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
(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5)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悲劇的經(jīng)典之作,為古希臘劇作家索??死账沟拇碜髌?。索福克勒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雅典西北郊科洛諾斯人,生活于雅典奴隸主民主制盛世。索氏生前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卻以悲劇聞名于世。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25章中說索??死账故且粋€“按照人應有的樣子來描寫”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亞里士多德亦曾在《詩學》中論述悲劇的“復雜行動”“突轉(zhuǎn)”“發(fā)現(xiàn)”以及“情節(jié)的構合”時,屢屢提到《俄狄浦斯王》。[1]可以說,亞氏對這一劇作評價極高,甚至將其視作希臘悲劇的典范。
《雷雨》是我國杰出劇作家曹禺的作品,1923年,尚在清華園就讀的23歲的曹禺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處女作——《雷雨》。用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先生所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的話言說:“《雷雨》是曹禺的第一個戲劇生命,也是現(xiàn)代話劇成熟的標志?!盵2]412
《俄狄浦斯王》與《雷雨》作為典范性的戲劇作品,歷來為人們關注,同時也具有多樣的解讀空間。綜觀兩部作品,具有很多相似之處:首先是情節(jié)設置方面,《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母親通婚、亂倫?!独子辍分兄芷?、蘩漪、四鳳之間,更是演繹了一場母子、兄妹的亂倫悲劇。其次,戲劇的結(jié)構方面,兩部劇作都采用倒敘手法,先把一個現(xiàn)實的場面推給讀者,再一步步將情節(jié)和矛盾引向深入。兩劇情節(jié)復雜、矛盾激烈,藝術手法上都臻于完美之境,具有廣闊的開掘與闡釋空間。再次,兩者都屬于悲劇,不可逆轉(zhuǎn)的命運安排、頑強堅韌的命運抗爭,于兩部劇作中都得到了全然的藝術性呈現(xiàn)。
但是,因為文化傳統(tǒng)、時代特征、歷史源流等方面的差異,兩部作品雖然“異中有同”,但存在鮮明的“同中之異”。我們認為,深入分析兩劇在題材、主題、結(jié)構以及藝術手法方面的異同,對于理解兩部作品的內(nèi)涵,了解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及其深層關聯(lián)與差異,厘清外來文學的影響等等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試從悲劇命運的呈現(xiàn)、形成、誘因、結(jié)果等方面,對兩部作品進行比較,以期得到富有意義的探索。
《俄狄浦斯王》取材于古希臘神話中關于忒拜王室的傳說故事。這一年忒拜城邦瘟疫流行,災難降臨。主人公俄狄浦斯作為忒拜國的國王,大力追查殺死前任國王的兇手,因為神諭告訴他,災禍連連是因為讓老國王致死的元兇仍未歸案。勤勉的俄狄浦斯追查的最后結(jié)果是自己就是兇手。最后,他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自我流放,永遠離開了忒拜。《雷雨》則以中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作為時代背景,以一個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資本家周樸園的家庭成員和女仆侍萍一家之間恩愛情仇作為戲劇沖突的聯(lián)結(jié)點,展現(xiàn)周樸園、蘩漪、周萍、四鳳等人間的情感糾葛,演繹了一場家庭、道德、命運等具有多重意味的人間悲劇。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典型的命運悲劇,悲劇主人公俄狄浦斯一生都在和命運抗爭。因為生父母得到神諭,自己的兒子俄狄浦斯將來會弒父娶母,俄狄浦斯剛出生即被扔到野外,意外地成為鄰國國王的養(yǎng)子。成年的俄狄浦斯放棄王位,離家出走,也是出于避免神諭告訴他的弒父娶母的悲劇命運。但是,俄狄浦斯還是偶然地殺死了自己的生父,并被擁戴為忒拜國國王,娶自己的生母為妻,可這一切他全然不知。我們可以看到,俄狄浦斯生命的過程之外無不有一種“神祗”的力量,這種“神祗”之力十分強大,玄妙無解,并且一直在掌控著俄狄浦斯?!吧耢蟆敝ψ尪淼移炙挂簧呐峭絼?,不能取得任何效果,相比之下,他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因此,俄狄浦斯面對的是不可捉摸的命運之神,這種命運之神具有神秘、不可戰(zhàn)勝的特性,俄狄浦斯因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從而讓生命具有了悲劇意義。
為何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顯得如此神秘?這和當時人類客觀存在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在古希臘時代,人類和外在自然的交往能力十分低下。面對各種撲朔迷離、神奇怪異的自然現(xiàn)象,人類無法自由地認識、把握,只能匍匐在自然的面前作種種幻想,尋求超自然的力量保護。另外,地中海式的生存環(huán)境讓古希臘人臨海而居,這樣的環(huán)境風險頻頻、災害連連。對自然的戰(zhàn)勝成了古希臘人生存的重要法則。在此生存法則之下,人們極度推崇個人的能力、特質(zhì)、稟賦,用以和神秘、不可知的外在自然抗衡。因此,俄狄浦斯就成了古希臘人力圖擺脫自然這種“神秘命運”的精神寄托。
曹禺將《雷雨》的人物置于兩個家庭之間,以兩條線索推進故事的發(fā)展:一是“現(xiàn)在的悲劇”,蘩漪與周樸園、周萍與四鳳、周樸園與魯大海等,構成了現(xiàn)在的矛盾沖突;一是“過去的悲劇”,周樸園與魯侍萍、蘩漪與周萍等,構成了過去的矛盾沖突。誠然,戲劇也充滿了命運的無常,如周萍和四鳳,相戀的雙方并不明白是兄妹關系;魯侍萍也未曾料到三十年后會回到周家;周樸園完全不明白帶領工人罷工的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但是,《雷雨》主要還是在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和社會關系中去推進劇情、刻畫人物。
馬克思說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3]15亦即是說,人的社會關系是多元復雜的,由社會關系決定的社會身份也是多元并生的。進一步說,這也決定了我們的社會動機和社會行為?!独子辍分械娜宋锏纳鐣矸莺蜕鐣匚粎s是錯亂的,難以界定。如蘩漪,她是周樸園的妻子,她必須恪守婦道,具有周太太的行為準則和生活行為;但她又是周萍的情人,她可以放逐自己的情性。又如周萍,作為周樸園的兒子,他應該幫助父親支撐家業(yè);但他是蘩漪的曾經(jīng)的戀人,讓他對蘩漪心存惻隱;他是四鳳現(xiàn)在的戀人,又是四鳳的哥哥。劇中其他人莫不如此,多重復雜的社會角色同時疊加在一個人身上,各種社會角色相互認同又相互排斥,最終讓所有人物陷入社會角色界定的泥潭,釀成悲劇。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雷雨》中人物面對的是社會現(xiàn)實的復雜性和殘酷性引起的悲劇。劇中人物的悲劇命運根源之一在于現(xiàn)實決定的困難重重的身份定位,隨之導致的迷亂的社會行為,以及因此引起的人物內(nèi)在心靈的不斷扭曲和變異。
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盵4]271《俄狄浦斯王》將主人公俄狄浦斯置于命運之神的掌控之下,他最終沒有掙脫命運操縱。但是,俄狄浦斯并非在命運面前無所作為。俄狄浦斯由一名拯救眾人的勇士,到勤政愛民的國王,直至最后為了城邦的安寧自我流放,他用一個英雄的毀滅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無疑,俄狄浦斯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英雄,他有超群的智慧、不竭的勇氣、顯赫的地位,而且他力量非凡、熱愛臣民。在面對神諭對生命的壓制時,俄狄浦斯毫不退縮,而是勇敢挑戰(zhàn)命運。因此,俄狄浦斯并不是一個屈從命運的人,他的生命的流程是積極主動的,而不是消極地等待厄運降臨。這樣,命運雖然不可逆轉(zhuǎn),但是人可以有意識地、清醒地、主動地采取行動,作為自我的生命也就獲得了主動性。另外,在戲劇的接受過程中,俄狄浦斯不斷品嘗失敗,易于讓接受者產(chǎn)生一種恐懼感。不斷失敗又不斷反抗,讓俄狄浦斯的生命走出了平庸,超越了世俗,實現(xiàn)了崇高品質(zhì)的建構。同時,接受者的主觀心靈也會隨劇情的發(fā)展出現(xiàn)恐懼和痛感的交織,最終為俄狄浦斯的生命運行折服,獲得喜悅、崇高的美學體驗。總的說來,戲劇充分展示了俄狄浦斯英雄的人格和抗爭精神,俄狄浦斯用他的毀滅詮釋了自己生命的存在本質(zhì),即“生命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成就一種理想、一種人格、一種事業(yè)的手段”。[5]273
在《雷雨》中,主人公對命運的反抗力量要弱小得多,戲劇作者把人物對現(xiàn)實的抗爭定格在了萌芽狀態(tài)。
恩格斯對悲劇有過如下論述:“(悲劇)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盵6]562恩格斯強調(diào)的是歷史在形成人物悲劇過程中的意義,“這個要求不能實現(xiàn)”,是說明悲劇人物面對的是遠遠大于自己的異己力量。因此,恩格斯強調(diào)的是兩種歷史趨勢的沖突,它具有歷史的必然性。我們看看《雷雨》中的蘩漪,藝術家對蘩漪是作為一個“小人物”來塑造的,因為是周樸園的妻子,蘩漪在死寂沉悶的周公館生活了整整十八年。十八年的生活讓蘩漪除了主持家務、生兒育女,再沒有其他。具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的蘩漪對生活理想的要求和社會現(xiàn)實之間出現(xiàn)了深深的裂痕。蘩漪面對的是以周樸園為代表的封建世俗傳統(tǒng)和封建的家庭專制。封建世俗傳統(tǒng)和封建的家庭專制作為一種強大的異己的力量橫亙在蘩漪面前,讓其無法超越,所以必然形成悲劇。
我們通過分析發(fā)現(xiàn),蘩漪對現(xiàn)實不滿,但又還沒認清自己的悲劇根源所在。她尚把自己的命運看成是“天意所為之”,直面命運、反抗現(xiàn)實并沒有完全成為她的自我意識的一部分。由于缺乏俄狄浦斯那樣英雄的力量和智慧,蘩漪將自己的命運鎖定在了一個狹小的境地。所以她的行動顯得底氣不足,完全是無奈地順從,對命運的抗爭也就顯得弱小而蒼白,自己的命運也被演繹成了一個“小人物”的悲劇。
兩部戲劇都是悲劇,誘因不同也衍生出不同的審美體驗與價值意義。
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在查明真相,明白自己就是殺死原國王的兇手后,自己選擇了刺瞎雙眼,自我流放。眾人依然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哪一個公民不帶著羨慕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好運?”[7]59俄狄浦斯用自己的毀滅拯救了整個城邦,他存在的本質(zhì)因此得到彰顯,所以,俄狄浦斯的悲劇結(jié)局引起的審美感受是驚嘆與振奮,接受者感覺更多的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激起自我精神世界的振作,從而獲得激越、崇高的審美體驗。
《雷雨》中,蘩漪、周萍、侍萍、四鳳、周樸園等等,每一個人的社會理想無不在社會的現(xiàn)實面前被摔得粉碎。因為社會是個多層級的群體,所以《雷雨》給接受者展現(xiàn)的是群體人物的命運悲劇。另外,又由于《雷雨》呈現(xiàn)的都是社會“小人物”的悲劇,弱小的力量在不可戰(zhàn)勝的社會現(xiàn)實和命運面前,每個人物除了無能為力,表現(xiàn)的是對社會制度的控訴以及對自我生存需求的呼喊與掙扎。接受者得到更多的是對劇中人物命運的悲嘆、同情,以及對整部戲劇的深深思考,因此接受者在欣賞這出悲劇時內(nèi)心獲得的是一種悲憐感,與《俄狄浦斯王》引發(fā)的審美體驗截然不同。
據(jù)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兩部中西方經(jīng)典的戲劇藝術作品,我們應該不僅僅看到兩者間的聯(lián)系,更應該從相異的閱讀視角進行審美觀照,也可以以此獲得更為鮮活的接受體驗和更為深刻的內(nèi)蘊闡釋。
[1]亞里士多德.詩學[M].商務印書館,1996.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 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1973.
[4][5]吳俊.美學理論與美育實踐[M].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
[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 恩格斯論文學與藝術(上)[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7]索??死账?俄狄浦斯王[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