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嫵

失語者的呼聲

柳冬嫵

聲音是一個人最真實的面影。沒有哪一樣事物比聲音更令人驚奇，又更讓人熟悉的了。沒有無聲的生活，生活中的一切細節(jié)都會發(fā)出聲音，事實上，生活就意味著人與環(huán)境的接觸和交換，它必定在這一過程中釋放自己的信息，聲音是其信息之一，因而，聲音的發(fā)生不僅是生活的特點之一，還是生活的象征。在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丹尼爾·德龍達》中，梅里克夫人注意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位母親都能聽懂孩子口齒不清的講話”。在莎士比亞的戲劇《李爾王》中，瞎眼的葛羅斯特伯爵就是從聲音辨認出李爾王的，“這一種說話的聲調(diào)我記得很清楚——他不是我們的君王嗎？”在這兩個例子當中，我們發(fā)現(xiàn)，身份的同一性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的獨特性或奇特性上體現(xiàn)出來。1912年，英國詩人、小說家哈代寫了一首名為《聲音》的詩歌，寫一個人漫步在北來的寒風中，聽到一位他曾經(jīng)深愛的女性的聲音，但是她又不在人世了，“無論遠近，再也聽不到你”。卡夫卡寫于1912年的《變形記》就是敘述了一幕“再也聽不到你”的悲劇。

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變形記》是一篇失語者的小說。格里高爾“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只大甲蟲，大甲蟲是憂郁、疾病和死亡的象征。小說中，格里高爾對自己的變形似乎早有準備，幾乎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異和惶恐。整個過程中，他只說了一句：“我出了什么事啦？”爾后，他又像正常人似的想他的差事，想著他五點鐘要去趕火車。當家里人因叫不開門在外面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當他的聲音里“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fā)出來”的時候，他似乎沒事兒似的，認為“他之所以變聲音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征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業(yè)病”。嗓音是人類表達語言的一種重要工具，嗓音的好壞直接影響著語言的表達能力，特別是對常用嗓音工作的人們。在對聲音有特殊要求的職業(yè)中，推銷員是令人關(guān)注的人群。語言表達能力和交流能力往往被視為推銷員的看家本領(lǐng)。推銷是需要大量用聲的行業(yè)，其對聲音的需求以及對聲音的損耗，較歌星或演員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推銷員是患嗓音疾病的高風險職業(yè)。推銷員講話過多，引起聲帶緊張劇痛，進而引發(fā)全身的疾病。聲音的健康與身體的健康有著非常重要的聯(lián)系，但格里高爾對自身健康的認知力顯然不足，自己不得不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并從此沉默不語。喬伊斯在談到《都柏林人》的寫作宗旨時說，是力圖揭示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我的目標是要為祖國寫一章精神史。我選擇都柏林作為背景，因為在我看來，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不同于《都柏林人》的“精神麻痹”，《變形記》給我們展現(xiàn)的是一種身體的麻痹——在變形中掙扎的身體。很多推銷員的嗓子出問題時，也往往會像格里高爾一樣麻痹，被認為是感冒癥狀。大多數(shù)推銷員堅持帶病工作，再怎么難受也得熬著，即便聲音變得沙啞了，也只當是不可避免的職業(yè)病。作為布料推銷員，格里高爾的職業(yè)工作是影響嗓音變化的重要因素。即使變成了甲蟲，他仍保留著推銷員話多的習性，他不停地言說，那么饒舌，不斷地重復，完全迷失在自己的喋喋不休里：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單單挑上這么一個累人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jīng)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起床這么早，”他想，“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婦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登記取回定貨單時，別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p>

卡夫卡對格里高爾職業(yè)病的敘述非常清晰，超現(xiàn)實的描寫與現(xiàn)實世界的日常經(jīng)驗達到了完美結(jié)合。格里高爾的變聲和變形就是由嗓音引發(fā)的病變。格里高爾“長年累月到處奔波”，“做的工作是累人的差事”，“早上四點就要起床趕火車”，他根本無法享受作為一個人的安靜與安全。同時，“交往的人經(jīng)常變換，相交時間不長，感情無法深入”。作為一名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的低劣飲食并不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殺手，不會立竿見影、馬上致病，但卻為疾病的發(fā)展準備好了滋生的溫床。格里高爾作為推銷員的個人生活習慣，諸如長期用嗓、睡眠不足、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喝水少，均可引發(fā)嗓音疾病。格里高爾對工作感到壓力很大，其精神常常處在緊張、憂慮、壓抑的狀態(tài)中，這些都對說話發(fā)聲的控制力產(chǎn)生影響，最終導致身體的“變形”。格里高爾常年繁重緊張的工作極易引起生理上的疲勞，生理疲勞的直接體現(xiàn)就是各器官的功能減退。身體健康狀況直接影響著發(fā)聲活動，因為發(fā)聲器官是人體的一個組成部分。變聲與變形一樣暗示著生命力的流失。

格里高爾在變形后生理上完全變成了甲蟲，卻仍保留著人的心理特點和思維能力。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卻成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失語者，失去了人的溝通能力。主人公在變形后最不能理解的是他自己的聲音。

“格里高爾，”一個聲音說，——這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七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里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不免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fā)了出來，仿佛是陪音似的，使他的話只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著馬上就受到了干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里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只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

當妹妹從右面的房間里用耳語向他通報秘書主任來了的消息時，格里高爾低聲嘟噥，已經(jīng)沒有勇氣提高嗓門讓妹妹聽到他的聲音。當秘書主任來了時，他一口氣說著，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什么。他的確是想開門，的確是想出去和秘書主任談話的。他控制自己的身體后，不再說話。秘書主任在聽了格里高爾的話后大惑不解：“你們聽得懂哪個字嗎？”“他不見得在開我們的玩笑吧？”秘書主任從懷疑到判斷格里高爾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至此，格里高爾反倒鎮(zhèn)靜了，他意識到他發(fā)出的聲音人家再也聽不懂了，雖然他自己聽來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耳朵變得能適應這種聲音了。為了使自己在即將到來的重要談話中聲音盡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當然盡量壓低聲音，因為就連他自己聽起來，這聲音也不像人的咳嗽。盡管如此，他還是渴望他的父母和秘書主任能靠在門上細細諦聽。當門打開后，格里高爾“保持著鎮(zhèn)靜”向秘書主任解釋，可是他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jīng)在踉蹌倒退。小說的第二部分寫道：“至于第一天上午大夫和鎖匠是用什么借口打發(fā)走的，格里高爾就永遠不得而知了，因為他說的話人家既然聽不懂，他們——甚至連妹妹在內(nèi)——就不會想到他能聽懂大家的話，所以每逢妹妹來到他的房間里，他聽到她不時發(fā)出的幾聲嘆息，和向圣者作的喁喁祈禱，也就滿足了?！薄半m然格里高爾無法直接得到任何消息，他卻從隔壁房間里偷聽到一些，只要聽到一點點聲音，他就急忙跑到那個房間的門后，把整個身子貼在門上?！毙≌f多次寫“他貼緊門站著傾聽”以及傾聽時涌進腦海的一些想法，有時他實在疲倦了，便不再傾聽，而是懶懶地把頭靠在門上。兩個月后，母親與妹妹進入房間搬家具，母親壓低了聲音說——事實上自始至終她都幾乎是用耳語在說話，她仿佛連聲音都不想讓格里高爾聽到——他到底藏在哪兒她并不清楚，因為她相信他已經(jīng)聽不懂她的話了。聽到了母親這番話，格里高爾明白兩個月不與人交談以及單調(diào)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把他的頭腦弄糊涂了。格里高爾的父母親，以及他妹妹也都覺得格里高爾所說的話，完全是一種“牲畜的聲音”。最后，格里高爾也明白，人們再也聽不懂他的話了。這樣一來，人們就以為他也聽不懂別人的話了。格里高爾的悲劇就在于這種語言上的隔閡和不理解。格里高爾因為失去了語言，因而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chǔ)，因此，最后他只好龜縮在房間的角落里凄涼地死去。變形之前，他缺乏溝通和理解；變形之后，更加缺乏溝通和理解。他之所以變形是因為缺乏溝通和理解，而之所以缺乏溝通和理解又是因為他喪失了人類用于溝通和理解的工具——語言。這種異化的主體性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這從人的本質(zhì)上否定了人與人正常交往的可能性，取消了他與他人彼此了解的可能性。在人類彼此作為對象性存在而缺失了有效溝通的荒誕現(xiàn)實里，很難做到同情和關(guān)愛。

失語，溝通的困難，也許是我們理解卡夫卡小說的解碼器。《女歌手約瑟芬或者老鼠的民族》是卡夫卡的最后一篇小說。在完成這篇小說之后，卡夫卡就寫了自己著名的遺言。所以不難理解女歌手喻指的就是卡夫卡本人，聽眾喻指讀者。卡夫卡寫出了女歌手與聽者之間不融洽、難以真正溝通理解的關(guān)系，也表明了他打算斷絕與讀者聯(lián)系的決心，所以寫了那份“毀滅一切作品”的遺言。人與人之間似乎被一道無形的障礙所阻隔，傾訴與傾聽都極其艱難，而人類就生活在這樣一種尷尬的環(huán)境當中。

人互相之間并未有彼此傾聽的機會和渠道。難以溝通，是格里高爾生命悲劇的根源，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生存的條件就是與周圍的人配合、溝通和交流，我們不能孤立存在，失去了這個能力，就意味著不正常、不健全，會被視為病態(tài)的存在，就會被現(xiàn)實世界拋棄，意味著“死亡”。“門”和“窗”在《變形記》中多次出現(xiàn)，而且每次出現(xiàn)，都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案窭锔郀柦又殖翱谕?，那陰暗的天氣——人們聽得見雨點敲打在窗格子鐵皮上的聲音——使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憂郁。”“格里高爾扒著椅子慢慢向門口移動過去，在門口撂下椅子，向房門撲過去，靠著門板直起身來……并將腦袋擱在門把上，想將門完全打開。”……“門”和“窗”是格里高爾與外界溝通、體會親情溫暖的唯一通道，也是阻斷他與外界的致命障礙?！伴T”和“窗”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推動了格里高爾及其周圍人心理情感的變化?！伴T”具有豐富而深刻的象征意義。“門”本身是內(nèi)外關(guān)系的隱喻，“門”內(nèi)是主體私密孤獨的空間，“門”外是異化了的現(xiàn)實世界?？ǚ蚩ǜ鶕?jù)主人公格里高爾變形后先后三次爬出自己房門的行為，把《變形記》分為三個章節(jié)，門的一開一合為讀者描寫出門內(nèi)門外兩種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主體生存的困境和被異化的現(xiàn)實社會；格里高爾三次爬出房門，實質(zhì)上也寫出了西方人試圖走出異化的人生圈子以及渴望能夠與外界接觸、能夠與其他人建立真正的交往卻不被接納的悲劇。得了“變形”這種怪病，從此失去了語言和行動能力，他試圖與外界溝通，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僵化的軀殼里藏著一個鮮活的靈魂。格里高爾在自我封閉的世界里靠著幻想、聆聽觀察這個世界，無數(shù)次的呼喊只能掙扎在心里。

格里高爾·薩姆沙變形成了甲蟲，變成被遺忘的、卑微的、下賤的、看似毫無生命的失語者，到了最后，無論是別人還是他自己都覺得他只是一件物品，有的時候，他非常生氣，因為家里人“對他的保養(yǎng)極差”。（說起保養(yǎng)，令人想起機器。）而女仆則把一切“暫時無用的東西”“干脆都扔到格里高爾的房間”，他就這樣與那些多余的、毫無價值的東西，與煤灰和垃圾箱呆在一個房間里。這個變形者，他慢慢接近了物的存在方式。在當代中國的“打工文學”里，有更多的格里高爾“變成一塊無法言語的零件，工具，器械/變成這無聲的，沉默的，黯啞的生活！”

這些我聽見的聲音，僵硬，垂直，/像巨大的鐵錘落在鐵砧板，“咚，咚”/這些低聲的啜泣，悲傷，臃腫，沉悶/啊，我們走著，奔跑著/緩慢地，不自由主的命運！/我轉(zhuǎn)身聽見的聲音，像一塊塊被切割的鐵/圓形，方形，條狀……我無法說的鐵/它們沉默，我們哭泣，生活的鐵錘敲著/在爐火的光焰與明亮的白晝間/我看自己正像這些鑄鐵一樣/一小點，一小點的，被打磨，被裁剪，慢慢地/變成一塊無法言語的零件，工具，器械/變成這無聲的，沉默的，黯啞的生活?。ㄠ嵭…偂堵曇簟罚?/p>

鄭小瓊通過對自身經(jīng)驗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時代“無聲的，沉默的，黯啞的生活”。她與卡夫卡一樣痛徹心肺的書寫，揭示了當代中國人“失語”狀態(tài)下的生存，勾勒現(xiàn)代文明中的“失語者”。這些失語者的生活已經(jīng)痛苦到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痛得麻木和失語。香港學者潘毅曾寫過一本《失語者的呼聲——中國打工妹口述》，里面講述了多年以前她在珠三角沿岸工廠暗訪調(diào)查時的所見所聞，故事的主人公正是類似陳東這樣打工掙錢的女工，她們每日面對著超時加班、工傷、騷擾等問題的困擾與威脅，無奈的是，似乎沒有多少人能理解她們內(nèi)心的煎熬，許多時候，她們只能跑上天臺，放聲大喊，釋放心中的壓抑。相比而言，鄭小瓊的詩歌更具有讓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的藝術(shù)力量。在我們的時代，“變形者”照樣“變形”，“失語者”照樣“失語”。如何讓失語者感受自己受宰制的痛苦？詩人的“代言”就是最佳的方式。鄭小瓊對“失語者”的大面積書寫，讓她獲得了自己的詩歌話語。

柳冬嫵：東莞文學藝術(shù)院副院長，研究方向為打工文學與卡夫卡小說，著有詩集、文學評論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