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珊珊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羅癭公(1872-1927),名惇曧,號癭公、癭庵、掞東等,以“癭公”號行于世,廣東順德大良人,庚子事變后旅居京師。癭公雅擅詩歌,其傳世作品有《癭庵詩集》(卷后附《癭庵詩外集》)、《赤雅吟》等詩集,另有集外詩近百首,散見于近代報刊中。他與詩人梁鼎芬、曾習經、黃節(jié)并稱“嶺南近代四家”,與其堂弟、著名詩人羅惇并稱“順德二羅”。以上諸人又與晚清民國著名詩人王闿運、陳寶琛、樊增祥、林紓、陳三立、陳衍、易順鼎、鄭孝胥、趙熙、黃濬等人同為庚戌、辛亥詩社等京都雅集的主要成員,也是1913年梁啟超在京舉辦的萬牲園修禊活動的重要角色。由此可見羅癭公詩歌的卓越水平。
當前學界對羅癭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介紹其京劇創(chuàng)作狀況和他與程硯秋的關系,相關成果有朱文相《羅癭公生平及劇作資料輯錄》、《羅癭公與程硯秋》,姜德明《羅癭公與程硯秋》,董昕《羅癭公對程派藝術形成的作用與價值》,韓潔《程派私家劇本研究》,顏全毅《文人京劇創(chuàng)作與“角兒”演劇風格創(chuàng)建的合力與難題——以齊如山、羅癭公為例》、《羅癭公京劇創(chuàng)作敘論》等。而羅氏之生平,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學術成就和政治實踐,均有待進一步探究。尤其是其早年詩作的散佚,導致今天幾乎不可能對他的前半生詳細考述。幸運的是,現存詩作寄托遙深,反映了他窮困潦倒的人生境況,關心國運民生、憤世嫉俗、淡泊名利的精神境界和寄跡梨園的隱幽情懷。詩人旅居京華時期的生活、交游、思想狀況,亦可從《癭庵詩集》與其集外詩中窺豹一斑。
通都大邑,正是一國政治中心,旅居京華的羅癭公目睹了諸方勢力在這里一番又一番的粉墨登場。其《兵后問樊山翁起居,翌日翁過訪投詩,次韻敬和》云:“同居石火流丸地,是我槐蔭午睡時。舉國未成三日酺,長安又了一枰棋。吾生四海能無事,共和堯夫擊壤詩?!痹撛娭S張勛復辟①,起筆直敘爭戰(zhàn)情景,令人驚憂之情頓生;續(xù)以“槐蔭午睡”,情境陡轉,仿佛“石火流丸”只是夢中景象,實則不然。夢中爭戰(zhàn)是假,人間涂炭是真。詩人有意用典,在他看來,張勛等人汲汲追求的“復辟”之舉,不過是《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的黃粱美夢,轉瞬即逝。亂世人生,如夢似弈,波瀾疊起,而這名利的爭攘、權勢的代謝,雖然作者舉重若輕,結尾未嘗不透露出詩人對海清河晏的殷切期待。
不唯國家權勢令人覬覦,一官一職之名利亦令人智昏,如《長沙張文達公靈輀南下志哀三首》其二:
憶昔辛壬間,籌學集眾謗。憂危耿不寐,委曲跂一當。積誠恃信主,卓絕賴冥剙。于(式枚)黃(紹箕)文章宗,吳(汝綸)嚴(復)天下望。汪(詒書)王(儀通)號博物,張(鶴齡)李(希圣)實宗匠。五百識聚賢,時流孰堪抗。屹立鎮(zhèn)駭流,百川此東障。侁侁生徒會,天門開詄蕩。群材待陶甄,皇風日敷鬯。志未竟十一,孤懷冀誰諒。萬方悲一概,山頹吾安仰。[1]2
是詩所述,即1901(辛丑)年至1902(壬寅)年間,張百熙任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之事。當時國債累累,瘡夷滿目,百廢待興。羅癭公《京師大學堂成立記》云:“回鑾后,籌大學經費。中國先與俄國合辦東清鐵路,歲給中國利息銀○○(原稿如此)萬兩,積存華俄道勝銀行,共○○萬兩,百熙奏請撥充大學經費……庚子后一大新政,只有學務,乃以屬百熙。有用人之柄,復掌財權;既雜用外吏,又薪俸厚,羨妒者多。諸人爭以新學自幟,尤為舊人所恨,蜚語浸盛。榮祿、鹿傳霖、瞿鴻禨在樞府,皆不善百熙所為,阻力紛起……謗諂乃集于百熙一身,劾者紛起。百熙直南齋久,宮廷信其謹厚,無他腸,惟召對時恒訓誡之而已。忌者必欲摧鋤大學,目為革命之府,人爭為大學危。百熙苦心支拄,力任群謗,大學賴以存?!盵2]羅癭公詠時事詩,多隱晦冷峻,不直敘本事始末。是文所述,恰是對本詩自作鄭箋。權要之輩禍國殃民尚且不以為恥,教育之興廢又從何談起!
國事如此,人情亦如此。其《長沙張文達公靈輀南下志哀三首》回憶恩師生前情形:“去年壽觴舉,冠蓋傾一國”,何其壯闊!及至恩師謝世,“今年素車來,杳不盈什一?!盵1]2生死喧寂、世態(tài)炎涼,變換之急速,不言自彰。他洞達人世的紛爭,參悟了盛衰之變。辛亥革命欲取消帝制,曾習經(字剛甫)為明善始善終之志,于宣統帝退位前一日辭官歸隱。羅癭公賦《晨起偶成示剛甫、翙高、毅夫》云:“暖旭觚棱散積陰,花前負手費沉吟。經過憂患供談笑,吟望溪山變古今。春鳥丁寧思早計,故人慷慨謝朝簪。東門帳飲知無緒,攬結河橋柳十尋?!盵1]9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只有寄情于詩,嬉笑怒罵罷了。因而錢仲聯先生說:“羅癭公詩歌的重要特點是反映了這位才豐遇嗇的知識分子的客觀境界和內心世界,頹放的詩筆描繪了‘新儒林外史’的一些景象”[3]。
京城人物盛集,羅癭公日與文人雅士相過從,或結社賦詩,或煮酒論史,如其詩所述:“春明詩社盛宣南,日叩招提啜茗談。一老貞元知舊事(陳弢庵),幾人彌勒證同龕??椿ㄗ弑槌侵兴拢嬀砹皱臀渖?林畏廬)?!盵4]崇效寺的牡丹、極樂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花之寺的棗花……宣南花事、京都名園、林間古剎、畫中山館,和著對世態(tài)人生的品味,無一不入于詩。黃節(jié)云:“癭庵之為人,若無所用其心者,然亦時有憂生之嗟?!盵1]序登覽游賞、結社賦詩雖是騷人墨客的雅趣,在憂時傷世的羅癭公心中,更是一種消減郁結,暫求解脫的方式。
本文所設計的機械臂是基于彈簧連桿機構的靜平衡原理,如圖3所示。機械臂整體結構由2個彈簧連桿機構串聯而成[17]。在彈簧彈性范圍內,通過機械臂,工人可以毫無負重感地支撐重型工具。
生于亂世,眼見“舊日江山付霸才”[4],他常有劫里逃生、朝不保夕之感,正如《天寧寺賦呈石遺叟》借風后牡丹喻亂世云:“人世哪可料,風起紅妝退?!盵5]亂后游覽舊日園林,使他不禁生發(fā)“重來已覺千林改,逃劫能添一噱資”[6]的喟嘆。閑暇時候,他曾與王闿運、陳寶琛、楊宗稷、李希圣等人談論晚清歷史,更每每于詩中記述他所目睹的社會治亂。正是得益于此,羅癭公才書成《賓退隨筆》、《庚子國變記》、《拳變余聞》等掌故史書。他曾言“胸羅國故關興廢,莫作尋常野史看”[1]22,抒發(fā)了他借亂世之史垂戒后世的希望。
羅癭公有詩云:“接坐花光榮四照,停杯茗話散千憂。”[7]其詩常借樂景寫悲情,如《堯公招集法源寺》云:“小坐春風啜茗譚,長安花事數精藍。眼前景物丁香占,劫后風光老衲諳。似水年華過浴佛,故鄉(xiāng)桑柘正眠蠶。時危哪更知來日,且可勤來共一龕?!盵8]即使居身錦簇花團之中,盛衰之變、流離之感、朝不保夕之憂仍難釋懷。無怪乎其《吊寄禪和尚》云:“酸辛我豈免,亦曰有情故”[1]10。
時局動蕩使人心憂自憐,生老病死更令人傷懷。羅癭公除了與友人唱和贈答之作,還有許多悼念故友的詩篇。其《春盡日蟄庵招同崇效寺牡丹花下餞春因呈病山京兆》云:“昨夜東風取春去,荒庵留得一分花。寂喧車馬從僧說,遲暮園林況日斜。孤艷風前宜自惜,故人地下足長嗟(羅癭公注:客歲丁叔雅同游今宿草矣)。使君莫靳深杯醉,尚有楸英殿物華。”[9]夕陽雖好,終近黃昏。羅癭公只能婉言寬慰友人,“漫勞書札勸加餐”[4]。
除此之外,為自己無力改善現狀而無奈、慚愧,也是羅癭公詩歌精神的一脈琴弦。他屢屢于詩文中感念恩師張百熙,事實上,也只能感念罷了。面對前來投奔的恩師遺孤,羅癭公泫然泣下:“握手相看淚不收,北來知汝困粱謀。一塵無地容孤托,廣廈當年庇萬流。玉壘浮云傷北極,石橋斜日愴西州。負薪未敢呼優(yōu)孟,慚愧年時舊輩儔?!盵10]文人自愧不如優(yōu)孟,其悲哀可想而知了。其《追悼顧印伯即題其遺詩》云“八表同荒悲路阻”[1]12,又如其《晏起》云:“富貴原關命,奔騰空爾勞。殉名終近禍,耽懶誤成高”[1]20,又何嘗不是一種懷才不遇、無路可走的無奈與悲哀?正是因為無力改善現狀,他只能自我安慰,期待海清河晏的到來。其外甥麥孟華卒,羅癭公挽詩云:“期君忍須臾,天地或清澈?!盵1]16一個“或”字,亦表明了詩人心中的希望似有還無,只不過聊以自欺罷了。
羅癭公之詩,雖于時弊多用隱晦之筆,然沉郁頓挫之外,亦有嶄露鋒芒、憤世嫉俗之時,故為權勢者所不容。其《伯薌自黔馳書吾所,親言得都中書,謂余已得狂疾,寄此慰之》云:“久已世人皆欲殺,竟能容我醒而狂。學書倘到楊風子,浪跡便隨元漫郎。官里捉將終幸免,面皮受打定何妨?(羅癭公注:高爽題延陵縣閣下鼓云:“徒有八尺圍,腹無三寸腸。面皮如許厚,受打未渠央。”見《南史·卞彬傳》)黔山萬里勞相問,顛草還應報數行?!盵1]15融性情于濃墨,訴真情于筆端,這也許就是羅癭公囑托陳三立以“詩人羅癭公之墓”為其題寫墓碑的緣由吧。
羅癭公遺囑云:“不喜科名,官職前清已取消,述之無謂也。民國未入仕,未受過榮典,但為民而已。如公府秘書、國務院參議上行走,及顧問、咨議之類,但為拿錢機關,提之汗顏,不可陳及?!盵11]事實上,他并非無意出仕。不僅僅因為他原指望靠“鶴奉”養(yǎng)家糊口,還因為羅氏家族原本世代簪纓,羅癭公從以“經世致用”為育人之旨的廣雅書院走來,他的心靈深處也希望能夠為國所用,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只可惜他生不逢時,命途多舛,不僅官位卑微,而且多難長久。
羅癭公之所以多次于詩中對張百熙深表感激與懷念,不僅僅因為張百熙佳言懿行、求賢若渴,更因為張百熙對他有知遇之恩。其《長沙張文達公靈輀南下志哀三首》對探討羅癭公的仕與隱的選擇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其三云:
汪汪千頃波,日月互吐納。公存士氣申,公歿正氣滅。王路失清夷,履蹈莽荊棘。文采致為災,直節(jié)終自賊。嗟哉受恩人,渺若非素識。悠悠天地間,念此心魂折。吾生絕知己,誰更念薄劣。還當慰公靈,益勵歲寒節(jié)。[1]2
羅癭公入京未久,即遇京師大學堂籌辦之事,正是張百熙提攜他做了編書局編纂。在此期間,他目睹了官場的名爭利攘,恩師的管學大臣職務最終被追求名利者榮慶取代。榮慶排擠張百熙所用人員,使京師大學堂的籌辦又陷入困頓。故羅癭公于《志哀三首》其二中感嘆:“志未竟十一,孤懷冀誰諒?萬方悲一概,山頹吾安仰?”[1]2這充分說明了羅癭公與眾多懷才之士原本寄希望于得遇知人善任之人以施展抱負,可惜晚清朝臣大多唯名利是瞻。張百熙的逝世使他痛失伯樂,懷才不遇,這是他在仕途上遭受的打擊之一。
14年后,他作詩《贈韓力畬》,回憶同仁及京師大學堂籌辦往事。詩云:
接席回思十四年,荒寒事業(yè)不殊前?;⒎粯蛭萁裾l主,雁影齋詩賴爾傳(羅癭公注:“大學堂編書局初設于虎坊橋,余與力畬同任編纂,李亦元希圣亡后,力畬輯其遺詩,敘而刊之?!惫P者按:羅癭公《京師大學堂成立記》載:“李希圣為編局總纂”,“百熙深倚沈兆祉、李希圣”,及至榮慶為管學大臣,“深惡希圣,希圣旋病歿”)。同局幾人夸九列,長沙一老痛重泉。袖中不敢陳封禪,耐守黃齏也自賢。[1]18
首聯即奠定了沉痛、憂憤的基調。14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令人心傷,國家毫無起色的“荒寒事業(yè)”更令人扼腕。曾為眾多有志之士所仰仗的張百熙,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也已與世長辭。留在世間的人又能如何呢?“袖中不敢陳封禪,耐守黃齏也自賢?!边@是作者“浮云閱盡長安變”[1]11之后,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也是作者不汲汲于阿諛奉承、有心歸隱的一條佐證。
羅癭公的詩中看不到他對革命的熱情,如1911年辛亥革命后他為楊宗稷(時百)題《琴粹》時說:“今年真笑立錐無”,“山河破碎從公等,門巷荒寒稱老夫”。[1]11在他看來,“革命”只是王公大臣等權勢之流以名利為目的的爭持罷了,于國家、平民并無利益。袁世凱的陰謀殘暴,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潘若海等師友為變革、“倒袁”而奔波逃亡,無一不加重他對時代的失望。
這種認識與失望,自然使他更無意于入世為官。國家興亡之因由,江湖況味之變幻,使他早已參透了功名利祿,更看透了才華在這個時代的價值。他喜用《莊子》典故入詩。他給桂埴(東原)寄詩云:“欲以佉廬窮道竅,未能槁木喪今吾。當年漆室憂天墜,留命桑田看????!盵1]11又于《題潘若海麥孺博遺墨》中憤憤地寫道:“移山豈有神能助,銜石應無海可填。始信魁材非世用,誠知社櫟以天全。吾生宇內成孤寄,頭白歌場只放顛。”[1]51這是時代給予他的生存法則,孤獨、不遇使他殘缺的歸屬感化作了“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的隱逸抉擇,化作了“頭白歌場只放顛”,即“戲隱”的人生道路。
戲曲首先為他朝不保夕的憂患生活帶來了幾多歡愉。其《擾擾》云:“擾擾名利趨苦惱,紛紛蠻觸自爭持。終年聽曲行吟處,盡是先生快活時?!盵1]30又如《丁巳除夕》云:“差幸聽歌無間阻,不知來歲定何如?!盵1]28同時,戲曲也給予了他施展才華的空間。他結識了諸多梨園名伶與票友,遂有“日夕歌臺逐年少,憎愛強分評甲乙”[1]21等記載他與伶人交游的詩句,以及記載了大量梨園掌故的《鞠部叢譚》一書。不僅如此,從1915年認識程硯秋起,他開始傾心栽培程硯秋,不僅為其延師授藝,還親自教程硯秋作詩和書法,甚至為程硯秋編寫了十余個劇本,在當時頗有影響,故黃節(jié)評羅癭公云:“放懷自有平生志,聽曲看花亦絕倫”[12]。但這些劇本題材多非作者原創(chuàng),是羅癭公為了扶植程硯秋,結合程硯秋的氣質與唱腔、觀眾的嗜好與趣味,就古傳奇、雜劇改編而成的。所以,劇本中體現的思想,更多的源于原著作者。研究者不宜忽略羅癭公改編者的身份,忽略原創(chuàng)者的思想,武斷地為羅癭公的思想貼上批判封建制度、爭取婦女思想解放等標簽。但不可否認,羅癭公之戲癮,異于清末民初文人士夫之狎妓。他非沉湎于聲色之歡愉,而是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
羅癭公《煥廷示樊山聽曲詩,笏卿、惺樵、治薌并有和作,依韻呈一首》云:“聽曲自編為日課,雋談時足補陽秋。曉風殘月歌三變,淡飯粗茶學四休?!盵1]50“四休”即“四休居士”,系黃庭堅鄰居,性格豁達,淡泊名利,曾云:“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兩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13]無論是自比柳永,還是自比“四休居士”,均說明羅癭公晚歲自甘清貧平淡,已做了梨園隱士。
羅癭公擺脫了名利的羈絆,以賣文鬻字為生;寄跡梨園,以聽曲編劇為樂。他的詩呈現出了安貧樂道的精神風貌,如其《十二月二十九日集法源寺為陳后山逝日設祭》云:
工詩固多窮,人自窮非詩(原注:后山句)。力與文字遠,未必富貴隨。后山奇窮者,風義照一時。平生尊坡谷,坐此迫寒饑。淪謫百不悔,凍死天下知。落落二三子,遐躅勤摹追。相攜就蘭若,酹以酒盈卮。寒風迫除歲,蔬果僧為治。欲招千載魂,同慰平生思。霜竹搖暝陰,貞松挺寒姿。似參曹洞禪,試語參寥師。[1]15
他在盛贊陳師道之余,可謂賦詩明志。此時的生活亦令他欣慰有加,其《夜坐》云:“平生不負聽歌耳,漸老能雄作詩膽。……筋骸作健天所驕,眠食自足吾何欠。”[1]42又如《逭熱》云:“此心清靜為真樂,說與朝官恐未知?!盵1]49早期的憂憤疏狂與沉郁冷峻皆已淡然,一如詩歌經歷唐詩的絢麗秀拔后歸于宋詩的平淡超脫。最能代表他此際心境與人生感悟的是《答客問》:
有客叩門屢不值,每向吾友三嘆息。謂我昏然廢百事,苦伴歌郎忘日夕。吾友來致詞:“君已鬢成絲。立名苦不早,乃逐少年為。黃金未足惜,毋乃心神疲?!蔽已院握邽槭??何者謂之名?簿書非吾責,米鹽非吾營。既不求官不求富,廓落乃以全吾生。海宇奚為不清寧,盡坐名利相搆爭。得時作公卿,失志煽戎兵。長此大宙何由平,既不愛博進,亦不游狹邪。關門著書太自苦,終覆醬瓿何為耶?積金將以貽子孫,能知子孫賢不賢。作書覓句吾不廢,聊遣興耳安用傳。吾釜不生魚,何為計錙銖。本無組綬縛,何必禮法拘。清歌日日吾耳娛,玉郎麗色絕世無。但知坐對忘昏晡,安問今吾與故吾?世人但學子羅子,知魚興耳忘江湖。[1]31
這首詩呈現了洗盡鉛華之后的質樸與純真,歷經憂患之后的通達與恬淡。詩中言語平常如話,率性而為。觀其氣貌,文思流暢,自然圓融,看似不思而得,卻又言簡意賅,抒發(fā)了作者淡泊名利、與世無爭,于詩文戲曲中俯仰自樂的心境。
羅癭公關心國計民謨,其詩作更表現出獨到的眼光與敏銳的感觸。清末民初的外憂內亂、國朝更替、名利擾攘、人事紛爭,乃至于風云雨雪的代謝、草木鳥獸的變化,在他的筆下都牽動了詩人對社會與人生的重重思索。仕途與家居的窮困潦倒對于不汲汲于名利的人而言,未必是沉重的打擊;然而國運民生的疲病與災難對于目光犀利、思想深邃的人而言,卻是一種無法消釋的精神枷鎖。他生于憂患,富于才情,卻又仕途偃蹇,無力于亂世之中挽狂瀾、扭乾坤。他兼具詩人、史筆、編劇之才,卻只能于史料筆記、梨園掌故中直筆存史,于聽曲編劇中借他人之酒杯,澆心中之塊壘。只有詩才是他慷慨抒懷、馳騁神思的精神園地,只有詩才是其精神最直接、最精深的體現。讀其詩,方知其愛憎與憂樂;讀其詩,方見其癡狂與超脫。
近人王賡《今傳是樓詩話》云:“老友羅癭公,負詩名三十年。其《香山雨香巖雜詩》云:‘清晨自課踏清巒,小住能令腰腳頑。莫笑老夫忘世事,愛將朝局當云看。’余最喜誦之?!盵14]由此評論不難推想,癭公于隨意吟哦之間,引發(fā)了時人的共鳴,為今人了解清末民初的士人心態(tài)打開了一扇窗口。
注釋:
①黃濬云:“癭公丁巳有《兵后問樊山翁起居》詩,中云:‘同居石火流丸地,是我槐蔭午睡時。舉國未成三日圃,長安又了一枰棋?!丛亸捅佟?。參見黃濬著、李吉奎整理《花隨人圣庵摭憶》第569頁,中華書局2008年版。
參考文獻:
[1]羅惇曧.癭庵詩集[M].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本.1928.
[2]羅惇曧.京師大學堂成立記[J].庸言,1912,1(13).
[3]錢仲聯.近代詩鈔[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1536.
[4]羅惇曧.送溫毅夫南歸[J].庸言,1912,1(11).
[5]羅惇曧.天寧寺賦呈石遺叟[J].國風報,1910(15).
[6]羅惇曧.雪后自岳云樓至江亭同堯琴書衡仲騫[J].庸言,1912,1(9).
[7]羅惇曧.春郊[J].國風報,1910(8).
[8]羅惇曧.堯公招集法源寺[J].國風報,1911(14).
[9]羅惇曧.春盡日蟄庵招同崇效寺牡丹花下餞春因呈病山京兆[J].國風報,1910(13).
[10]羅惇曧.張稚野釋服入都相對凄泫次日書來宛然先師手跡愴然為賦[J].國風報.1910(22).
[11]張次溪.清代燕都梨園史料正續(xù)編[G].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1225.
[12]馬以君.黃節(jié)詩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137.
[13]黃庭堅.黃庭堅全集[M].劉琳,李勇先,王蓉貴,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238.
[14]錢仲聯.清詩紀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14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