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媛 (河南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 河南開封 475000)
《吳歈萃雅》是由周之標選輯,刊刻于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的專門的曲選集。周之標,字君建,號梯月主人,江蘇長洲(今蘇州)人,明末清初戲曲家、刻書家?!秴菤Q萃雅》收錄明人散曲、傳奇共280套,分為分為元、亨、利、貞四卷,每卷前集中刻有插圖4幅8面,共計16幅32面。該書現(xiàn)存明萬歷四十四年刻本,藏于國家圖書館和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另有臺灣學(xué)生書局《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影印本,是研究昆曲十分重要的資料。
周之標在《吳歈萃雅》的選曲過程中,重南調(diào)而輕北曲。如其在《吳歈萃雅·選例》中提到的“南詞雖由北曲而變,然是編但取南調(diào),不用北曲,故南則廣收博取,北不過附其一二,以投時尚而已?!?其所收散曲的作者有高東嘉、梁伯龍、王雅宜、楊升庵、沈青門、陳大聲、唐伯虎、文衡山、劉東生、康對山、鄭虛舟、周秋汀、錢鶴灘、梅禹金、王陽明、王漾陂、祝枝山、楊斗望、羅欽順、顧道行、薛常吉、毛蓮石、張伯起、張文臺、燕仲義、虞竹西、李復(fù)初、張君平、虞交俞、何西來共30人。除康對山為陜西武功人,王漾陂為陜西鄠縣(今戶縣)人外,其余全部為南方人,且以江蘇人和浙江人為多。在《吳歈萃雅》收錄的122套散曲中,收錄高東嘉、梁伯龍、楊升庵、沈青門、陳大聲五人每個人作品的數(shù)量都不少于9套,而康對山作品僅4套,王漾陂作品只5套,康、王二人作品共9套,還不到收錄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由此,周之標在《吳歈萃雅》選曲過程中重南調(diào)而輕北曲的做法已是昭然。
除了重南調(diào)而輕北曲的原則,《吳歈萃雅》的選曲還對情真境真的作品青睞有加。晚明采用科舉考試的制度選拔人才,考試皆取八股時文,士子終年將經(jīng)歷花費到八股時文當中,導(dǎo)致“舉秦漢唐宋以來所謂工詞賦、工詩、工策者,一切棄置”2的現(xiàn)象。周之標厭棄八股時文,認為“八股何如十三腔,而學(xué)士家雖謂讀爛時文,不如讀真時曲也可”。3他在《吳歈萃雅·題辭》中說:“嗟乎,世道日衰,人心日下,毋論真文章真事業(yè)不可多得,即最下如淫詞艷曲,求其近真者絕少。惟是閨中思婦,塞外征人,情真境真,尚可摩畫。而騷人以自己筆端,代他人口角,或燈之前,或月之下,或花之旁,或柳之畔,或山水之間,洋洋出之,宛然真也。歌之者亦宛然真也。”4
在《吳歈萃雅》的選曲過程中,周之標極力遵循“時曲惟取其情真境真,則凡真者盡可采,不問戲曲、時曲”5的原則??v觀其所錄內(nèi)容,“自古忠臣之忠,烈士之烈,義夫之義,節(jié)婦之節(jié),佞臣之口,讒人之舌,昏主之喪國,蕩子之喪家,冶婦之喪節(jié),何一不具,何一不真”,6莫不有真情真境之作,如【步步嬌·夏日閨思】:“昨夜春歸今朝夏,時序如翻掌,相思惱斷腸,只怕愁病無情減,卻容光血淚漬成行,點點滴在青衫上?!?女子看到春去夏至,時序變換,而深深思念的人卻遲遲不歸,相思之苦、離愁之痛頓時涌上心頭,不禁暗自神傷,淚水沾濕了衣衫,其相思之情、其憂傷之境真切可感。【集賢賓·丹陽道中】:“天寒夜寂歸雁早,砧聲何處頻敲,風(fēng)動林梢驚宿鳥,猛飛去余枝空嫋,江村靜悄,正淡月疏星斜照,鄉(xiāng)思繞途路里歸心,如搗。”8在天寒寂靜的夜晚,看到大雁歸家,聽到砧聲四起,風(fēng)吹動樹林驚擾了棲息的鳥,抬頭看鳥飛走后的空枝頭,卻發(fā)現(xiàn)月亮空中高掛,于是思鄉(xiāng)之情更是不能自已,其思念故鄉(xiāng)之情、幽清夜晚思鄉(xiāng)之境,讀曲可感其情、如臨其境。
《吳歈萃雅》選曲崇尚名家作品,注重作品的教化功能。周之標在《吳歈萃雅·選例》中指出:“是集也,遍覓笥稿,廣正善謳,非有名授,不敢混入。拔其尤者,共得二百八十套,分為四卷,字考句訂,大經(jīng)苦心。非樂府之碎金,實詞家之寶玩?!?在選曲過程中,他注重選曲質(zhì)量,對廣泛搜集的作品進行大肆篩選,“非有名授,不敢混入”,再苦心費力地考訂字句,以提高《吳歈萃雅》品質(zhì),力求使其成為“樂府之碎金,詞家之寶玩”。
考《吳歈萃雅》所錄作品數(shù)量較多者有高東嘉14套、梁伯龍12套、陳大聲12套、楊升庵10套、沈青門9套。其中,高東嘉即高明、高則誠,是元末明初杰出戲曲家,以《琵琶記》最為著名;梁伯龍即梁辰魚,明代戲劇家,以《浣紗記》最為有名;陳大聲,本名陳鐸,字大聲,號秋碧,明代散曲家,工于詩詞和繪畫,精通音律,善談琵琶,被教坊子弟成為“樂王”;楊升庵即楊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能文、詞及散曲;沈青門詩詞雅調(diào)遠近聞名,時人以為江湖詩人第一流,稱其散曲為“青門體”,此五人非著名戲劇家即為文豪大家。此外,《吳歈萃雅》中還收錄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梅鼎祚、康對山、王陽明、王漾陂等明代杰出文學(xué)家的作品,由此,其選曲崇尚名家作品的思想可窺一斑。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崇尚名家作品是強化選曲教化功能的一種重要舉措。晚明戲曲選輯者,尤其是文人選家,在對戲曲內(nèi)容的選擇上,選本總是以教化為先,并在序跋、反例中宣示其教化功能。周之標亦是如此,他在《吳歈萃雅·題辭》中說:“然則詩三百篇,褒美刺惡,勸懲凜然,何獨傳奇而不然,又何獨之一二折而不然,睹茲編也,如睹全本矣。遂令與時曲并附棗氏?!?0像《詩》三百篇這種儒家經(jīng)典,褒揚真善美,諷刺假丑惡,勸誡與懲罰分明,具有較強的社會教化功能,何見得傳奇就不可以同樣有這樣的教化功能,又何見得傳奇中的一、二折不具有這樣的功能呢?
時至今日,圖書的社會效益依然是編輯出版工作首先要重視的問題,書只有先達到其社會效益,實現(xiàn)其教化功能,進而實現(xiàn)其經(jīng)濟效益,才能稱之為好書,才有可能成為暢銷書、常銷書。
“圖畫止以飾觀,盡去難為俗眼。特延妙手,布出題情,良工獨苦,共諸好事”,11在重視增刻插圖的同時,周之標也在致力于實現(xiàn)《吳歈萃雅》插圖的藝術(shù)化。觀《吳歈萃雅》之插圖,工麗細致,人物表情纖細入微,動態(tài)接近現(xiàn)實生活,場景表現(xiàn)綿密富麗。插圖采用的形式為大幅雙面連式,全書一共有圖畫16幅32面,平均集中放置在每卷內(nèi)容前面,即每卷前集中有插圖4幅8面,且插圖之前還有單獨的本卷插圖的目錄。曲詞代替了插圖的榜題,多由書法字體題于不同的位置,造成了詞曲、書法和繪畫相得益彰的藝術(shù)境界。如亨卷的第一幅圖,左下角題字為“幾個離群雁呀呀飛過蓼花汀”,出自【八聲甘州·離恨】《赤馬兒》:“數(shù)翦孤檠幽闌,獨憑又聽得幾聲,離群雁呀呀的飛過沙汀。山寺送來幾聲,金磬人煙,寂靜。那時許多,清冷。那是許多,清冷。”12圖中思婦閨中見孤雁愁緒萬千的情境與詞曲、書法、繪畫藝術(shù)融為一體,意境幽清耐人尋味。
《吳歈萃雅》在版式設(shè)計上十分人性化,充分考慮讀者的閱讀感受。采用半頁九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單邊的版式。這種版式行相對較寬,雖然刻書成本相對較高,但卻方便讀者閱讀。明中期以后,在刻書事業(yè)中“宋體字”逐漸代替了“趙體”“顏體”“歐陽體”,成為最主要的刻印字體。這種“宋字體” 結(jié)構(gòu)方正,直豎厚重,橫劃細勁,筆道之末作一重頓,形如三角,對刻工的技能和文學(xué)修養(yǎng)要求不高,讓更多的勞動力涌進了刻書業(yè),促進了明代刻書從質(zhì)量印刷向數(shù)量印刷的轉(zhuǎn)變?!八巫煮w”的廣泛使用,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讀者的閱讀難度,降低了對讀者文化素養(yǎng)的要求,有利于拓寬讀者群。
在分卷以及內(nèi)容安排方面,《吳歈萃雅》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個性化特征。首先,《吳歈萃雅》以《易經(jīng)》乾卦卦辭元、亨、利、貞分卷,元、亨卷收散曲作品共122套,利、貞卷收傳奇套數(shù)共158套,利、貞兩卷所收傳奇套數(shù)按宮調(diào)曲牌排序,并詳列劇名出目,體現(xiàn)了其編選主體個性化的審美趣味,為戲曲選本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其次,由于《吳歈萃雅》是供人“留之幾案,日讀數(shù)過”13即閱讀和清唱之用,故周之標在選錄傳奇套數(shù)時僅錄了曲詞,刪去了賓白。為了方便讀者閱讀,周之標還請人辨聲之平仄、字之陰陽,并加點板,標聲調(diào)。如其在《吳歈萃雅·選例》中自陳:“詞中之調(diào),有單有合,歌者茫然不知所犯。吾友曹隱之,頗徹其義。于是相為搜討,俱已標明。至聲分平仄,字別陰陽,用韻不同之處,細查《中原》注出,不惟歌者得便稽查,抑使學(xué)者庶無別字?!?“每詞之上,嚴加圈選,逐套之前,各標題詠,牌名悉分宮調(diào),撮口已經(jīng)注詳,若字之閉音者,當作○如是觀,鼻音者,則作 如是觀?!?4
最后,在編輯體例方面《吳歈萃雅》的個性特征也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有《題辭》兩則、《小引》《吳歈萃雅·選例》,還有《吳歈萃雅·曲律》,并在《題辭》中陳述自己八股時文的厭棄,對時曲的推崇,以及對“情真境真”的肯定;在《小引》中表達刊刻《吳歈萃雅》的目的是供人“留之幾案,日讀數(shù)過”;在《選例》中,對全書的選曲、編排進行說明,便于讀者掌握閱讀規(guī)律,進而更好地閱讀,曲選還將魏良輔的《曲律》十八條附在文前,在彰顯編者個性的同時,也傳播了與曲律相關(guān)的音樂知識。
雖然,礙于選曲過程中一些原則的存在,造成了《吳歈萃雅》的遺憾,比如說“重南腔而輕北曲”選曲的思想,必然導(dǎo)致其關(guān)于北曲收錄的缺少,并具有較強的地域色彩,不利于對中國戲曲發(fā)展研究的整體把握。但是由于在選曲上有自己的特色,在編輯方面有自己的個性特征,加之編者的艱苦努力,《吳歈萃雅》已經(jīng)成為公認的戲曲選本典范。作為質(zhì)量很高的文人曲選,其成功的編輯經(jīng)驗對當今的編輯出版活動仍有借鑒意義。
注釋:
1.9.12.13.14.(明)周之標:《吳歈萃雅·選例》,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18—21頁。
2.(明)周之標:《吳歈萃雅·題辭》,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1—2頁。
3.4.5.6.(明)周之標:《吳歈萃雅·題辭》,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5—12頁。
7.(明)周之標:《吳歈萃雅》,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82頁。
8.(明)周之標:《吳歈萃雅》,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224頁。
10.(明)周之標:《吳歈萃雅·題辭》,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14—15頁。
11.(明)周之標:《吳歈萃雅》,王秋貴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二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版,第271—2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