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北京信息科技大學(xué),北京100192)
墮落的亞當與無辜的夏娃
——《洛麗塔》中的伊甸園主題
李瑩
(北京信息科技大學(xué),北京100192)
《洛麗塔》的男主人公亨伯特和他迷戀的兩位少女都相識于花園中,其背景描寫與伊甸園頗為相似。亨伯特多次自比亞當,早逝的安娜貝爾作為他少年時的戀人,是他心中不能抹去的最純潔的夏娃。在他編織的伊甸園幻境中,這個懷揣魔鬼欲望的墮落的亞當誘拐了另一個本來純真的夏娃,洛麗塔。美好的伊甸園在亨伯特邪惡的欲望中注定失落。
伊甸園;夏娃;亞當;洛麗塔
從自然時間的意義而言,《洛麗塔》的故事開始于男主人公天真無邪的伊甸園似的童年生活。亨伯特的愛情在他與安娜貝爾的花園幽會中萌芽。那時,她隨父母住在他父親的米蘭納大飯店。正當他們的關(guān)系要開始進一步的發(fā)展時,他們的幽會被外人破壞了,而這也成為亨伯特日后執(zhí)迷于放蕩生活的根源(Goldman 2004:89-90)。他暗示說,他童年時和安娜貝爾的親密關(guān)系被粗暴打斷后,他就一直試圖找回過去,力圖在洛麗塔身上找回逝去的安娜貝爾。他與安娜貝爾在花香襲人的法式?jīng)鐾ぶ杏臅c洛麗塔初次見面也是在她母親的花園中:
在那個姓黑茲的女人和我走下臺階,步入那個叫人透不過氣來的花園時,我的兩個膝蓋就像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一雙膝蓋的倒影……“這是我的洛,”她說,“這些是我的百合花?!薄班?,”我說?!班?,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62)①
早逝的安娜貝爾化身為洛麗塔,成為亨伯特終生的迷戀。他聲稱,童年的創(chuàng)傷是其戀童癖的根源。因此,在第二個伊甸園中,他這個邪惡的亞當引誘并占有了無辜的夏娃——洛麗塔,而且,就像后人從厭女癖這一角度詮釋《圣經(jīng)》一樣,他將自己的責(zé)任都推到了夏娃身上。本文中,我將闡釋亨伯特的兩段伊甸園式的生活和他亞當式的墮落。
整部小說開始于亨伯特與少年時的戀人——安娜貝爾的凄美愛情。他們幽會的地點與幽閉的伊甸園有頗多相似。在亨伯特的眼中,安娜貝爾是那個最天真無邪的夏娃,但不幸死于斑疹傷寒。這段無果的愛情導(dǎo)致亨伯特終生迷戀nymph,即他眼中對男人有致命誘惑的美麗少女。更為重要的是,這段短命的愛情粉碎了亨伯特對愛情最初的純真幻想。
Paradise(天堂樂園)一詞來自于波斯語,本意是有圍墻的花園。雖然《創(chuàng)世紀》中并未明確提及圍墻一事,但伊甸園的與世隔絕之感顯露于字里行間。這種幽閉是一道屏障,隔絕了人類早年的天真與后來的墮落(Ryken,Wilhoit&Longman 1998:315-16)。因此,本意上的天堂花園是一個僅供兩個人分享的地方。亨伯特與安娜貝爾的約會都發(fā)生在幽閉的地方,如酒店和花園等。在他對往事的描述中,封閉的環(huán)境總是被外人的干涉所打擾。他與安娜貝爾在她父親的米蘭納大飯店邂逅。他們熱烈地期待著“瘋狂地相互占有”,可是他們的幽會一次又一次地被附近的大人們打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不過到了近似于親吻的地步(Jenkins 2005:213)。在一個玫瑰花園里,如同書中眾多的有樹叢圍繞的花園一樣,正當他們就要有更進一步的親密舉動時,附近的外人再一次破壞了他們的好夢(Long 1989:161)。
在伊甸園中,夫婦之間,夫婦和他們的環(huán)境之間,都應(yīng)該是和諧相處的。上帝安排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結(jié)合,使他們成為人類夫婦的始祖。但亞當?shù)慕巧粌H僅是丈夫,還應(yīng)該是花園的守護者。他應(yīng)該看顧花園的事宜,守衛(wèi)花園的安全,保護花園不受到任何邪惡力量的侵害,不管這種力量是來自于內(nèi)還是來源于外(Ryken,Wilhoit&Longman 1998:10)。但亨伯特這位不稱職的亞當,未能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地不受侵犯,也未能讓自己的愛情功德圓滿。在花園事件之后,他們在海灘上的約會再次被兩個漁夫攪黃。四個月之后,安娜貝爾死于斑疹傷寒。這給少年亨伯特留下了終生難愈的心理創(chuàng)傷。
一方面,安娜貝爾的死使她成為亨伯特記憶中永遠完美無瑕的回憶,甚至比真人更完美;另一方面,她也成為他日后犯下滔天罪行的最初的誘因。因此,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女孩是永遠難以企及,難以觸摸的美好夢想(Long 1989:162)。安娜貝爾是伊甸園中的第一個夏娃。她與亨伯特未竟的愛情成為他終生的創(chuàng)傷,這道傷痕24年里未曾撫平,直到24年后,他在又一個伊甸園般的花園里一眼看到了洛麗塔。
亨伯特第一次見到他的“不朽的美國甜心愛人”時,是在她母親的花園中。那個花園被詩意地描繪成美麗的伊甸園。文中,他數(shù)次自比為亞當。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恣意想象與洛麗塔盡情嬉戲時,他認為自己是那個蘋果園中無助的亞當。蘋果的意象也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當洛麗塔在亨伯特的臥室中,她手心里“握著一個好看的,普通的伊甸園紅蘋果”(88)。但是,在這個虛構(gòu)的伊甸園中,是亨伯特這個迷途的邪惡的亞當引誘了無辜的夏娃。顯然,這個觀點與持厭女癖態(tài)度的釋經(jīng)學(xué)者的觀點相悖。他們認為夏娃才是引誘亞當墮落的罪魁禍首。
當夏洛特·黑茲(洛麗塔的母親)熱情地給亨伯特展示她的花園、她的百合和她的洛時,他被引入了一個伊甸園,由此開始了他終生的愛欲糾纏。亨伯特具有明顯的厭女癖傾向。他自私偏狹地對待他身邊所有的女性,并且推卸他墮落的責(zé)任。在他的眼中,黑茲太太如同一條蛇一樣,引誘了他這個亞當進入了伊甸園。她在“沙發(fā)上舒展開身子”(英文原文的“舒展”一詞用的是uncoil,有蛇舒展開身子的意思)?!半S后身子又靠到沙發(fā)上,把曲起的一條腿壓在身子下面……一只蘋果的褐色果心”就在旁邊(58)。這個蘋果是黑茲太太吃的還是洛麗塔吃的無關(guān)緊要。不管是誰吃的,都預(yù)示著亨伯特進入了一個女性誘惑者的領(lǐng)地(Goldman 2004:90)。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文中對伊甸園的暗指越來越多。最明顯的例子是洛麗塔坐在亨伯特的腿上,手里玩弄著一個伊甸園紅蘋果。灑滿陽光的客廳坐落在一個伊甸園般的花園中,在這里,現(xiàn)代的夏娃在引誘無辜的亞當。小說中的這段文字完全從亨伯特的視角描述。在他的眼中,她手里“玩著那個光滑的紅蘋果”(88),“貪婪地吃著她太古時的果子”(90)。這時,亨伯特已將洛麗塔置身于女性誘惑者之列,而世界上第一個女性的誘惑者便是伊甸園里的夏娃。
而戈爾登(Golden 2004)認為,盡管亨伯特描述了一次伊甸園中的越界,但墮落并未隨之而來。亨伯特為自己罪惡的快感并未招致任何真正的罪行而沾沾自喜。他自認為那是一次無傷大雅的越界:“洛麗塔是安全的……我也是安全的”(95)。在亨伯特的伊甸園中,夏娃吃了禁果,但又沒有帶來墮落,這樣,他的故事改寫了神話,又顛覆了神話。他本人的罪行也就隨之赦免了(Golden 2004:91)。
然而,因為亨伯特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他經(jīng)常混淆事實和想象。他在自己心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伊甸園,讓他的洛麗塔在他的意志中唯我地存在。主萬在他翻譯的《洛麗塔》的版本中做了這樣的注釋:
唯我主義是一種主觀唯心主義理論,認為只有我和我的意識才是存在的?!堵妍愃分?,一切都經(jīng)常在變形。當洛麗塔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女人時,亨伯特的淫欲就變成了愛。他認為洛麗塔安安穩(wěn)穩(wěn)地“唯我存在”的感覺,也由另一種意識所取代。他意識到,她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沒有意志,沒有知覺——真的,自身并沒有生命”。(91)
在亨伯特心中的伊甸園里,“隱約的陽光在填補的白楊枝葉間顫動”,他們“神奇地單獨在一起”(91)。樹木是典型的伊甸園的風(fēng)景。這個地方被陽光安全地包圍著,處處體現(xiàn)了伊甸園的田園風(fēng)貌。但亨伯特也很清楚他自己即將到來的墮落,他覺得自己“懸在肉欲深淵的邊緣”。而從傳統(tǒng)釋經(jīng)學(xué)的意義而言,花園象征著自然、愛情、人類的福祉和精神事實(Ryken,Wilhoit&Longman 1998:317)。顯然,小說中的伊甸園已經(jīng)在亨伯特的魔鬼欲望中墮落了。
另一方面,亨伯特的領(lǐng)地經(jīng)常被這樣或那樣的外來者入侵。小說中充滿了安靜祥和的花園意象,但總是有某個入侵者打擾這份寧靜?;▓@是封閉的,但在《圣經(jīng)》中,它對上帝開放。上帝可以隨時光臨他創(chuàng)造的花園。但是,在亨伯特的伊甸園中,上帝是一個入侵者的形象。在他第一次企圖占有洛麗塔而幾乎得手時,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上帝會采取什么行動來加以攪擾”(90)。這時的亨伯特有意對抗上帝。上帝不是來拯救他出罪惡深淵的彌賽亞,而是讓他加快罪惡行為的催化劑。
在《洛麗塔》中,納博科夫制造了一個伊甸園的神話,將亨伯特描繪成一位迷途的亞當。他的厭女癖傾向使他將所有罪責(zé)推向了無辜的夏娃。在與安娜貝爾的愛情以悲劇收場之后,他一直試圖重現(xiàn)伊甸園的愛情。在酒店的房間里,他從鏡子中看到了反射出的伊甸園,看到了夏娃和安娜貝爾兩個形象重疊在一個巴黎妓女身上(Goldman 2004:92)。當洛麗塔流露出青春期對男孩子的朦朧情感時,在亨伯特心中本來像百合一樣純潔的洛麗塔突然變成了那個低俗的巴黎妓女,牙上沾著口紅。亨伯特有意將安娜貝爾,后來的洛麗塔和巴黎妓女相提并論,反映了他對女性深深的歧視。對他而言,墮落的女人,妓女和洛麗塔是同一回事——這些人都是邪惡,墮落,也使人墮落的(Goldman 2004:92)。
然而,《圣經(jīng)意向辭典》對夏娃的定義做了另一番解釋。以往對夏娃的負面評價集中在她是第一個墮落的人類。傳統(tǒng)意義上,人們認為夏娃是一名女性誘惑者的形象。但在《創(chuàng)世紀》中對墮落的描述里,夏娃并不曾誘惑亞當。她先吃了禁果,“她給了她丈夫一些,他吃了”(創(chuàng)3:6)②。這里并沒有出現(xiàn)誘惑的描述。保羅使人們注意到夏娃是受到蛇的誘惑,重點原因是撒旦的欺騙力量,而不是夏娃本身的罪行。人類的墮落始于亞當,而非夏娃(Ryken,Wilhoit&Longman 1998:247)。
亨伯特將自己偽裝成伊甸園中的亞當,來掩蓋他的魔鬼欲望。他拒不承認自己性侵者的角色,并將自己在伊甸園中的墮落歸咎于洛麗塔誘人的魔力。他將洛麗塔塑造成現(xiàn)代的夏娃,而將自己描繪成一個無助的亞當(Goldman 2004:93)。為了進一步完成這個現(xiàn)代伊甸園的神話,納博科夫安排洛麗塔在分娩時難產(chǎn),死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上帝對夏娃的詛咒應(yīng)驗在洛麗塔身上,使這個現(xiàn)代夏娃最終成了魔鬼欲望的犧牲品。
伊甸園本來是一個安寧祥和之處,但亨伯特心中的伊甸園充斥著欲望和誘惑。洛麗塔手中的伊甸園紅蘋果閃耀在他眼前,也在他心里。正如亞當抗拒不了禁果的誘惑,而與夏娃一起被上帝驅(qū)逐出伊甸園,亨伯特也屈從于內(nèi)心的欲望,而與洛麗塔踏上了流浪生涯。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文學(xué)作品中,伊甸園往往是人類充滿欲望和失卻童真的地方。亨伯特一直試圖在自己心中建立一個伊甸園,他作為無辜的亞當,與他誘人的夏娃們盡情嬉戲。
在洛麗塔第一次“引誘”他之后,他想象出一幅圖畫來表達他的狂喜。圖畫中出現(xiàn)的蛇、天堂和蘋果的意象為他與洛麗塔的交合描繪出了一幅伊甸園的背景(Goldman 2004:91)。盡管他們爭吵不斷,他還是把他們的旅行稱為天堂。他們的爭吵和洛麗塔的抗議不過是“天堂里的冰山”。他將他們的旅館房間稱為“天堂里的監(jiān)獄”。即使他后來認識到自己對洛麗塔的傷害而懺悔時,他的自白的第一句話是“在我們的第一次旅行——天堂里走過的第一遭”。
然而,亨伯特的天堂注定要失去。早在“著魔的獵人”(一旅館名)中,他就意識到洛麗塔根本不是安娜貝爾,無法重現(xiàn)他少年時的天堂。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個天堂——“一座天空充滿了地獄之火的顏色的天堂——但仍是一座天堂”(262)。天堂里不應(yīng)該有罪惡。亞當和夏娃之間,他們與上帝之間本應(yīng)毫無嫌隙。身體與靈魂和諧安樂??墒?,亨伯特在他的天堂里總是失眠、焦慮和不安。他的天堂也總是被外人驚擾。當他和洛麗塔被兩個孩子和他們的媽媽發(fā)現(xiàn)赤身裸體躺在山崗上,他們的驚懼就像亞當吃了禁果后,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裸體時的驚恐羞愧一樣。
亨伯特的致命錯誤在于他拒絕賦予洛麗塔獨立的身份與權(quán)力。他固執(zhí)地將她禁錮在自己的主觀意象中,最終使他的天堂土崩瓦解。當上帝為亞當創(chuàng)造了夏娃,他的本意是給亞當一個伴侶,來陪伴他,幫助他。然而,亨伯特違背了上帝的良好初衷,在自己偽造的天堂中圈禁和奴役洛麗塔,最終將他們兩人一同毀掉。到小說快要結(jié)束的部分,他才意識到洛麗塔心中“還有一個花園,一道曙光,一座宮殿的大門”,他“被明確無疑地禁止進入這片區(qū)域”(456)。至此,他才發(fā)現(xiàn)洛麗塔其實不曾住在他想象的天堂里,他更不曾出現(xiàn)在她心里的花園中。這份感悟最終使他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并懺悔。這個迷途的亞當用他的生命為自己贖了罪,最終重新建成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在亨伯特失去他少年時的摯愛——安娜貝爾之后,他一直試圖尋找她的替身。納博科夫在亨伯特的心中描繪了一座伊甸園。在這里,這位亞當與他的夏娃們上演了一幕幕的愛恨情仇。安娜貝爾作為第一個,也是亨伯特心中最完美無瑕的夏娃,成為后來夏娃的前身。洛麗塔,這位本來天真無邪的少女,在亨伯特這位邪惡的亞當?shù)男闹谐蔀橐T其犯罪的夏娃。因為違背了《圣經(jīng)》中上帝的本意,亨伯特心中虛構(gòu)的伊甸園注定會失落。也只有他認識到自己的罪行,他心中完美的伊甸園才會重現(xiàn)。《洛麗塔》中伊甸園的主題貫穿始終,在亞當與夏娃的愛欲糾纏中,人性的罪惡被展露無余,只有蕩滌心中的罪惡才能重拾伊甸園的美好。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用的小說中文部分出自主萬翻譯的《洛麗塔》,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文內(nèi)只給出該譯著的頁碼,下文不再標注。
② 本文所引用的圣經(jīng)內(nèi)容源于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紀》,下文不再標注。
③因為原文多處使用了paradise一詞,可以翻譯成天堂,和伊甸園(Eden)的意義基本相同。
Goldman,E.(2004).“Knowing”Lolita:Sexual Deviance and Normality in Vladimir Nabokov’s Lolita[J].Nabokov Studies (8).
Jenkins,J.L.(2005).Searching High and Low:Unholy Quests for Lolita[J].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2).
Long,L.S.(1989).The Marginal Imagination:Exile and Narrative in Vladimir Nabokov’s American Novels[D].Harvard University of the Graduate 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s.
Ryken,L.,Wilhoit,F.C.&Longman,T.(1998).Dictionary of Biblical Imagery[M].Downers Grove:Inter Varsity Press.
2013-12-24
李 瑩(1974-),女,滿族,天津人,北京信息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