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骨頭的鳴叫

劉大先

2013年春節(jié)，我把自己的第一本書《時光的木乃伊》帶給已經(jīng)臥病的父親。他在“后記”中看到了自己和我母親的名字，非常高興，親戚來看望的時候，就會翻給別人看，說古人講的“在書”就是指這個——名字列在書中，意味著速朽的人生在無盡的時間中有了落腳之處。

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在我故鄉(xiāng)安徽六安一直保存到了現(xiàn)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掛在嘴邊的幾句話是“開卷有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當時沒覺得有什么，甚至有些排斥這些迂腐的說教。家中的春聯(lián)也必定有一幅是“門對千棵竹，家藏萬卷書”，竹子倒是不少，書卻并沒有幾本。除了一些農(nóng)業(yè)科技資料之類，我只見過竹紙的《康熙大字典》和《御媒合同記》，也算不得什么上檔次的書。就是這個，也在搬家時候流失了，可能被爺爺燒掉了。盡管如此，多年之后，回看自己走過的路，這些潛移默化的教養(yǎng)如同年深日久的墨漬已經(jīng)印刻到生活的腠理之中。禮失而求諸野，或許可以解釋為底層民眾對精英文化的向往，在20世紀飽經(jīng)變遷的傳統(tǒng)中敬畏文化的一脈氣息尚存。

上世紀80年代的新安小鎮(zhèn)還有一種叫做“文化站”的文化公共場所。那時候，我正在上小學，記憶中那里是放錄像、打臺球、下象棋的地方，其實也就是一間大約四十平米帶有院子的房子，文化站長是我同學的爸爸，同學家與文化站同在那個小院里。那是個吸引我的地方，因為有許多圖書雜志。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周日我都會去看書，印象中期刊有《朝花》《兒童文學》《童話大王》《少年文藝》《雨花》，許多如今可能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有本科幻小說集《密林虎蹤》很讓人著迷，宇宙大爆炸理論也是最初在那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當時電視上正在放《變形金剛》和日本的《恐龍?zhí)丶笨巳枴?，我甚至還受其影響，在初一的時候?qū)懥艘粋€講外星硅基形態(tài)生命的科幻小說。那本小說被一個叫做王圣中的初中生物教師拿走，再也沒有還給我，此人后來去了東莞，我就更無法要回手稿了。

這可能是關于寫作的最初沖動，雖然彼時對于“文學”并無任何概念。我接受教育的90年代初期，自由市場化導致的文化裂變已經(jīng)讓文學處于邊緣的境地，在六安那樣一個曾經(jīng)以革命暴動著稱的中原腹地，原本剽悍的民風中曾有一線文脈相傳，比如現(xiàn)代文學社團里的“未名社”成員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臺靜農(nóng)、李何林悉數(shù)都是來自郊縣霍邱，到了這個時候幾欲中斷。人們更渴望的是掙錢、蓋房子、娶媳婦，高遠的旨趣之于普通人來說從來就是奢侈。可能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上初中之后，文化站關門了，與之一起消失的是出租連環(huán)畫的街邊書攤——這兩樣“文化事業(yè)”，至少在我看來，是鄉(xiāng)鎮(zhèn)兒童獲得閱讀材料、外界知識的最重要途徑——也許是因為電視普及，年輕人外出務工，讓有閑讀書的人少了，總之就是消失了，像無數(shù)因為時代環(huán)境變化而消失的生計與職業(yè)一樣。新安中學附近還殘存著租長篇小說和流行讀物的租書鋪，直到我高中快畢業(yè)時才蹤跡不見，這是90年代中期的事情。少年心思單純，讀過書都能記住，因此很遺憾租書鋪的老板水準低下，無法提供更好的書籍，只有金庸、古龍、溫瑞安、三毛伴隨過精力充沛的青春期。

這當然談不上“家學”云云，讀書的環(huán)境也非常差。高中時候，暑假回家一般會從學校圖書館或者同學那里借幾本書帶回去看，因為沒有電視也沒有其他的娛樂，它們是枯寂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的慰藉，并不占多大的比重，卻是那個年紀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鮮明記憶。至今我還記得在烈日的松蔭底下讀雨果和狄更斯的情形：午后的疲乏會不期而至，等醒來的時候，皮膚被罡風吹得干燥麻木，頭腦也像脫水似的，滿腹都是空茫。那時候，沒有想到將來某一天會以讀書治學作為職業(yè)。

所以我覺得文藝氣質(zhì)是天生的一種稟賦，有的人天生就喜歡讀書和思考，就像有的人情商高適合社交，有的人喜歡精算擅長做生意。就像我的兩個發(fā)小，都只念到初中畢業(yè)自己做工，如今已然小康轉富。十八歲高考那年，我在考完之后，就和他們中的一個一起去了上海閔行打工。因為上大學這種事情在我們看來是可有可無的，而外面的世界無疑充滿了吸引力。至今我依然記得1996年的夏天，兩個興致勃勃的少年坐了一夜長途，第二天興高采烈地乘輪渡過黃浦江的情形。我們在一個叫做肖塘的小鎮(zhèn)落腳，進了一家韓國編織公司。如果不是高考通知書的到來，也許后來我們會合伙做糧油期貨。這就是陰差陽錯，因為事實上我后來上了中文系，而我從來就沒有那么喜歡“文學”——我想判斷一個人是否喜歡文學，最簡單的一個標準就是他在少年時代有沒有寫過詩——我關心的是世界本身，而不是對它的書寫，喜歡讀書純粹是源于求知欲、好奇心和對未知事物的興趣。當然，后來才發(fā)現(xiàn)文學也是世界本身的一個部分。

說到底讀書寫作是極其個人化的事情，人們在回首這些往事的時候，往往會陷入不可遏制的自戀情緒，為自己涂抹上感傷主義式的懷舊原色，這正是我要竭力避免的。所以在回憶自己漫長的青春期時，只有一片陽光明媚的景象，雖然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往往讓被子濕漉漉的，閣樓上的鞋子因為長期擱置而霉斑遍布。大學時候我是個精力旺盛但從來沒有拿過任何比賽名次的長跑運動員，但是殘酷的追逐跑訓練卻培養(yǎng)了我良好的體質(zhì)，這讓我可以每天四點鐘起床，帶著飯盒和熱水瓶出宿舍，晚上十點鐘準時回來洗澡睡覺。因為對于文學專業(yè)的無所用心，所以在保送上研究生的時候隨便讀了文藝學。這個略顯草率的決定改變了后來的命運。不過換個角度看，也許一切從開始已經(jīng)注定。這個過程讓我經(jīng)常想起小時候凌晨起來從家里到鎮(zhèn)上去趕客車的情形：摸黑走在鄉(xiāng)道，朦朧中只能看到飄忽的路影，腳下泥濘，跌跌撞撞，有些恐懼又有些心慌，不久就汗流浹背。十幾年居然也就這么走過來了。相信很多底層出身的人都是這樣，他所有的道路都是黑暗中的旅程，缺少師長的指導，獨自摸索前行，固然有著難得的自由，卻一定會走很多彎路，指引行程的是心中最初的那點靈明之火。

讀書是一件耗時費力的事情，對于專事學術的職業(yè)研究者來說尤其如此。如果不滿足僅僅做個某一方面的“專家”的話，那么在好奇心、求知欲和探索的野心敦促之下，避免不了會犧牲生活中許多有趣和有益的事情，比如廣泛的社交、戶外活動、其他的興趣——你不得不舍棄某些東西，從而完成另一些在自己看來更為重要的事情。表面看上去，似乎是某種體制使讀書成為一種異化的途徑，然而就個體選擇來說，這未嘗不是求仁得仁的志趣所在。文藝學的好處是它從理論入手，而擺脫到瑣碎材料中不可自拔。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系統(tǒng)的閱讀，形塑的世界觀，無疑與唐宋詩詞或者現(xiàn)代小說中讀出來的不一樣——它會滋潤出一種讓人從紛繁雜亂的現(xiàn)實中超拔出來的抽象能力和縱橫捭闔、指點江山的激情。讀研時候寒假回家，我要幫家里賣魚。這是一項艱苦的勞動，清晨四點鐘起床，從水中撈出昨晚在魚塘中捕撈在網(wǎng)箱中存放的活魚，挑著近百斤的擔子走七八里地到鎮(zhèn)上，交給魚行，分得一個攤位站在那里等候買主。大多數(shù)的時候，沒有什么人的時候，我掏出帶著的《判斷力批判》看一節(jié)，隔壁的小販和魚行的人會訝異我的舉動。這是個難以用語言傳遞的經(jīng)驗，就像無法用語言表述賣完魚的時候，到鎮(zhèn)邊的池塘敲碎薄冰洗手時那種刺心的疼痛。

如何處理這種精神與肉體之間的割裂，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普遍要面對的事實。經(jīng)濟上的匱乏長期以來是知識分子的命運，然而在前現(xiàn)代時期，他的象征資本還可以讓他保持精神上的自足和傲慢。如今資本邏輯對物質(zhì)消費的膜拜，已經(jīng)拉平了幾乎所有價值，知識分子的“靈氛”不再，人文知識分子尤其尷尬。分工日益趨于細密化，讀書已經(jīng)變得日益技術化、功利化，即便是專職學者往往也多有囿于本專業(yè)領域的問題，商人成了批評家，書評人則轉變?yōu)樯倘?，業(yè)余的讀者在大眾傳媒的擠壓之下，遭受又一輪的新媒體沖擊。總體化理解世界的方式破滅了，現(xiàn)在我們只能碎片式的進行個體式的讀解。從尼采之后，“哲學”的體系性建構逐漸失去其合法性，如今滋生的是各式各樣的“理論”，而“理論”本身也成為知識市場上的商品。阿多諾說，一個人在生活中所實現(xiàn)的，無非就是變換方式彌補童年的嘗試。我在鄉(xiāng)村的少年時代難得有讀書的條件，后來在碩士畢業(yè)后選擇到中國社科院工作，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于知識和思想的渴求，以及少年時代這種渴求不能滿足所產(chǎn)生的缺憾彌補心理。但內(nèi)心深處未嘗不是一種重新尋找“總體化”的努力，那種明知不可為卻依然要在碎片式的時代精神境遇中為自己找到的一種合法性證明。即我在《無情世界的感情》的前言中引用羅素的話所言：“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而無比強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這三種激情，就像颶風一樣，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來吹去，吹到瀕臨絕望的邊緣?！痹诮^望中尋找救贖，僅此而已。

說絕望似乎有點矯情，然而我們的一切所行所為，如果面對最根本的死亡問題時，豈非都是絕望的？讀書寫作如果從根底里講，就是向死而生的行為，我寫《時光的木乃伊》就是為了將曾經(jīng)的時間凝結成一個能夠長久存在的琥珀，而寫《無情世界的感情》則是為了排遣情感上遭受的重創(chuàng)，所有的一切都打上了個人人生的印記。然而如果個人生活僅僅局限在個體的層面，它就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哀憐與感悟，只有經(jīng)過了書寫、精神的提煉，將一己關聯(lián)到更廣闊的社會與人群，才會成為人類財富的一個部分。海明威引用過約翰·多恩的話：“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個土塊，歐洲就少了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蔽业膶懽饕彩沁@樣，它們不僅僅是學術探討，更多的是加入到世界的一種方式。

我父親臨終前，在病榻之上，不露聲色卻內(nèi)含自豪地對來訪的客人說：“我只知道我的兒子不比一般人，沒有想到會能達到今天這一步?！彼f的“這一步”就是出版自己的著作——他一向桀驁不馴，對金錢權勢毫不在意，但對能寫會畫之人卻頗多敬重。其實，今時不同往日，出版著作已經(jīng)變得相當容易。這些他并不了解，他其實也讀不懂我寫的學術著作，但在當時他要表達一個父親的驕傲。不過，他沒能看到我后面幾本著作的出版。他在2013年4月1日下午去世了，那天是愚人節(jié)。

他一生好大喜功，當過兵、做過會計、司機、采購員、養(yǎng)殖個體戶，似乎都不是很成功，這個也許要歸因于他性格中帶有的那種烏托邦式的浪漫主義情懷。他的身后只有兩件東西，一是一口十幾畝的池塘，那是他年輕時雇傭全村的精壯勞力用幾個月硬生生挖土填河，在汲東渠汊的洄流處圍了一口魚塘。他養(yǎng)了幾年魚，中間遭遇數(shù)次洪水——最兇猛的一次，我站在家里隔著門檻用臉盆舀水洗臉——從此欠了月利錢，一蹶不振。另一個是《劉氏家譜》，那是他在養(yǎng)魚頭兩年發(fā)財?shù)臅r候，聯(lián)絡召集橫跨安徽、江蘇、山東數(shù)省的族人，由他主持修訂的，從明朝洪武年間續(xù)至當下，我和弟弟的名字都列入里面。今年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給他包墳的時候，我從二樓的隔間把它找出來，帶到了北京——如果放在空無一人的家中，可能不久就會被老鼠和蠹蟲給毀了。村中人評價他，單單這兩件事，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許連一件也做不成。所以，他不算是個失敗的人，盡管他因為風濕性關節(jié)炎常年疼痛，總是稱自己是“殘廢敗將”。他沒有留下多少遺產(chǎn)給我和兩個弟弟，但我們都受益于他的遺傳基因中蓬勃昂揚的理想主義。他將自己鐫刻進我們的骨頭里。

沒有這種骨頭中的理想主義，我們的生活會更加艱難。自從到北京以后，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北京東郊的華興園。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自律性不強，往往很容易讓人頹廢：邋遢、拖延、不修邊幅、飲食無度、由于思想上的困惑而時不時襲來的沮喪和絕望……換個角度來看，卻難得地保全了個人空間和時間支配的自由，是讀書與寫作的理想狀態(tài)。那時候聽到李志的歌《凡·高先生》：

誰的父親死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這是一首格調(diào)并不高的民謠，卻很容易觸動人內(nèi)心深處的軟弱部分，如果過于沉溺其中難免會有感傷的情緒，雖然這也許是另一種凈化的途徑。大喬小喬的《消失的光年》倒是可以作為它的補充：

哀傷的不會忘卻

那只是一些片段

忘卻的無法消失

他們躲在樹后面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過客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思念

一個人父親的死是所有人父親的死，每個人都是彼此相連的，總要有超越于自身局限的念想才有可能真的超越。這是我在從事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尤為感同身受的體驗。從主流的學科轉入幾乎很少有人提及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是個很大的跨越，雖然同為“文學”，但少數(shù)民族文學盡管包含了現(xiàn)代中文文學學科中所謂的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也有所謂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的分類，更多的卻是出于異質(zhì)文化傳統(tǒng)的、各種無法被西方在近現(xiàn)代翻譯到中文世界的、文學觀念所無法歸類的文體和文類，更不用說在文體和文類背后的價值觀、美學理念、宗教意識、宇宙論。這個學科的特殊之處還在于它不僅僅像一般文學學科一樣主要在書面作業(yè)，還需要田野考察，關聯(lián)起人類學、歷史學、考古學、社會學、政治學、心理學的諸多層面——它滿足了我的“總體性”觀察世界的念想。數(shù)年來，因為工作關系，我?guī)缀踝哌^了中國的全境，見識不同的人群、他們的文化和生活，也讓自己的心胸更加開闊。我寫了兩本有關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書《現(xiàn)代中國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學的共和》，最根本的關懷在于對他人的知曉和理解。

我們似乎很了解他人，說起“西方正典”都如數(shù)家珍，某些時候過分迷戀，但對國內(nèi)多樣性的文化與文學傳統(tǒng)卻一無所知?！冬敿{斯》《格薩爾》《江格爾》的雄渾崇高，《福樂智慧》《突厥語大辭典》的雋永深沉，《梅葛》《相勐》的優(yōu)美博大，都是媲美《伊里亞特》《吉爾伽美什》《尼伯龍根之歌》的史詩，但在我們的文學教育系統(tǒng)中基本是缺席的，另一方面當代作家們的精神滋養(yǎng)也幾乎都是來自國外，對于本土內(nèi)部的文學遺產(chǎn)卻似乎羞于提及。這多半是文化殖民一個多世紀以來遺留的影響，潛在的是文明等級論的幽靈。不過他們似乎忘了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柏拉圖記載的蘇格拉底最核心的理念在于：“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無知”。這將他同別人區(qū)分開來，他有著知道自己無知的知，而其他人無知到了不知道自己無知。第一種無知是不知曉，第二種則是無視，前者是每個個體的必然局限，可以通過求知的熱情彌補，后者則是惰怠和自大的惡德。我想做的就是要恢復不同族群文化之間的彼此交流，其實也是溝通學術與現(xiàn)實、文學與生活之間的聯(lián)結。

至少從現(xiàn)代主義以來，文學就開始逐漸內(nèi)縮，遁逃到個人主義式的內(nèi)心中，這同整個外部世界的日益強大而個體被擠壓有關，無能為力的個體精神存在于現(xiàn)代性進程的諸多龐大事象中，舍己，別無出路。解構主義之后，從文化上加深了這種去崇高的趨向，犬儒主義彌漫在方方面面并且將自己在人文事業(yè)中合法化?，F(xiàn)世的悲歡憂戚成為文學表現(xiàn)的主流，盡管“文化研究”的轉向想要扭轉這種局面，卻更多停留在世俗景觀社會之中，關于信仰、自由、正義、終極關懷這些曾經(jīng)的價值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被遺忘了，而那才是文學的志業(yè)——如果它有什么超越于娛樂層面之外的意義的話。我有個杭州的朋友有一次發(fā)給我一首海桑的詩《你自己來吧》：“你呀你別再關心靈魂了/那是神明的大事/你所能做的/是些小事情/諸如熱愛時間/思念母親/靜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樣清白”。大約可以算是最為典型的表征，就像海子向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藍藍聲稱的“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但是我這個從來不曾寫詩的人，在長久的生活中卻感到了詩意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這種詩意顯然不是那種心靈雞湯式的感受，或者刻意與生活之間的對抗或和解，而是一種在爾汝恩怨之上的普遍關懷。你必須關懷他人，才能得到他人的關懷，雖然這是個體化的事業(yè)。

2009年秋天我到了紐約。每個人都是陌生人，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地方，擦身而過的每張面孔后面也許都有一些旖旎婉轉的故事，都有不能宣于口的哀痛和歡欣。這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孤獨的緣起。月黑風高的夜晚，大雪擁被的時候，平時被匆忙的腳步丟遠的寂寞快步追趕上來，慢慢侵蝕，有如日升月沉，默然決然。有個曾經(jīng)的詩人后來做了導演的朋友寫詩自況說：

水利工程施工現(xiàn)場管理十分復雜，而且缺乏統(tǒng)一的量化標準。無論是現(xiàn)場管理層面還是工程施工層面，都存在著時空多向錯位、學科領域交叉、面廣量大等特點，特別是水利工程施工現(xiàn)場管理工作涉及多學科、多領域，使水利工程施工現(xiàn)場管理更為復雜。

他在曾經(jīng)的情書和詩篇里耗盡了青春和文采

終于在現(xiàn)實里落得啞口無言，又土又木

女人們依舊花枝招展，卻早已不再忠心耿耿

三十年的光景不過是一副行囊，幾張車馬票

外加幾座大同小異的城市，幾個消失了就永遠不再重復的

寓所和昵稱。他的幽閉的自我

又怎能被天橋上一個瞎子輕易看穿

他的前半生跌宕起伏，后半生晦暗不明

他一貧如洗，黑暗的臉頰看起來經(jīng)不起

命運響亮的耳光

可為什么他的骨頭就不能

在黑夜里發(fā)出金屬的鳴叫？

我讀到這首詩，瞬間被擊中。那時候正徘徊在一生中的轉折點，有個很好的美國朋友A在回Wisconsin的家里過感恩節(jié)之前，約我找個酒吧，喝啤酒看足球?！斑@是傳統(tǒng)的美國休閑方式”，他說：“當然，不是去泡妞。”我已經(jīng)過了泡妞的年紀，也習慣了一個人。即使偶爾動心，也知道怎么小心翼翼地包裹好，不再聲張。時間長了，那些情感，就像偶爾上火起的痘痘一樣，自己就消失了。正好課上說到北島和金斯堡，深夜睡不著，想起來內(nèi)奧米臨終前給兒子金斯堡的信：“結婚吧，艾倫，不要吸毒——鑰匙在窗柵里，在窗前的陽光下”。我忽然理解了“窗前的陽光”的意思，那就是我早上醒來時看到的情形：響亮的陽光，干凈的身體，清潔的內(nèi)心。我不相信有未經(jīng)苦行和禁欲的美德，在紐約的孤獨就是一個磨練的過程。我過著一種健康的生活，盡管再也沒有鮮花開放在紐約夏天的田野里。那個時候我也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這一代人的敏感、激情、浪漫、理想主義，慢慢過時。然而我還可以在研究與寫作中尋找自我的救贖。

第二年夏天的紐約，溽熱無比，我在沒有空調(diào)的出租房里翻譯一本關于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化研究的書。那是一本講述小說家畢格斯創(chuàng)造的華裔偵探陳查理的書，作者通過考證和求索，敘述了陳查理的原型夏威夷的警探鄭平、陳查理的創(chuàng)造者畢格斯、小說中的陳查理、電影中的陳查理、陳查理的后續(xù)者傅滿洲等不同線索交織的故事，加上從18世紀中期到20世紀以來的美國對于少數(shù)族裔政策的變遷，構成了立體的敘事。這個敘事就如同英文中的羊皮手卷，上面原本寫了東西，擦去之后，在原文的位置重新覆蓋上新的東西，但是以前的文字殘留還在那里，可以看到遺痕。這是一個層加累積的故事——累積了不同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美學因素的羊皮手卷，所有參差不齊乃至自相矛盾的因素和觀念都像沉積巖一樣在歷史中積淀在一起，似乎壁壘分明，卻又渾然一體。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在涂抹自己的羊皮手卷，自己書寫著自己。

我之前受的是漢語言文學教育，碩士讀文藝學，博士攻現(xiàn)代文學，因為工作的關系又頗多關注少數(shù)民族文化，在游學中又對比較文學和社會學多所用力。雖然都在“文學”這個籠統(tǒng)的范圍之中，在現(xiàn)代學科的嚴格分類中它們卻經(jīng)常遭遇壁壘森嚴的門戶?！安W而無所以成名”的誘惑超然于學科之上，我想，這是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而不僅僅是某類學者或者作者的根本。長久的個人生活往往會造成一個一般被視作負面的后果，那就是常常會因為讀書而徹夜難眠，那種情形有時候是因為與某本好書欣然邂逅，秉燭夜游式的快感，更多時候則是因為心中有暗昧不得化解，陷入到“思”與“學”的雙重懈怠和雙重突圍的企圖當中。只有曾經(jīng)在漫漫暗夜中輾轉反側過的人才會明白這種夾雜困惑、焦慮、不安、隱約的喜悅的感受。無數(shù)今人古人智慧與神思的結晶游蕩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中，讓人心馳神往。這種誘惑足以讓人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不久前我寫了本新的書，就取名《未眠書》，便有這一層意思，它是許多充滿困擾的難眠之夜的副產(chǎn)品，是在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的饕餮中的忘我。

另一層意思則是書本身也是“未眠”的——書有著超越于作者生命的自己的命運，只有那些沒有讀者的書才會寂然睡去，而一旦遇到某個即便未必是知音的后來者也可能被喚醒。我一直想，陶潛所謂“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就是最好的讀書狀態(tài)，無目的、非功利，只求一種自由的樂趣。然而這也有可能會帶來無限度的自我沉溺，因而“會意”的讀者，哪怕只是個體化的會意，也總有要表達出來的欲望，獨學無友則孤陋寡聞，這是讀書公共性的一面。它是思想與心靈的交匯與碰撞，也許是泥屑，也許是星火。更主要的是，我希望我父親那樣的理想主義永遠不眠。

“書”在這里既是名詞，也是動詞。作為名詞，它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道路、開啟神秘之門的鑰匙、讓我們得以窺見興會汪洋、心馳神往之景象的階梯，彌補在物質(zhì)和其他層面的匱乏。當我們迷醉于文學的美妙，遨游在歷史的河流，或者徜徉于某一哲思的心領神會之中，便會覺得擁有了某種可以沾沾自喜、不為人知的財富。作為動詞，它則不僅僅是用文字表述某種觀察、情感或者思想，而更多是對于生命的銘刻與鐫寫，其中潛藏著讓卑微的個體永恒化的隱秘欲望。

或者可以這樣說，寫作者期望自己的骨頭能夠“在黑夜里發(fā)出金屬的鳴叫”，讓自己聽到，也讓別人聽見。這是讓自己的生命豐富起來，也把自己交給更多的人，期望能豐富他們的生命。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副主任，從事文學、影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