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純海,韓小婷
(西華師范大學,南充 637000)
文學的地域研究,是文學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領域。中國幅員遼闊,各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很不平衡。六朝時偏安一隅的南方政權,使得江南地區(qū)得到長期的發(fā)展。由此衍生出來的江南意象便成為江南地區(qū)的地域文化產(chǎn)物。江南意象是研究中國古代詩歌所必須重視的方面。江南意象是從江南特有的地域地貌及其自然地理區(qū)域劃分中生成發(fā)展起來的一個概念,它兼有空間地域與文化特質(zhì)的內(nèi)涵。六朝時,南方相對和平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為江南意象的形成提供了客觀條件。自六朝伊始,歷代詩人創(chuàng)作中對江南風物詩化的努力,則為江南意象的形成提供了主觀的條件。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籖》中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歌行之暢,必由才氣。近體之攻,務先法律。絕句之構,獨主風神?!笨梢娫姼韪黧w,各有所重。與近體詩相區(qū)別的古詩則強調(diào)了“求意象”在其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
中國歷史與文學的文獻中可見一種特殊的共同心理嗜好:喜好江南。自古以來,我們的文化中強化著一種超乎一般所謂地域文化的對江南的認同感。江南,又稱江東、江左,作為地域名稱歷史悠久。但關于江南的范圍,長期以來說法不一。司馬遷的《史記》中說:“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浙江南則越。夫吳自闔閭、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喜游子弟,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钡莱隽怂P下的江南區(qū)域。隨著歷代對南方的開發(fā)與拓殖,江南概念也越來越延伸。廣義之江南多指長江以南的廣大區(qū)域,狹義之江南特指吳越之地。隨著晉室南渡,荊、揚二州逐漸成為南朝的經(jīng)濟文化核心區(qū),發(fā)展極快。六朝都城,均立于建康。最終形成了一個與北方相區(qū)別的獨特文化區(qū)域。司馬遷還說:“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遍L久以來江南以地域蠻荒,物質(zhì)豐饒而著稱,秀美的自然地貌,也多令人神往。江南以一種特有的神秘感,一直縈繞在我們眼前??v觀歷史,“南方的發(fā)展由點到面,由經(jīng)濟的繁榮到政治中心的形成,由偏安一隅到變?yōu)檎匪?,政治的正統(tǒng)吸引著士人們,文化中心的形成也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了”[1]。
由此可見,江南起初是一個地理區(qū)域概念,但隨著歷史發(fā)展,范圍不斷外延,最終演變成為一個獨具歷史與文化內(nèi)涵的地理文化概念。本文對江南概念的選擇,主要是選擇狹義范疇上的江南,來進行表述。
對于何謂意象,簡而言之,意象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審美活動的過程中,將客觀物象融入其主觀情感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肆_齊在《美學》中曾說:“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離意象,或意象離情趣,都不能獨立。”[2]由此可知,意象是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是自然的外在景象與作者的內(nèi)在情意的統(tǒng)一。意源于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象是意的載體,詩人們通過借助物象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是詩人感情外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賦有了某些特殊含義和文學韻味的一種有意義的具體形象。
所謂江南意象,就是指詩人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將涉及到江南地區(qū)的自然景物、風土人情、地理名稱以及人物形象等意象群用來反映其主體情感。這些意象總的特點就是帶有江南地區(qū)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等顯著特點。六朝詩人們將自身的主觀情感和人生感悟,融匯于秀麗的江南美景中,或者是通過借助這些意象來反映自身的審美情趣和意念情愫,以期提升作品的文化底蘊和情感內(nèi)涵。
中國幅員遼闊、地域廣袤。由于地形地貌乃至整個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會造成不同地區(qū)人群的體貌性情乃至趣味習尚的不同。江南是一個寬泛的地理區(qū)域,也是一個文化的核心區(qū)。由于地形使然,主體創(chuàng)造視角的不同,因此六朝詩人們筆下描繪的具有江南特色的意象漸顯多樣化趨勢,可謂是豐富多彩,包羅萬象。六朝詩中描述的江南意象,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自然意象、人物意象、地名意象。下面本文分別加以舉例說明:
六朝人對山水自然景物的熱衷,可以折射出時代的背景。六朝政權,偏安南方,加之政治黑暗,政權更迭頻繁。士子憂生懼禍、儒家入世主張不再那么吸引人,“而他們紛紛云集于川澤成網(wǎng)、雨水充沛、林木蓊郁、山巒蒼翠的江南水鄉(xiāng),在此開始了他們吟賞山水的生涯。謝靈運說:‘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保?]詩人們經(jīng)常流連于此等地理環(huán)境之中,自然而然地增強了對自然景觀的發(fā)現(xiàn)與欣賞。
六朝人對山水自然的喜好情懷,雖有縱情山水、明哲保身的政治因素,但對于江南山水自然的熱衷,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們對自然山水都有其濃厚的審美興趣。無論是廟堂士大夫、還是林間古處士,無不情牽于此。因此,江南在眾多的詩文作品中,在六朝詩人們的生花妙筆下,形成了的綺麗、秀美的典型自然意象。六朝時期大量的詩歌描寫到了江南的秀美風景。歸納以來,涉及自然意象的主要包括描寫時節(jié)、青山、綠水、樹、花草等。
時節(jié):暮春、三春、“暮春春服美,游駕凌丹梯?!?謝朓《登山曲》)、“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三》
山:南山、“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況復南山曲,何異幽棲時?!?謝朓《在郡臥病呈沈尚書詩》)、“南國多異山。雜樹共冬榮?!?江淹《渡西塞望江上諸山詩》)
水:春水,綠水“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顧愷之《神情詩》)、“洞庭春水綠,衡陽旅雁歸?!?劉孝綽《賦得始歸雁詩》)、“綠水濺長袖,浮苔染輕楫?!?梁簡文帝《北渚》)
樹:梅、芳樹、修竹、柳?!皯浢废挛髦蓿勖芳慕??!?《西洲曲》)、“芳樹歸飛聚儔匹,猶有殘光半山日?!?蕭子顯《烏棲曲》)、“風蕩飄鶯亂,云行芳樹低?!?謝朓《登山曲》)、“上林雜嘉樹,江潭間修竹?!?徐陵《詠柑》)、“絲條變柳色,香氣動蘭心。”(庾信《詠春近余雪應詔》)
花草:江南蓮、江南草、蔓草。“江南蓮花開,紅花覆碧水?!?梁武帝蕭衍《四時子夜歌·夏歌》)、“山中工杜綠。江南蓮葉紫?!?謝跳《往敬亭路上》)、“沙棠作船桂為楫,夜渡江南采蓮葉?!?梁元帝蕭繹《烏棲曲》)、“漢渚水初淥,江南草復黃?!?梁簡文帝蕭綱《從頓還城詩》)、“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陶淵明《乙酉歲九月九日》)、“蔓草緣高隅,修楊夾廣津。”(鮑照《行藥至城東橋》)
《紺珠集》記載說:“東南,天地之奧藏,其地寬柔和卑,其土薄,其水淺,其生物滋,其財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而少剛,笮之則服。”獨特的自然地貌造就了江南地區(qū)的人文風俗,其詩風自然就會綺艷清麗、明快自然了。屈原在《離騷》中以美人自喻,“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采蓮可能從那時起就與美人有了關聯(lián),一提起采蓮,似乎就看見了美麗動人的采蓮女。一提起江南,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漢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詩句了。六朝時期的采蓮女形象如出水清蓮,鮮活動人。吳均詩“錦帶雜花鈿,羅衣垂綠川。問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蓮?!痹娭械牟缮徟\帶羅衣,額前還貼有動人的花鈿”。梁武帝詩中的采蓮女“江花玉面兩相似”及梁元帝詩中采蓮女的“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荷葉和羅裙,荷花和面龐相互襯托,交相輝映,將一個美麗動人的采蓮女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因此,人物意象主要包括:越女、采蓮女等。
越女:“荊姬采菱曲,越女江南謳?!?王融《采蓮曲》)
采蓮女:“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西洲曲》)、“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梁簡文帝蕭綱《采蓮曲》)、“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梁元帝蕭繹《采蓮曲》)、“涉江竟何望,留滯空采蓮?!?江淹《貽袁常侍》)、“輿童唱秉椒,棹女歌采蓮?!?鮑照《擬青青陵上柏》)
南朝詩人謝朓,在其詩歌《入朝曲》中寫道:“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辟澝澜巷L景秀美,金陵具有王者之氣?!敖霞邀惖亍庇靡悦枥L江南地區(qū)的秀麗繁華,盛贊金陵帝王之都的輝煌景象,在詩人的描繪中盡顯江南特色,又在詞句的對偶中使地域特征意象化。
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與規(guī)定,風俗習慣的影響與滲透,能夠使文學的傳統(tǒng)得以長時期的保留。六朝時,由于富有江南城市生活色彩的詩歌的流行,在詩歌中就出現(xiàn)了一些經(jīng)常被詩人們吟詠的典型江南城市,如“揚州、金陵”,它們成為了富有江南地域特色的城市意象群,其中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揚州這個地名意象。由于建康是六朝揚州州治所在地,因此六朝時期建康一般也稱為揚州,治所兼具中心城市的特點,揚州自然就成了江南地區(qū)的文化中心。中心城市、中心區(qū)與邊緣區(qū)域構成了一系列特殊的文化景觀,與其他文化區(qū)域互相區(qū)別,顯示出本區(qū)域的獨立品質(zhì),這也是“揚州”作為語象總是出現(xiàn)于詩歌中的原因之一。
由于江南地區(qū)河港交叉,水陸交通發(fā)達,商賈云集,人文薈萃??芍^是“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獨特的自然地理優(yōu)勢與人文地理優(yōu)勢相疊加,經(jīng)濟與文化相得益彰,共同發(fā)展,使其更容易成為在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名意象??傊孛庀蟀?吳江、長江、五湖、揚州、金陵等。
吳江:“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妒魚肥?!?張翰《思吳江歌》)“吳江泛丘墟。饒桂復多。”(江淹《赤亭渚詩》)
長江:“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陶淵明《擬古詩》)、“種蓮長江邊,藕生黃蘗浦。”(《讀曲歌》)(蕭衍《采蓮曲》)
五湖:“妾家五湖口。采菱五湖側?!?費農(nóng)《采菱曲》)
揚州:“聞歡下?lián)P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臧質(zhì)《莫愁樂》)、“大艑珂峨頭,何處發(fā)揚州?!?釋寶月《估客樂》)、“人言襄陽樂,樂作非儂處。乘星冒風流,還儂揚州去?!?劉誕《襄陽樂》)
金陵:“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朓《入朝曲》)
江南意象在六朝詩歌中的頻繁出現(xiàn),使得江南地域的文學審美性得到充分發(fā)掘。江南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普遍走入人們的關注視野,由此而引發(fā)了歷代士子文人對江南意象的不斷探索與挖掘,對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其中以對唐詩影響最大。六朝詩歌的發(fā)展,為唐詩的發(fā)展和繁榮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而江南意象的出現(xiàn),為唐代的山水田園詩及后世山水作品,提供了摹仿和借鑒的范式。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六朝詩人們作了不懈的努力與多方的探索。因此在語言選擇運用、審美風格取向、意象生成與構造等方面都積累了十分豐富的藝術經(jīng)驗,對唐詩的發(fā)展與流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首先,后世詩人在選擇詩歌語言上,往往偏好于富有江南特色的意象化詩歌語言,江南意象為其創(chuàng)作詩歌語象提供了參照與依據(jù)。一系列清新、綺麗的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成為詩人們倍受青睞的選擇對象。所謂“江北、江南,詩家常用”。唐詩中就有“江南好、憶江南、望江南”等詩句。唐代也有很多的《采蓮曲》,如王昌齡、白居易等人的作品,都由最初的模擬六朝而愈見清麗工整。后世還有眾多美妙的敘事、典故、詩章、名句、意象以及逸事集中濃縮于“江南”一語,而且詩人文學家,心心相印,文脈相承,不期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意象詩歌語言的傳統(tǒng)。
其次,是意象審美風格的影響。六朝詩歌不僅生成了很多的江南意象,而且還奠定了獨具一格的審美風格。像“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就表現(xiàn)出江南地域特有的審美風格。以及后世江南意象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辭章,已成為中國永遠的抒情性審美經(jīng)典。江南寒山寺的鐘聲、“家在江南黃葉村”的畫意,亦已遠播異邦,澤及全球華人文化圈。
第三,意象生成與構造方式的影響。六朝時生成了明麗清新、清巧多姿、語象豐富的江南意象,這都與詩歌的意象構造方式有關。六朝詩人開始重視詩歌的形式美,提出“四聲八病”的理論,開始注重詩詞的格律,同時運用對偶與雙關的修辭手法。唐人對于六朝詩歌的接受與繼承是深入而廣泛的現(xiàn)象。而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又多師法于唐代。由于唐人對六朝詩歌持有一種積極、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態(tài)度,才迎來了唐詩的發(fā)展的全面繁榮,才達到了古代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而在漢魏六朝詩歌在詩歌史上也圓滿地完成了它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歷史任務。
“江南”所指涉的空間,與其說是具體的地理空間,不妨說是由具有歷史與地理的特殊性的特定人物和地點、象征與意象等,彼此交互作用而造成的。六朝時江南由地理區(qū)域名稱轉化為詩歌意象,由此產(chǎn)生的獨具一格的江南意象,使得江南地域自然和人文的審美價值被發(fā)現(xiàn)。六朝詩人們沉浸其中,反復吟詠,他們把對自然山水的熱衷和欣賞融入到作品中,逐漸演變成一種清新自然的詩歌語言風格。隨著六朝詩歌的傳播與影響,江南意象也逐漸深入到后世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識中。江南意象由此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具地域特色的審美意象。
[1]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40.
[2]朱光潛.詩論[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47.
[3]張廷銀.魏晉玄言詩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280.
[4]鄭華萍.論陸游詞中的江南意象[J].文教資料,2012,(32):49-52.
[5]張鳳.六朝詩歌中江南意象的生成與構建[D].金華:浙江師范大學,2010:1-68.
[6]左鵬.論唐詩中的江南意象[J].江漢論壇,2004(3):95-98.
[7]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詹英.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周振鶴.中國歷史文化區(qū)域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