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旦旦
(南京大學(xué) 教育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93;鎮(zhèn)江高等??茖W(xué)校 外語系,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著名作家賽珍珠長期致力于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的社會與文化,其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作品,飽含著她對中國人民和中國文化的深情。她的不少作品均深受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影響,《群芳亭》便是其中的代表。
有關(guān)生死的描寫,貫穿《群芳亭》全篇,如老太太的死,吳太太朋友康太太的死嬰,吳太太在外做官的兒子澤鏌因空難而死,安修士的死等。吳家的香火綿延不斷,生死相續(xù),“吳府有20代人住在這里,死在這里”[1](P15)。這來來往往的人生故事,一度讓吳太太疑惑不解,“過去她有時不解為何她要在生死輪回中度過”[1](P182)。吳太太天資聰穎,不滿足于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日子。關(guān)于生與死這樣的命題,始終縈繞在其內(nèi)心深處。在度過40歲的生日,與丈夫分房之后,她覺得終于回歸本我,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疑問重新涌起,以至于“她入睡了,沒有做夢,仿佛進(jìn)入了一種死亡”[1](P35)。
李澤厚指出:“在中國哲學(xué)背景之下,個體生死之謎,被溶解在時間性的人際關(guān)系和人性情感之中?!盵2](P74)《群芳亭》開篇第一句話便是“今天是吳太太的40歲生日”。中國人歷來注重生日,對每十年的整生日更是講究頗多。對生日的重視,正是對生命的尊重。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吳太太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為老爺納妾。這正是解放自己,回歸本我的明智之舉。回歸本心,回歸自己的生活,種植自己喜愛的蘭花,思考自己關(guān)心的問題,超越了紅塵俗世的糾纏,對吳太太而言,不亞于重獲新生。以40歲生日開篇,正是孔子的“四十而不惑”的有關(guān)人生命題思考精髓的再現(xiàn)。這樣的開篇形式,為全作打上了深深的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印記。
吳太太是家庭的女主人,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都由她親自管理。這些瑣碎事務(wù)占據(jù)了她的許多時間,使她難以得暇關(guān)注自己的內(nèi)心需求。40歲生日之后,她開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開始思考內(nèi)心的疑問。與其說是后來出現(xiàn)的安修士教給了她許多新知識,引導(dǎo)她重新認(rèn)識世界,倒不如說是安修士擦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吳太太內(nèi)心長期求索的燈燭。
中國美學(xué)對于時間命題的探索,從未間斷。李澤厚指出:“如何可以賦予個體所占有的短促的生存以密集的意義,如何在這稍縱即逝的短暫人生和感性現(xiàn)實本身中贏得永恒和不朽,這才是應(yīng)該努力追求的存在課題?!盵2](P75)吳太太的苦苦思索,正是這種追求的體現(xiàn),而吳太太在歷經(jīng)人生大半歲月,以及家庭的種種變故之后,終于悟出了生命和時間的真諦。作品結(jié)尾以直白的方式寫道:“她不相信神仙菩薩,也沒有宗教信仰,但她有愛心。是愛心喚醒了她沉睡的靈魂,并使其不朽?!盵1](P332)在這里,賽珍珠再一次從中國美學(xué)思想中尋找關(guān)于生命和時間命題的答案,簡單明了地排除了宗教或者其他來源的影響。這“愛心”,是個人情感的最大化和最高升華。
“時間情感化是華夏文藝和儒家美學(xué)的一個根本特征,它是將世界予以內(nèi)在化的最高層次?!盵2](P75)這一特征,極富中國式的情感與韻味,是中國美學(xué)思想中的寶貴財富。
李澤厚在《華夏美學(xué)》中,提煉出了“儒道互補”以至“逍遙游”的概念,并進(jìn)而指出:“不斷地勇于接受、吸收、改造、同化外來思想,變成自己的血肉,仍然是儒家哲學(xué)和華夏美學(xué)的根本精神?!盵2](P268)
賽珍珠創(chuàng)作《群芳亭》時,已經(jīng)多多少少受到當(dāng)時美國主流作家的影響,故而她有意無意地迎合了西方讀者的閱讀口味,使作品中出現(xiàn)了兩位傳教者:夏小姐和安修士。夏小姐主要是給受眾讀《圣經(jīng)》,講解禱告禮儀等等。安修士則不重形式,身體力行。傳教士在東方庭院中出入,帶給院子里的人們什么樣的影響,很值得人們關(guān)注。作品中有一句話很耐人尋味,吳太太對安修士說,老太太去世時,“我有一個想叫你來的奇怪愿望。但我擔(dān)心家里的人仍然要請廟里的和尚”[1](P160)。吳太太一方面擔(dān)心家人請和尚,這是對中國社會世俗規(guī)矩的畏懼;但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請和尚,則是對這一規(guī)矩的無視,因為在她內(nèi)心里,壓根就不信宗教儀式那一套,不論是哪一種宗教,佛教也好,基督教也罷,她都不信。既然不信基督,請安修士來又是何意?安修士是以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他既不同于中國人,也不同于一般的傳教士。他并不熱心于教義的宣揚,也不執(zhí)著于解救迷途的羔羊。他宣言:“我的宗教不是她的宗教,她的也不是我的?!盵1](P160)他用自己的愛心寬慰別人,而這正是吳太太所渴求的。僅僅如此,似乎還不足以闡明作品描寫安修士這一人物形象的真正奧秘,于是,賽珍珠不惜使用了更加直白的語言:“如同老莊所知道的那樣,他懂得如何用少數(shù)的詞句表達(dá)事物的精髓。”[1](P183)面對紛擾的世界,各式的宗教,吳太太始終波瀾不驚,只有安修士宗教外衣下深藏的愛的哲學(xué),才打動了她,因為這關(guān)于愛的理論,本就深藏在吳太太自己內(nèi)心中,一點星火,便使其無限光明。于是,這位既不相信神仙菩薩,也沒有宗教信仰的吳太太,最后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與寄托。深藏于安修士外衣下的愛,其實就是“仁者愛人”的別樣表述罷了。李澤厚曾指出:“儒家的教義深入地滲進(jìn)了佛堂?!盵3](P116)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上帝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以何種教義行世,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之心,即仁愛之心,愛人之心。這無教化目的的愛心的力量,足以勝過俗世中的任何宗教。
在《群芳亭》中,賽珍珠巧妙地利用園林景致,花草布局,勾勒出一幅生機勃勃的庭院圖畫,人物穿行其中,與自然之美和諧共存。
《群芳亭》之所以成為一部成功的中國美學(xué)色彩濃厚的作品,還得益于貫穿全書的中國景觀描寫。除吳家的庭院、小小的池塘、吳太太的蘭花外,散見于書中的宏大景觀背景雖不顯眼,但卻是客觀存在的。吳太太下鄉(xiāng)時,小說有這樣的敘述:“出了城墻,吳太太就感受到鄉(xiāng)下那種開闊、寧靜的氣氛?!盵1](P288)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吳太太壓抑的心情隨之舒展平復(fù)。鄉(xiāng)下的天地別有滋味,賽珍珠深知這點。在她的其他作品中,她曾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描寫了她對于土地,對于中國廣闊鄉(xiāng)野的熱愛之情,甚至以“大地”為名,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三部曲。在《群芳亭》中,賽珍珠不吝贊美地描寫了中國鄉(xiāng)村的景觀:“村子里干干凈凈的,一派繁榮景象?!盵1](P320)賽珍珠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努力向世人再現(xiàn)中國的景觀之美:澤鏌出國時,冬日江邊的景色使人印象深刻;安修士介紹威尼斯時,所提到的東方的美麗水城蘇州。在有限的篇幅中,賽珍珠盡可能地拓展著中國景觀的描寫空間。
景物景觀的存在固然重要,而人的審美情懷也不可或缺。這其中,隱含著深刻的中國美學(xué)哲理?!叭宓老嗷B透的結(jié)果,將審美引向深入,使文藝中對一草一木一花一鳥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也蘊含著、表現(xiàn)著對人生的超越態(tài)度?!盵2](P135)人的參與和人的審美,使得景觀存在的意義得到升華。在《群芳亭》中,吳家的小小院落,如果沒有吳太太的打理,沒有她的獨到眼光與深刻思考,只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院落,平淡無奇,而有了審美的眼光,這一切便都變得更加鮮活,“在這座宅子的土地上,人類的根向下伸展”[1](P163)。庭院的布置,如果只是為了滿足生活起居所需,那就只是淺層次上的生存和無趣味的度日。從審美的角度而言,庭院花草的選擇,必須有其象征意義。老太太喜歡牡丹,是因為牡丹具富貴之相,符合老太太的審美心理需求。吳太太喜歡蘭花,是因為她有出俗之志,卻又無處言說,唯有寄托在蘭花之上。于是,這一寄托化為吳太太的審美情趣,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吳太太的審美對象并不止于花草。天地之美,勝在山水。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或擅長作畫,或喜愛山水。這蘊藏于其中的奧妙,就在于中國知識分子獨特的審美情懷,此即所謂“自然的人化,即外在的自然山水與內(nèi)在的自然情感,都滲透、交融和積淀了社會的人際的內(nèi)容”[2](P135)。賽珍珠對吳太太審美境界的提升,就著力于其對山水畫喜愛的描寫上?!度悍纪ぁ分袛?shù)處提到吳太太房中的那副人物登山圖,并以白描勾勒出畫的精神。這并非無心之筆,也不是附庸風(fēng)雅,而是出于刻畫人物形象之需。吳太太知書達(dá)理,雖所讀不多,不能歸于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類,但她求知好學(xué),聰慧過人,儼然一位典雅的東方女性形象。因此,如果說喜愛蘭花是其心志的外化表現(xiàn),那么,喜愛這幅別人無法理解的山水畫,就是其獨處時的精神寄托了。
李澤厚指出:“儒家美學(xué)強調(diào)‘和’,主要在人和與天地的同構(gòu),也基本落實為人際的諧和。”[2](P115)
在《群芳亭》中,“吳太太在對待世俗事務(wù)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明強干、剛毅果敢是貫穿于文本始終的”[4]。吳太太一直致力于營造和維持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她悉心操勞,想維持所有人的幸?!盵4],為此,有時候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甚至是犧牲。她自己深愛蘭花,在院中種上了蘭花,卻因為老太太喜歡牡丹,不惜鏟除蘭花,改種牡丹??思旱乃枷?,深植于其內(nèi)心之中。吳太太致力于營造家庭和諧的氛圍,然而有時候,她的努力也會事與愿違,也會讓自己痛苦不堪,然而這并未阻止她的前進(jìn)之路。為了使兒媳露蘭與兒子澤鏌真正和諧相處,吳太太沒有對露蘭展開簡單的說教,而是努力讓露蘭學(xué)會獨立,找到自我,學(xué)會怎樣做一個優(yōu)雅得體的女人。這番循循善誘的努力,最終收到了應(yīng)有的效果,露蘭終于漸漸地成熟起來,在澤鏌因空難而死之后,亦能堅強地面對一切的苦難。
在致力于營造家庭和諧氛圍的同時,吳太太也一步一步地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為自己內(nèi)心的和諧而努力。這是自我修煉的境界,即佛家所謂自度之境。為他人生活的和諧而努力,這是愛人之心的表現(xiàn)。為他人內(nèi)心和諧而努力,這是度人之境。只有當(dāng)內(nèi)心得到真正升華后,吳太太才會在兒子澤鏌遭遇意外身亡之后,深深地體會到“‘和平相處’……這是人類語言中最甜美的詞語”[1](P282),并最終實現(xiàn)自我超越,進(jìn)而達(dá)至圓和之境。
李澤厚指出:“儒家哲學(xué)沒有建立超道德的宗教,它只有超道德的美學(xué)……它沒有去皈依于神的恩寵或拯救,而只有對人的情感的悲愴、寬慰的陶冶塑造?!盵2](P265)正是因為中國美學(xué)具有這樣的終極人文關(guān)懷,賽珍珠在其作品中,才能塑造出吳太太這樣一位超脫時間困擾,看透世情,卻又充滿愛心的典雅東方女性形象。這樣的人物形象,無論是對于東方的讀者還是西方的讀者,都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這再一次充分證明了這一事實:中國美學(xué)之所以具有跨越時空的恒久魅力,正是得益于其中所飽含的人文精神。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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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鮑旦旦.寂寞花影——《群芳亭》中的吳太太與《孤獨鴿》中的克拉拉[J].安徽文學(xué),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