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友
最近在讀劉再復先生《論中國文學》這本結(jié)集時,對其中《性格對照的三種方式及其在我國文學史的命運》一文中有關他對中國戲曲人物性格塑造的美學問題有不同意見。
劉先生在論述塑造文學形象豐富性、性格復雜性時,說到了中國戲曲的藝術(shù)形象反映在性格刻畫上的單一性、極端性、臉譜化、淺俗化方面的問題。劉先生說:“我國戲曲中的臉譜化,其根源也是求其性格的極端鮮明”,而未做到“任何一個具有藝術(shù)魅力的典型性格,都是性格明確性(顯)與性格模糊性(隱)的辯證統(tǒng)一”。并認為性格塑造的最高境界與成就是:寫出“性格對照的三種方式的對照”:一、“性格對照的外部對照方式”,即人物與人物之間;二、“性格對照的表里對照”,即同一人物“性格表象特征”與“性格本質(zhì)的對照”,反映為“外丑與內(nèi)美”或“外美與內(nèi)丑”;三、“同一人物性格內(nèi)部正反兩極的對照和二重組合”,即人物“內(nèi)部的美丑對照”。劉先生認為這是“塑造人物形象獲得成功的根本美學基礎和最重要的美學方式”。
按照劉先生上述三條“對照”的標準,劉先生當然認為中國戲曲人物只有第一種“外部的低級性格對照”,而且是一些強烈的“黑白對照”(即非黑即白)、“忠奸對照”(即非忠即奸)。這種“強烈對比”“無法達到美學要求,喪失人物性格真實和個性特點”。劉先生在分析形成原因時也未抓到主要方面的問題。
這里說的“戲曲”(以聲腔歌唱為主的藝術(shù)——以京劇為例),而且是“中國”的,這就把與其外來話劇與同樣以曲譜歌唱的歌劇區(qū)別開來了。因而我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戲曲不是文學,當然它必須具備一些文學性,或者毋寧更確切地說,它部分的構(gòu)成是由文學性予以承載的,如語言、情節(jié)、人物等這都是文學的要件,其關系如同舟車之載物。但戲曲畢竟不是文學,所以我認為“戲曲是與文學交叉而過的一門藝術(shù)”。
我們知道,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近代從西方引進來的舶來品。這一理論概念自引進后,客觀地看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進步,其意義是積極而深遠的。當然,這并非說沒引進這一理論前的中國文學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就不曾跳躍出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浪花,至少像《紅樓夢》、《金瓶梅》、還有關漢卿的戲曲、杜甫的詩以及《詩經(jīng)》中的部分作品,閃耀著現(xiàn)實主義光輝是共認的事實。其中《紅樓夢》的藝術(shù)成就尤為突出,它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頂峰。劉先生在本篇文章中,數(shù)處以《紅樓夢》描寫人物、刻畫性格如何成功為例,高度稱贊其“二重組合”式地塑造眾多既鮮明又復雜的典型形象,且大不同于“三國”人物在戲曲舞臺上的表現(xiàn)——諸葛亮的智、關羽的忠、曹操的奸——如此的單薄與簡單,并充滿激情地寫道:“是一部作品中出現(xiàn)了性格豐富的優(yōu)秀形象體系。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它標志著中國文學進入一個新的審美價值層次的時代……”
誠然,《紅樓夢》畫廊里的“圓整人物”與戲曲畫廊里的“扁平人物”其反差十分明顯,以文學審美角度看,似乎這是戲曲人物描寫上的缺憾。但繼續(xù)深想下去,有如下的兩個問題:
一、正如劉先生也認為的“《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即使在中國古代小說總體中,也還屬于特殊現(xiàn)象,而不是普遍現(xiàn)象,也就是說,還未形成《紅樓夢》式的小說群,這與十九世紀的西方以及俄國不同”。
筆者不擬去思考為什么“還未形成《紅樓夢》式的小說群”的問題,而是去厘清,何以《紅樓夢》對中國戲曲在其后毫無創(chuàng)作理念與方法上的影響,在舞臺上的人物還是那些“好人絕對地好,壞人絕對地壞”,“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老一套呢?至于到“文革”期間的“樣板戲”,則更是變本加厲登峰造極,以致《紅燈記》等劇中,只有革命情與階級情了,更遑論所謂“二重對照和二重組合”那種人性深處的復雜性了。
二、再就是我們還可以思考,為什么以杰出的小說《紅樓夢》改編成其它的藝術(shù)形式——諸如影視作品、戲劇與戲曲作品,與原著小說比較發(fā)現(xiàn),這些影視等作品無論如何作何種努力,拿出渾身解數(shù),然而在人物刻畫的豐富性上、性格描寫的多面上總無法夠得著小說《紅樓夢》這座豐碑已達到的高度。
簡單地說來,這當然與藝術(shù)形式的不同直接相關。極端比方說,你不可能要求舞劇《紅樓夢》(如果有改編的話)同小說《紅樓夢》的人物性格展現(xiàn)達到同樣的高度。
小說,有著時空的無限,文字表現(xiàn)實際是一種訴諸于人的想象的虛擬(需要人的二度加工,不認識字就不能),但它又有無限性的便利在其無限性空間與時間中(理論上可以“無限”的長)表達與表現(xiàn),而且手段極其多樣與靈活,即既能直接描寫,又能全能全知型的敘述,且互為補充,為所欲為。因此,小說人物的豐滿與復雜就十分容易做到——當然作者必須有這樣的美學認識,并變成自覺追求。如,“脂硯齋”就看出曹雪芹有這樣的“故意”(即劉先生所謂的“二重對照”和“二重組合”的方式寫人),脂評說:“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寫奸人則鼠目鷹膽等語?!薄皭簞t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p>
當然,以上還不是形成中國戲曲人物性格美學呈現(xiàn)的“臉譜主義”、“低級的性格外部對照方式”的人物形象的主要根源。根本問題是:中國戲曲從誕生起,其主要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寫意的,寫意主義的。
這么說來,這些虛擬(純藝術(shù)提煉)與程式(經(jīng)時間打造)其實是由寫意的內(nèi)在要求派生出來的,它深深烙上了藝術(shù)家們的主觀的創(chuàng)造性與主體精神的張揚的印記。方法決定結(jié)果,中國戲曲的寫意主義至少表現(xiàn)在以下若干方面:
1.藝術(shù)表現(xiàn)的虛擬化、程式化、它是寫意的具體化;
2.情節(jié)、人物處理理想化、人為化,例如“大團圓”、“好人有好報”、“悲劇補償”等方面;
3.人物性格刻畫淺表化及“臉譜化”,反應上的簡單化是與其創(chuàng)作主觀化有著直接關系,也受制中國戲曲的功用追求與審美取向以及創(chuàng)作劇本的機制等問題;
4.“間離”的審美效果及其追求。
從以上四點可以看出:寫意就是主觀地表現(xiàn);寫實就是客觀的再現(xiàn)。對照恩格斯關于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核心要求:“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論斷,我們就豁然開朗了。中國戲曲人物的塑造不完全遵循客觀再現(xiàn)的原則,很大程度它是觀念與情感的表達。當然這觀念與情感不完全是主創(chuàng)者個人的,更多的是社會文化的價值觀。因為一般說來,統(tǒng)治者的思想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這是恩格斯的觀點,大意是這樣說的。因此,戲劇內(nèi)容不外乎忠、孝、節(jié)、義及輕喜與鬧劇之類。因此中國戲曲必然顯得有些概念化、簡單化?!袄瞎适隆薄ⅰ疤茁肥角楣?jié)”,形成大部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深刻性不足。endprint
那么中國戲曲的寫意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好不好呢?我國著名的戲劇家余上沅先生的看法:“寫實派偏重內(nèi)容,偏重理性,寫意派偏重形式,偏重感情。只要寫意派的戲劇內(nèi)容上能夠用詩歌從想象方面達到我們理性的深邃處,而這個作品在外形上是純粹的藝術(shù),我們應該承認這個戲劇是最高戲劇,有最高的價值?!保ㄞD(zhuǎn)引自傅曉航:《戲曲理論史述要》),又說“非寫實派的中國表演,是與純粹藝術(shù)相近的,我們應當認清它的價值”。
由此,可以領悟到創(chuàng)作方法是打開認識中國戲曲之門的鑰匙,也似乎是綱,綱舉目張,對所有的藝術(shù)呈現(xiàn)就都能看得出門道了。換句話說,你要懂戲。
在分析上述問題時,筆者不妨換一種方法——從受眾藝術(shù)欣賞的追求談起再上升到理論認識。觀眾喜歡什么?其構(gòu)成有哪些方面?按順序排列戲曲觀眾喜歡的是:唱、唸、做、表、打。這里的“做”,含舞蹈與身段,“表”則屬于準確、按程式表現(xiàn)人物的情狀。這里“唱”無疑是最重要的,所以過去京劇觀眾不叫去看戲而叫聽戲。
中國戲曲重視唱,外國歌劇也是一樣的。中國戲曲觀眾并不太多去注意情節(jié)與人物——那些幾乎都是熟爛于心的。同樣的唱,西洋歌劇是干唱加少許手勢與肢體動作、并且生活化;而京劇唱時有身段配合,水袖配合、舞蹈配合,所謂載歌載舞。本來,京劇聲腔藝術(shù)是多元多層次聲腔組合體系,它不但分男、女聲,但主要以真嗓與假嗓分演唱聲部;更分行當,即不同的行當有不同唱法,這就已經(jīng)提供很大的豐富性。但并不滿足于此,觀眾欣賞精細到對同一角色同一行當還追求不同流派的表現(xiàn),品評不同流派的風格與“味道”,猶如品茶,不但有綠茶還有紅茶等多種口味。
至于中國戲曲的“唸”,也就是說白、對白,是極其講究的。這顯然與西洋歌劇只追求傳情達意的要求不在一個層次上。內(nèi)行人都知道京劇的白,主要分京白與韻白,京白相當歌劇的白或朗誦式的效果;而韻白在傳情達意的基礎上還要求唸得有音樂性(不單是抑揚頓挫),這是一個相當有特色的唸白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他的特點是極富節(jié)奏感、韻律感、歌唱式地說話,這是老祖宗天才的靈光閃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再說,做、表、舞、打,青衣的曼妙裊娜,武生、武旦的颯爽利落,還有舞的優(yōu)美,打得火熱,無一不是長期錘煉與積淀的結(jié)果,此處不一一細說。這里要重點說說的是中國戲曲的表演絕不蹈襲生活,去與生活形狀一模一樣。它的行止舉動,言詠笑謳,乃至開門關門,騎馬行舟,吃酒飲茶,無一不經(jīng)從生活中提煉后凝結(jié)成高于實際美于生活的程式性,即藝術(shù)化了的生活,它的寫意性特征十分明顯。
這與西方舞臺藝術(shù)種種不同令人思索。西方,從生活中來,還是回到生活中去了;而我們的戲曲,從生活中來,走出生活上升到“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語)的境地。用學貫中西戲劇家余上沅的說法:這種表演“叫它超過平庸,超過自然”。李澤厚先生的說法就是:“從形似中求神似,由有限(畫面)中出無限?!边@里,前者是反映,后者是表現(xiàn),前者追求客觀真實與細節(jié)真實;后者追求情感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完全像生活,你要藝術(shù)做什么?
而觀眾的需求也是不容忽視的,它決定藝術(shù)走向。唱、唸、做、打、舞的總和就是戲曲藝術(shù)的具體化。這藝術(shù)目的是為了愉悅觀眾的耳目,因而中國戲曲的娛樂性功用追求是不言而喻的事。為了迎合觀眾對藝術(shù)的欣賞,也就必然側(cè)重于藝術(shù)的呈現(xiàn)。順便說說:從戲曲藝術(shù)本身來說,它應當是“大眾的快樂文化”——這是我發(fā)表在《文化學刊》2011年第四期上的一篇文章的標題,這標題已直抵戲曲藝術(shù)的旨歸。用康德的話說,就是:“無關心的滿足……美的判斷不是認識判斷,而是趣味判斷?!薄耙蚨屗囆g(shù)回歸它的本體,讓藝術(shù)少承載或不承載審美愉悅以外的東西是解放藝術(shù)、發(fā)展藝術(shù)的根本之道?!本退囆g(shù)與文學兩者來說,中國戲曲反映在情節(jié)組織、人物刻畫、語言運用等方面、也就是文學性方面的確多有不足之處?!爸袊鴳蚯郧宕滴醭跄曛恋拦饽┠旮鞣N地方戲普遍興起”,戲曲進入所謂“花部”與“雅部”之爭,京劇和各種地方戲幾乎沖垮“雅部”的昆曲。過去由文人創(chuàng)作的“案頭文學”變?yōu)橛伤嚾藙?chuàng)作的“場上文學”,其結(jié)果必然越來越走向通俗性而流失文學性?!耙詣”緞?chuàng)作作為中心變?yōu)橐员硌轂橹行摹?,雖然“為表演藝術(shù)史掀開了新的篇章,相比之下,沒有為戲曲文學留下光彩照人的段落”。這軌跡十分清楚,元雜劇至明清的傳統(tǒng)昆曲典雅的文學性追求,已被興起的京劇為代表的各類戲曲的藝術(shù)性追求所取代。當然藝術(shù)性的娛樂追求,也與中國社會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近代市民社會的形成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審美取向有關。其中大眾性直接要求的通俗性,決定中國戲曲情節(jié)一般都極其明朗,不搞倒述、插述和設立懸疑;而人物性格更以鮮明、強烈、一目了然為特色,這也由方便大眾欣賞的實用性目的決定的。
劉先生所詬病的中國戲曲在人物性格美學上的缺陷,也就是文學性的簡陋,只不過是中國戲曲給了他可能是最突出印象;如果劉先生是個戲迷且還是個冷靜的戲迷,就會發(fā)現(xiàn):除藝重于文,中國戲曲還表現(xiàn)著簡優(yōu)于繁,樸勝于華,諧多于莊等的美學追求。
從迄今為止的文學史看,很難說那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竟也有些文藝理論家也不完全排斥和否定“扁平”人物。例如英國批評家繆爾曾斷言:“扁平人物是唯一合乎小說家的本旨。”另一位英國作家福斯特在《小說兩面觀》中就說:“扁平人物絕非那些苛刻的批評家所想的一無是處……狄更斯筆下的人物幾乎都屬扁平型,幾乎任何一個都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但仍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人性深度?!庇终f:“這一眼就會被讀者感情的眼睛而不是視覺的眼睛所察覺?!薄耙槐緩碗s的小說常常需要扁平人物與圓整人物出入其間。”
文學人物,總會略去與情節(jié)無關涉的性格??刹豢梢哉f,是情節(jié)決定性格而不是相反,而在現(xiàn)實中——性格決定人生故事,復雜中有主要,豐富中有主導。
這方面的道理,劉先生應當比筆者更清楚。在本書《王朝聞美學理論的系統(tǒng)剖析》一文中,他肯定了王朝聞先生關于創(chuàng)造藝術(shù)形象的觀點:“考察形象是不是完整,不能離開一定的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作用……凡是運用了具體的形式,塑造了鮮明的性格,揭示了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意義……應當說它就是完整的藝術(shù)形象?!庇终f:“不拘于某一對象的一切特征而概括它固有某種特征?!彼约旱恼f法與上述王朝聞先生的觀點完全一致:“藝術(shù)家在再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時必須進行創(chuàng)作性的加工提煉,像古人畫樹一樣,繞樹一周,尋找頂有意思的一面,抓住整體的主要特征……通過部分反映整體,這樣的形象就是不完整的完整、不全之全?!?/p>
再說,中國戲曲舞臺也不全然如沙漠一樣無幾莖綠草紅花般的藝術(shù)形象。例如,至今立得起來、稱得上典型的“紅娘”,內(nèi)心世界層次算得上分明的“秦香蓮”,還有“四郎”心靈的復雜與糾結(jié)。就是一直被貶低的近妖近仙的諸葛亮——只要看過《失空斬》,斬馬謖時的內(nèi)心不忍與矛盾,其淋漓盡致的刻畫,不正是劉先生推崇的“兩極對照”的“二重組合”么?
“客觀”也好、“再現(xiàn)”也好,“細節(jié)真實”、“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好,也許可以做得“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然而如果不首先做到“等于”生活怎么確定出高出的部分?而事實是文學永遠“等于”不了現(xiàn)實生活與人,因為生活與人太豐富、太復雜、太奇異,即使以自然主義的方法去寫,也難窮盡其態(tài),描寫萬一。
我想問:《紅樓夢》里的秦可卿為什么一定要去愛公爹(賈珍)并與之通奸?但書中是暗寫更沒有寫出“理由”,而實際生活中是有“理由”的——可能“理由”多多,這“理由”就是個性的反映,且被文學遺漏了??梢?,文學并是不萬能的。
由此,我們知道了文學與生活的差異,那么我們就取法中間,回到寫意主義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