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強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從晚唐開始,隨著詞的興盛,奇也成為重要的詞體風格,被后世詞評家稱譽。與詩歌尚奇屢受批評不同,詞中尚奇往往被傳為佳話。詞作為“詩余”,專用于抒寫個體情感,其載道的要求遠低于詩體。詞的這種特性,給予文人極大的自由和空間,詞中尚奇,遂成為詞史上的常態(tài)。古代詞評對于詞尚奇的方法、規(guī)矩的探討,有助于加深我們對詞體特征的認識。
詞產生于隋唐之際,在民間流傳。中唐以來,文人詞作者漸多,晚唐出現(xiàn)了溫庭筠等致力于填詞的專業(yè)詞人。從晚唐開始,詞尚奇的特點開始突顯。以晚唐五代宋金詞史為例,可以看出,詞尚奇者,代不乏人。唐末五代動亂之際,詞人述離亂,詞風奇巧,別有一番滋味。溫庭筠以奇麗之語、含蓄之筆,抒寫女性姿容、愁緒,對晚唐五代詞影響深遠。胡元任評價“庭筠工于造語,極為奇麗”,點出了溫詞奇麗的特點。王灼《碧雞漫志》說:“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極矣,獨樂章可喜,雖乏高韻,而一種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襲?!碧颇┪宕恼聵O陋,但詞以奇巧立格,頗為興盛。五代動亂,西蜀、南唐君臣茍安,醉生夢死,文人填詞風氣大興,他們的詞風奇艷。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指出:“五代人小詞,大都奇艷如古蕃錦?!蹦咸评瞽Z、李煜、馮延巳等人,詞作奇艷。李清照評曰:“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薄靶谴祻赜耋虾背鲎岳瞽Z《攤破浣溪沙》,“吹皺一池春水”出自馮延巳《謁金門》詞。李煜詞亦尚奇,譚獻《復堂詞話》說:“后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王國維《人間詞話》也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边@些詞作語言奇艷,感慨頗深,傳達出亡國之音。
宋詞的興盛,與統(tǒng)治者大興音樂有關。宋太宗親制大小曲,宋徽宗設大晟府,命周邦彥等人審定古調,新興曲調日益增多。與新聲曲調相對應,詞的創(chuàng)作也大興,并逐漸脫離樂曲,自立門戶。宋代文人廣泛參與詞的創(chuàng)作,文人尚奇的精神也滲透到詞作中,使得宋詞尚奇臻于極致。這導致后來詞人為求新變,不得不刻意求奇。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指出:“北宋去溫、韋未遠,時見古意。至南宋則變態(tài)極焉。變態(tài)既極,則能事已畢,遂令后之為詞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況愈下,蓋有由也?!北彼卧~人尚奇者不勝枚舉,以下略舉數(shù)例。
范仲淹邊塞詞開拓出獨具一格的奇境。先著、程洪《詞潔輯評》評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一幅絕塞圖,已包括于‘長煙落日’十字中。唐人塞下詩最工、最多,不意詞中復有此奇境?!彼^“長煙落日”十字為:“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贝嗽~大約作于范仲淹知延州,北宋與西夏戰(zhàn)事頻仍之時。詞中描寫的塞下風光既寓示著敵強我弱的處境,又突顯了征夫戍卒之艱辛,實開宋代邊塞詞的先聲。宋代重文輕武,邊患重重,范仲淹邊塞詞所揭示的慷慨悲涼之境,與唐代邊塞詩所體現(xiàn)的昂揚奮進、開疆拓土之風迥異。
宋祁詞作中不乏奇辟之句。范成大評宋祁《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通首濃麗,然總以‘春意鬧’三字,尤為奇辟也?!薄凹t杏枝頭春意鬧”是宋祁《玉樓春》中的名句,范成大以為奇辟,蓋因其使用擬人手法,賦予春意以人的情態(tài),正如王國維所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p>
王安石詞以奇特見長。王灼《碧雞漫志》評王安石詞:“王荊公長短句不多,合繩墨處,自雍容奇特?!秉S氏《蓼園詞評》評王安石《漁家傲》(平岸小橋千障抱):“首闋筆筆清奇?!蓖醢彩嗽~首闋為:“平岸小橋千嶂抱,揉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shù)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眳琼病队^林詩話》記載王安石:“嘗于江上人家壁間,見一絕云:‘一江春水碧揉藍,船趁歸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賒不得,問人何處典春衫?!钗镀涫拙洌瑸檐P躇久之而去,已而作小詞,有‘平漲小橋千嶂抱,揉藍一水縈花草’之句,蓋追用其語?!蓖醢彩跓挶谏辖^句而成“揉藍一水縈花草”句,表達出他對山水景物的獨特感受,筆意清奇。
蘇軾詞作較多,除豪放詞外,不乏婉約詞,其中頗有奇趣。張炎評蘇軾詞:“東坡和章質夫楊花一首,后段愈出愈奇,壓倒今古?!碧K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上闋以楊花墜地無人憐惜,下闋以楊花落于水上,分別比喻離情別恨?!按荷郑謮m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想象奇特,是千古傳誦的名句。故張炎認為蘇軾此詞愈出愈奇。張綖《草堂詩余別錄》評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二句,高妙有奇趣?!碧K軾《蝶戀花》借落花流水表達傷春之情。春天燕子北歸,繞舍而飛,依依不舍,綠水亦是環(huán)抱屋舍而流,傳達出戀戀不舍之情,故張綖評蘇軾此詞高妙有奇趣。范成大評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第二闋,專就鴻說,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詣神品?!薄恫匪阕印纷饔谔K軾貶居黃州時,上闋寫深夜孤鴻夜飛;下闋則寫孤鴻受驚,內心懷恨,揀盡寒枝不肯棲息,落宿于荒冷沙洲。蘇軾以孤鴻自喻,表達出政治上的失意與不同流合污的情懷,故范成大評蘇軾此詞語語雙關,格奇語雋。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也是婉約派詞人,詞風奇麗?;莺椤独潺S夜話》評價說:“少游小詞奇麗?!鼻赜^《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以飛花喻夢,以細雨擬愁,想象奇特,梁啟超《飲冰室評詞》評曰:“奇語?!鼻赜^《好事近》寫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鳥,一片春色;寫飛云化龍,醉臥古藤,不知南北,突顯春天里的自由心境,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評曰:“造語奇警,不似少游尋常手筆?!?/p>
黃庭堅也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詞作婉約清奇,與秦觀并稱“秦黃”。黃庭堅《浣溪沙》:“新婦灘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新婦灘、女兒浦均為地名。蘇軾跋曰:“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問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贝嗽~以美人之愁眉、秋波喻指山光水色,頗為奇特。黃氏《蓼園詞評》評曰:“前一闋,寫得山水有聲有色,有情有態(tài),筆筆清奇?!?/p>
賀鑄、周邦彥詞風奇崛。王灼《碧雞漫志》評曰:“賀《六州歌頭》、《望湘人》、《吳音子》諸曲,周《大酺》、《蘭陵王》諸曲最奇崛?!辟R鑄《六州歌頭》上闋追憶詞人在東京肝膽相照、一諾千金、狂放不羈的游俠生活;下闋寫面對西夏侵犯,詞人擔任文書工作,不能上陣殺敵之恨。此詞雄姿壯采,奇崛不凡。賀鑄《望湘人》寫對心上人的懷念,上闋以景入情,詞人因懷念佳人,故而討厭聽到美妙的鶯聲,借酒澆愁,日漸消瘦;下闋由情入景,回憶往日與佳人相會的歡樂、分離的痛苦,如今風景依舊,佳人不再,凄婉欲絕,只有歸來的雙燕,給予詞人一絲慰藉。此詞情景交融,今昔對比,傳達出難以言喻的哀婉之情。賀鑄《吳音子》上闋寫詞人酒醒后,在蒹葭浦停船回望,不見高城,更不見青樓在何處,傳達出身孤心苦,前途渺茫的情緒;下闋寫征路津鼓,晚來夜雨,詞人寫下斷腸新句,封淚寄給遠方佳人,傳達出難以消解的離愁別緒。周邦彥精通音律,提舉大晟府,創(chuàng)制了不少新詞調,時有出奇之語。張炎《詞源》稱贊周邦彥詞:“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云錦也?!敝馨顝洞筢T》上闋寫春雨中景物,玉竹、琴絲、枕障、簾竹,都遭春寒浸透,突出思婦的綿綿情思;下闋用庾信、衛(wèi)玠、馬融的典故抒寫游子盼歸的極切心情。情與景交融、歷史與現(xiàn)實穿插。周邦彥《蘭陵王》借柳抒寫離情別緒以及無人相識的落寞情懷。現(xiàn)實的離別與曾經的相聚在詞中交替出現(xiàn),突出了京華倦客的哀傷與凄婉。上述賀鑄、周邦彥的五首詞,王灼給予了高度評價,以“最奇崛”贊之。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評周邦彥詞往往以“奇”稱之,比如評《鎖窗寒》(暗柳啼鴉)“奇橫”,評《菩薩蠻》(銀河宛轉三千曲)“造語奇險”,評《瑞鶴仙》(悄郊原帶郭)“結構精奇”。周邦彥詞作之奇崛,亦可由此窺見一斑。
南宋詞尚奇,趨于極致,幾乎斷了后代詞人的生路。宋詞與唐詩不同,后者三變而愈下,前者則愈出愈奇。俞彥《爰園詞話》“宋詞非愈變愈下”條曰:“唐詩三變愈下,宋詞殊不然。歐、蘇、秦、黃,足當高、岑、王、李。南渡以后,矯矯陡健,即不得稱中宋、晚宋也。惟辛稼軒自度粱肉不勝前哲,特出奇險為珍錯供,與劉后村輩俱曹洞旁出。學者正可欽佩,不必反唇并捧心也?!蹦纤卧~矯健,俞彥特別拈出南宋詞壇辛棄疾、劉過,他們的詞確有奇氣。李調元《雨村詞話》評曰:“辛稼軒詞肝膽激烈,有奇氣,腹有詩書,足以運之,故喜用四書成語,如自己出?!标愅㈧獭对~壇叢話》“辛詞出坡老之上”條評曰:“稼軒詞,粗粗莽莽,桀傲雄奇,出坡老之上。”陶宗儀評劉過詞曰:“劉改之造詞贍逸有思致,沁園春二首尤纖刻奇麗可愛?!背翖壖?、劉過外,南宋詞人尚奇者甚多。比如,朱敦儒詞奇絕。張正夫評朱敦儒:“希真賦月詞‘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賦梅詞‘橫枝消瘦一如無,但空裹疏花數(shù)點’,詞意奇絕,似不食煙火人語?!秉S氏《蓼園詞評》評朱敦儒《念奴嬌》(見梅驚笑):“希真作梅詞最多,以其性之所近也。此作尤奇矯無匹。”李清照詞奇俊。黃升評李清照詞曰:“前輩稱易安‘綠肥紅瘦’為佳句,余謂‘寵柳嬌花’語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睆堈蛟u李清照詞曰:“婦人中有此奇筆,真間氣也。”楊萬里詞有奇致?!独m(xù)清言》曰:“楊萬里不特詩有別才,即詞亦有奇致?!标惻c義、姜夔詞、吳文英詞奇麗。張淑夏評陳與義《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曰:“清婉奇麗,集中惟此最優(yōu)。”范成大評姜夔詞曰:“白石詞有裁云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薄对~品》評姜夔詞曰“句法奇麗”。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評吳文英詞曰:“夢窗奇思壯釆。”
金代詞壇尚奇者,以元好問為代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曰:“金詞于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痹脝枴端{歌頭》(黃河九天上):“喚取騎鯨客,撾鼓過銀山。”況周頤《蕙風詞話》以“金之坡公”稱贊元好問,認為此詞:“崎崛排奡。坡公之所不可及者,尤能于此等處不露筋骨耳?!端{歌頭》當是遺山少作。晚歲鼎護鑊余生,棲遲零落,興會何能飆舉。知人論世,以謂遺山即金之坡公,何遽有愧色耶。”
綜上,從晚唐開始,隨著詞的興盛,奇也成為重要的詞體風格,而被后世的詞評家稱譽。古人對于詩、詞這兩種文體載道的要求不同。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上古,作為經過儒家圣人刪述的經典文體,被“詩言志”套上了政治倫理枷鎖。詩歌表述集體情感是六朝以前對于詩歌的普遍要求。六朝雖然提出了“詩緣情”的命題,強調詩歌抒寫個體情感,但是“詩言志”的傳統(tǒng)薪火相傳,綿延不斷。相對而言,詞則是后起文體,作為“詩余”,專門抒寫個體情感,故對其載道的要求遠低于對詩的要求。詞的這種特性,給予文人極大的自由和空間,他們在詞中尚奇,往往被傳為佳話。
正如前文所述,詞人尚奇,是詞史上的常態(tài)。他們在詞尚奇的實踐中,對于詞的文學性多有發(fā)掘。詞評家們對此有所總結,概括來講,詞出奇的方法,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立新意以出奇。楊纘《楊守齋作詞五要》“作詞五要”,其中:“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詩詞意為之,則蹈襲無足奇者。須自作不經人道語,或翻前人意,便覺出奇。”楊纘認為只有立新意,詞才能出奇。俞彥《爰園詞話》認為:“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澀、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能自達者,鮮矣。句奇矣,而攝之以調,屈句以就調,而句能自振者,鮮矣?!痹~之立意命句應新奇,在此基礎上,再攝之以調,否則詞句不能自振。詞要獲得新意,需要詞人博洽典籍、周覽山川,通過廣泛的閱讀和游歷,才能達到。江尚質指出:“竹垞檢討每拈一調,務為精警,奇思妙句,總不猶人。良由夙昔之博洽典籍,以暨平生之周覽山川,復得勝情如此?!崩钫{元《雨村詞話》也說:“辛稼軒詞肝膽激烈,有奇氣,腹有詩書,足以運之,故喜用四書成語,如自己出?!痹~人腹有詩書,才有奇氣,創(chuàng)作出來的詞才會有奇意。
其次,煉詞語以出奇。吳梅《論詞法》說:“意常,則造語貴新;語常,則倒換須奇。一調之中,句句琢煉,語語自然,積以成章,自無疵病矣?!痹~之語句貴新奇,這需要通過琢煉字句來達到。琢煉字句應力求自然,比如李清照詞疊字自然而無斧鑿痕,她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頗顯奇巧。王又華《古今詞論》說:“晚唐詩人好用疊字語,義山尤甚,殊不見佳。如‘回腸九疊后,猶有剩回腸’、‘地寬樓已回,人更回于樓’、‘行到巴西覓譙秀,巴西唯是有寒蕪’。至于三疊者,‘望喜樓中憶閬州,若到閬州還赴海,閬州應更有高樓’之類。又如《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亦不佳。李清照《聲聲慢》秋情詞起法,似本于此,乃有出藍之奇。蓋此等語自宜于填詞家耳?!蓖硖圃娙讼矚g疊字,但并不成功;李清照詞中的疊字源出唐詩,相較而言,卻顯奇巧,原因就在于疊字更適宜于填詞。詞體相較詩體而言,顯為自由,它給文人琢煉字句,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
再次,用修辭以出奇。在詞中運用比喻等修辭手法,是詞人出奇的常用手段?!豆沤裨~話》曰:“詩人有以山水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w嘏云:‘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春愁一倍多?!铐犜疲骸埩繓|海水,看取淺深愁?!詈笾髟疲骸畣柧加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賀方回云:‘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w以三者比愁之多,尤為新奇。興中有比,意味深長?!币陨剿鞒?,詩歌中常用,比如杜甫、趙嘏、李頎等人都有名句,但李煜、秦觀、賀鑄在詞中用山水喻愁更顯新奇。黃氏《蓼園詞評》評周邦彥《六丑》(正單衣試酒)說:“自嘆年老遠宦,意境落漠,借花起興。以下是花是自己,比興無端。指與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極而天工生矣。結處意致尤纏錦無已,耐人尋繹?!敝馨顝┰~以花喻人,奇情四溢,耐人尋味。
詞中尚奇亦有一定的規(guī)矩需要遵守。詞人尚奇,過猶不及。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認為:“過于求奇,非詞家本色也?!编u祗謨《遠志齋詞衷》批評沈天羽詞:“然亦有刻意纖巧,致離本旨,不無奇過得庸、深極反淺之病?!鄙蛱煊鹪~雖有鉥腸鏤腎之妙,但刻意求奇,難免奇過得庸之病。聞野鶴《怬簃詞話》指出作詞:“又有奇而不妙,如牛鬼蛇神,怪云繚繞,而見者不適,以其道不正也?!痹~人刻意求奇,以致奇而不妙,這正是過分求奇之弊。因此,詞之奇并不是愈奇愈好,而是有一定限度。
其次,詞之奇要自然、透徹、明白。李漁《窺詞管見》曰:“且新奇未睹之語,務使一目了然,不煩思繹。若復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瓊樓墮入云霧,非勝算也?!崩顫O認為新奇之詞要使人一目了然,煉字琢句也要新奇而自然,要似詞中原有之句,使人讀來不覺生澀,這才是詞中化境。裘廷楨《海棠秋館詞話》曰:“文字總歸說話,說得明白透徹者,則謂之佳,說得拖泥帶水者,則謂之不佳。余嘗以此法觀人文字,不存私心,不存偏見,無論清淡濃艷古怪新奇文字,只要說得明白透徹,耐人尋味者,方足以折服強項之修生?!濒猛E認為新奇之詞,要說得明白透徹,耐人尋味者,才能令行家折服;否則任憑詞如何新奇,都不能令人嘆服。詞要奇得自然,就不能有雕琢的痕跡。錢葆馚曰:“冰持詞,艷而不纖,利而不滑,刻入而無雕琢之痕,奇警而無突兀之病?!睆堊嫱唬骸霸~雖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結構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跡,方為妙手?!痹S昂霄《詞綜偶評》評陳與義《臨江仙》:“神到之作,無容拾襲,漁隱稱為清婉奇麗,玉田稱為自然而然,不虛也?!边@些說得都是詞要奇得自然。
最后,詞之奇應出于尋常聞見,不應于隱事、僻句中求新奇。李漁《窺詞管見》曰:
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謂意新者,非于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所聞所見,而后謂之新也。即在飲食居處之內,布帛菽粟之間,盡有事之極奇,情之極艷;詢諸耳目,則為習見習聞,考諸詩詞,實為罕聽罕睹。以此為新,方是詞內之新,非齊諧志怪,南華志誕之所謂新也?!罴烧撸荒苡跍\近處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隱事、僻句,及人所不經見之冷字,入于詞中,以示新艷,高則高、貴則貴矣,其如人之不欲見何!
李漁認為詞貴新奇,然而在意、語、字句三者之中,以意之新奇為上,字句新奇為下。意之新奇,不是在尋常聞見之外去探求。尋常聞見之中,自有極奇、極艷之情存在。就算是字句之新奇也應在淺近處求新奇,不要在書堆中尋覓偏僻、晦澀的典故和冷字,否則令人生厭。
綜上,“奇”是中國古代詞評中的重要批評范疇。從晚唐開始,詞尚奇的特點開始突顯,至宋詞尚奇臻于極致。詞作為“詩余”,被賦予了更多的個人空間,其載道的要求遠低于詩體,故詞人尚奇是詞史上的常態(tài)。古代詞評對于詞尚奇的方法、規(guī)矩的探討,加深了我們對詞體特征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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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圭璋.詞話叢編[Z].北京:中華書局,2005.
[2] 朱崇才.詞話叢編續(xù)編[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3] 王國維.徐調孚校注.校注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3.
[4] 張璋,職承讓,等.歷代詞話[Z].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5] 吳聿.觀林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 吳曾.能改齋漫錄[M].北京:中華書局,1960.
[7] 張璋,職承讓,等.歷代詞話續(xù)編[Z].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