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宗
可以說,大都會歌劇院近幾年來一則“東山再起”大快人心的事情,就發(fā)生在本季女高音克里斯汀·格爾克(Christine Goerke)身上。
這位紐約長島出生的女高音,在本季演唱理查·施特勞斯的《沒有影子的女人》(Die Frau ohne Schatten)時,聲音一出便驚起四座,贏得如雷貫耳的掌聲,一躍成為了美國首屈一指的戲劇女高音。整檔演出還沒結(jié)束,大都會就連忙宣布與她簽約,并許諾要演出包括埃萊克特拉、圖蘭朵公主和女武神布倫希爾德等一連串重量級角色。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格爾克并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她是重重跌倒后,再度地崛起。
格爾克早在2001年就以贏得理查·塔克(Richard Tucker)獎而獲樂壇矚目,然而正當(dāng)她的事業(yè)開始上升時,一次在紐約市立歌劇院舞臺上的失聲,給她帶來莫大的羞辱,這是一次足以讓年輕歌手銷聲匿跡的沉痛打擊。但她并沒有氣餒,她鼓足勇氣找到老師重新開始調(diào)整演唱技巧,最終從抒情女高音成功轉(zhuǎn)型為戲劇女高音并重回大都會舞臺。她的故事,可令所有年輕歌唱家們勵志。
《沒有影子的女人》講述了一個人類亙古不變的話題。對于人世的不滿意,我們創(chuàng)造了神仙;但我們卻又相信,看似什么都不缺的仙人,其實真正想要的,還是人性的渴望與欲求。所以七仙女要下凡、美人魚想擁有能行走的雙腳、《魔戒》里的阿爾文(Arwen)選擇放棄精靈的世界。
這個沒有影子的女人,是天神的女兒。有一天,她化身為羚羊在野外奔跑,被國王的獵狗抓住變回原形,與國王產(chǎn)生愛情并做了王后。但她不是人類,沒有影子,也就不能生育。兩人蜜月近一年,天神終于派人來告訴她,要她在三日內(nèi)找到影子,不然就要被遣返回天界,愛人國王將變成石頭。
于是,王后在會施魔法的奶媽的帶領(lǐng)下,來到染匠巴拉克(Barak)的家里。染匠太太工作辛苦,又有三個殘障的小叔子住在家里,生活不得安寧,早就一肚子怨氣。奶媽施出魔法,游說她讓出影子放棄生育的念頭,條件是交換大筆財寶和一個新的外形帥氣的丈夫。染婦想到困苦難耐的日子不知要過到何時,就答應(yīng)了,此后便與丈夫分床三日。到第三天眾人發(fā)現(xiàn)她沒了影子又驚又怕,巴拉克氣得要殺她,被兄弟攔住,奶媽要王后抓緊機會把影子搶過來,但王后三天里看到染匠對太太的摯愛和對兄弟的照顧,受到感動忍不下心。
奶媽計謀不成,只得帶著王后返回仙界,接受處置。天神的使者又來告誡她沒有影子的后果,而且還把已經(jīng)大半固化只剩眼睛可動的國王帶到她眼前。王后自然舍不得國王,但她同時又看到巴拉克和太太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打亂了原有的生活,陷入痛苦之中。她終于下定決心,表明拒絕犧牲染婦的幸福來換得自己的快樂。就在這一刻,國王變回人身,原來王后通過了考驗,她因有了同情心,得以真正變成人。
施特勞斯與他的劇本搭檔霍夫曼施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寫成這出歌劇,他們兩人是歌劇史上重要的創(chuàng)作搭檔,七部作品中,就有兩部是20世紀(jì)最常演出的歌劇。有趣的是,兩人個性截然不同,施特勞斯嫌霍夫曼施塔爾文縐縐酸氣重,霍夫曼施塔爾卻嫌施特勞斯粗俗市儈?!稕]有影子的女人》完成于一次大戰(zhàn)期間,但該作品直到戰(zhàn)后1919年才首演,原因是場景太大,戰(zhàn)時經(jīng)濟沉淪制作不起,神界、皇室和平民染匠各需要有不同的場景切換。
大都會歌劇院這版赫伯特·維爾尼克(Herbert Wernicke)的制作,將國王王后的皇室世界打造成一個四面都貼滿了玻璃的大盒子,光亮耀眼但十分冰冷。染匠的家則是十分寫實,工具雜物四處散置,燈光也打得比較暗,象征這是一個有眾多不美滿的人間。兩個世界升升降降推前推后,充分展現(xiàn)了舞臺的深度與廣度。場面調(diào)度同樣采用二分法,皇家世界每個人都獨立而處,人間場面則常常熙攘嘈雜充滿碰撞。
格爾克的聲音非常雄渾,不管樂團的音量有多大,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同時,她的音色又能表達出各種情緒,不論是感傷、憤怒、興奮還是懷疑……
《沒有影子的女人》歌頌人類能接受現(xiàn)實感情不完美的可貴,巴拉克是劇中唯一有名字的人物,因為他是唯一擁抱人世美好與缺陷的角色,施特勞斯給他的音樂也最抒情。但如果以為這就是人世的真相,那也未免太天真。
威爾第的《弄臣》,呈現(xiàn)的就是絕對的丑惡自私的人性的另一面。弄臣有個純真美麗的女兒吉爾達,他千方百計把她與外界隔絕,不讓現(xiàn)實侵入她的生活。但他自己的工作,卻是幫公爵來消遣眾人,因此結(jié)怨不少。他筑起的圍墻再高,也擋不住外面的世界,不但好色的公爵假扮成窮學(xué)生,占住了自己女兒的心,與他為仇的宮廷貴裔又在夜里綁架了吉爾達,將她帶回宮中獻給國王。
弄臣知道公爵糟蹋了自己的女兒,決計報仇。他買通殺手趁公爵尋花問柳之時暗殺他,但吉爾達執(zhí)迷不悟,以身相救,把自己送到殺手刀下。弄臣在棄尸前聽到公爵的歌聲,疑心大起,打開尸袋才發(fā)現(xiàn)死去的竟是自己的女兒。
這個故事不免要我們對人性完全失望。公爵固然是一個叫人鄙視的角色,弄臣的行為也很難叫人認(rèn)同,或許他因為身有殘疾不得不靠討好公爵來生存,但在女兒遭毒手之前,他對自己給其他人帶來的羞辱,似乎一點沒有懺悔之意。吉爾達是唯一純真善良的角色,但她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死,大多數(shù)人都是覺得不值得。這個故事靠的是威爾第的音樂,帶動觀眾不同的情緒反應(yīng),同情吉爾達、諒解弄臣,甚至連公爵,都因為他兩首明快開朗的詠嘆調(diào),削減了我們對他的憎惡。
只是舞臺上的世界殘酷,舞臺下的現(xiàn)實也不美滿?!杜肌穭”驹艿綑z查制度的刁難一改再改,奇怪的是,意大利人威爾第寫給威尼斯劇院的戲,劇中墮落的國王偏偏不能如雨果原著描述的是法國國王,而要改成另一個意大利城邦曼圖瓦(Mantua)才能上演,可見政治的界限有多么的武斷。
導(dǎo)演邁克爾·梅爾(Michael Mayer)把故事搬到美國的拉斯韋加斯,舞臺上霓虹燈的商標(biāo)五光十色,處處燈紅酒綠,但背后則是黑漆漆的暗夜里物欲橫流的罪惡。飾演弄臣的霍洛斯托夫斯基(Dmitri Hvorostovsky)以俄羅斯歌劇成名,近年來努力挑戰(zhàn)威爾第。他的聲音雖然沒有純正的意大利演出風(fēng)格那樣熱情豪放,但他憑著對音樂深入的了解和細(xì)膩的刻畫,也能唱出其特別的味道。
弄臣發(fā)誓如果真有地獄,他愿和國王在地獄對質(zhì);他的女兒死前的愿望則是要到天堂與早逝的母親相見。對他們來說,公平正義在人間是找不到的,但是對沒有影子的王后來說,正是這個在丑惡中尋求美好、在缺憾里追求滿足的欲求、才能因為愛與同情而做出犧牲,這是最珍貴的人性的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