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昭 新
(安徽新華學(xué)院文化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安徽 合肥 230088;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張恨水與儒家文化
謝 昭 新
(安徽新華學(xué)院文化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安徽 合肥 230088;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儒家文化思想最早進入張恨水的精神世界是在其童年少年時代。他將儒家文化思想投射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使其創(chuàng)作蘊涵著較濃郁的儒家文化精神特質(zhì)。儒家文化思想所要求的理想人格主要包括“治世”與“做人”兩個方面。從“治世”的方面考察張恨水小說中的理想人物,他們大都具有比較強烈的家國觀念和民族意識;從“做人”的方面考察張恨水小說中的理想人物,他們在思想和行為上講“禮”行“仁”,具有儒家文化的人倫道德規(guī)范。
張恨水;儒家文化;治世;做人
在張恨水研究的諸多著述中,有論及張恨水與佛、道文化關(guān)系的,但罕有對張恨水與儒家文化關(guān)系的系統(tǒng)論述。其實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精神文化一直影響著中華文明的進步與發(fā)展,一直傳承在中華兒女的血脈和精神世界之中,張恨水也不例外,他接受儒家文化思想的影響,又將儒家文化思想投射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使其創(chuàng)作蘊涵著較濃郁的儒家文化精神特質(zhì)。
一
儒家文化思想最早進入張恨水的精神世界是在其童年少年時代。這一時期的生活環(huán)境、家庭教養(yǎng)、文化熏陶,培育了張恨水精神世界中的儒家文化因子。張恨水原籍安徽潛山,后遷居于江西,他于1895年出生于江西景德鎮(zhèn),童年少年時代先后在江西景德鎮(zhèn)、南昌、黎川縣、新淦縣度過的。江西地域文化不像齊魯、吳越、荊楚文化那么源遠流長,也不像滇文化那樣富有特色,但它具有開放性和引進性。江西文化并不在江西,而是黃河文化的南進,江西地域文化依附于中原文化而形成了以傳統(tǒng)儒學(xué)為核心的正統(tǒng)性。張恨水童年少年時代就生活在這樣一個以儒學(xué)為核心的文化環(huán)境中,再加上,江西自古形成了讀書成風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相傳最早在江西傳播中原文化的,是孔子的弟子澹臺滅明(字子羽),他是春秋末年魯國武城人。中原文化傳入江西后,儒家經(jīng)典就成了江西讀書人的精神食糧。張恨水童年少年時代的家庭教養(yǎng)也是以儒家文化為主導(dǎo)的,他6歲始入蒙學(xué),“讀三、百、千”(即《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念半年,就讀了十三本書”,還學(xué)過“上下論”(即《論語》上下冊)、“念過《孟子》”[1]11。一開始讀書就是儒家的經(jīng)典,雖然只是死記硬背,對書上的文字不甚理解,但在幼時的心靈中卻埋下了對儒家經(jīng)典的最深記憶。
張恨水到七八歲時,在蒙學(xué)對“四書五經(jīng)”開始發(fā)生興趣,他說:“有一天,先生和較大的兩個學(xué)生講書,講的是孟子齊人章。我很偶然地在一旁聽下去,覺得這書不也是很有味嗎?這簡直是個故事呀。于是我對這書開始找到了一點縫隙?!盵1]11張恨水9歲時,隨父親至南昌,進“一位父執(zhí)的家館里讀書”,學(xué)的是《易學(xué)蒙求》《易字讀本》,這些書每篇有圖,他很感興趣,“看了這圖,我可以略懂些書上的意義”。下半年退出書館,轉(zhuǎn)入一個較多學(xué)生的私塾就讀。念的是《左傳》《二論引端》(此書是用朱注的一些淺文注解《論語》的書)。雖經(jīng)先生“望文隨解一遍”,但“我實在是不懂。不過我另有個辦法,同學(xué)念《論語》,帶有白話解的,我借同學(xué)的看,我就懂了”[1]12。由對儒家經(jīng)典的死記硬背,對書上的文字不甚理解,到把“四書五經(jīng)”當成故事來讀,從中“找到了一點縫隙”,再到讀懂了白話解的《論語》,顯示了他讀儒家經(jīng)典的逐步深入。張恨水10歲時,祖母去世,隨父返回原籍潛山,和弟弟嘯空入本村學(xué)堂讀書。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讀完了《四書白話解》,除了《禮記》,還有《五經(jīng)》,并開始學(xué)作八股及律詩。11歲時,仍在潛山攻讀,讀《三國演義》《海國春秋》《七國演義》等小說及《左傳》。12歲時,隨父親至江西新淦縣,進入一個“半經(jīng)半蒙”私館讀古文。先生對學(xué)生采取“放任主義”,他則趁機遍覽小說,兩個月內(nèi),“看完了《西游》《封神》《列國》《水滸》《五虎平西南》”以及家里的“上半部《紅樓夢》,和一部《野叟曝言》”等小說。同時還用文言習(xí)作《管仲論》,頗得先生和父親的贊賞,“自命為小才子”[1]14。13歲時,除了通讀《紅樓夢》,還寫了一武俠小說,以滿足弟妹們聽故事的要求。十三四歲時,他“已打進小說圈”[1]15。由此可見,儒家的經(jīng)典最先進入張恨水的精神世界,而且是在逐漸讀懂了儒家經(jīng)典后,他才“打進小說圈”,不過,他仍深受儒家文化思想的影響。他后來在散文集《山窗小品》的《兒時書》中,還列舉了小時候曾背誦過的《論語》《孟子》《左傳》《大學(xué)》《中庸》《詩經(jīng)》《書經(jīng)》《禮記》《易經(jīng)》等書,孔孟及儒家經(jīng)典在他精神世界深深扎下了根。他一生都推崇孔孟,認為:“孔子的學(xué)說,除一小部分,為時代所不容外,十之八九,是可崇奉的。”“我們正不必看著孔子過于古老,只孔子所能的,我們能不能?!盵2]他對孟子特別推崇,認為孟子是孔家店里“一位敢作敢為的人”[3],并鼓吹“一部《論語》里,就有很多治國做人的道理”[4]。儒家的道德風范、人格精神培養(yǎng)了張恨水的為人品格,他重人品、重氣節(jié);他性情豪邁,勇于負責,重友誼,尚俠任[5]。正像老舍先生所說:“恨水就是最重氣節(jié),最富正義感,最愛惜羽毛的人?!盵6]他把從孔孟那里接受過來的人生哲學(xué),為人處事的人生方式,也都一一傾注到他的人物身上,便成就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儒家文化思想因素。
二
儒家文化思想所要求的理想人格主要包括“治世”與“做人”兩個方面。從“治世”的方面考察張恨水小說中的理想人物,他們大都具有比較強烈的家國觀念和民族意識。與“五四”時期一些新文學(xué)作家對“家”文化的批判不同,張恨水對“家”文化明顯地帶有眷念、依戀的情感態(tài)度,“家”文化大都作為儒家重群體的價值觀的表現(xiàn)。中國儒家文化規(guī)約下的“家”的觀念,在張恨水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占據(jù)比較重要的位置。“家”是社會的一個小小細胞,作為“家”里的每個成員,都應(yīng)維護這個“家”,都應(yīng)“和諧”相處,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夫妻恩愛,“家和萬事興”,家散則家敗?!督鸱凼兰摇穼懙氖呛铋T大家,金銓身為內(nèi)閣總理,在“家”里并不像《紅樓夢》里的賈政之流和巴金《家》里的高老太爺那樣專橫跋扈,他不以最高統(tǒng)治者的面目出現(xiàn),而是以親和的態(tài)度對待家里的成員。他極端不滿意四個兒子在“女色和一切嗜好上”肯“極力地下工夫”,但為了維護“家”的平和,也以息事寧人的方式對待之。像大兒子鳳舉在外討小妾,他的處理方式“只要他婦人不說,平安無事,也就行了”[7]434。他在男女婚姻問題上不講階級之分,持“平等主義”,甚至對下面的傭人,也和他(她)們講平等,一起用餐。他和善、仁慈,很得儒家的仁愛之道。在他的影響下,就連他的大兒媳吳佩芳也常說:“現(xiàn)在共和時代,婚姻是平等的,不應(yīng)當講什么階級?!盵7]429金太太寬厚待人,只求家庭的和氣快樂,認為“一家相處,只要和和氣氣快快樂樂,什么禮節(jié)都沒有關(guān)系”[7]531。冷清秋自從嫁到金家來,就以賢妻良母、溫和善良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始終扮演著維護“家”的和諧的角色,但由于金燕西的背棄愛情、浪蕩墮落,她最終以抱佛遁去而結(jié)束“家”的生活。小說寫金家這個大家庭的崩潰,不是來自上輩的腐敗,而是來自支撐這個家庭支柱的內(nèi)閣總理金銓的逝世以及突來的一把大火,來自不肖子孫的“內(nèi)里蛀蟲的蛀空”。再細細考察,這部小說實際上出現(xiàn)了兩個“家”,一是以金銓為代表的侯門大“家”,一是以平民化為特征的冷清秋的“家”,作家將冷清秋從平民之家拉到侯門大家,讓她深深感悟到:未到金家之前,“那時以為穿好衣服,吃好飲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車,多用仆人,這就是幸福。而今樣樣都嘗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潑的女同學(xué),起居隨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帶一點痕跡,而今看來,那是無拘束的神仙世界了”[7]982。平民化的無拘束的和諧之家,是冷清秋向往的也是張恨水所傾慕的“神仙世界”。但是,在張恨水筆下,平民欲過的平民化的安居生活,往往被官僚軍閥、惡霸財閥破壞了,像《啼笑因緣》中的鳳喜的家,《夜深沉》中的丁二和的家,《紙醉金迷》中的小職員魏端本的家,等等,都被惡霸軍閥、資本財閥給毀壞了,造成了他們家破人亡的悲劇,這是讓張恨水深感悲哀的。
張恨水不僅關(guān)注“家”,更關(guān)心“國”,他是一個非常關(guān)注民族命運、國家前途的作家,他具有深沉的民族意識和強烈的愛國精神。1928年,日本帝國主義扶持奉系軍閥,占領(lǐng)濟南,襲擊北伐軍,殺害了大批中國軍民,造成“濟南慘案”。慘案發(fā)生后,張恨水在《世界日報》副刊上撰寫雜文:《恥與日人共事》《亡國的經(jīng)驗》《學(xué)越王呢?學(xué)大王呢?》《中國不會亡國》等,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暴行進行了憤怒的譴責。他指出,“濟南事關(guān)國體”,是中國人就應(yīng)“恥與日人共事”[8]。他斷言盡管日本帝國主義猖獗一時,但是中國決不會亡國的[9],表現(xiàn)了一個愛國知識分子對中華民族生存抗爭力量的自信。在《啼笑因緣續(xù)集》里,關(guān)氏父女與出身軍人、毀家紓難的沈國英,與從德國留學(xué)歸來的何麗娜、樊家樹,一起從事抗日活動,甚至已經(jīng)下臺的財政總長何廉也捐獻家產(chǎn)為抗日出力,整個民族出現(xiàn)了“全民抗日”的壯麗圖景,預(yù)示了民族復(fù)興的前景?!熬乓话恕敝?,張恨水寫了不少“國難小說”,很能代表廣大市民對社會現(xiàn)實的認識,對民族危機的憂患,以及他們對消滅戰(zhàn)爭、期盼民族復(fù)興、社會和諧的理想追求。《彎弓集》不僅鼓吹男兒“含笑辭家上馬呼,者番不負好頭顱,一腔熱血沙場灑,要洗關(guān)東萬里圖”,而且要求女子都能成為花木蘭式的英雄:“笑向菱花試戰(zhàn)袍,女兒志比泰山高,卻顯脂粉污顏色,不佩鳴鑾佩寶刀?!闭俊稄澒烦錆M著抗戰(zhàn)熱忱的愛國情懷。沿著“國難小說”的路子向前發(fā)展,到抗戰(zhàn)時期,他寫抗戰(zhàn)小說,正如他自己所述:“‘九一八’國難來了,舉國惶惶。我自己也想到,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呢?我是個書生,是個沒有權(quán)的新聞記者?!贌o一用是書生’,惟有這個時代,表達的最明白。想來想去,各人站在各人的崗位上,盡其所能為罷,也就只有如此聊報國家于萬一而已。因之,自《太平花》改作起,我開始寫抗戰(zhàn)小說了”[1]55??箲?zhàn)開始后,張恨水擬投筆從戎,欲回到故鄉(xiāng)的山中打游擊,呈文送到國民黨政府第六部,竟遭拒絕。后來便給故鄉(xiāng)的《立煌晚報》寫了部《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觸犯了當時安徽的統(tǒng)治者,被中途腰斬。到了《八十一夢》,他試圖通過提倡“氣節(jié)”來抵制貪污腐化、唯利是圖的泛濫,借柳敬亭之口描述了一個理想境界:“這里一切無可掠奪,也無須蠻爭,沒有搶奪和蠻爭,就只有和平,人就不會發(fā)生苦悶?!边@是一個平等的、平均的與平和的世界,是張恨水的理想世界。
三
儒家文化思想的理想人格在“做人”方面所要求的重要內(nèi)容即是孔子倡導(dǎo)的“禮”和“仁”??鬃由婕啊岸Y”的言論很多,像《論語·學(xué)而》有“禮之用,和為貴”[10]8;《論語·泰伯》有“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10]83;《論語·顏淵》有“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10]132等等??鬃映珜?dǎo)的“禮”范圍較廣,而所謂的“禮之用,和為貴”,即明確指出了“禮”的本質(zhì)和功能,要求人們要講禮、學(xué)禮、行禮、尊禮、守禮,用“禮”來建立一種和睦、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孔子論“仁”的范圍也很廣,諸如仁者“愛人”[10]183,“克己復(fù)禮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0]130,“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垎栔?。曰:‘恭、寬、信、敏、惠’”[10]194,“茍志于仁矣,無惡也”[10]37,等等?!叭省痹诳鬃蛹捌涞茏拥难哉撝?,多涉及人的言談舉止,側(cè)重于社會生活中的道德行為,主要是指為人處事的道德標準??鬃邮窃谏鐣髣邮?、大變革的情勢下論述“禮”和“仁”的,他以“禮”和“仁”來規(guī)范人們的道德行為,人們只要按照他的“禮”和“仁”的道德標準行事,即可恢復(fù)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
張恨水深諳儒家的“禮”“仁”道德觀,他不僅在思想和行為上講“禮”行“仁”,而且以“禮”和“仁”的道德標準去審視人、描寫人。首先以《水滸人物論贊》為例,看看他是如何站在儒家的立場上,以“禮”“仁”的道德規(guī)范去評價《水滸傳》中的人物的。他評宋江,援引孔子語,認定宋江為“盜賊”:“孔子曰‘鄉(xiāng)原德之賊也?!嵋嘣唬骸舳苏撸I賊之盜賊也。其人為誰,宋江是已。’”孔子說的鄉(xiāng)原是特指當時社會上那種不分是非、同于流俗、言行不一、偽善欺世、處處討好、也不得罪的鄉(xiāng)里中以“謹厚老實”為人稱道的“老好人”??鬃蛹怃J地指出:這種“鄉(xiāng)原”,言行不符,實際上是似德非德而亂乎德的人,乃德之“賊”。孔子反對“鄉(xiāng)原”,就是主張以仁、禮為原則,只有仁、禮可以使人成為真正的君子。宋江深得“及時雨”之美名,其實與孔子所反對的“鄉(xiāng)原”之人同是德之“賊”也。宋江專門結(jié)交“風塵中不安分之人”,“不務(wù)立功立德立言,處心積慮,以謀天下之盜匪聞其名”[11]2,那宋江就是十足的“盜賊”!張恨水又從儒家的正統(tǒng)觀念出發(fā),對宋江最后被張叔夜打敗而降,認為張叔夜是“漢族之忠臣也,亦當時之英雄也”。而宋江“以反對貪污始,而以歸順忠烈終。以收羅草莽始,而以被英雄收羅終。分明朱溫黃巢所不能,而宋能之,其人未可全非也”[11]1。他評晁蓋先以王安石變法,在宋代設(shè)保甲,是為了“通民情,傳號令,保治安而已”,而后認為晁蓋作為鄆城縣東溪村的保正,應(yīng)“以良民任之”,可他不論好歹,專收羅一些“不安分者”[11]5,這樣怎么能做到保甲所擔當?shù)纳鐣熑文?。他評盧俊義,從儒家文化所標榜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出發(fā),肯定盧俊義“自有英雄本色在”,稱其“機變不足,忠厚有余”[11]6。他以儒家的孝道觀念去評水滸人物,認為:“王進之孝純孝也,李逵之孝愚孝也,宋江之孝偽孝也,惟公孫勝之孝,則吾莫得而名之?!盵11]7他還從儒家所要求的人格氣節(jié)方面,批判了蕭讓、金大堅書、刻宋江為欺騙梁山諸人而妄托天降的石碣,是一種“逢迎權(quán)豪,以圖富貴”的失節(jié)行為[11]37??傊?,整本《水滸人物論贊》充溢著儒家文化的仁禮觀念。
其次以小說《金粉世家》為例,考察張恨水如何在人物的思想、行為中滲透儒家文化因素的。在張恨水筆下,金家的主要人物大都具有儒雅風范,金銓和金太太雖然平時對待傭人的態(tài)度平和,講究“平等主義”,但他們不似“五四”前后主張科學(xué)、民主、個性解放的新派人物,而是“新舊合參”的人物。作為“新舊參合”人物“舊”的傳統(tǒng)文化那一面,則是在他們內(nèi)心蘊藏著比較深厚的儒家文化基因。小說中有一段他們倆以孔子語作對話的描寫:金太太道:“正經(jīng)莫過于孔夫子,孔夫子曾說過,君子有三戒。這三戒怎么分法呢?”金銓聽了這話,看著夫人的顏色,笑道:“這有什么難懂?分為老壯少罷了?!苯鹛溃骸袄蠒r候呢?”金銓笑著答道:“這有什么不能答的呢?孔夫子說,戒之在得。得呀,就是貪錢的意思?!眴柕溃骸皦涯甑臅r候呢?”答:“戒之在斗。那就是和人生氣的意思。”問道:“少年的時候呢?”金銓笑道:“戒之在色。要不要下注解呢?”這段對話實錄了《論語》里的君子應(yīng)有三戒的話:“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矣,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第十六)。這里,既表現(xiàn)了金銓夫婦對儒家經(jīng)典的精通,又照見了張恨水對儒家經(jīng)典的爛熟于心。正因為作家對儒家經(jīng)典爛熟于心,所以他才會將儒家經(jīng)典隨手拈來,化用于他筆下的人物的思想言行之中。
《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更是一個“新舊合參”的人物。金銓見清秋的第一眼:“只覺華麗之中,還帶有一分莊重態(tài)度,自己最喜歡的是這樣新舊合參的人。”冷清秋作為“新舊合參”的人物,那“舊”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一面,除了含有佛家文化的因素,比如她給人寫扇面有《金剛經(jīng)》《蓮花經(jīng)》之類,可見她是個學(xué)佛的人。但她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最早最深的還是儒家文化。單看她的外貌裝束,就顯得十分素雅:“她穿一套窄小的黑衣褲,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衣領(lǐng),露出雪白的脖子,腳上穿一雙窄小的黑絨薄底鞋,又配上白色的線襪,漆黑的頭發(fā)梳著光光兩個圓髻,配上她那白凈的面孔,處處黑白分明,得著顏色的調(diào)和,越是淡素可愛?!盵7]41“顏色調(diào)和”,“淡素可愛”,顯見儒雅風范。其實,她的儒雅風范,來自她從小接受的儒家文化教養(yǎng),書中特別寫道:“清秋自小跟著她父親學(xué)漢文,學(xué)作詩和填詞,雖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讀起詩文來,很能分別好歹?!盵7]105她喜詩,讀詩,還教金燕西作詩,這種以詩為貴的興趣訴求,正好與孔子尊詩的態(tài)度相合。孔子親自刪詩留下三百首編成《詩經(jīng)》,并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思無邪’”(《論語·為政》)。中國儒家文化的尊詩傳統(tǒng)在冷清秋身上也體現(xiàn)出來。
如果我們進一步用《論語》的眼光與尺度去考察冷清秋,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確具有儒家“仁”“禮”所要求的理想人格。她嫁到金家后,與人為善,“孝順”公婆,常被公婆稱道;她與妯娌們,和善相處,和四姐金道之、五姐金敏之、六姐金潤之、八妹梅麗關(guān)系深厚,頗受她們稱贊,比如道之就夸耀她:“冷小姐聰明伶俐,和我們八妹一樣,而溫厚過之?!盵7]452清秋自己也說:“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過得像自己的姊妹一樣,和誰也不錯?!盵7]832金燕西選擇清秋“并不是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舉止動靜,看出她的性情品格來”。燕西評價清秋:“她這個人非常的柔和,很顧全體面?!盵7]449她以仁愛柔和之心待人,在金家上下成了很能顧全大局的人。當她和燕西發(fā)生矛盾,甚至在燕西說出“離婚”二字時,她內(nèi)心非常痛苦,“總是極端地隱忍著”,不和丈夫爭吵。她為了孩子、母親,在丈夫面前總是“委曲求全”??思簭娜?,委曲求全,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做人”規(guī)范,清秋“恰是在舊書本子里找著了出路”,從儒家文化里找出了自己未失做人品格的“出路”。不僅如此,她還在“舊書本子里”找出了“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xué)而》)的律己規(guī)則,婚后常做自我反省,對自己嫁到富貴大家,過著“這樣富貴的日子,也如同穿了渾身的錦繡,帶著一面重枷,實在是得不償失”[7]946。她認為“無論感情好不好,一個女子做了紈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喪盡”[7]948。她還進一步反省:“我當時還只知齊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實自己為金錢虛榮引誘了,讓一個紈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經(jīng)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盵7]982她反思自己,又能尊重自己,為保持自己的人格,絕不向金燕西妥協(xié),成一個寄生蟲,憑自己的能耐,去找飯吃。最后當金家遭到一把大火,她怡然遁去,帶著幼兒,以“賣字”為生。她的人生正像梅麗所稱贊的:“你真是個賢人了,寧可自己的吃虧,并不埋怨別人?!盵7]987是的,在作家筆下,冷清秋的確成了儒家“仁”“禮”規(guī)范下的仁人、賢人了。
與冷清秋相比,金燕西的思想行為雖然還達不到冷清秋式的“賢人”標準,作為富貴大家的紈绔子弟,多有用情不專、花天酒地、胡亂花錢、不謀正業(yè)等壞習(xí)氣,但他身上也含有儒家文化中的仁德因素,也是行禮講德的。若以孔子的“愛人”“泛愛眾”作為“仁人”的尺度,那么,我們把金燕西視為“仁人”也未嘗不可。小說第24回寫燕西和女傭人阿囡、玉兒、秋香一塊打牌,一塊吃飯,主仆之間,和睦相處。燕西以仁愛之心對待仆人,當他在葡萄架后聽到金榮和胡媽的一段情話時,并沒以主子的姿態(tài)去干涉他們,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話打斷,掃人家的興趣”[7]376。仁愛之舉,細致入微。當大嫂吳佩芳要把丫鬟小憐送給燕西時,燕西笑道:“大嫂,是這樣說笑話,真成了《紅樓夢》的寶二爺,沒結(jié)婚的人要丫頭伺候著??峙轮贿@一句話,我夠父親一頓罵了。其實,你誤會了,我不但對小憐是這樣,對玉兒、秋香都是這樣。”[7]73一番話既說出了他敬畏父親而遵循的“親親”“尊尊”的儒家道德教化,又表達了他對下人“泛愛眾”的善良心理。當清秋懷孕后欲到醫(yī)院把孩子打掉,此時燕西態(tài)度堅決,很講人倫道德,“這簡直有傷天地之和,你忍心這樣辦嗎?”[7]439他雖然花錢如流水,但有時也講節(jié)儉,比如他和冷太太對話時就這樣說道:“掙錢不掙錢,倒不要緊??墒翘速M了,怕將來用慣了,不能收拾,也是不好!”[7]353他雖然常與妻子鬧別扭,言辭激烈時也說過“離婚”的話,但他對清秋從不忌恨。尤其在金家遭遇一場大火時,他冒著濃煙不顧危險,去搭救妻子,表現(xiàn)了仁愛善良的人格本質(zhì)。他雖然一身帶有紈绔子弟習(xí)氣,但最終卻走上了“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到西洋求學(xué)的正規(guī)道路,這是一條蘊涵儒家入世進取精神的道路。
四
以上論述的是張恨水儒家文化思想及其在文學(xué)作品的投影、表現(xiàn),但是,張恨水的文化思想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儒家文化思想只是其文化思想中的或一部分,此外還有佛、道文化思想。他的佛、道文化思想又時常融合在儒家文化思想之中,這就使得他在描寫儒家理想人格時,又往往帶有佛或道的成分。比如他塑造的楊杏園、冷清秋、樊家樹等人物形象,他們都具有儒雅風范,保持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種忠厚正直、潔身自好、清白自許的美好品格。但是,《春明外史》中的人物在閑談時,有時會迸出佛家著述中的言詞。小說的結(jié)尾處,作者讓病入膏肓的楊杏園在《大乘起信論》里夾上這樣的字條:“如今悟得西來意,看斷紅消是自然?!薄督鸱凼兰摇分械睦淝迩锍私邮苋寮椅幕绊懀綍r還讀些佛書,與人交談時而流露出佛家意語,她有一次問金燕西:“金先生也好佛學(xué)嗎?”燕西笑道:“這是迷信的事,我們青年人,學(xué)這個干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氣?”[7]89很明顯,燕西是崇儒非佛的。但張恨水沒有讓金燕西崇儒非佛的思想貫徹全書。因為他在寫《金粉世家》時也具有佛學(xué)意識,所以他在該書自序中一再嘆息:“嗟夫!人生宇宙,豈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劇乎?”他的佛學(xué)意識也促使他寫至金家崩潰后,毅然把金太太孤獨地送上西山別墅,讓她在佛像宣爐前洗刷心中的煩惱,體悟出“佛家說的這個空字,實在不錯”。她感嘆:“哎!人生真是一場夢?!崩淝迩镆苍趯W(xué)佛中看破世間萬物,最終在一場大火中抱著兒子悄然離去。作者在《啼笑因緣》里借關(guān)秀姑之口,大談佛家的“萬事皆空”觀念。何麗娜在樊家樹冷淡態(tài)度刺激下,悄然遁跡西山別墅,茹素學(xué)佛。像這些人物,他們都在現(xiàn)實中受挫,但他們又沒有直面現(xiàn)實人生的堅強態(tài)度,所以就采取與世無爭、逃避現(xiàn)實的方法,在佛學(xué)中找到了精神寄托,實現(xiàn)了心理平衡。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矛盾,理想在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張恨水一方面采取佛家的人生方式,讓他的理想充滿人生的悲涼感。另一方面又采取道家的體悟方式,追求“返璞歸真”的理想境界,如小說《秘密谷》即有這種理想境界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說,《秘密谷》中“返璞歸真”的精神追求,也包含了作家對城市文明和鄉(xiāng)村文明的對照體驗。作品描寫:當康百川等人生命受威脅時,他們利用計謀和手段,征服了所謂的“國王”蒲祖望,然后將他帶到南京,結(jié)果這位“國王”為謀生,拉洋車被汽車軋死?!澳暇┥虾D菢育}齪的社會,我何必還要去留戀?”康百川懷著對家鄉(xiāng)潛山的眷念,眷念著那秘密谷的戀人朱學(xué)敏,他又從南京回到了家鄉(xiāng)潛山??梢姡瑥埡匏诙际猩鐣锟吹搅藵M目的罪惡,包括像李士貞(失貞)那樣的人性的丑惡,他欲到故鄉(xiāng)潛山去尋找理想的世外桃源,盡管那里不是世外桃源,但他還是要回到那里去,因為那里有許多古樸、善良、充滿人性美的人。可見,儒、釋、道文化思想融為一體,構(gòu)成了張恨水文化思想的統(tǒng)一體系,而在他的小說人物身上,常出現(xiàn)儒、釋、道文化精神的融合和諧,儒成了他們生命進取的鼓動器,佛、道成了他們生命受挫的調(diào)解器,儒、釋、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支撐著人物的生命永恒,彰顯著人物的生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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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要善讀死書[N].新民報,194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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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汪孔豐
ZHANGHen-shuiandConfucianCulture
XIE Zhao-xi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Anhui Xinhua College, Hefei 230088, Anhui, China;School of Chinese Langauge and Literature, Wuhu 241000, Anhui, China)
In his childhood and early youth, Confucian culture was deeply rooted in ZHANG Hen-shui’s spiritual world. He projected Confucian culture into his literature composition, making his works full of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Confucian culture, which requires that the ideal personality includes both “ruling a country” and “conducting oneself”. In terms of the former, most ideal characters in ZHANG Hen-shui’s novels have strong national sense and ethnic consciousness; in terms of the latter, they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both “courtesy” and “benevolence”, thus conforming to ethic standards of Confucian culture.
ZHANG Hen-shui; Confucian culture; ruling a country; conducting oneself
2014-05-19
謝昭新,男,安徽淮南人,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時間:2014-10-28 14:19 網(wǎng)絡(luò)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1.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1
I207.42
A
1003-4730(2014)05-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