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利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07)
隴西辛氏自漢晉以來即為關右著姓之一,中古時期北方社會雖歷經政治動蕩,但其家族卻仍能于亂世之中不斷發(fā)展壯大,兩三百年間人物不斷,稱一時之盛。因此,追尋辛氏家族在中古時期的發(fā)展軌跡,分析其在嚴酷政治環(huán)境中的應對策略,并進一步討論這種發(fā)展所表現出的家族文化特質就很有研究的價值。但歷來中古家族文化的研究者對隴西辛氏的關注比較少,相關的研究成果寥寥可數,有限的討論多將注意力集中在家族成員的政治表現方面,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都有待于新的開拓。筆者不揣淺陋對上述問題作一梳理,希望對相關研究有所助益。
一
中古時期,作為一個整體的士族集團無疑居于社會的統(tǒng)治階層,但是在士族社會內部其變動卻極為劇烈。這種變動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地域空間上的遷移變化;一是社會地位的升降浮沉。以后者論,有些家族自漢晉以來保有政治、文化上的優(yōu)越地位長達二十幾世,而有些家族則只有一兩代之人物,盛衰各不相同。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尤以不同家族所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之變動為關鍵,而社會基礎之變動又往往與某一家族在地域空間上的轉移密切相關。簡單來說,那種在鄉(xiāng)村(原籍)和城市皆有一定基礎的家族發(fā)展相對穩(wěn)固(筆者將其稱為“雙家形態(tài)”),因為當城市的支族在權力爭奪中失利時,其家族的鄉(xiāng)村部分仍能提供維持其經濟和文化地位的基本所需,則一待時機轉折仍有東山再起之可能。反之,如果舉家遷往城市而喪失其鄉(xiāng)村基礎,則政局一旦發(fā)生變化,對家族的影響就可能十分巨大,甚至會導致其一蹶不振。當然實際的情形更為復雜,比如有些家族的部分成員因各種原因(如仕宦)遷徙他鄉(xiāng),久而久之則可能落籍于新居住地。但這些分支、遷籍者卻仍保有原籍之稱號,稱為“郡望”。因此,中古時期常常出現“郡望”與居住地“籍貫”不一致的現象。而這些遷徙者,有的選擇舉家遷往城市,不復保留包括原籍在內的任何鄉(xiāng)村基礎,其子孫僅憑才能干祿人主,如東晉南朝之“僑姓”。而有些則于遷居之地亦保留“雙家形態(tài)”,則其雖遠離故土,卻仍保有相當之社會基礎可作憑藉,其社會地位也因此較遷居城市者為穩(wěn)固。
如果以此標準來衡量,隴西辛氏在其發(fā)展中往往比較重視保留“雙家形態(tài)”,即便是在因種種原因遷徙他鄉(xiāng)之后,仍堅持保有鄉(xiāng)村部分,從而使家族獲得更為堅實的社會基礎?!妒鶉呵铩肪砥呶濉肚皼鲣浟ば翍{傳》稱:
前敦煌太守辛憑,隴西人也,唯有一子髦,至狄道省墓,遇辛晏反叛,為晏所執(zhí)[1]493。
辛憑仕前涼張茂為敦煌太守,敦煌去狄道尚遠,且不在前涼疆域之內,但由辛憑遣子回狄道省墓這一舉動,則可明確此支辛氏雖仕宦他鄉(xiāng)但卻并未落籍當地。換言之,即辛憑一支仍以“隴西狄道”為其籍貫所在并與鄉(xiāng)里保有一定之聯系。判斷一個家族是否落籍他處,其“墳井”所在是一個重要判斷標準。除辛憑一支的例子外,作于北魏延昌四年(515)的《皇甫驎墓志》為我們了解這一情況提供了一個更為具體的例子。安定皇甫氏亦為隴右舊門,自漢晉以來頗有人物,墓志稱驎為“安定朝那人”[2]29,但其死后卻葬于鄠縣申鄉(xiāng)洪澇里。墓志對此給出的解釋是“君雖冑籍安定,墳井在雍”[2]30。很清楚,墓志所稱“安定”僅是指皇甫驎的“郡望”而言,實則他這一支已遷至雍州鄠縣,且非一代,并最終以此為其新籍所在。
又有辛威者,《周書》本傳稱其為“隴西人”[3]447,庾信為他所作碑銘則稱其為“河南洛陽人”[4]3955,原因當是北周建立之初,宇文泰為鞏固其統(tǒng)治改漢族勛貴為鮮卑姓,辛氏改稱普屯威氏,疑其籍貫也一并改為“河南洛陽”。但事實上,辛威一支始終未與隴西鄉(xiāng)里中斷聯系,辛威祖父大汗曾為武川太守,父生為河州四面總管,任職都在隴西舊地。辛威建德四年授河州總管,即為河州大中正,碑稱:“公之桑梓,本于此地?!€歸鄉(xiāng)里,故老親賓,酣歌相慶”[4]3955,明言威有“故老親賓”尚在鄉(xiāng)里。而威死后“反葬于河州金城郡之苑川鄉(xiāng)”[4]3955,則其“墳井”亦未遷離可知。
隴西辛氏也有因遷居他處而改籍者,如辛淵一支,初仕西涼李暠政權,至北魏平涼州,其子紹先內徙,遂家于晉陽。一九七五年二月在山西太原南郊的太堡磚廠發(fā)現了“辛祥夫婦墓”,此前同一地區(qū)還出土過“辛鳳麟夫婦墓”,可知此處為辛淵一支內遷后之家族墓地。據《魏書》卷三五《辛紹先傳》,辛祥為紹先之孫,其父名鳳達,則鳳麟與鳳達或為同出。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辛紹先家于晉陽即落籍于此,“隴西狄道”僅為“郡望”而已,標志就是其子孫死后不再歸葬隴西而以晉陽為“墳井”所在。但是,紹先一支雖因仕宦改籍他鄉(xiāng),但在新的居住地他們卻并未拋棄“雙家形態(tài)”。《辛祥墓志》稱,祥“神龜元年八月十三日,卒于洛陽永年里宅”,三年后“遷葬并州太原郡看山之陽”[2]159,洛陽是其從宦之地,即“雙家形態(tài)”中之城市部分,而太原晉陽則為“墳井”所在,為“雙家形態(tài)”之鄉(xiāng)村部分。前述辛鳳麟的情況也完全相同,風麟妻胡氏志稱其卒于“洛陽永年里第”,同年十二月“歸祔于晉陽之北山,合葬安東府君”[5],“安東府君”,應指辛鳳麟而言。從胡氏墓志可知,風麟生前肯定也居住在洛陽永年里,死后則葬回晉陽。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辛紹先一系在洛陽也是聚族而居,其地即在“永年里”。
又有辛璞者,作于北魏永熙三年的《辛璞墓志》稱其為“隴西狄道人”,璞北魏正光五年“薨于家”,以永熙三年正月十二日“歸葬于樂游之南原趙郡府君之舊域中”[6]。辛璞卒于洛陽,歸葬之樂游原當即長安之樂游原,地在雍州,應為其落籍所在,而志所稱之“趙郡府君”當為璞父,則此支辛氏遷居雍州已非一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支辛氏也保留了“雙家形態(tài)”,仕宦之地(城市)與歸葬之地(鄉(xiāng)村)分離是最好的證明。
從以上分析可知,中古時期的隴西辛氏無論是保持舊籍還是遷籍他處一般都選擇保留“雙家形態(tài)”,其鄉(xiāng)村部分既是其“墳井”所在,同時也是家族田產所在地,這一鄉(xiāng)村基礎使其城市部分的發(fā)展獲得了穩(wěn)定的背景支持,即使因政治形勢變化偶有挫折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二
中古社會為一士族社會,士族保有其優(yōu)越之社會地位緣于多重因素,以往的研究更多將其歸因于政治、經濟上的獨占性,所論已多。但是這一思路有很大的局限性,有研究者認為士族自立于政治的、世俗的支配權力的條件,并非僅限于土地私有這種物質條件,它總是與精神要素糾纏不清。換句話說,士族的內在精神對于其生存發(fā)展同樣至關重要。對此,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有著極為精辟的意見:
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yè)之因襲,故士族家世相傳之學業(yè)乃與當時之政治社會有極重要之影響[7]。
錢穆先生進一步將陳氏的見解概括為“家風”(陳氏所稱之“門風”)和“家學”(陳氏所稱之“學業(yè)”)兩端,其論稱:
當時門第傳統(tǒng)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門第中人,上自賢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兩大要目:一則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內行,一則希望其能有經籍文史學業(yè)之修養(yǎng),此兩種希望,并合成為當時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項之表現,則成為家風,后一項之表現,則成為家學[8]。
陳、錢二氏所論是就當日士族之一般情形而言,具體到不同家族其實際表現則有所差異。以錢氏概括之“家學”而言,有些家族,南朝如陳郡謝氏、瑯琊王氏,北朝如趙郡李氏、博陵崔氏就表現得更突出一些。但有些家族世代相繼以為憑藉者卻為武事,北朝士族尤然,這跟其所處的整體環(huán)境有密切聯系,此不具論。
以隴西辛氏在中古時期的整體發(fā)展來看,其在“家風”、“家學”兩方面都有極為出色之表現,這是他們社會地位保持不墜的一個重要基礎。自其“門風”言之,辛氏子弟多有見稱于時者,其中“孝行”尤著,《魏書·辛紹先傳》稱紹先“有至性,丁父憂,三年口不甘味,頭不櫛沐,發(fā)遂落盡,故常著垂裙皂帽”[9]1025。紹先孫少雍,史亦稱其“有孝行”,紹先生前嗜羊肝,常呼少雍共食,及紹先去世,少雍遂終身不食肝,時論美之。又辛雄,《魏書》本傳稱其“有孝性”,“及父喪居憂,殆不可識,為世所稱”[9]1691。
于孝行之外,史又屢引辛氏因“禮義”、“禮讓”、“友義”為世所重。前述辛少雍,除孝性過人外,史又言其“性仁厚,有禮義,門內之法,為時所重”[9]1027。辛氏的“門內之法”其實質究竟為何,少雍去世后其家族成員之實際表現堪稱最佳注解,史載:“少雍妻王氏,有德義,與其從子懷仁兄弟同居,懷仁等事之甚謹,閨門禮讓,人無比焉,士大夫以此稱美?!盵9]1027簡單來說,就是父子有親、夫婦有別及長幼有序而已。
又辛威,史稱其“家門友義,五世同居,世以此稱之”[3]448。這是表現“累世同居”的一個例子,以往的研究者僅僅將此現象作為家族規(guī)模的問題給予關注,但是除此而外,這一現象背后其實還有更為深刻的倫理意義。日本學者谷川道雄曾就此問題作過專門分析,其核心觀點認為大家族在發(fā)展中會因物欲等因素造成個體之利己心,進而由此導致共同生活的破裂,“累世同居”就是由于不斷地克服這種裂痕才得以繼續(xù)存在[10]。對于中古時期的士族而言,維持家族規(guī)模以及家族內部的和諧是其發(fā)展的根本保證,而“累世同居”成為實現這一目標的最佳途徑。所以,凡是在這一方面表現突出的家族,都會得到當時士族社會之高度認同和贊美,除辛威一族之外,像弘農楊氏、范陽盧氏、聞喜裴氏等家族也都因此被時論所稱。
以上所言為辛氏家族內之“私行”,表現對象及于父母兄弟之倫。與此相對,表現家族門風之優(yōu)美者尚有“公行”之領域,其范圍上至君王,下至同儕、知交,辛氏于此亦有足可稱者。前述辛憑子髦回鄉(xiāng)省墓為辛晏所執(zhí),史載“憑勸(張)茂討晏,茂曰:‘髦在彼,如何?’憑曰:‘人臣奉主,豈顧子乎?’茂曰:‘子純臣也?!速n爵關內侯”[1]493。當國與家發(fā)生沖突時,辛憑毅然為國舍子,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紹先父辛淵也以忠于國事為時所許,《魏書·辛紹先傳》稱“(李)歆與沮渠蒙遜戰(zhàn)于蓼泉,軍敗失馬,淵以所乘馬援歆,而身死于難,以義烈見稱西土”[9]1025。歆為西涼國主李暠之子,辛淵為救少主而以身殞難,同樣難能可貴。以上是于“國”。于“友”辛氏也頗懷古道,紹先有子穆,傳稱其“與彭城陳敬文友善。敬文弟敬武,少為沙門,從師遠學,經久不返。敬文病臨卒,以雜綾二十匹,托穆與敬武。穆久訪不得,經二十余年,始于洛陽見敬武,以物還之,封題如故,世稱其廉信”[9]1028。朋友一諾,重比千金,穆之廉信正是其家風優(yōu)美之具體表現。
隴西辛氏因“家風”之優(yōu)美純正,為時所稱已如上論,而其“家學”之廣博淵深也同樣引人注目。檢諸史籍,凡稱其家族成員“少有文學”、“頗有文學”、“早有學行”、“學涉文史”、“俱有學尚”,“沈靜好學”者,所在多有,則辛氏為一文化世家殆無疑義。細論之,其“家學”表現出如下特點:
一是其“家學”以傳統(tǒng)經史之學為根本,但又旁及刑名、文章、百工之學,呈現淵綜之特色。經史之學,如辛穆子子馥,史稱其“以三傳經同說異,遂總為一部,傳注并出,校比短長,會亡未就”[9]1029,“春秋學”為傳統(tǒng)經學之正宗,其子德源史亦稱其“每于務隙撰集,注《春秋三傳》三十卷,注《揚子法言》三十三卷”[11]1825,則春秋之學為其家傳之世業(yè)無疑。又有辛彥之,史稱其撰“《墳典》一部、……《五經異義》一部”[12]1709。此外,如“涉獵經史,喜慍不形于色”[9]1701、“少愛文史,晚更勤學,雖在戎旅,手不釋卷”[13]、“以其經明行修,令與盧誕等教授諸王”[3]698等記載,都說明辛氏對經史之學的重視。
史稱辛雄“頗涉書史,好刑名”[9]1691。刑名之學是戰(zhàn)國時期以申不害為代表一派學說,其核心主張以循名責實、慎賞明罰為本,與法家淵源頗深。辛雄任官以“閑明政事”、“長于世務”見稱,與他這一思想背景有相當關系,《全后魏文》所收雄《明賞罰疏》中所體現的也正是刑名家的觀點。
文章之學,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廣義之“文學”,前述辛慶之,史載其“少以文學征詣洛陽,對策第一”[3]697,族人辛仲景“年十八,舉文學,對策高第”[3]700,傳所稱之“文學”當然與今天的“文學”不是一個概念,但是“對策”除檢驗個人的政治見解之外,文章之優(yōu)長也是重要的考察標準。在這方面最突出的是前述之辛德源,史稱“德源沈靜好學,十四解屬文,……有集二十卷”[11]1824,北齊中書侍郎劉逖在舉薦德源的上表中也稱贊他“枕籍六經,漁獵百氏,文章綺艷,體調清華”[11]1824,“枕籍六經,漁獵百氏”是言其經史諸子之學,“文章綺艷,體調清華”則是稱其文章之美?!端鍟そ浖尽芳恐浻小笆裢醺浭倚恋略醇怼盵12]1081,但其集久佚,嚴可均輯其文入《全隋文》,其中《幽居賦》一篇有目無文,余則為歷史人物之傳贊,不足窺其創(chuàng)作之全貌。其詩今人逯欽立輯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包括斷篇殘句在內共得十首。辛詩之特色可以《短歌行》一篇見之:
馳射罷金溝,戲笑上云樓。少妻鳴趙瑟,侍妓轉吳謳。杯度浮香滿,扇舉細塵浮。星河耿涼夜,飛月艷新秋。忽念奔駒促,彌欣執(zhí)燭游[14]2648。
《短歌行》為樂府舊題,詩中所透露出的人生短暫、及時行樂思想,為魏晉以來常見之主題,無甚新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詩歌技巧和語言風格上對南朝的學習,其中“杯度浮香滿,扇舉細塵浮”一聯,刻畫事物之細致、用筆之工巧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劉逖稱其“文章綺艷,體調清華”,看來是詩文并稱的。作為北人,辛詩亦偶有風格蒼涼之作,如《成連》:“征夫從遠役,歸望絕云端。蓑笠城逾壞,霜(一作桑)落梅初寒。雪夜愁(一作然)烽濕,冰朝飲馬難。寂寂長安信,誰念客衣單。”[14]2650刻畫塞外景象和征人心事頗為傳神。
《北史·辛雄附術傳》稱術“少明敏,有識度?!c仆射高隆之共典營構鄴都宮室,術有思理,百工剋濟”[11]1822,東魏遷鄴之始將營構宮室的任務交給辛術來負責,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有百工之學的專業(yè)知識背景?!段簳だ顦I(yè)興傳》載術舉薦業(yè)興參與營構鄴都事,其中辛術的眼光和專業(yè)判斷當是主要的舉薦依據。
二是辛氏家族之學問呈現“學有專精”、“學尚實際”的特點。所謂“學有專精”,是指在一些專門學術領域內辛氏有非常精深的研究,有些更是家傳之世業(yè),前述辛子馥、辛德源父子相傳之春秋學即是一例。此外,值得注意的還有銓選之學和禮學。官員選用是封建王朝非常重要的政治活動,主其事者一般須有相當專業(yè)的知識背景。具體到中古時期,取士多以門閥,所以執(zhí)掌其事者除明習職官、政事而外,像譜牒之學等也要有相當之了解,辛氏家族于此可稱專門。筆者統(tǒng)計相關資料發(fā)現,中古時期辛氏家族至少有三人做過吏部尚書一職,分別是后趙時之辛欽,北魏末之辛雄,還有北齊之辛術。辛欽因記載較少,其具體情形難以確知,辛雄及術于其任上則頗多作為?!度笪何摹肪硭氖珍浶邸哆x舉疏》一首,文中對北魏后期所行之“停年格”進行了激烈批評,主張對官員應該進行考績,汰劣陟優(yōu),俾使其知所進退。對于選拔人材的標準,則主張“妙盡才望”,如果不能兼擅,則寧“后地先才”,也就是說選人以才能為先,門閥郡望其次,這是有進步意義的看法。辛術執(zhí)掌銓選后,其作為也頗得時譽,史稱“遷鄴以后,大選之職,知名者數四,互有得失,未能盡美。文襄少年高朗,所弊也疏;袁叔德沈密謹厚,所傷者細;楊愔風流辨給,取士失于浮華;唯術性尚貞明,取士以才以器,循名責實,新舊參舉,管庫必擢,門閥不遺??贾昂筱尯猓谛g最為折衷,甚為當時所稱舉”[11]1823?!叭∈恳圆乓云鳎煂崱迸c辛雄所見略同,區(qū)別在于辛術采用了“折衷”策略,在以材取士的同時,也做到“門閥不遺”,即史書所謂“新舊參舉”。
禮學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一個重要分支,與哲學、宗教、政治、道德等學術互相交叉、滲透,同時又相對獨立。中古時期禮學地位尤重,《隋書·經籍志》經部著錄了大量南北朝人的禮學著作即是明證。隴西辛氏于禮學亦有研究,聲名最著者為辛彥之,《隋書·儒林傳》稱彥之“博涉經史,與天水牛弘同志好學”[12]1708,初仕西魏,史載“時國家草創(chuàng),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訂儀注,唯彥之而已”[12]1708。北周立,辛彥之又與盧辯專掌儀制,歷任典祀、太祝、樂部、御正四曹大夫,也多與禮儀相關。隋興,彥之拜禮部尚書,與秘書監(jiān)牛弘奉旨撰《新禮》。辛氏生平仕宦幾全與禮儀相關,可證其對禮學之專精。與此相應,辛氏生平著述也多為禮學之作,除前述《新禮》之外,尚有《禮文》一部、《禮要》一部。此外,上引辛少雍被時人稱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禮義”,而且形成家族傳統(tǒng),即所謂“門內之法”,同族人辛德源曾著《內訓》二十卷,所講應不出這個范圍,是所謂“家禮”。
“學尚實際”是指辛氏所傳之學,其中相當大的部分是所謂“實用之學”,比如前面提到的刑名之學、百工之學及銓選之學,事實上包括“禮學”也是以實踐為主的學問,不脫“學尚實際”的傳統(tǒng)。這一特點使辛氏家族成員在出仕時除具備一般知識階層共有的知識背景外尚有一技之長,即專才,因此更容易在仕途獲得發(fā)展機會,這應該是辛氏在幾百年中人物不斷的一個重要原因。
概而言之,中古時期世家大族之所以能保持其社會地位之不墜,除政治、經濟等外在因素之外,優(yōu)美之門風亦為關鍵所在。門風之優(yōu)美表現于“家風”、“家學”兩端,前者使其家族保持必要之團結,后者使其保持文化上之優(yōu)越地位,而且因為學有專精其家族成員也會獲得更多的發(fā)展空間,隴西辛氏的實踐非常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
三
隴西辛氏在中古時期的發(fā)展還有一個特點較為突出,簡單來說就是重文“輕”武,這在北朝士族中并不多見。唐長孺先生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一書中曾辟專章分析南北朝門閥士族的差異,其中一個重要不同就是北人對于“武事”的重視遠勝南人,其論稱“總之北朝士族中不乏將才,并始終擁有以宗族鄉(xiāng)里為基礎的潛在軍事實力,絕不像南朝高門那樣鄙薄軍武”[15],所舉之例如范陽盧氏、趙郡李氏及渤海高氏等。事實上,除上述之河北大族外,關隴地區(qū)像弘農楊氏、京兆韋氏、隴西李氏等家族也多有以武勇見稱者,其發(fā)展一般遵循“文武并重”甚或“重武輕文”的策略,這與他們所處政治環(huán)境的嚴酷有相當關系。就隴西辛氏而言,其家族在漢代是以“武事”起家,聲名最著者為辛武賢、辛慶忌父子,他們在對西北羌人、烏孫等少數民族的戰(zhàn)爭中立下殊勛。此后辛氏之發(fā)展則漸由武趨文,曹魏時辛毗以直言敢諫著稱于世,死后謚曰肅侯,其生平事業(yè)即是以“文”見長了。毗有孫女憲英,適泰山羊氏,為當時名門,史稱其“聰朗有才鑒”[16],觀其言語行事早年當受過良好之家庭教育,女性接受教育為當日文化世家普遍之現象。又《前涼錄一》記有辛攀者,父為晉尚書郎,其與兄鑒曠,弟寶迅,皆以才器著名,“秦雍為之諺曰:三龍一門,金友玉昆”[1]486,亦以“文”見稱。具體到北朝,隴西辛氏亦有因軍功致顯者,如前述之辛威,但從整體發(fā)展來看,辛氏表現出強烈的重文傾向。檢諸相關史料,對辛氏的稱贊幾乎都是從“學行”而來,如《魏書·辛紹先傳》魏收于文末稱“裴、辛、柳氏,素業(yè)有資,器行仍世”[9]1031,所謂“素業(yè)”即指家世相傳之學業(yè)而言。又,《周書·辛慶之傳》最后總結說“韋、辛、皇甫之徒,并關右之舊姓也。或紆組登朝,獲當官之譽;或張旃出境,有專對之才。既茂國猷,克隆家業(yè)矣”[3]704,也是稱贊其家族成員文事方面之才干。辛氏這樣一種發(fā)展道路在北朝雖非普遍選擇,但其成功實踐也說明即使在北朝士族內部也存在不同的生存發(fā)展策略。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辛氏所謂“輕武”并不是像南方士族那樣鄙薄武事,而是相對而言更加重視文化之傳承并以此為安身立命的根本。換句話說,隴西辛氏的選擇與其他北朝士族并沒有質的區(qū)別,只是在特定環(huán)境中于文武兩途更偏于文事而已,對此作過度的解讀是不恰當的。
以上是筆者對隴西辛氏在中古時期發(fā)展的一點思考。首先,正像大多數北方士族一樣,隴西辛氏通過保持“雙家形態(tài)”使其發(fā)展擁有一個強大的宗族基礎,這樣即使因為政局變化家族遭受打擊,但是作為高門的條件依然存在,門戶就不會輕易衰落。其次,隴西辛氏為維持其士族地位不墜在門風之培養(yǎng)與家學之傳承上也不遺余力,門風優(yōu)美不只是對外宣傳之需要,對于維系家族的團結也至為關鍵。而學業(yè)相仍,除使其保有文化上之優(yōu)越地位外,擁有一技之長也使家族成員能獲得更多的發(fā)展可能。最后,隴西辛氏在發(fā)展中選擇了以“文”為主、以“武”為輔的道路,其成功實踐也表明了這一策略的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