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緒良,孫孝澗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 230031)
《說文解字》三篇上“句,曲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說“凡地名有句字者,皆謂山川紆曲,如句容、句章、句余、高句驪皆是也。凡章句之句亦取稽留可鉤乙之意,古音總?cè)玢^,后人句曲音鉤,章句音屨,又改句曲字為勾,此淺俗分別,不可與道古也。”[1]段氏之說可稱卓見,對此我們稍加引申,“句”(gōu)用在標(biāo)點文句的場合,獲得了一個新的義項:表示一句話的結(jié)束,為了與“gōu”區(qū)別,念成jù。至于什么時候念成“jù”,“句曲”之句怎么變成“勾”,以與“句子”的句相區(qū)別,段氏未加論述,而這正是本文所要討論的。
“句”的“句子”義先秦即已出現(xiàn),如《莊子·駢拇》:“駢于辯者,累瓦結(jié)繩,竄句棰辭,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司馬彪注:“竄句,謂邪說微隱,穿鑿文句也?!保?]漢代出現(xiàn)“句讀”,袁枚《隨園隨筆》卷二十四:“漢何劭公序公羊傳,始連出句讀二字?!保?]如高誘《淮南子·敘》曰:“自誘之少,從故侍中同縣盧君,受其句讀,誦舉大義。”[4]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章句”之學(xué)?!稏|觀漢記·明帝紀(jì)》:“親自制作五行章句。每鄉(xiāng)射禮畢,正坐自講,諸儒并聽,四方欣欣。”[5]《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下》:“雄少而好學(xué),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保?]《后漢書》卷六十二《韓韶傳》:“子融,字元長,少能辨理,而不為章句學(xué)?!保?]以“章句”為書名而有名者如王逸《楚辭章句》、趙岐《孟子章句》。到了魏晉南北朝,“句”字此義更為常見,如《文心雕龍·聲律》“是以聲畫妍媸,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句?!蓖瑫墩戮洹罚骸胺蛉酥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陸云亦稱‘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8]“文句”頻繁出現(xiàn),除前引晉人司馬彪注中的例子以外,《后漢書》卷一百九《景鸞傳》:“作《易說》及《詩解》,文句兼取《河》《洛》,以類相從,名為《交集》?!保?]《世說新語》文學(xué)17條:“(郭象)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保?0]唐代出現(xiàn)了“詞句”,如劉知幾《史通·敘事》:“觀丘明之記事也,當(dāng)桓、文作霸,晉、楚更盟,則能飾彼詞句,成其文雅。”[11]宋代出現(xiàn)“句法”一詞,如洪邁《容齋隨筆》卷九《作文句法》說:“作文旨意句法固有規(guī)仿前人,而音節(jié)鏘亮不嫌于同者。”[12]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辨》:“詩之品有九……其用工有三:曰起結(jié),曰句法,曰字眼?!保?3]《蘇軾詩集》卷三十五《次韻范淳父送秦少章》:“句法本黃子,二豪與揩磨?!保?4]由于唐宋“子”類尾詞的影響,出現(xiàn)了“句子”,如楊萬里《跋蕭彥毓梅坡詩集》“坡底詩人梅底醉,花為句子蕊為章。”[15]楊萬里喜用口語入詩,這說明“句子”一詞在宋代已比較常用??少Y說明的是,宋代出現(xiàn)了“每句”,可視為“每個句子”的省略,如宋陳骙《文則》乙之一:“《左氏》曰‘美哉泱泱乎,大風(fēng)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宋拿烤浣K用助,讀之殊無齟齬艱辛之態(tài)?!保?6]
既然“句曲”之句獲得了一個新的意義,為了交際的明確與理解的準(zhǔn)確,古人把這個意義上的“句”念成jù,音理上的理由是見母字的撮口呼受到舌面前元音的影響,導(dǎo)致舌根破裂,變?yōu)樯嗝媲拜o音j。[17]那么,這個讀音出現(xiàn)于何時?根據(jù)目前所見的資料,《廣韻》除了“古侯切”外,還有“九遇切”,而“九遇切”正是“jù”,那么,我們能不能就說“句jù”出現(xiàn)在宋代呢?那也未必,因為《廣韻》的體系是沿襲隋陸法言《切韻》而來,《切韻》原本今不可見,所以我們無法斷定“九遇切”是宋代的讀音抑或是《切韻》原本如此。根據(jù)下面的一條材料,我們推斷后者的可能性較大,《文心雕龍·章句》說:“夫設(shè)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lián)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qū)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8]375在這里,劉勰用“明”解釋“章”,是所謂“義訓(xùn)”“章明”為一詞,義為“明顯”。如《國語·越語上》:“用力甚少,而名聲章明?!倍熬湔?,局也”是所謂“聲訓(xùn)”,就是取聲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去解釋詞義。由此可知,在劉勰所處的齊梁時代,“句”已念成jù了,前面所引用的“文句”“句法”“句子”就應(yīng)該念jù。
既然讀音變了,形體也就作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句曲”之“句”變成“勾”以與“句子”的“句”相區(qū)別,而“口”“厶”古籍中混用不分也為此提供了條件。
勾和句的字形差異在于“厶”和“口”?!佰獭薄翱凇痹谀承┳种芯筒环帧S幸粍t笑話說明唐宋時期“厶”“口”相混的情形。宋天和子《善謔集》:唐之進(jìn)士有姓單者,就試有司,有司誤書為“”,生訴云:“雖則陋宗,然姓氏不欲為人所轉(zhuǎn)易,乞改正之?!庇兴驹唬骸胺娇诩饪冢嗪巫惚??!眴紊唬骸叭舨蛔惚妫瑒t‘臺州吳兒縣’改作‘呂州矣兒縣’,可乎?”主司無以應(yīng)。[18]
古代學(xué)者早已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宋人王觀國《學(xué)林》卷十說:“草書法,喿字與參字同形,故晉人書操字皆作摻,今法帖碑本中王操之書皆作摻之。殊不知摻字乃音所咸切,又音所減切?!对姟吩弧畵綋脚帧且?。后漢彌衡為漁陽參撾,參音七紺切。參撾者,擊鼓也。文士用參撾字,或用為摻,或用為傪,皆讀音七紺切,蓋假借也。徐鍇博學(xué)多識,時有修官字,凡字有從參者,悉改從喿,鍇曰:‘非可以一例,如《漁陽參》‘黃麈蕭蕭白日暗’,則從參者,固不可改喿也?!娊苑湔f?!保?9]
《說文解字》手部“摻,斂也,從手參聲。”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各本無摻篆及解,今依《鄭風(fēng)·遵大路》正義所引補。詩‘摻執(zhí)子之祛?!瘋髟唬骸畵剑瑪堃??!x引《說文》‘摻,參聲,斂也。操,喿聲,奉也?!w固俗字相亂,故分引之。今本無摻篆,亦由南朝以來摻、操不別之故?!保?]611
近現(xiàn)代學(xué)者也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吳小如《字義叢札》在討論“漁陽摻”“漁陽操”時論及之[20],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第四章《古籍文字相通、相混述例》之十一《“口”旁與“厶”旁相通例》和之十二《“參”“喿”不別例》也涉及了這個問題。[21]張涌泉在《論〈四聲篇海〉》中談到有關(guān)的字時也說“‘喿’字俗書‘參’同形”。[22]
為了表明“句子”這個意義,除了改變讀音,古人又在字形上對它們加以區(qū)分,這是漢字演變中“改換聲符”(“句”中“口”為聲符),類此者甚多,張涌泉在《漢語俗字研究》第二章《俗字的類型》對此有詳細(xì)討論,[23]我們不必像段玉裁那樣認(rèn)為是“淺俗”。
[1]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8.
[2] 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232.
[3] 王英志.隨園隨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474.
[4] 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1998:2.
[5] 吳樹平.東觀漢記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96.
[6]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4:3514.
[7]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2063.
[8] 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365.
[9] 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2572.
[10] 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4:112.
[11] 浦起龍.史通通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66.
[12] 洪邁.容齋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721.
[13] 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8.
[14] 孔凡禮.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1892.
[15] 傅璇琮.全宋詩:第42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26568.
[16] 陳骙.文則[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10.
[17] 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8:144.
[18] 王利器.歷代笑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2.
[19] 王觀國.學(xué)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8:320.
[20] 吳小如.讀書叢札[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341.
[21] 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M].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75-78.
[22] 張涌泉.舊學(xué)新知[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1999,121.
[23] 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