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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先生眼中的美國社會
        ——保羅·奧斯特的《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評析

        2014-03-20 07:57:27河南大學(xué)薛玉鳳
        外文研究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北京

        河南大學(xué) 薛玉鳳

        當(dāng)代美國著名作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 1947-)的三十多部各類作品中,人們關(guān)注較多的是《紐約三部曲》、《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幻影書》、《巨獸》(Barone 1995:1)等代表作,《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Timbuktu, 1999)出版后雖被許多讀者所迷戀,但似乎很快被中外批評家所遺忘。不多的幾篇外文評論,大多討論身份、自我、主體性、擬人化、二元對立、族裔散居等主題。在中國知網(wǎng)上,只有一篇相關(guān)文章:“存在的懸置——評保羅·奧斯特《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探討了作品中的存在危機(jī)。然而半年內(nèi)讀奧斯特的七八部作品,印象最深的兩部之一,就是《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

        讀《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中小狗骨頭先生的故事,自然會聯(lián)想到杰克·倫敦(Jack London, 1876-1916)的經(jīng)典名作《野性的呼喚》(TheCalloftheWild, 1903)中的狗王巴克和《白牙》(WhiteFang, 1906)中的混血狼狗白牙,尤其是前者。骨頭先生和巴克都是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狗,都曾被主人寵愛,生活無憂無慮;失去老主人后,生活都變了樣,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飽嘗人間冷暖心酸。小說看似狗的遭遇故事,折射的卻是社會中的人,或人與狗的世界,借此倡導(dǎo)真善美,抨擊假惡丑,警醒人們關(guān)注精神世界。

        骨頭先生與狗王巴克相比,可謂既幸運(yùn),又不幸。幸運(yùn)的是,骨頭先生不像巴克那樣被偷,被多次轉(zhuǎn)賣,被迫在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做苦力拉雪橇。四十五歲的老主人威利病逝后,骨頭先生有幸遇到對“他”*原文如此,本文沿用這一稱謂。寵愛有加的11歲華裔男孩亨利,后又邂逅視他如心腹的善良女主人波利,遍嘗美味,閱盡人世,也算過了幾個月富足的狗類中產(chǎn)階級生活。不幸的是,從小與威利一起生活的骨頭先生早已失去野性,既無法獨自生存,又不能像強(qiáng)壯的巴克那樣重返荒野,而兩個新主人家的男主人又偏偏不喜歡狗,這就注定骨頭先生的新生活坎坷多舛。幾個月后,被寄存在狗旅館的骨頭先生病入膏肓,不想再被庸醫(yī)折磨,毅然選擇有尊嚴(yán)地死去,到另一個世界與威利團(tuán)聚。

        三個主人三種生活,骨頭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飽嘗生活的艱辛與世態(tài)炎涼。男性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及消費(fèi)社會的種種弊端,是我們通過骨頭先生的眼睛所看到的美國當(dāng)代社會的三個側(cè)面。

        一、男性中心主義的余孽

        男性中心文化與專制的家長制作風(fēng),是骨頭先生在兩個新主人家所體驗到的新知識,也是他不幸的源頭。雖然早在19世紀(jì),一些有識之士就為婦女解放做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后經(jīng)過20世紀(jì)60年代轟轟烈烈的女權(quán)運(yùn)動與民權(quán)運(yùn)動,美國女性的地位普遍提高,但直到《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中的故事發(fā)生的1993年8月,婦女的從屬地位仍無根本性改變。男積極,女消極;男主動,女被動;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性勇敢堅強(qiáng),女性柔弱溫順(汪民安 2007: 210)等傳統(tǒng)男性中心主義觀念仍在興風(fēng)作浪。男人與女人、家長與孩子、人與狗,在這些顯而易見的二元對立中,起主宰作用的無疑是前者,而后者無意中結(jié)成了同盟,卻還只能是屈從,或做些無謂的默默反抗。

        骨頭先生的第一個新主人亨利與他的老主人威利一樣,視他為知己,只可惜亨利只是個孩子,無力保護(hù)自己的新朋友,父母又堅決反對養(yǎng)寵物,因此他們的友誼注定短暫。亨利在中餐館長大,父母忙于生計,無暇顧及兒子的精神需求。亨利與流浪的骨頭先生邂逅,一見如故,視其為伙伴和知己,無奈他只能把骨頭先生藏在后院的破紙箱里。但秘密還是很快被專制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不顧兒子的苦苦哀求,用石塊砸向骨頭先生,亨利只能與新朋友生離死別,彼此的友誼就這樣成了男性中心和專制家長制的犧牲品。

        骨頭先生在第二個新家的境遇要好得多,但男主人迪克的男性中心意識還是讓骨頭先生吃盡了苦頭,并最終決定逃離。首先,迪克是家里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一旦他做出決定,妻子兒女必須無條件服從,說什么都是白費(fèi)口舌,三比一的民主制在這里幾乎無任何意義。雖然在八歲愛女愛麗絲的極力游說下,迪克答應(yīng)留下骨頭先生,卻提出了五個非??量痰臈l件,包括不得進(jìn)入室內(nèi)、去勢等,使骨頭先生覺得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不過,盡管付出了慘痛代價,骨頭先生總算有了名正言順的新家,住進(jìn)不錯的狗屋,獲得應(yīng)有盡有的食物。聰明的骨頭先生很快成為兩歲半小老虎的玩伴,小愛麗絲的交流對象,女主人波利的靈魂伴侶。骨頭先生明白,最需要他的其實是女主人波利,因為波利和他一樣,“都是命運(yùn)的囚徒”(奧斯特 2012: 148)。*以下出自本書的引文,只在文中注明頁碼。

        波利與迪克的婚姻可謂父權(quán)制與男性中心文化的雙重犧牲品,是一個偶然導(dǎo)致的結(jié)果,波利完全處于被動地位。波利18歲認(rèn)識大她八九歲的飛行員迪克,兩個月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氣瘋了的父母罵她“蕩婦”,嫌她敗壞門風(fēng),拒絕提供任何幫助,剛?cè)胄2痪玫牟ɡ咄稛o路,不得不從大學(xué)退學(xué),與迪克結(jié)婚。如果父母稍稍替情竇初開、不諳世事的女兒考慮一下,和她一起面對眼前的問題,波利也不至于匆忙嫁人,后面的悲劇也許可以避免?;楹?,體弱多病的女兒愛麗絲和兒子小老虎的相繼誕生,一次次打碎波利重返校門的夢想,工作的念頭又一再被丈夫迪克無情扼殺。在迪克眼里,妻子理應(yīng)扮演賢妻良母、“家庭天使”(汪民安 2007: 212)的角色,依附于丈夫和家庭,她的事業(yè)就是相夫教子。

        然而,波利畢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獨立個體,婚后這種牢籠中的“天使”生活使波利對丈夫“陽奉陰違”,一直在做著小小的反抗。表面看來,波利對迪克唯命是從,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但迪克外出工作后,家里就是波利的天下,骨頭先生就是她忠實的伴侶與傾訴對象。然而,紙包不住火。盡管波利小心翼翼地打掃骨頭先生的痕跡,迪克還是在客廳和臥室里發(fā)現(xiàn)骨頭先生的兩三根毛發(fā),夫婦倆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與亨利的父親一樣,迪克是絕對的一家之長,在供應(yīng)全家衣食住行基本需求的同時,也享有絕對的權(quán)威,很少考慮家人精神方面的需求。

        迪克為修補(bǔ)急劇加速的婚姻危機(jī),決定帶全家外出休假兩周,于是把病中的骨頭先生寄養(yǎng)在一家狗旅館,身心俱疲的骨頭先生終于忍無可忍,決定再次逃離。不過這次逃離的目的不是尋找新主人,而是用狗們愛玩的“躲車”游戲自殺,到另一個世界與心愛的老主人團(tuán)聚。骨頭先生從兩個新家的兩次逃離,起因都是男主人,如果沒有男主人霸道的男性中心意識作怪,已在亨利、波利與愛麗絲身上找到威利影子的骨頭先生無疑會生活得很愉快,但亨利父親和迪克的男性中心意識與家長制作風(fēng),不僅使家庭危機(jī)四伏,還直接導(dǎo)致骨頭先生厭倦塵世生活,從而不惜放棄自己的生命,到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汀泊圖,那個被威利形容為“精神的綠洲”(46)的地方與老主人會合。

        有評論家注意到,奧斯特在多部作品中通過父子關(guān)系形象展示父權(quán)制與自律這對相反相成的規(guī)訓(xùn)權(quán)力形式,小說中的亨利父子、迪克父子以及威利父子,莫不如此。父權(quán)制是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外化,它與個體自律意識的相互作用,猶如個體與社會霸權(quán)之間的關(guān)系:個體為獲得自由,奮力在社會霸權(quán)中掙扎(Walker 2002: 389)。威利、亨利和波利,就是《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中為擺脫父權(quán)制與男性中心文化,反抗社會霸權(quán)而努力抗?fàn)幍膫€體代表。

        在平等與自由觀念深入人心的當(dāng)代美國社會,男性中心與父權(quán)制文化仍然余孽未除,婦女與兒童的權(quán)利得不到充分的保障。而當(dāng)人們面對動物與自然,這些文化現(xiàn)象則表現(xiàn)為人類中心主義,它與男性中心主義一樣,是一種歧視弱者的強(qiáng)權(quán)行為。

        二、人類中心主義泛濫

        亨利的父親和迪克之所以對狗深惡痛絕,完全是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在作祟。人類中心主義的實質(zhì)是,一切以人為中心,一切從人的利益出發(fā)(余謀昌 2000: 140),忽視其他物種的基本權(quán)益。骨頭先生失去老主人威利的呵護(hù),試圖在這個自私自利的人類中心社會中尋找新主人,艱難坎坷不難想象。

        離開垂死的威利后,骨頭先生所接觸的第一批人類,是巴爾的摩一個公園里的六個十二歲男孩,他們時而像天使,時而像惡魔,視骨頭先生如玩物。一開始,他們給了骨頭先生“一流的皇家待遇”(93),好吃好喝好玩,但他們的“小流氓”或“暴民”本性很快顯露出來,相互之間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甚至打架斗毆。骨頭先生使盡渾身解數(shù),討好這群孩子,試圖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卻遭腳踢石砸,使他傷心不已,失望之極。他“告訴自己,不要再這么輕信別人,應(yīng)該只想人的壞處,直到他們表現(xiàn)出好的意圖來”,并給自己定下第一條行為準(zhǔn)則:“不要靠近孩子”,因為“他們?nèi)鄙偻樾摹?,而“如果一個兩腿生物缺乏了這種品質(zhì),他們就和瘋狗差不多”。(95)這些孩子不只缺乏同情心,也缺乏人類起碼的理性、思考與交流能力,因此只能與瘋狗相比擬。他們歧視動物,對骨頭先生的好意視而不見,完全從自己的意志出發(fā)利用骨頭先生,難怪骨頭先生會對代表人類希望的孩子如此失望。

        骨頭先生逃離亨利父親的追殺,一路從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跑到弗吉尼亞北部,三天三夜幾乎不吃不睡,路上還險遭槍殺。睡夢中,老主人威利再次力勸骨頭先生找一個新主人,因為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但骨頭先生已經(jīng)不再相信人類,覺得世上唯一可信賴之人已死,這世界再無安全之處。就在前一天,骨頭先生還被人開車追趕, 那家伙一邊追一邊大笑,后來突然拿槍朝他開火,幸好沒打中。心有余悸的骨頭先生認(rèn)為,也許還會有幾個亨利那樣的傻瓜對狗有好心腸,但大多數(shù)人看到誤闖他們地盤的四條腿生物,都會毫不遲疑地給手槍上膛,因此他寧愿死在荒郊野外,也不愿沖進(jìn)槍林彈雨中去。人類的自私、殘忍、無情與自以為是,再次讓骨頭先生絕望(115)。

        亨利的父親是小說中利己主義思想的又一代表,毫無根據(jù)地對狗深惡痛絕,只顧自己餐館的利益,從不考慮動物及愛狗人士的需要。在他眼里,狗意味著美味,意味著中餐館賺錢的免費(fèi)食材。中餐館的大廚,按照威利的說法,每周可能會捕殺幾十只流浪狗,然后在菜單上“掛羊頭,賣狗肉”,供圈里的美食家享用。盡管威利臨終一再憂心忡忡、苦口婆心地告誡愛犬遠(yuǎn)離無處不在的中餐館,骨頭先生的第一個新家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安在了這家中餐館的后院,結(jié)局注定悲慘。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有華人食用狗肉,但并非所有中餐館都賣狗肉,更非所有中餐館都見狗就殺,作者這里對華人的描述顯然夸張過分,有東方主義之嫌。

        而迪克之所以嚴(yán)禁狗進(jìn)入室內(nèi),只因怕狗毛弄臟家具。在他看來,無論骨頭先生如何聰明,他都“不是人,只是一條狗,狗是不會問問題的。他們總能隨遇而安”。(135)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迪克的這條規(guī)定,骨頭先生卻是疑慮重重,問題叢生:如果一條狗不被允許進(jìn)入房子里,怎能成為家庭一員?其實是迪克孤陋寡聞,自以為是,不愿設(shè)身處地地為狗著想而已。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骨頭先生之所以對他后來的境遇不滿意,是因為他從小就和威利一起生活在布魯克林,七年來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流浪,每天24小時形影不離。威利從不把他當(dāng)?shù)偷葎游锟创?,而把他?dāng)朋友,唯一的朋友和伴侶。正因如此,威利將其命名為“骨頭先生”,以“他”相稱,而非“它”,使骨頭先生覺得自己生來就為和人類做朋友。加上威利是流浪詩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戀語狂”(4),從早到晚,幾乎一直不停地對骨頭先生說話,因此骨頭先生溫柔、文明、會思想,懂得隱忍,明白威利所說的一切,會做出一些合適反應(yīng),只是不會說話而已。這次他們從二百多英里外的紐約來到巴爾的摩,是因為威利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想把23年來創(chuàng)作的74本筆記手稿交給賞識自己詩作的高中英文老師(6),并為他心愛的骨頭先生安排后路,但還未能如愿,他就在愛倫·坡故居門前倒下了,臨終前一再警告骨頭先生小心這個人類中心主義社會的種種危險。

        威利之所以對骨頭先生平等相待,大概與他獨特的身世與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首先,他雖是家中獨子,卻與父母形同仇敵,內(nèi)心孤獨無助。威利出生于1947年,父母都是波蘭猶太人。夫婦倆為躲避納粹的迫害,曾在波蘭和法國九死一生,后移居紐約布魯克林。威利有幸成長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布魯克林孩子,但他父母始終是在美國掙扎的波蘭移民,親子之間經(jīng)常劍拔弩張。威利的父親曾是波蘭年輕有為的律師,在布魯克林卻只能在親戚的紐扣廠做苦力,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更不幸的是,他把這種苦悶轉(zhuǎn)嫁到兒子身上。對威利來說,父親就像一個炸藥包,隨時會為一點小事對他拳打腳踢,父愛似乎沒了蹤影。威利12歲時,父親死于心臟病,威利沒有太大痛苦,反而覺得是一種解脫,可見他與父親的敵對程度。家里只剩下威利和母親,母子倆本該相依為命,但截然不同的世界觀使他們根本無法和平共處,吵架成了家常便飯。

        其次,威利不只與父母無法和平相處,與身邊的社會也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進(jìn)入大學(xué),威利卻沒交到一個同齡朋友,反而憤世嫉俗、離經(jīng)叛道,成了逃亡詩人,最后因吸毒進(jìn)入瘋?cè)嗽?,大學(xué)生活戛然而止。從瘋?cè)嗽撼鰜淼耐麩o處可去,又回到母親的住所,吸毒改為酗酒,直到有天受電視上圣誕老人的感召,決心做個圣徒,圣誕老人的使者,他甚至在右臂上文圣誕老人圖案,卻因此使他的猶太母親傷心欲絕。威利不解,開始長達(dá)16年的半流浪生涯,冬天才貓在家里寫詩,晚上往往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

        救溺水女童,保護(hù)受暴徒攻擊的81歲老人,挽救自殺者的生命,讓悲傷者在他懷中痛哭,對倒霉者傾囊相助(23),流浪詩人威利像耶穌一樣,勇敢、慷慨、善良,一心傳達(dá)圣誕老人的信息,不求回報地將愛給予這個世界,卻經(jīng)常在流浪中被陌生人打得頭昏眼花,身上槍傷刀傷不斷,健康每況愈下。骨頭先生就這樣被威利抱出收容所,做他的貼身保鏢。威利與這個世俗與勢利的社會格格不入,為家里家外的社會成員所不容,因此把所有的愛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骨頭先生身上,也就順理成章。他和骨頭先生親密無間,很快建立起最熱切、最真摯的感情。他覺得骨頭先生是一條純潔正直的好狗,有著優(yōu)雅高貴的靈魂,是束縛在狗皮里的天使,“狗中之狗”(38),整個犬類的代表。他發(fā)現(xiàn)“狗”(dog)這個詞反過來寫就是“上帝”(God),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低等的造物在其名字中卻蘊(yùn)含了最高造物、全能的造物主的力量(32-33)。

        骨頭先生雖只是一條其貌不揚(yáng)的雜種狗,但與主人威利一樣有思想、有理想,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與威利一起流浪的七年時間,使骨頭先生覺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幸運(yùn)的生物”(27)。最后幾個月的冒險生活,看多了男性中心與人類中心的丑惡嘴臉,更使他明白威利的可貴之處,堅信自己所向往的,是與威利所過的那種雖然物質(zhì)貧乏,精神卻極其豐富的簡單生活。威利是個富有生態(tài)思想的智者,身體力行地踐行人與動物平等共處、互敬互愛的信條,摒棄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將大愛惠及自己的愛犬,可謂難能可貴。從威利對骨頭先生的依戀、關(guān)心與憂慮,可以看出他對萬物生靈的博愛情懷。

        人類中心主義不但累及骨頭先生這樣的小動物,而且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消費(fèi)社會,也助長了人類無限膨脹的消費(fèi)欲望,導(dǎo)致物質(zhì)資源的浪費(fèi),人類精神生活的匱乏。

        三、消費(fèi)社會的弊端

        在消費(fèi)社會中,消費(fèi)不再是物質(zhì)屬性的消費(fèi),而是符號屬性的消費(fèi),符號價值代替了使用價值;消費(fèi)成為人通過商品符號展示自我存在價值的一種方式,“精神需求的無限空間開始由符號加以填補(bǔ)”;“人們的幸福意識完全表現(xiàn)在對符號的占有和操控上”(汪民安 2007: 397-398)。正因如此,盡管威利深愛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65),但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消費(fèi)主義泛濫的社會現(xiàn)實深惡痛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威利還在痛罵消費(fèi)主義的弊端,歷數(shù)無家可歸的道德優(yōu)勢(63)。

        威利對功名利祿漠不關(guān)心,對物質(zhì)享受嗤之以鼻。對自己的詩作,威利從未想過出版,他不在乎“那些虛榮的玩意”,認(rèn)為“有意義的是做的過程,而不是完成之后再去做的那些事”(64),他享受的是寫詩的過程。二十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流浪,尤其是最后四年,他和骨頭先生相依為命,無家可歸,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但威利總是毫不猶豫地拒絕物質(zhì)文明的誘惑,總是攻擊它們,用偏激、滑稽的方式抱怨這些東西。他認(rèn)為,“圣誕節(jié)是個大騙局,是一個花錢如流水和收銀機(jī)叮當(dāng)響個不停的季節(jié),而作為這個季節(jié)的象征,作為消費(fèi)主義精神的核心,圣誕老人是這個季節(jié)里最假的一個”。(18)盡管后來威利成為圣誕老人的使徒,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消費(fèi)社會的抨擊。

        威利對物質(zhì)享受無動于衷,猛烈抨擊消費(fèi)社會,他關(guān)注的是自己喜愛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心一意像上帝那樣,奉獻(xiàn)愛心,服務(wù)社會。每年圣誕節(jié)那天,是威利唯一一天按時工作的日子。無論多累多難受,他都會爬起來穿上圣誕老人的衣服,到大街上晃蕩一整天,給人送去希望和歡樂。這是他表達(dá)對教父尊重的方式,以紀(jì)念他的自我犧牲。威利認(rèn)為活著就意味著奉獻(xiàn)和付出。然而每當(dāng)看到威利毫不猶豫地把他們的晚餐錢送給比他們富裕得多的人們時,骨頭先生就覺得心疼,但他明白威利有他瘋狂的道理(156)。視錢財如糞土,威利一向如此。母親去世后不到十天,威利就把母親留下的一萬美元保險費(fèi)都捐了出去,而他和骨頭先生,卻仍然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流浪生活。

        在美國,中餐館意味著美味,意味著極大的味覺享受,還意味著流浪狗的地獄與墳?zāi)?。自從威利的母親去世后,四年來骨頭先生從未吃飽過,但亨利為他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美味,使他很快愛上了中國美食,對美味的期盼一度占據(jù)他的心思,生活在“地獄門口”的中餐館后院的恐懼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骨頭先生過慣了和威利一起的簡樸生活,從不耽于物質(zhì)享受,如今卻很快被美食所俘獲,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與精神追求,由此可見美食的巨大魅力,物質(zhì)文明的巨大誘惑,更反襯了威利堅信理想與信念的決心與意志。

        飛行員迪克對物品的符號價值了然于心,并能充分利用這些符號價值為自己服務(wù)。迪克為證明自己對妻子的愛,幾個月前給她買了一套漂亮的大房子,帶兩個車位,還有精心修剪的草坪,寬綽的后院。這些東西具有使用價值的同時,也具有明顯的符號價值,明顯地代表著人與人之間地位、身份和聲望的差異(蔣道超 2006: 659)。一座大房子,兩部汽車,一個嬌妻,兩個孩子,外加一兩只寵物,這些都是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典型特征,意味著幸福、安逸、富裕和令人羨慕的社會地位。不幸的是,在這座光鮮亮麗的大房子里,卻充滿著陰謀與仇恨,愛情瀕臨死亡,家庭面臨解體。波利愛這套大房子,卻不愛迪克,只是她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夫婦倆都被消費(fèi)社會的符號價值蒙住了雙眼,失去自我,失去主體性。骨頭先生的到來像個導(dǎo)火索,加速了波利自我意識覺醒的進(jìn)程。她無視迪克的規(guī)矩,把狗放進(jìn)屋里,并視其為心腹和知己。這小小的舉動是她對迪克背叛與挑釁的開始,怨氣已經(jīng)變?yōu)橛職猓鲋e成了家常便飯,這些都必將導(dǎo)致更大的矛盾與隔閡(150)。

        在波利這里,物質(zhì)生活的誘惑甚至再次腐蝕骨頭先生那純真善良的心。波利夫婦把骨頭先生帶入了一個和威利截然不同的世界,每天的新經(jīng)歷新感受讓他應(yīng)接不暇。坐在副駕駛位上和波利兜風(fēng),有規(guī)律的飲食,后院的燒烤,上等牛排骨,湖中游泳,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購物中心……骨頭先生對這些新體驗樂此不疲,甚至開始懷疑老主人威利哪里出了毛病,為何要費(fèi)盡心力地抵制這些美好生活的誘惑。兩個半月后,骨頭先生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這種新生活,甚至不再在意愛麗絲給他取的難聽名字,戴著鎖鏈的日子似乎也不再屈辱。但這些都是暫時的,迪克的男性中心作風(fēng)與人類中心意識,最終還是使骨頭先生猛醒,進(jìn)而義無反顧地放棄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生命,象征性地重回威利的精神世界,因為他所向往的,仍是與威利所過的那七年雖物質(zhì)貧乏,卻精神豐富的簡單生活。七年中,他們無拘無束、互尊互愛、相依為命。一條狗尚且如此,何況人乎?物質(zhì)與精神,孰優(yōu)孰劣,一目了然。

        在六畜中,狗最通人性,也最忠實于主人,因此不少中外作家都曾以狗為主人公來撰寫作品。卡夫卡的《一只狗的研究》,屠格涅夫的《狗》,康拉德·勞倫茲的《狗的家世》,斯坦利·科倫的《狗故事》等,都是精彩的狗故事。①著名作家和編劇張嘉佳的新作《讓我留在你身邊》,也不約而同地以自己愛犬梅茜的口氣創(chuàng)作故事。而在奧斯特筆下,骨頭先生像人一樣會思考,有七情六欲,能感知痛苦、絕望、恐懼、希望等情感,忠于自己的主人,希望自己是主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可有可無的點綴。與杰克·倫敦筆下的巴克和白牙一樣,骨頭先生比他所遇見的大多數(shù)人類高貴而值得尊敬?!拔乙姷娜嗽蕉啵驮较矚g我的狗。”②普魯士大帝弗里德里克的這句話,應(yīng)該使人類汗顏。

        盡管有評論家把奧斯特歸為后現(xiàn)代,甚至后后現(xiàn)代作家,但奧斯特認(rèn)為,嚴(yán)格來說,自己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Brooker 1996: 157)。在一次有關(guān)《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的訪談中,奧斯特高度評價《堂吉訶德》,認(rèn)為它是“小說中的小說”③,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堂吉訶德的影子,而威利和骨頭先生,就像堂吉訶德和桑丘一樣,形影不離,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將動物的生活經(jīng)歷作為小說的核心,從動物的視角觀察社會百態(tài),《在地圖結(jié)束的地方》形象地反映了作者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摒棄人類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觀念,倡導(dǎo)建立和諧的人類與動物關(guān)系,批判人類殘酷對待動物的行為及消費(fèi)主義的種種弊端,奧斯特花五年時間創(chuàng)作的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帶給人們太多思索。

        ① 白牙[OL]. [2014-08-07]. http://www.baike.com/wiki/%E7%99%BD%E7%89%99.

        ② 狗故事[OL]. [2014-08-07]. http://baike.baidu.com/view/2025151.htm?fr=aladdin,2014/8/7.

        ③ Interviews & Essays [OL]. [2014-08-04]. http://www.barnesandnoble.com/w/timbuktu-paul-auster/1100336770?ean=9780312263997&itm=1&usri=9780312263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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