏遠山區(qū),信息相對更為閉塞。在經過反復的調查和討論之后,蘇維埃政權在提出進行“土地革命”的同時大力提倡“婚姻自由”,二者通過相輔相成的方式共同瓦解了傳統(tǒng)家族和階級勢力在鄉(xiāng)土社會的統(tǒng)治地位,成功地將個體農民和女性從舊有的封建秩序中解放出來,并以個體身份與蘇區(qū)政權之間建立聯(lián)系,蘇維埃政權的這一探索則為日后進一步取得全國范圍的勝利積累了有益的政治動員經驗。
近些年對中國革命和黨史黨建方面的研究逐漸興盛起來,根據地建設為什么能夠發(fā)展?中國共產黨為什么在白色恐怖和日偽清剿等一系列的惡劣環(huán)境中取得最終的全國性勝利?有學者認為關鍵在于蘇維埃政權適時的聯(lián)合農民,建立工農武裝政權。而在蘇維埃政權是如何發(fā)動農民參加革命,又是怎樣在復雜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始終保證堅實群眾基礎方面的研究則顯得較為薄弱。當前對根據地建設時期農民政治動員的研究多集中于土地革命和宣傳教育兩個方面①參見劉榮剛《中央蘇區(qū)政治動員述論》,載《黨史文苑》1997年第1期;鐘昌火《論中央蘇區(qū)時期政治動員的特點》,載《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1年第2期;關海庭《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動員述論》,載《中共黨史資料》,2009年第2期;陳世潤、彭文龍《論蘇區(qū)時期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倫理的產生》,載《科學社會主義》2012年第4期。,而專門集中于針對農民政治動員方式和手段的研究,除張宏卿和肖文燕分別從農民性格和邊緣群體兩個方面系統(tǒng)分析中共對蘇區(qū)的政治動員策略②參見張宏卿、肖文燕《農民性格與中共的鄉(xiāng)村動員模式——以中央蘇區(qū)為中心的考察》,載《開放時代》2010年第5期。之外尚不多見。宋少鵬在對蘇區(qū)婦女問題的研究中引入了性別視角,系統(tǒng)闡釋了性別與階級的相互關系③參見宋少鵬《蘇區(qū)婦女運動中的性別與階級》,載《婦女研究論叢》2012年第1期。,但并沒有對政治動員問題進行過多討論。本文嘗試在此基礎上,從性別視角分析蘇維埃政權在早期政治動員中的策略以及其中所體現(xiàn)的權力運行邏輯。
在蘇區(qū)革命根據地建立之初,中共中央反復強調,“不得以強迫的方式來動員群眾……主張以利益引導和民主集中的方式來形塑群眾的自發(fā)性”④張宏卿、肖文燕:《農民性格與中共的鄉(xiāng)村動員模式——以中央蘇區(qū)為中心的考察》,載《開放時代》2010年第5期。。其中對共同利益的有效發(fā)掘是蘇維埃政權能否充分動員起農民參與革命積極性的根本前提,毛澤東曾經指出:“沒有共同的利益,也就不會有統(tǒng)一的目的,更談不上統(tǒng)一的行動了”⑤《毛澤東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08頁。。根據毛澤東20世紀20年代末在興國縣的調查,統(tǒng)計出興國縣永豐區(qū)一帶的農村階級結構為:“地主占1%,富農占5%,中農占20%,貧農占60%,雇農占1%;手工工人占7%,小商人占3%,游民占2%”⑥《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0頁。。除富農和中農之外,占人口60%多的農民群體不僅僅沒有土地,其中百分之十的中農,百分之三十的貧農和百分之九十九的雇農卻由于經濟原因根本無法娶到妻子。在1930年10月,毛澤東通過對贛南蘇區(qū)興國縣永豐區(qū)8位紅軍家庭的調查中提到:“討老婆非錢不行,因此許多貧農討老婆不到”⑦《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0頁。。沒有足以維系生存的土地,沒有足以娶親的財資,是蘇維埃政權到達蘇區(qū)之后當地多數農民的最初生活狀態(tài)。那么,為把這些似乎消極無為、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充分動員起來參加革命事業(yè)的建設,蘇維埃政權通過橫向和縱向的方式運用了多種動員手段,其中融入性別視角較為典型的方式主要包括蘇區(qū)對婚姻制度的探索和在“擴紅”過程中對“家屬”的政治動員等。
中央蘇區(qū)革命根據地建立初期的《中華蘇維?;橐鰲l例》以及后期的婚姻法令,并不是根據當地習俗及群眾普遍信奉的道德規(guī)范制定的法律條文,而是具有極強意識形態(tài)色彩和政治動員功效的“革命檄文”,將“夫妻”這個以性別差異為主的社會關系通過賦予政治身份的方式使之從傳統(tǒng)家族勢力中獨立出來,并給予夫與妻同等的公民身份。“在抽象的法律層面上,勞動階級的婦女獲得了與同階級男性平等的一切公民權利?!雹偎紊蠃i:《蘇區(qū)婦女運動中的性別與階級》,載《婦女研究論叢》2012年第1期。根據地“婚姻自由”法令的廣泛展開,不僅有效鞏固了土地革命的成果,也顛覆了傳統(tǒng)的“性”隸屬關系進而激發(fā)出廣大貧困青年女性與廣大男性農民一起投入革命的政治意愿?!疤K維埃政府之下農村婦女與男子享有同等土地權,并且婦女亦與男子一樣有獨立支配自己所分配得來的土地的自由——她的土地或與父母舅姑兄弟的土地共耕或自己單獨耕種都可以,依她自由意志決定?!雹谥腥A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27-1937》,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版,第77頁。對于蘇區(qū)革命根據地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推行的婚姻條例來說,充分調動起同一階級不同性別以及不同階級同一性別 (特別是女性)群體對自我主體性的認同,重新整合蘇區(qū)無產階級群體的綜合力量,進而保證革命隊伍建設的穩(wěn)定性,也是婚姻條例根本的政治目標。
1931年11月蘇維埃政權中央正式發(fā)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規(guī)定“廢除一切封建的包辦、強迫和買賣的婚姻制度……廢除聘金、聘禮及嫁妝”③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版,第195頁。。這些措施對于當時農村社會無產階級兩性而言都具有不同程度的益處,對女性而言,“實行一夫一妻,禁止一夫多妻”的制度廢除了地主階級及一部分富農階級對女性的“性控制”,妾與媵獲得了脫離“性從屬”關系的法定理由;而“禁止童養(yǎng)媳”和“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亦即行離婚”進一步使女性獲得了人身自由,走出舊有婚姻家庭關系的貧苦女性成為蘇維埃政權忠實的擁護力量;對男性而言,處于“性從屬”地位女性自由身份的獲得無疑增加了貧困男性更多的選擇可能,對婚姻聘金的廢除措施更有利于中農以下農民對自身婚姻問題的解決?!斑^去討一個老婆要費二百元內外,幾乎等于中農的全部家產……假若一個妻子死了,再討一個就非常之困難?,F(xiàn)在婚姻自由,一個錢也不要,這是很大一個利益?!雹堋睹珴蓶|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7頁。毛澤東在《興國調查》中談到“中農貧農從前無老婆的,多數有了老婆,沒有的很少了?!?/p>
很顯然,通過一系列促進“婚姻自由”的法律法規(guī),多數男性農民擁有了解決個人婚姻問題的現(xiàn)實條件,一位參加革命的普通農民曾經說 “(過去)我從來不敢想我會娶得上老婆”①[美]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中國人征服中國》,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64頁。,革命現(xiàn)實利益的獲得促使蘇維埃政權擁有了以男性貧苦農民為主體的群眾基礎。在傳統(tǒng)封建等級秩序下完全不可能娶妻生子的貧雇農在革命過程中意外的“討”到了老婆,這種刺激所帶來的革命動力是難以抗拒的。而對女性身體在法律和政治層面的解放,也促使“蘇區(qū)的兩性關系開始發(fā)生革命性變化”②何友良:《中國蘇維埃區(qū)域社會變動史》,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版,第195頁。,女性從封建父權制家庭走出來之后,往往迅速對蘇維埃政權產生了信任和依賴?!都t色中華》曾指出,“壬田區(qū)政府成為老公介紹所:瑞金壬田區(qū)的婦女與丈夫離了婚,就到區(qū)政府去住和吃”③《壬田區(qū)政府成為老公介紹所》,載《紅色中華》1932年5月25日。。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見蘇維埃政權對蘇區(qū)婦女的“傾斜式”保護,同時也恰恰說明蘇區(qū)女性對革命政權從生活到精神的依賴。女性的“集體出走”對于長期處于“性從屬”地位的各個階級女性來說,“性”與“婚姻”第一次有了“選擇”的可能,這種正向的激勵在女性群體中所產生的巨大革命動力遠遠超過了農民基于土地占有和經濟地位提升所產生的革命熱情,這也是為什么在中國整個革命階段,女性往往是革命最忠實的衛(wèi)道士。
在蘇區(qū)革命根據地建設時期,盡管婚姻制度與土地革命共同賦予了農村貧困群體的個體獨立性,尤其對于青年女性的身體和政治身份所具有的解放意義是革命性的,但鑒于蘇區(qū)婚姻制度與舊有的封建禮教觀點沖突十分激烈,導致婚姻法令在推行過程中常常伴生各種阻力。在1932年《紅色中華》的一段報道中提到:“對于婦女權利的擁護,不僅沒有依照蘇維埃政綱來保障婦女的權利……對于婦女的束縛,反而有些地方規(guī)定十八歲女子不分田,(如九堡)對于丈夫打妻子、虐待童養(yǎng)媳等等在瑞金是很普遍的,政府沒有去制止或消滅這一現(xiàn)象,對于婚姻法的執(zhí)行,更遲疑,甚至強迫婦女結婚,有意無意地保障過去買賣婚姻制度的存在,這是何等嚴重的現(xiàn)象!”④《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檢查瑞金工作后的決議》,載《紅色中華》1932年4月6日。在某種程度上,通過法律手段對女性權利予以承認和保護,在當時的農村社會環(huán)境下遭遇封建勢力強勢反撲;相對于法律手段而言,政治權力對家庭角色的介入則更加有效地鞏固了兩性 (尤其是女性)在宗法社會中個體的獨立性。
政治權力介入家庭角色最典型的實踐表現(xiàn),是蘇維埃政權在蘇區(qū)“擴紅”動員中對家屬的政治動員工作?!凹覍佟边@一稱謂古已有之,通常指除家長以外的主要家庭成員,但多數不具有政治身份。 《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條例》中第一次明確承認了“家屬”所具有的政治身份,將選舉權擴大到“凡靠生產勞動或公益事業(yè)的服務而生活,以及替他們管理家務者”,從而進一步解決了“婦女無法依據社會職業(yè)來確定社會身份的問題”①宋少鵬:《蘇區(qū)婦女運動中的性別與階級》,載《婦女研究論叢》2012年第1期。,建立起政治權力與女性家庭角色的直接關聯(lián)。相對于婚姻制度而言,這無疑更加直接且深入地為女性作為獨立的個體進行賦權,與其建立“點”對“點”的動員鏈條,權力經由女性的身體并通過一種政治身份得以表達。
另一方面,小農意識在蘇維埃政權進行“擴紅”動員過程中是制約農民參與革命的重要因素,大多數農民不懂革命的理想,也沒有共產主義的信仰,很多農民參加革命僅僅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基本溫飽,“家庭觀念”是影響大多數農民生活的根本價值判斷。在1932年,《蘇維埃政權勝利縣委關于七月份工作情形給蘇維埃政權中央局的報告》中曾經談到:“……有過半數同志,是不能脫離家庭……黨內怕吃苦怕斗爭怕當紅軍的和平紳士也還有不少”②《蘇維埃政權勝利縣委關于七月份工作情形給蘇維埃政權中央局的報告 (1932年8月)》,載中央檔案館、江西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一)》1992年版,江西省檔案館藏,第372頁。。針對許多普通農民不愿當紅軍的現(xiàn)實情況,蘇維埃政權通過在各村各鄉(xiāng)組建突擊隊和組建積極分子的群眾組織深入動員之外,還通過紅軍家屬和其他女性團體的性別特征去實踐政治動員。一方面“叫青年婦女不與當兵逃回之丈夫同床共眠,反要嚴格驅逐”③《團尋烏縣第一次擴大會議決議案 (1930年8月)》,載中央檔案館、江西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0(二)》1987年版,江西省檔案館藏,第25頁。,另一方面,“因政治覺悟不夠而個人逃跑者,各政府應加強對他們的宣傳鼓勵,組織優(yōu)待他們家屬的工作,使他們自愿歸隊”④《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關于紅軍中逃跑份子問題》,載《紅色中華》1933年12月20日。。與此同時,蘇區(qū)革命根據地建設的幾年間,先后頒布文件規(guī)定對紅軍家屬的社會優(yōu)撫和組織動員,發(fā)動女性群體通過多種藝術形式表達紅軍戰(zhàn)士只有消滅敵人才能回到故鄉(xiāng),然后才會“夫妻相愛正之長”⑤《歡送紅色戰(zhàn)士去前方》,載《紅色中華》1933年3月3日。。女性包括其自身性別特征在內的家庭角色,在蘇區(qū)時期通過法律途徑賦予了與男性平等的政治身份,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蘇維埃政權通過肯定女性家庭角色的政治身份來實現(xiàn)對革命軍人身體的權力控制,進而在穩(wěn)定軍心的同時,保證革命始終具有堅實的群眾基礎。
通過蘇維埃政權在蘇區(qū)推行有針對性的政治動員策略,極大地改變了蘇區(qū)兩性關系的原有面貌。從階級的視角出發(fā),地主和富農成為革命根據地被管制的對象,而占人口大多數的貧雇農成為革命隊伍建設的主體。這樣的階級地位也同樣影響到蘇區(qū)的兩性關系,貧雇農家庭出身的女性成為革命建設的主力,“家屬”的政治身份得到政治權力的認同,青年婦女成為革命的忠實擁護者。蘇區(qū)兩性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過去封建家族制度內夫妻關系的舊有秩序,但這種改變也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政治的印記。此時的政治權力滲入個體小家庭,拆解了兩性傳統(tǒng)上因“性”而締結的性別關系而賦予其政治屬性。所以,毫無疑問的是,性別因素在蘇區(qū)早期各種社會動員策略中被深刻突顯出來,而其最終目的卻往往是盡可能地通過政治方式化解兩性之間的性別矛盾。
《新婚姻法》的頒布和施行,配合土地革命一起為蘇維埃政權在蘇區(qū)迅速獲得廣泛群眾基礎提供了有力的政治保障,而與之相伴生的、也是無法忽視的情況是,其在突顯性別差異的同時所造成的性別沖突。有學者指出:“中國人歷來缺乏宗教信仰,所以性道德的維系一直靠三大法寶:第一是通過宗族、家族和家庭的‘規(guī)訓’來生產內化了的‘性腳本’;第二是依靠本鄉(xiāng)本土進行‘殺雞給猴看’的威懾與恫嚇;第三是依賴‘熟人圈’中的‘社會凝視’?!雹倥私椼?、黃盈盈:《性之變:21世紀中國人的性生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1頁。通過婚姻自由而重新獲得自由空間的“性”在革命初期作為一項重要的動力機制,使女性連同她所有的財產重新流向公共空間,并在本階級內部得以再次分配。女性身體獲得自由的同時,也滿足了貧雇農階級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二者共同保證蘇維埃政權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但伴隨著“婚姻自由”在各地不同程度的展開, “性”在“離婚自由”的制度規(guī)約下所釋放出的破壞力也同時瓦解著蘇維埃政權最主要的權力基礎。
早在1929年贛西蘇維埃的成立大會上,共青團贛西特委首次提出“婚姻絕對自由”②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頁。。1930年,江西省蘇維埃政府布告中繼續(xù)提到“承認婦女在政治上經濟上與男子有同等權利,離婚結婚有絕對自由”③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8頁。。之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第九條明確規(guī)定:“確定離婚自由。凡男女雙方同意離婚的,即行離婚。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亦即行離婚?!被橐鰲l例對“離婚”問題的闡釋在很大程度上幫助女性擺脫封建婚姻的束縛獲得人身自由,閩浙贛蘇區(qū)在1932年4月至6月的三個月中,全省統(tǒng)計離婚的有809件,結婚的656件,離婚數量遠高于結婚數量。高離婚率逐漸引起了已婚男性農民的不滿和恐慌,他們雖然支持“結婚自由”,但卻不滿于“離婚自由”?!半x結婚絕對自由,更使一般農民恐懼其已有的老婆被小白臉的知識分子奪去,未婚妻子不肯來到自己家里,將有沒老婆睡覺的危險?!雹芙魇n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3頁。如果說高離婚率僅僅引起了農民對自身情況的恐慌和不滿,那么伴隨離結婚絕對自由而帶來的“性解放”則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貧雇農階級內部的矛盾上升?!扒嗄贽r民,愛狂高漲,毛毛雨、妹妹我愛你等類的戀歌,唱歌如醉如癡……少年先鋒隊本有女隊員,因為愛潮高漲,鬧出多少風流故事。……男女數人同床睡,幾引起農民的反抗?!雹萁魇n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3頁。農民不滿固然有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但更主要的是對自身境況的擔憂。同時,鑒于軍人職業(yè)的不穩(wěn)定性,“一些地方不嫁紅軍幾乎成為女性的共識”①湯水清:《蘇區(qū)新式婚姻制度的建立和發(fā)展》,載《黨的文獻》2010年第4期。,已經嫁給紅軍的女性則紛紛提出離婚?!笆軅募t軍士兵大起討老婆不到的恐慌”②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3頁。,而隨后蘇區(qū)在1934年對婚姻法的修訂,雖然進一步規(guī)定“紅軍戰(zhàn)士之妻要求離婚,須得其夫同意?!钡谏鏃l件的變化,部隊戰(zhàn)士的婚姻問題在整個戰(zhàn)爭過程始終大范圍存在且并未得到妥善解決。
革命初期蘇維埃政權在對根據地的“婚姻自由”推進過程中,通過強制手段和“無理由離婚”等極具破壞性的方式迅速打破了封建傳統(tǒng)等級控制的“性”秩序,意在建立一種更為平等的兩性關系,但實踐證明,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當中,兩性沖突也同時刺激了階級內部更多潛在的矛盾。毛澤東1930年對尋烏的調查中曾經指出在最初“婚姻自由”下鄉(xiāng)村中出現(xiàn)的“性”亂象:“同時在法律外,申明禁止捉奸?!浇衲暌辉?,因為發(fā)生捉奸的事,反對捉奸的群眾就去干涉,結果幾乎弄成械斗?!雹邸睹珴蓶|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頁。針對這樣的情況,革委會進一步規(guī)定:“已結婚之男女,不準與另一男女發(fā)生性交,私奸者嚴辦?!雹堋睹珴蓶|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頁?!靶浴钡臒o序狀態(tài)還體現(xiàn)在兩性對婚姻的隨意,“牛山縣有一婦女,三年結離了五次婚;長岡鄉(xiāng)約百分之一的婦女革命后四年半中結過三次婚。”⑤郭靜:《蘇區(qū)的階級與婚姻研究》,江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34頁。因此,“婚姻自由”在很多地區(qū)遭遇到貧雇農的大力反抗,“革命革割革絕,老婆都革掉了”,這是貧農對婚姻制度的無奈;而富農反應相對更強烈:“她要離婚,我就捂了渠”⑥《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8頁。。農民內部這種不同程度的抵制情緒使中共在很長一段時間面臨著支持與反抗并存的尷尬。兩性關系的不穩(wěn)定直接沖擊了根據地群眾的基本“性”秩序,性別沖突逐漸越過革命初期的階級矛盾而成為根據地建設的一種顯性矛盾。在舊的秩序被拆解而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的過程中,任何導致階級內的矛盾和沖突都將威脅到新政權的基礎。
在經歷過早期婚姻絕對自由引起的兩性關系混亂之后,性別沖突所具有的潛在破壞性再一次在蘇區(qū)革命根據地突顯出來,鑒于革命的現(xiàn)實條件,蘇維埃政府亟須將人們的注意力從兩性利益沖突轉移到階級矛盾這一層面,通過政治手段弱化性別差異所伴生的不同需求。1932年2月24日《紅色中華》曾經提到:“我們不應從男女雙方來認識,應該從徹底消滅封建殘余,解放婦女的意識來了解?!迸c此同時,隨著階級斗爭持續(xù)開展,農村女性群體內部的階級沖突也日益凸顯,女性勞工團體迅速發(fā)展壯大,尤其是青年婦女政治地位空前提高,而地主與富農家的女性則在政治權力的規(guī)訓下逐漸與女工團體拉開距離。另外,政治權力通過給予家屬政治身份的方式走進家庭,強化了家庭的政治屬性,其家庭成員之間的性別差異被“共同的政治立場”所掩蓋。
值得注意的是,在政治動員的過程中,蘇維埃政權也往往習慣性地將“女性”與“農民”截然分離,如在蘇維埃政權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關于婦女問題的決議案中曾經指出:“……黨也不要鼓勵婦女離婚使農民恐慌”①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92頁。。農民是蘇維埃政權得以在農村建立革命根據地最基本的群眾基礎,階級矛盾則是對農民最有效的政治動員武器。與此不同的是,唯有通過婚姻的方式才能從根本上動員廣大女性參加到革命隊伍中來,并發(fā)揮其性別優(yōu)勢,為革命服務。但當性別利益的沖突與階級的沖突同時發(fā)展,或者在一定時期超越于階級沖突成為外顯矛盾時,將對革命時期的政權建設造成強烈沖擊,為凸顯階級矛盾這一根本的革命動力進而維護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對“性別差異”的政治規(guī)制將不可避免。
基于此,蘇維埃政權在蘇區(qū)后期的革命建設中,開始借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家庭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對“性別差異”加以掩蓋和抑制,盡量弱化“性別差異”的現(xiàn)實意義。“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向人們描繪了一幅沒有貧窮、沒有剝削與壓迫、追求實質性平等的美好前景和理想目標”②郝宇青:《執(zhí)政合法性資源的再生產:中國共產黨的重要課題》,載《探索》2007年第5期。,這一理想對當時飽受封建剝削的貧苦大眾具有強大的動員效力,也是轉移兩性矛盾焦點的最佳途徑。同時,1939年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頒布《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正式解除了對婚姻單方不滿即可無理由離婚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在《湘贛蘇區(qū)婚姻條例》中又進行了補充:“男女因政治意見不合或階級地位不同,無論男女可以提出離婚。”但蘇維埃政權在鼓勵婚姻自由的過程中,始終不忘同時對農村女性進行階級意識教育,“黨在此時特別向婦女群眾宣傳,使婦女徹底明白,壓迫婦女的自由的不單是婦女的家庭,而是整個封建階級”③江西省檔案館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92頁。。通過一系列補償性的修補法案,離婚的絕對自由從法律上得以有效禁止,但“婚姻自由”所散發(fā)出的新鮮且強烈的“性”暗示并沒有因為離婚條件的收緊而使人對“性伙伴”的自由選擇有所停止。這往往在遭遇性壓抑最嚴峻的女性群體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女性爭取的婚姻自主權與農民擁有的傳統(tǒng)控制權之間產生了激烈矛盾,而這種矛盾伴隨著革命過程的始終,區(qū)別只是隨著政治權力的調整而變得或明或暗。
革命需要性別差異碰撞所帶來的強大動力,但又要避免其內生的自我瓦解力量所帶來的消極影響,而這幾乎決定了權力與性別在整個革命過程中都將面臨被發(fā)現(xiàn)、抑制和博弈的過程。雖然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在矛盾與沖突中理解歷史,在戰(zhàn)爭與妥協(xié)中理解政治生活,但“公民具有性別的不同,這一關鍵點卻常常被忽略”①[美]卡羅爾·帕特曼:《性契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中共在革命根據地建設的早期動員當中,恰當的發(fā)現(xiàn)并應用了性別差異所內含的積極動力因素,又通過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權力抑制并整合了其對革命總體目標的破壞性因素,幫助蘇維埃政權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最大限度的動員并維系了最廣泛的社會認同。當前中國改革開放與城鎮(zhèn)化建設浪潮促成了大批流動農民工群體,他們政治身份的邊緣化和習慣性的政治冷漠成為我國社會民主化治理的難題,而缺乏對農民工群體性別因素的差異性分析更制約了兩性農民工群體形成自動自發(fā)地政治權益表達和民主治理機制。以史為鑒,蘇區(qū)對農民政治動員的實踐能為當前農民工群體的社會治理提供一些借鑒。革命常常意味著舊的結束和新的開始,縱然有不同的因素共同推動并主導著這一切,但權力與性別的動態(tài)博弈,不應被我們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