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民

(華僑大學 文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民國時期，很多學術(shù)著作都曾經(jīng)在大學或者中學中被作為教材使用。單就文章學著作來說，較為重要的還有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是其在北京大學授課的講義)，劉師培的《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是其弟子羅常培根據(jù)其授課內(nèi)容整理而成)，唐文治的《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國文大義》(是其執(zhí)教于上海高等工業(yè)?？茖W校時的講義)，其他如張相的《古今文綜評文》、徐昂的《文談》也都是由作者本人的授課講義累積整理而成。這種以授課教材為基礎(chǔ)形成的文章學著作在以往的宋元明清時期是罕見的，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并且從產(chǎn)生之初就帶有必然的教育功能，其中所蘊藏的豐富的國文教育思想，應當引起我們當下教育界人士的關(guān)注和思考。

本文所要著重論述的這部由民國時期著名教育家唐文治先生編撰的《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是當時一部頗有影響力的授課講義型的著作。此書曾被上海南洋大學上院、中院、私立無錫中學作為課本(國文科)使用，體現(xiàn)出很強的教育指導性功能，凸顯了唐文治先生獨到的國文教育理念。綜合來看，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注重教學內(nèi)容的由淺入深、循序漸進。這從書中對古文寫作方法44種的設置可以看出。這44法關(guān)涉文章創(chuàng)作的方方面面，卻有著程度上的高低和難易的不同。按照唐先生自己在書中所述，習得前面六卷中的諸法，可達到“升堂”的層面，而自卷七的“洸洋詼詭法”而下，則是示人以古文創(chuàng)作的“入室”之法①。而若能領(lǐng)悟全書的最后三法“議論錯綜法”②、“煉氣歸神法”③、“神光離合法”④，則可臻于古文創(chuàng)作的化境、神境。這種逐步深入的教學模式，是值得當下的教育工作者學習的。

其次，注重國文教育的社會教化功能。在唐文治先生看來，學習古文不僅僅是書齋中的事情，而且要能發(fā)揮其社會功用。在其卷五“摹繪英鷙法”條中寫道：“訓練智勇，為國民必讀之文，千萬注意。適用于敘事紀人。惟不可蹈流弊而壞心術(shù)?！边@就是說，作者編匯這一條下所選之文是為了激起國民的智勇之性的，因而希望國民都能讀誦此文，以增強國民的素質(zhì)。這在軍閥割據(jù)、社會動蕩的民國時期，尤見其珍貴。同一卷中的“摹繪激昂法”條中也寫道：“任俠好義亦國民要務。適用于敘事紀人?！庇诖丝梢娞莆闹蜗壬x文并不僅僅是以其所列的創(chuàng)作方法為標準的，也不僅僅是要讓學習者通過此書來學會如何欣賞古文、寫作古文，而是有著更高層次的目的。這就是其在《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書后的跋文中所說的“通人情、達物理、正人心”，而這種重視道德教育的思想也正是唐文治先生對于學校如何培養(yǎng)人才的一貫思路。1909年，他在題為《學校培養(yǎng)人才論》一文中就曾說道：“道德，基礎(chǔ)也?？茖W，屋宇垣墉也。彼淹貫科學，當世寧無其人。然或忘身循利，一旦名譽掃地，譬諸基礎(chǔ)未筑，則屋宇垣墉勢必為風雨飄搖而不能久固。如此者，由道德之不明也?！边@都說明他始終把道德教育作為學校培養(yǎng)人才的第一要務。

其三，在具體教學過程中對讀誦法的大力提倡。其在《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例言》中寫道：“其要法，每讀一文，先以三十遍為度。前十遍求其線索之所在，劃分段落，最為重要。次十遍求其命意之所在，有實意，有虛意，有旁意，有正意，有言中之意，有言外之意。再十遍考其聲音，以求其神氣，細玩其長短疾徐、抑揚頓挫之致。三十遍后，自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雖讀百遍而不厭矣。能得斯境，方能作文。”由此可見，其對讀誦的重視程度。

曾經(jīng)在私立無錫中學就讀的胡嘉先生⑤在其回憶性的文章《唐文治在無錫中學和“唐調(diào)”》中寫道：

最難于忘懷的，是國文課。讀的是古文，當時任課教師蔣庭曜(石渠)先生。是唐老師的得意門生，他不僅要我們背誦《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等等長篇文章。還教我們高聲朗讀，他自己帶頭讀，讀得很費勁，也顯得很有味道，有時候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唐老師每隔一二周，自己也上講臺，在大禮堂。那時候，他因目疾失明，坐轎子來，要由學生攙扶。但在朗讀的時候。卻精神飽滿，嗓門洪亮。……

畢業(yè)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的馮其庸先生也曾在《“大哉乾坤內(nèi)，吾道長悠悠”——馮其庸先生訪談錄》中提及《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被要求讀誦的情況：

無錫國專還提倡背誦，有一本教材叫《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可能是唐文治先生編的，里面有古文，有四六駢文，有律賦，大家都背，有些篇章我至今還能背得出。做學問，辭章也很重要，一定要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背誦范文，對寫好文章起很大作用。

而如果聯(lián)系其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著名讀誦法“唐調(diào)”來看，便會發(fā)現(xiàn)唐氏的通過讀誦來學習古文的方式自有其獨特之處。另一位畢業(yè)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的陳以鴻⑥在其《唐文治：講國學鏗鏘悅耳》一文中寫道：

茹經(jīng)先生讀文法，除隨文體不同而異其調(diào)外，并隨文章性質(zhì)而改變音調(diào)及節(jié)奏。所謂文章性質(zhì)，首分陰陽，即柔性與剛性。進一步分為太陽氣勢、太陰識度、少陽趣味、少陰情韻四種。先生之言曰：“讀法有急讀、緩讀、極急讀、極緩讀、平讀五種。大抵氣勢文急讀極急讀，而其音高。識度文緩讀極緩讀，而其音低。趣味情韻文平讀，而其音平。然情韻文亦有愈讀愈高者，未可拘泥。”

以上幾段文字中，分別是對唐文治先生的讀誦法在課堂教學中的應用以及效果和唐調(diào)的獨特之處所作的論述，從中可以看出《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不僅僅是像古代其他同類型古文選本那樣示人以法，更教人以以如何得法的門徑，那就是唐氏讀誦法。如果做更深層次的考察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唐氏讀誦法自有其獨特內(nèi)涵，即其對文章學中音韻理論的發(fā)明。據(jù)筆者掌握的資料看，在晚清時將音韻理論引入文章寫作和文章學討論，是桐城派后裔湘鄉(xiāng)派的領(lǐng)袖曾國藩提倡起來的，后經(jīng)曾的得意弟子吳汝綸傳授給唐文治，從而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正如唐文治在書中卷八《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中“選韻精純法”條所云：“適用于詩賦銘頌之類，為學音聲者最要之訣，前人未有發(fā)明之者。”唐文治的高明之處在于把桐城派的陰陽剛?cè)岬妮^為抽象的音韻理論落實到古文中具體的韻部選擇上。如“選韻精純法”條中所選的韓愈《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一文，唐文治便明確指出其妙處在于“銘辭專用入聲韻，橫絕宇宙，亦有海涵地負之概。”在另一篇歐陽修《秋聲賦》下做出的評語是：“以陽、庚韻與入聲韻間用……音節(jié)之妙，乃繹如以成。古文三昧法全在于此，學者切宜熟讀注意。”前人對韓愈、歐陽修兩位古文大家的文章評論可以說在各個層面都已有所建樹，但是從音韻角度來評論韓歐之文的，唐文治或許是第一個。唐文治將詩學中的音韻之學引入文章學的討論中，并以此教人讀文作文，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語言藝術(shù)的根本特點，值得珍視。

錢慶茂的《無錫錢氏家族》一書中有一段文字就是記載當年唐文治先生在無錫國專上課的情形的，文中寫道：

唐先生是講究讀文法的，他繼承劉勰“披文入情”和桐城采“因聲求氣”的理論，用他自編的《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作課本，要求我們讀文一定要讀出文章的音節(jié)美，要在往復涵詠中、在抑揚頓挫、高下徐疾中去領(lǐng)會文章的陰陽剛?cè)嶂篮妥髡叩乃枷敫星椤?/p>

關(guān)于這一點，在前文引用的胡嘉和馮其庸的兩段材料時也曾討論過，此處不再贅述。值得指出的是，這種讀誦法即使在今天的古文教學中依然有很強的借鑒價值，如果能夠結(jié)合當下的古文教學實踐加以利用，應該能夠收到良好的效果。

其四，以親身實踐來指導學習者。值得特書一筆的是，《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一書中收入了唐文治先生自己的文章共11篇，在自己編選的古文選本中選入自己的這么多篇文章，這在前人的選本中是很少見的，堪稱本書的一個特別之處。

我們現(xiàn)在見到很多的古文選本，多是選那些過去時代的大家名作，很少選自己的作品，甚至選同時代人的著作的也很少。這一方面是因為那些經(jīng)典的文章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歷史的考驗，更容易得到大眾的認可，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自賣自夸之嫌。而唐文治卻不顧忌這些，在這一選本中選入了自己的11篇文章，這是為什么呢？

從涉及的創(chuàng)作方法來看，唐文幾乎在每一卷中都有收錄，這首先可見唐文治先生對這些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積極實踐的勇氣。這大概也是唐文治選錄自己文章的一個初衷，那就是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告訴學習者，這些文法不僅是要領(lǐng)會的，更是要實踐的。這種親身示范作用比起單純的說教無疑更能鼓舞學習者學習這些古文技法并將之應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熱情。與此相輔相成的是，在本書中作者詳細列舉了44種寫作方法，這44種寫作方法涉及文章立意、布局、線索、剪裁、詞法、句法、音律、格調(diào)、境界、敘事、描寫、議論、抒情等諸多方面，可謂周全詳盡，且在每法下皆說明適用于何種文類，及寫作的要點。這正如作者在《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例言》中所說的：“余嘗教學生讀文作文，必須辨陰陽剛?cè)嵝再|(zhì)之異。惟辨性質(zhì)尚易，而得用法較難。是編于每法下，著明適用于某種之文。學者用心潛玩，觸類旁通，自有因時制宜之妙?！贝騻€不恰當?shù)谋确剑@就好比現(xiàn)在的大學寫作課上教師在教導學生寫作方法時，不僅僅是以前人的文章為例，而且自己親身實踐寫作“下水作文”，給學生做示范，從而帶動學生學習寫作的熱情。這樣做所取得的教學效果無疑要更好一些。

此外，從這些選文的內(nèi)容上來看，以闡釋儒家義理的占大多數(shù)，這可見作者的一個選文傾向，即重視對儒家文化精神的闡揚。這是與唐文治自身對于國文的理解分不開的，在其民國二年到交大任職后致交通部的公函中曾闡述國文對于維系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重要性，文中稱：“竊維國家之強弱，人類之存滅，其唯一根源，端在文野之判。曠觀世界各國，其競進于文明者，則其國家其人類強焉存焉！否則，其國家其人類弱焉滅焉！

我國文化胚胎獨早……兩千年來歷代相承，皆得奉為依歸者，悉賴此文字之遞嬗不息?！晕鲗W東漸……以為從事科學，我國文字即可置之無足重輕之數(shù)。用是十余年來，各處學校于國文一科，大都摭拾陳腐，日就膚淺。茍長此因循，我國固有之國粹行將蕩焉無存?！彼J為，若如此，則“科學之進步尚不可知，而先淘汰本國之文化，深可痛也。”正是出于這種文化傳承者的責任感，唐文治先生才大力提倡古文教學，親自編著教材，其編著的古文教材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曾子大義》2卷、《國文陰陽剛?cè)岽罅x》8卷、《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8卷、《論語大義》20卷、《孟子大義》7卷、《大學大義》、《中庸大義》各1卷等等。結(jié)合這些來看，唐文治在選取自己的文章收錄進這部《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時，何以多選闡釋義理的文章，便不難理會了。

【注釋】

①《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卷七“洸洋詼詭法”條：自此法以下，已升堂而入室，為極致之文矣。

②《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卷八“議論錯綜法”條：學至此如造父為御，六轡在手，一塵不驚。非才氣縱橫者不能望其項背矣。

③《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卷八“煉氣歸神法”條：學至此如百煉精金，光彩內(nèi)斂，蓋大而化之矣。

④《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卷八“神光離合法”條：學至此離奇夭矯，如群龍見首，變化無方，蓋不可知之謂神矣。

⑤胡嘉(1912～2005)無錫人。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yè)。曾在光華大學、安徽大學、無錫國專任教，還擔任過北新書局、開明書店、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

⑥ 陳以鴻(1912～)，江陰人，1923年生。1945年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畢業(yè)。1948年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系畢業(yè)，留校工作，1988年退休，職稱編審。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曾任上海楹聯(lián)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