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東鋒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哲學(xué)系，上海 200241）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公元前489年，時年63歲的孔子最后一次來到衛(wèi)國，這時其弟子多仕于衛(wèi)，衛(wèi)君也有請他為政之意。于是子路就問孔子：“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答曰：“必也正名乎！”子路對這個回答好像不以為然，反駁說：“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孔子看子路是這個反應(yīng)也很生氣，馬上厲聲道：“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彼車?yán)肅地對這個正名說做了進一步解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雹龠@段戲劇性的對話也見載于《論語·子路》②。由于孔子對正名的解說立論嚴(yán)密而涵義深刻，論者都將正名說看作孔子的重要思想之一，但正名的真義究竟為何？學(xué)者們卻言人人殊，兩千多年之間，聚訟不已。大體而言，古今學(xué)者之間對正名說的關(guān)注焦點和旨趣有較大不同，充分了解古人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是我們進一步研究孔子正名思想的前提。

一

孔子歿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這段正名說似乎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從目前文獻來看，七十子之徒?jīng)]有直接談到這個問題，《孟子》中不見引用，《荀子》中也未見提及。因此，有人懷疑《論語》和《史記》中這段正名說可能是后摻入的③。這就涉及《論語》的結(jié)集成書問題，對此，宋代以前的學(xué)者一般都認(rèn)為《論語》是由孔子的弟子或再傳弟子結(jié)集而成的，成書時間距孔子去世不久。清代以后才開始有人提出《論語》中部分內(nèi)容有后摻入的痕跡[1]，又有人認(rèn)為《論語》的結(jié)集時間可能晚至公元前二世紀(jì)的西漢景、武之際[2]。近來已有學(xué)者根據(jù)新出土文獻對《論語》后出說進行了有力反駁④。目前來看，與今本《論語》相當(dāng)?shù)摹墩撜Z》結(jié)集本可能很早就出現(xiàn)了，時間當(dāng)在子思到孟子之間。

至于為什么眾多先秦典籍特別是儒家文獻很少直接稱引孔子正名說，我們認(rèn)為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還沒有后來意義上的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先秦各家的學(xué)術(shù)都注重個人創(chuàng)發(fā)，對前人學(xué)說的繼承也主要是把握其一以貫之之道，儒家內(nèi)部的發(fā)展也是如此。如《孟子》一書稱引孔子之言者僅二十九條，其中載于《論語》者八條，此外尚有十?dāng)?shù)條雖未見《論語》，但所述也是“仲尼之意”，可在《論語》中找到印證[3]。不過，兩者之和也不過二十余條，這與今本《論語》近五百章的規(guī)模比起來微乎其微，更不用說與數(shù)不勝數(shù)的《論語》類文獻相比了?？梢姡惹馗骷业膶W(xué)術(shù)精神是開放式的，其對材料的理解一般不拘泥于章句本身，而重視對其微言大義的理解。明乎此義，對于孔子的正名說，至少我們不能斷然否決先秦各家沒人見過，也很難否認(rèn)他們沒有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孔子正名學(xué)說的影響⑤。

當(dāng)然，以上看法并不排除先秦時代已經(jīng)有人直接稱引孔子正名說了，《尹文子》可能就是這樣一篇少有的傳世文獻?！兑淖印ご蟮郎稀烽_篇云：“大道無形，稱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則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也?！苯癖尽兑淖印?，前人疑為偽書，今人則多信其為真，至多經(jīng)過了后人修訂[4]。尹文其人，《漢書·藝文志》云：“說齊宣王，先公孫龍?！薄端鍟そ?jīng)籍志》曰：“周之處士，游齊稷下?！笨梢?，尹文活躍于戰(zhàn)國后期，正當(dāng)百家爭勝之時，所以《四庫全書總目》說：“其書本名家者流，大旨指陳治道，欲自處于虛靜，而萬事萬物，則一一綜核其實，故其言出入于黃老申韓之間?！边@個評價大抵可信。觀此段文字，筆者以為“形正由名，則名不可差”，其引用孔子“必也正名”的說法，也是為了說明“名不可差”。尹文提出的“名”是道家意義下的一種廣義之“名”，此“名”與“道”相對，“無名，故大道無稱；有名，故名以正形。今萬物具存，不以名正之則亂，不以形應(yīng)之則乖”（《尹文子·大道上》），尹文從道家借來了“無名”的觀念，卻認(rèn)為當(dāng)下現(xiàn)實不能“無名”，只能形名相參，這大概是形名（或刑名）思想的淵源所在。這種形名思想的主要觀點是“名以檢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檢名”，在此意義下，“名不可差”只是用來強調(diào)“名以檢形”和“名以定事”的重要性，這也是尹文理解中的孔子正名思想。

這個理解有兩個要點：其一，認(rèn)為孔子所言之名是一種廣義之名，凡萬物百事之名皆是也；其二，認(rèn)為孔子所言正名也并不完備，因為正名只是強調(diào)了“名以檢形”一面，而對于“形以定名”一面卻未有提及。值得注意的是尹文的這種形名之學(xué)“出入于黃老申韓”之間，其與名家和荀子也有互為擊應(yīng)之處，所以尹文的觀點，正可以作為先秦諸子對孔子正名說理解的一個代表，這是符合思想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的。

二

其后，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實性》中引用了孔子的“名不正，則言不順”，然后著力批評了孟子的性善論，他主張：“善如米，性如禾，禾雖出米，而禾未可謂米也；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米與善，人之繼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為之內(nèi)也?！毙耘c善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就像禾與米一樣，要使性成善、禾變米，必須有一個“王教之化”的過程。他又認(rèn)為：“圣人之所名，天下以為正?！币蚨鬃犹岢稣f，并作《春秋》別物之理，以正其名，正是圣人外在教化，“繼天而進”的一種表現(xiàn)。為了彌補是說的不足，董仲舒又提出：“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睂⑹ト酥耘c斗筲之性排除在所言之性以外。這樣，孔子的正名說也就有了圣人制名以教萬民之意，孔子之所以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就是感嘆“善甚難當(dāng)”于萬民，故應(yīng)教之訓(xùn)之。董仲舒此番意思在其《深察名號》中說得更清楚，這里引用孔子的另一句話“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有常者，斯可矣”，同樣表達了“圣人所謂善，未易當(dāng)也”之意。另外，該文以“正名”為核心，并引用“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這說明其寫作背景也是孔子的正名說。

細(xì)察董仲舒對于孔子正名說的理解，有兩個地方值得推敲：其一，董仲舒對于“名”的理解，他認(rèn)為“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為名”，也就是說董仲舒理解的“名”一定是名副其實之名，如果名非其實，就要正名，所以他才說：“名者性之實，實者性之質(zhì)，質(zhì)無教之時，何遽能善？”他對于性善論的不滿從根本上也是由于“質(zhì)而不以善性，其名不正，故不受也”?？梢?，董仲舒的正名說乃是一種名實論，名、實二者，本來若合符節(jié)，在圣人那里就是這樣，但在廣大中民那里，則不然，中民之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于是為之立王以善之”，圣人正名化育，正是以其善而正萬民之質(zhì)（性），使其卒歸于善，所以他認(rèn)為孔子的正名有善甚難當(dāng)而欲興教化使天下歸仁之意。其二，董仲舒的正名說將孔子抬高到圣人和圣王的位置，這個說法孔子本人當(dāng)然不承認(rèn)，但從整個儒學(xué)的發(fā)展來看，卻有某種必然性?！墩撜Z》《孟子》記載了子貢維護孔子圣人形象的言論，孟子將孔子稱為圣人與圣王并列，荀子提出了圣王制名的問題，到了董仲舒，則將這種觀點提到了理論的高度，為孔子一生的言行和生命精神作了一種理論定位，這個定位即是圣王正名，圣與王在精神上合二為一，至此，儒學(xué)才與政治建立起了一種比較穩(wěn)固的關(guān)系，是為名教⑥。

漢初文獻中，還可以看到一段從名教角度闡發(fā)孔子正名說的材料：“孔子侍坐于季孫。季孫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馬，其與之乎？’孔子曰：‘吾聞君取于臣謂之取，不曰假?！緦O悟，告宰通曰：‘今以往，君有取，謂之取，無曰假?！鬃釉徽亳R之言，而君臣之義定矣。《論語》曰：‘必也正名乎！’詩曰：‘君子無易由言?！边@段材料見載于《韓詩外傳·卷五》，《新序·雜事第五》也有基本相同的內(nèi)容。其特別之處在于孔子正假馬之言的事例正好可以用其正名說來說明，如果此事屬實，那么孔子正名的意思就是通過正言語名稱而定君臣之義。這里的“名”有二義：一是言語名字，如以“取”字而正“假”字，由其將“必也正名乎”和“君子無易由言”同舉也可以看出名與言同意；二是名分之義，這里指君臣，君臣未嘗不可曰名，所以“君臣之義定矣”也可以理解為君臣之名分正矣。

將言語名稱與名分大義結(jié)合起來理解孔子的思想，《韓詩外傳》不能算最早，如果承認(rèn)《春秋》為孔子所作（刪定），那么《春秋》的大義向來就被理解為是孔子正名思想的具體應(yīng)用?！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翱鬃映纱呵锒鴣y臣賊子懼?！薄肚f子·天下》：“《春秋》以道名分?！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按呵镏x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薄洞呵锶齻鳌犯鼰o不體現(xiàn)這種以言語而正名分的意思，其中有的事例更與《韓詩外傳》類似，如《左傳·宣公二年》記載了一個有名的故事：趙盾之弟趙穿殺掉了為君不君的晉靈公，太史董狐因為趙盾身在境內(nèi)而不去討伐，遂書“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有趣的是，《左傳》還記載了孔子對這件事的評價，稱：“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比绻@個記載屬實，那么《左傳》作者是在暗示孔子以言語正名分的思想有著更久遠(yuǎn)的“書法”傳統(tǒng)。《韓詩外傳》對孔子正名說的這種理解可以說上承周代的書法傳統(tǒng)，下貫其后的整個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

三

后來的經(jīng)學(xué)著作對孔子正名說的理解遂一分為二。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孔子正名主要是正名字。此說可從東漢馬融算起，何晏《論語集解》解“正名”引:“馬曰：‘正百事之名’?！瘪R融的“正百事之名”應(yīng)該有所淵源，《禮記·祭法》：“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薄渡袝び碡暋罚骸坝矸笸粒S山刊木，奠高山大川?！薄渡袝涡獭罚骸坝砥剿?，主名山川?！笨梢?，“正百事之名”有命名和正名之意。此后，鄭玄的注就更加明確了：“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抖Y記》曰：‘百名以上，則書于策?！鬃右姇r教不行，故欲正文字之誤。”[5]南朝皇侃在《論語義疏》中發(fā)揮了鄭玄的這個說法：“所以先須正名者，為時昏禮亂，言語翻雜，名物失其本號，故為政必以正名為先也。所以下卷云‘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之屬，是正名之類也?！被寿┻€于其說之后引用了《韓詩外傳》孔子正假馬之言的例子為證[5]。此后，《隋書·經(jīng)籍志》小學(xué)類敘亦云：“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謂書字?！盵6]唐人陸德明在《經(jīng)典釋文序》中也引孔子正名說并持類似看法[7]。宋人邢昺的《論語正義》雖然對皇侃的說法有所保留，但也說：“衛(wèi)君欲得孔子為政，故子路問之曰：‘往將何以先行？’子曰：‘必也正名乎’者，言將先正百事之名也?！?/p>

宋明儒持此說者少，清儒則重拾此說。臧琳著《經(jīng)義雜記》，其中提到：“馬、鄭說不同，亦各有所本。學(xué)者喜馬說之平易，便斥鄭為迂遠(yuǎn)。為鄭學(xué)者專主其說，又以馬解為非。俱未嘗便考也。”其時，皇侃《論語義疏》已成佚書，學(xué)者多不信鄭說，臧琳為鄭說找到兩條依據(jù)，一條是《周禮·外史》中“掌達書名于四方”，鄭注：“古曰名，今曰字。使四方知書之文字，得能讀之?！绷硪粭l是《儀禮·聘禮》中“百名以上書于策，不及百名書于方”，鄭注：“名，書文也，今謂之字?！标傲者€根據(jù)《說文解字?jǐn)ⅰ贰坝谄渌恢w闕如也”，認(rèn)為許慎也以正名為正書字。需要注意的是，臧氏并未專主一說，他也承認(rèn)：“朱子《集注》本《史記》指衛(wèi)輒拒父言之較馬說更切近?！盵8]梁玉繩《瞥記》則主調(diào)停之說，認(rèn)為朱子“不父其父而禰其祖”之說是由稱名問題引起的[9]891。錢大昕《潛研堂集》謂：“名即文也，物即事也，文不正則言不順而事不成，馬鄭本無二義，故唐以前說《論語》者皆因之?！盵10]其后，盧文弨、江沅、臧庸、陳鳣等逐漸力主鄭說，如盧文弨說：“文與字，古亦謂之名……鄭康成注《周官》、《論語》，皆謂古者謂之名，今世謂之字。”[11]江沅說：“孔子曰‘必也正名’，蓋必形、聲、義三者正，而后可言可行也?！盵12]臧庸《拜經(jīng)文集》說：“孔子書字必從保氏所掌古文為正，病時不行，故衛(wèi)君待子以為政，而子以是為先也……《孔子世家》以此章列衛(wèi)輒父不得立之下，當(dāng)是孔氏古文之誤，鄭君不取也?！盵9]891

至此，正名字說竟有排除異說而成唯一正解之勢，這可能與兩個因素有關(guān)：其一，與清代漢學(xué)的門戶之見有關(guān)；其二，與清代中葉皇侃《論語義疏》從海外重新傳回中國，從而給予清代漢學(xué)家以鼓舞也有一定關(guān)系[13]。

四

另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孔子正名主要是正名分。這個說法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在與名家的比較中突出了孔子正名的正名分之義?！稘h書·藝文志》名家敘云：“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鬃釉唬骸匾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似渌L也。及譥者為之，則茍鉤鈲鋠析亂而已。”認(rèn)為名家源于古禮官，其主旨是強調(diào)名位和禮數(shù)，這與孔子正名說是一致的，只是后來被人搞成了奇辭辨析那一套。

這種對于名家的評論其實早就有了，只是當(dāng)時并沒有明確和孔子的正名論聯(lián)系起來，如《荀子·非十二子》對惠施和鄧析的批評：“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jì)?！奔椿菔┖袜囄霾皇囟Y義綱紀(jì)，而好治怪說、玩琦辭。又如《史記·太史公自序》：“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zé)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边@里不僅看到名家有好“苛察繳繞”的消極一面，還認(rèn)為名家提出的是一種“控名責(zé)實”的積極主張，這種“控名責(zé)實”未嘗不能理解為一種孔子意義上的正名分之說，即以名分之名而求名分之實?！稘h書》的觀點很可能就是發(fā)展了《史記》的這種想法，并順理成章地加入了孔子的正名說。到后來，《隋書·經(jīng)籍志》則更進一步綜述了《史記》與《漢書》的觀點：“名者，所以正百物，敘尊卑，列貴賤，各控名而責(zé)實，無相僭濫者也?！洞呵飩鳌吩唬骸耪呙徊煌?，節(jié)文異數(shù)?！鬃釉唬骸徽齽t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周官》：宗伯‘以九儀之命，正邦國之位，辨其名物之類’，是也。拘者為之，則苛察繳繞，滯于析辭而失大體。”可見，這種對于名家的評述完全是一種儒家的立場，孔子的正名論正是這種立場的一種現(xiàn)成資源。不過，恰恰因為是一種比較，孔子正名論相比于名家正名論的特色才被凸顯了出來，孔子的名是一種名位禮數(shù)之名，其作用主要是敘尊卑、列貴賤。與此同時，對孔子正名思想的理解也在不知不覺間以一種原本屬于儒家之外的名實或形名的觀念來理解，所謂“控名責(zé)實，參伍不失”“各控名而責(zé)實，無相僭濫者也”云云。

另一種情況是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解讀孔子的正名論，這時的正名也可以看作正名分。這種解讀肇始于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在介紹孔子正名的背景時說：“孔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菚r，衛(wèi)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shù)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于衛(wèi)，衛(wèi)君欲得孔子而為政?！边@個背景給人以下暗示：其一，孔子對衛(wèi)國政治情況很關(guān)心，也很了解，并隨時可能為衛(wèi)國所用；其二，衛(wèi)國政治這時有一個特殊狀況，當(dāng)國君主蒯輒之父蒯聵長期流亡在外，沒有被立為君；其三，當(dāng)時的國際輿論是“諸侯數(shù)以為讓”，也就是說當(dāng)時諸侯紛紛責(zé)怪衛(wèi)國當(dāng)局使蒯聵流亡在外而不得為君的做法。在此背景下孔子以正名為首要大事，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他是想正君臣父子的大義名分。

朱熹注解孔子正名章就明確采信了這種說法：“是時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名實紊亂，故孔子以正名為先。”[14]142朱熹認(rèn)為出公蒯輒有為子不子之虞，那么正名也就包涵了要正其父的世子之名之義。有贊同朱熹這個看法的，如全祖望認(rèn)為：“孔子以世子稱蒯聵，則其嘗為靈公所立無疑矣。觀《左傳》累稱為太子，固有明文矣。不特此也，其出亡之后，靈公雖怒，而未嘗廢也……蒯聵之歸有名，而衛(wèi)人之拒無名也……故孔子之正名也，但正其世子之名而已。”[15]張甄陶《四書翼注》認(rèn)為：“集注此筆鄭重分明之至。蓋衛(wèi)輒之據(jù)國，至是已九年矣。前此名之不正，有所不得已……至是則名宜亟正，不正則于義更無可通。”[9]885劉寶楠認(rèn)為：“正名者何？正世子之名也?！洞呵铩钒Ф辏骸?，晉趙鞅帥師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孔疏：‘世子者，父在之名。蒯聵父既死矣，而稱世子者，晉人納之，世子告之，是正世子以示宜為君也?！洞呵铩芬云浔臼鞘雷?，未得衛(wèi)國，無可褒貶，故固而書世子耳?！瘬?jù)此，是世子之稱，《春秋》不以為非而存之?！短饭孕颉吩疲骸献訍贺崧槪痈敢酌?。’謂不以蒯聵為世子，而輒繼立也，名之顛倒，未有甚于此者。”[16]

也有人對朱熹之說表示了異議，其中一種意見認(rèn)為衛(wèi)出公不可能拒父，如惲敬《先賢仲子廟立石文》說：“衛(wèi)出公未嘗拒父也?！瘸龉次灰?，內(nèi)外十歲耳。二年，蒯聵入戚，三年春，圍戚。衛(wèi)之臣石曼姑等為之，非出公也?！盵17]但這個因素并不能作為出公到孔子至衛(wèi)時還要繼續(xù)拒父的理由，所以張甄陶才說“前此名之不正有不得已……至是則名宜亟正”云云。夏炘在《衛(wèi)出公輒論》中就說：“靈公薨時，輒至長亦年十余歲耳，以十余歲之童子即位，則拒蒯聵者非輒也?！鬃佑谳m之六年自楚至衛(wèi)，輒年可十七八歲，有欲用孔子之意。故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鬃右愿妇佑谕?，子居于內(nèi)，名之不正，莫甚于此，故有正名之論?！盵9]886-887真正對朱熹提出實質(zhì)性異見的是毛奇齡，他認(rèn)為“輒之得罪在拒父，不在禰祖”，“其前此禰祖，以父未立也。父未立，則父也，非禰也，名有然也……父成君則君也，禰也，而實考也，名有然也”。也就是說衛(wèi)出公在適當(dāng)情況下禰祖或禰父，這是正當(dāng)?shù)?，沒什么可指責(zé)。問題在于拒父，“蓋拒父一事，第使隱悟，不可明言耳”。據(jù)毛氏考證，蒯輒是否受命于衛(wèi)靈公在當(dāng)時還是不明了的，《谷梁傳》和《公羊傳》都有“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不以家事辭王事”之語，說明蒯輒曾經(jīng)受命于靈公，所以當(dāng)時衛(wèi)人之所以拒蒯聵于外，是以為靈公拒逆為名，并沒有提及蒯輒拒父，連孔門如子貢、子路等都以為然。但實際上蒯輒得位只是因為子郢以其私意薦位于他，所以孔子此時“正欲辯其受命之名，拒父之名也”[18]。

五

朱熹的解釋還引發(fā)了國君易位問題的討論，起因是他引了胡安國語：“夫子為政而以正名為先，必將具其事之本末，告諸天子，請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矣。”[14]142《傳習(xí)錄》記錄了王陽明與弟子關(guān)于這個說法的討論：“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陽明認(rèn)為孔子的意思一定是以其至誠調(diào)和父子關(guān)系，使其相互禮讓幾番，最后各方依理仍推輒為君，而聵為太公，如此“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于天下”[19]。王夫之也說：“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夫子不拒，而但言正名，則固許委贄于衛(wèi)之廷矣。圣人因時措宜，視天下無不可為之事，豈介介焉必立郢而后可哉？”[20]黃式三對此有更詳細(xì)的討論：“夫子以求仁責(zé)輒何也？蓋聵之不宜得國，公論也，非輒之所得言也。輒茍悔拒父之非，心所安惟有讓國而已。讓國非己所得專，告之天王，詢之眾議，而父之能得國或不能得國，付之公論而已。輒所為求仁得仁而無怨者，其立心必如是，不可有立國之心也。若夫子之籌劃衛(wèi)事，必有進于是。”[21]張甄陶《四書翼注》則說得更清楚：“正名之論，非廢輒也，教之讓也。彼待我而為政，我教之讓于父，夫子之論，明明可行，又何煩后儒之聚訟哉？”[9]885

此外，對于胡安國所言“告于天子，請于方伯”，則有人提出異議。毛奇齡《四書改錯》說：“胡氏注《春秋》，無一不錯，而注偏引之……當(dāng)時有何方伯？惟晉最強惡，自文、襄以后，遂以方伯自居，貶齊、魯、衛(wèi)三國為屬國，特定朝聘之期、貢賦之等，奔走悉索者已閱百年……向使當(dāng)是時夫子欲下請方伯，討拒父以立子郢，而其所請者，則正靈公所累戰(zhàn)累伐、假納聵以據(jù)戚邑之晉午趙鞅。昏頭昏腦，吾不意講道論世注經(jīng)立教者，而一致于此?！盵22]鄭浩《論語述要》也說：“且不計義理，事亦絕不得行。當(dāng)日天子號令不出國門，若方伯則晉是也，趙鞅方帥師納蒯聵，何異與虎謀皮？是無天子方伯之可告可請也。公子郢辭靈公、南子之命于無事之時，又安肯出任于蒯輒父子紛爭之日？是請告之后，仍無可立之人，徒使繼嗣不定，爭立之亂，未知延至何時也。一出與人家國而釀亂至此，夫子為之乎？”[9]896

總的來看，通過還原歷史情境的方式來解釋孔子的正名，勢必存在很多爭議和不確定性，但將正名理解為正名分，各方卻默以為然。不僅如此，也絕少有人將正名僅僅看作衛(wèi)國的特殊問題，正如朱熹引謝良佐語：“正名雖為衛(wèi)君而言，然為政之道，皆當(dāng)以此為先?！盵14]142在正名分的意義下，君臣父子、家國關(guān)系等儒家核心性問題就都被納入進來了。

縱觀孔子正名說的古典詮釋，從戰(zhàn)國后期到漢初這段時間，大致屬于孔子正名思想的探討和定型階段，其間尹文的正名尚帶有黃老形名之學(xué)的先秦學(xué)派痕跡，到董仲舒則從大一統(tǒng)的角度，借助名實等觀念對孔子正名以及整個孔子思想做了剖判定位。隨后，關(guān)于孔子正名的理解就逐漸轉(zhuǎn)向從經(jīng)學(xué)角度出發(fā)的正言語從而正名分，在漢、宋思想的交錯中，又逐漸分化為正名字與正名分兩個分支，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了清末民初。整個古代孔子正名思想的歷史其實也是儒家思想在古代中國立足、發(fā)展和主導(dǎo)的歷史，因此這段時間關(guān)于孔子正名思想的理解大都帶有強烈的儒家色彩。不過也偶有例外，晉代魯勝在《墨辯注序》中就說：“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zhǔn)繩也?？鬃釉唬骸匾舱?，名不正則事不成?！又鴷鳌掇q經(jīng)》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xué)，以正別名顯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辭則與墨同。荀卿、莊周等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只是這種言論在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下的古代中國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直到晚近才廣受關(guān)注⑦。

注 釋：

①根據(jù)《史記·孔子世家》：“其明年，吳與魯會繒，徵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底邮棺迂曂缓蟮靡?。孔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菚r，衛(wèi)君輒父不得立……”又據(jù)《左傳·哀公七年》“夏，公會吳于繒。吳來徵百牢”，可以斷定這段話具體發(fā)生于公元前488年，即魯哀公七年。但朱熹卻說：“是時魯哀公十年，孔子自楚反乎衛(wèi)。”（《四書章句集注》）朱子此說，可能本自《史記·十二諸侯列表》：魯哀公十年“孔子自陳”返衛(wèi)。但是正如黃式三所說：“（世家）與注所言年數(shù)不合，據(jù)十二諸侯年表，又與注自楚不合。狄惺庵作《孔子編年》云：‘哀公六年歸魯，十年自魯入衛(wèi)?！保ā墩撜Z后案》）可見，今本《史記》記載本身就有矛盾，所以也引起了學(xué)者的爭論。今姑且從《史記·孔子世家》的說法。

②《論語》的記載與《史記》稍異。比較重要的一個差異是《論語》中“君子名之必也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史記》作：“君子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

③持此看法的主要是一些國外學(xué)者，如津田左右吉認(rèn)為:“《論語·子路》說‘必也正名乎’,這果真是孔子說的話嗎?令人懷疑?！蔽鋬?nèi)義雄也持類似看法。參見曹峰著《孔子“正名”新考》載《文史哲》2009年第2期。此外，阿瑟·魏萊和H·G·克里爾也認(rèn)為孔子的“正名”概念應(yīng)該歸于后人，尤其是法家，說孔子有“正名”觀念是個時代錯誤，因為其“與孔子的學(xué)說并不相容”。參見郝大維、安樂哲著，蔣弋為、李志林譯《孔子哲學(xué)思微》第207-208頁，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④參見郭沂著《〈論語〉·〈論語〉類文獻·孔子史料》載郭沂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第333-369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梁濤著《〈論語〉的結(jié)集與早期儒學(xué)的價值觀》載“簡帛研究網(wǎng)”,2002年11月20日。

⑤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討論可參見茍東鋒《孔子是否提出了正名說？》載《理論界》2011年第10期。

⑥《春秋繁露·玉英》闡述了名教大義：“是故治國之端在正名，名之正，興五世，五傳之外，美惡乃形，可謂得其真矣，非子路之所能見。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贝硕挝淖蛛m未直接引用孔子正名說原話，但從“非子路之所能見”也可想見，這也是以孔子正名說為背景的。察其文義，與《實性》和《深沉名號》所論是一脈相承的。

⑦參見房玄齡等著《晉書·隱逸·魯勝傳》第2433-2434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清人有毛奇齡對魯勝推崇備至，稱其：“極言隱顯虛實同異真似之辨，毫厘讖悉，其有分剖，其文甚著?！保ā墩撜Z稽求篇》）近代自胡適以來漸重魯勝思想，胡適說：“《晉書》說魯勝有《墨辯注》，今看其序，可見那注定極有價值，可惜現(xiàn)在不傳了?！保ā吨袊軐W(xué)史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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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維錚.論語結(jié)集脞說[J].孔子研究,1986年創(chuàng)刊號：40-52.

[3]單承彬.《論語》源流考述[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42-45.

[4]董英哲.《尹文子》真?zhèn)渭皩W(xué)派歸屬考辨[J].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7（3）：93-9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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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5]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孔子正名論[M].清嘉慶十六年刻本,卷三十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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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惲敬.大云山房文稿·先賢仲子廟立石文[M].四部叢刊景清同治本，初集卷三.

[18]毛奇齡.論語稽求篇[M].清乾隆龍威秘書本，卷五.

[19]陳榮捷.王陽明《傳習(xí)錄》詳注集評[M].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3:79-80.

[20]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M].清船山遺書本，卷六.

[21]黃式三.論語后案[M].清道光二十四年活字本.

[22]毛奇齡.四書改錯[M].清嘉慶十六年金孝柏學(xué)圃刻本，四書改錯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