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富，張穎超

（西南大學1．歷史文化學院；2．期刊社，重慶市 400715）

海瑞，瓊山人，生于正德九年（1514年），萬歷十五年（1587年）去世。在人世走過了74個春秋。一生清正廉潔，剛正不阿，與宋代包拯齊名，有“海青天”之譽。后世一提到清官，很自然就會想起這個響亮的名字。在中國文化的悠長時空里，“海瑞”已儼然成為清官文化的一個象征符號。

然在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中尋覓海瑞的信息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人們一方面在仰望其高尚人格，唏噓贊嘆的同時，另一方面，對其為官行事也多有不解，或謂其“癡”，謂其“憨直”，謂其行事偏頗，更有人攻其“沽名亂政”［1］，覺得海瑞不通人情世故，以“怪人”目之。直至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一書中尚稱其為“古怪的模范官僚”［2］。那么，海瑞的為官行事是不是真的難以理解？人們對海瑞“怪”的認知是因何而形成的？我們試從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及其與嘉隆萬官場生態(tài)的矛盾沖突中做一解讀。

一、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的內(nèi)涵

權(quán)力價值觀是指人們對權(quán)力價值的認識和主觀評價，它是價值觀的一部分，是價值觀在權(quán)力層面的集中體現(xiàn)。在不同的時代，權(quán)力價值觀是不同的，它是一定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受到社會文化的深刻影響。同一時代的權(quán)力主體和權(quán)力客體的權(quán)力價值觀也往往會存在一定的差異，權(quán)力主體的權(quán)力價值觀決定權(quán)力使用的方向。

海瑞，嘉靖二十八年（1549）中舉，兩次會試不第后，遂于嘉靖三十二年謁選吏部，授福建南平縣儒學教諭，時年已39歲。后歷淳安知縣、興國知縣、主事、應(yīng)天巡撫等職，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卒于任。一生“高標絕俗”，仕途坎坷，為官時間長達22年。其權(quán)力價值觀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

（一）出仕為官，掌握權(quán)力的目的是行義、行道，致君堯舜，實現(xiàn)天下大治

海瑞認為，君子是應(yīng)該出仕的：“天地以生物為心，生人之理盡生意也。天地間盡此生意，是故君子出而仕人，不負天與，性在是，道在是，人皆可為堯舜亦在于是。”從哲學的高度闡釋了君子出仕的合理性與正當性，認為君子出仕是履行天地所賦予的職責。而世人則稟孔子“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之說，將仕、隱“對待言之”，做僵化的理解，把二者的關(guān)系加以絕對化。海瑞認為，這是不對的。他說，孔子雖有是言，然觀其“終身事業(yè)”，“春秋之時，是亦無道而極者矣。齊、魯、蔡、宋之郊，流行轍環(huán)，日不舍置?！睏珬驶?，周游列國14年，謀求各國君主的賞識，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究竟是隱還是仕呢？進而對春秋時“以時而隱”者如丈人、荷簣等給予了嚴厲地批評：“丈人、荷簣，耳目口鼻之形而不知萬物一體之義。葆真抱一，饑則食，渴則飲，保之何益。見孺子將入于井，而無怵惕惻隱之心，非人矣?！眮G棄天下萬物之責，逃避天下責任，葆真又有什么價值呢？“有定仕”，“無定隱”，不可把二者對立起來?！叭f物一體，天之與我，則不以一時而輟?！泵献釉疲骸暗弥九c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此正是有定仕無定隱之道。”［3］《出處》

然“天地間惟道最大”。“士在行道”，非“為貧而仕”，不能把出仕當作謀生的手段。謀生有多種途徑，從事農(nóng)、工、商業(yè)皆可獲取物質(zhì)資料，“無非資身之策”。如為貧而仕，“一仕于人，則制于人。制于人則不得以自由。制于人而望于人者，惟祿焉。且云非出處之正。吁！非其正者而可以謂之出乎？以不正之出，懸望祿之思，此其心何如也！君子之仕，所以行其義?！睘樨毝?，懷望祿之思，受制于人，即為出之不正，就喪失了出仕的正當性。這是賢人君子所不為的。“天地間無可以生此身者，為之可也。舍農(nóng)工商之養(yǎng)自己出，區(qū)區(qū)于抱關(guān)擊柝之祿由人制者焉，大賢君子之所為，寧若此哉！”孔子云：“為貧以進，寧復能后其食耶？”［3］《孟子為貧而仕議》為貧而仕勢必“攘攘利往”，貪黷枉法。

權(quán)力也不應(yīng)是保住爵位和進一步向上攀援的工具，持有權(quán)力的人要“盡分稱職”，有擔當?！胺蛉四挥姓嫘裕收娑兄?，即古所謂僅得一官，亦可小試。茍不盡分稱職，金玉其外而敗絮其內(nèi)也，即陟魏科，登膴仕，徒玷官常耳?！保?］《主簿參評》仁愛之心，人人具有，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不論官職大小，皆可行道。如不能盡到應(yīng)盡的職分，左右彌縫，圓融巧宦，即使高官厚祿，也無可稱道之處。海瑞對彌漫于官場的這種鄉(xiāng)愿之氣深惡痛絕。“今天下惟鄉(xiāng)愿之教入人最深，凡處己待人，事上治下，一以鄉(xiāng)愿道行之。世俗群然稱僻性、稱所行大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謂如此然后得中道、善處世，則必鄉(xiāng)愿之為而已。所稱賢士大夫，不免正道、鄉(xiāng)愿調(diào)停行之，鄉(xiāng)愿去大奸惡不甚遠。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xiāng)愿。事在一時，毒流后世。鄉(xiāng)愿之害如此！”“孟子之功不在禹下，當以惡鄉(xiāng)愿為第一?！保?］《鄉(xiāng)愿亂德》批評鄉(xiāng)愿左右調(diào)停，為害甚大，認為君子應(yīng)養(yǎng)浩然之氣于一身，不為貧賤所移，富貴所淫，威武所屈，而身肩道義。明朝的狀況讓海瑞很是失望：“我朝諸公稍陟高位，便是全然模棱養(yǎng)望，因因循循，度日保官。孟子謂‘自以為是不可以入堯舜之道’，今之謂也。國無幸矣，民無望矣?！惫賳T因循保位，無所作為，是國家不寧，民生不安的重要因素。滿懷憂患之情的海瑞，對曾有恩于他的徐階，毫不留情地予以抨擊，批評徐階為首輔之時，“畏威保位”，“容悅順從，而隨事調(diào)和”。將徐階比做“一味甘草”，戲稱之為“甘草國老”。謂其“為佐為使則可”，以之輔弼君王，“和柔之義勝，直方之德微，此其所以誤也?！保?］《乞治黨邪言官疏》大臣應(yīng)秉直方之德，擔負起天下興亡的重任，復三代之治，致君于堯舜之境。

（二）權(quán)力的使用方向是為民，“可哀”之民是權(quán)力的服務(wù)對象

出仕乃為行義、行道。海瑞論之甚明。而道、義為何？安民、養(yǎng)民是也。安民、養(yǎng)民是行義、行道的主要內(nèi)容。對此海瑞有深刻的認識和不凡的論述。其作于嘉靖四十一年仲夏的《淳安縣政事序》云：“故舉凡天下之人，見天下之有饑寒疾苦者必哀之；見天下之有冤抑沉郁不得其平者必為忿之。哀之忿之，情不能已，仕之所由來也。然君子居窮，應(yīng)一身一家其事易；及應(yīng)舉入官，事為轇轕，人為奸欺，日臨于前而不能操吾明且剛者以應(yīng)之，謂能應(yīng)事之善焉，不可也。且身當利害得喪之沖，始于執(zhí)義，終于舍義隨俗。賓客之慫恿，室人之交謫，始于為人，終于舍人為己。初仕，良心擴充之未能，私心之梏喪，而可哀可忿之在民者，與我不相關(guān)矣。吁！仕云乎哉！”［4］《淳安縣政事序》君子為何要出仕呢？君子之所以出仕為官，是因為同情饑寒交迫、痛苦不堪的百姓，是因為見到百姓受到冤屈卻控告無門而心生憤怒。同情和憤怒交織在一起，情感愈加強烈，不能自已，遂不得已出而為仕。出仕是為了除民寞，興民利。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事情叢雜，人事紛紜，日處其中，如不能“明且剛”，擴充善端，窒息私欲，則勢必同于流俗，追逐私利，將百姓疾苦置諸腦后，出仕完全成為謀取個人利益的工具。這樣的話，則與出仕之本義徹底相悖了。這樣做官還有什么意思呢！這還能叫“仕”嗎？！

海瑞《政序》云：“學者內(nèi)以修身，外以為民；爵位者，所托以為民之器也。故服所以溫體也，而以體溫服則愚；爵位所以庇民也，而以民庇爵則悖。古之人蓋有遺其身、忘其家以急民者矣，況所重不若身與家者乎！爵位者，物之寄者也；身者，生而有者也；家者，與身俱有也：故爵位不若家與身。身家重矣，而古人為民輕之，何之？為有重于家與身者在也，非民之獨重，為心之可解者重也。故曰：‘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试唬骸畾⒁徊还级锰煜拢粸橐??！蚓粑徽撸嗑铀逡责B(yǎng)人者也，而持一身之爵位，以比于天下，若毫末之著馬體也。今以爵位之故，坐視吾民之困苦、餓凍、冤抑，而不為之所，是以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殺無辜以爭馬體之一毫也，豈不左計矣哉！于彼有毫末之得，而于此有丘山之失矣?！比唤瘛懊裰杏惺渌?，有司未盡應(yīng)也?！保?］《政序》反復申論，爵位、官職所賦予的權(quán)力，是用來為老百姓謀福祉的，而不是相反。不能把關(guān)系搞顛倒了。古人急百姓所急，想百姓所想，以致遺其身，忘其家，并不是他們沒有認識到身家的重要，而是認為養(yǎng)民、庇民比身家更為重要。一身之爵位、官職與天下百姓安危相比，即如駿馬高大身軀上的一根毫毛。如為保爵位、官職，坐視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而熟視無睹，甚至心安理得，則是以本為養(yǎng)民的權(quán)力害民、殺民。即使以此保住了權(quán)位，于己有毫末之得，但百姓則受苦深矣，甚至可能民心盡失，造成社會動蕩，天下所失有如丘山之大。民之流離失所，皆是掌權(quán)的官吏未能盡到應(yīng)盡之責所引發(fā)的惡果。

其《興革條例》亦云：“君子之仕也，彼萬物之責身有之，故身求以盡之。如饑之必食，渴之必飲，有負而必求其酬，有約而必求其踐，不得已而然也。今人不以行義視君子之仕，以榮身及親當之。意向一差，是以百端施用，無一而可。昔人謂士非不修之家也，至應(yīng)舉入官，耽利祿，慕榮途，患得患失，靡所不至，不能不壞焉?！本佑邪裁?、養(yǎng)民之責，履行這一職責，既是君子自身內(nèi)在的需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需要，也是民眾迫切的渴求，這就猶如欠債必須償還，有約定必須如期踐行一樣，使命在身，不得不然。而今之人則把出仕做官當作榮身顯親的終南捷徑！動機、觀念的不純，理想信念的缺失，則使其在掌握權(quán)力后，為所欲為，為個人的利祿權(quán)位無所不用其極，將民眾疾苦置諸腦后！這樣的人充斥于官場，國家豈有不壞之理！

其他類似的論述尚多，無一不充滿了對害民官員的痛恨和對當時國家權(quán)力異化的深深憂慮。如云：“君相父母天下，守令父母一區(qū)，大小不同，其責一也。一人有罪我陷之，一人饑寒我饑寒之。是其可以易稱也哉！況今天下士舍其行道行志之義，幸應(yīng)舉為家圖慶，得官為己利，曰要做官則不得不隨此俗套，圣賢入官之道即一日也做不得。每借口事之無害于義，從俗可也。吁！今之所謂從俗，寧古之所謂從俗也哉！士而入官，舉止語默動與民關(guān)，舉止語默動為民累，其事其心，蓋不止于未仕之前，失己而已，而于人無與焉者也?！保?］《贈顧弘宇榮序》圣天子代天撫民，各級官員皆負有養(yǎng)民教民之責，有一人饑寒，有一人犯罪，皆是未稱其職。這一古老價值觀遠去了，代之以現(xiàn)實官員“為己”的權(quán)力導向，嚴重背離了圣賢的做官之道，而官員們卻安之若素，毫無一絲道德失范的焦慮，以“從俗”自解！官員的舉止言行與其未仕之前不同，動與民生相關(guān)！官員盡皆為己，民眾疾苦不系于心，蠅營狗茍，百姓遭殃??！海瑞對官場的這種萎靡現(xiàn)狀痛心疾首：“今之時何時哉！子得一官之榮，又望子滿為足家之計。財帛世界，見可欲而心無止足焉，又富家習氣也?！保?］《贈丁敬宇父封君壽誕序》官場為富家習氣熏染，儼然一“財帛世界”、生意之場！海瑞力求探索造成這一現(xiàn)狀的原因，并提出解決辦法：“學為己，仕為人，其義不講久矣。以故天下之人，坐受仕人之害?！保?］《贈大尹吳秋塘德政序》“圣天子為天下?lián)窆?，地無缺官。天下不見官為天下利，獨見官為天下擾。大端在不曉官民義利之辨，先無以洗其心，身家在念，貪取毒焉?！闭J為天下之民受仕人之害，官員的行為不是利天下，而是擾天下的原因在于圣學不講，官員不曉義利之辨。力倡“仕學融會”［3］《贈鐘從吾晉灌陽掌教序》，“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重建官員失落的價值。這一辦法不論是否有效，但和海瑞的其他觀點一樣，凸顯了其為民的權(quán)力價值取向。

（三）權(quán)力應(yīng)保持自身的圣潔性，不容腐敗

權(quán)力為民、用以行道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是權(quán)力必須保持自身的圣潔性。資本化或商品化的權(quán)力無法達成行道的目的，也是不能用以安民、庇民的。恰恰相反，腐敗的權(quán)力，會害道、害民，引起社會動蕩，民心不附。海瑞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認為，保持權(quán)力自身圣潔性的途徑有四。

首先，居官者要守義潔己，明于義利之辨，經(jīng)得起金錢美女的誘惑：“入府縣得錢易易焉，宮室妻妾，無寧一動其心于此乎？昔有所操，今或為恟恟者一易之乎？財帛世界，無能矻中流之砥柱乎？將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則愧影，寢則愧衾，徒對人口語以自雄乎？”［4］《嚴師教戒》做官不能貪污錢財，迷戀華屋美妾，要堅持操守，堂堂正正，問心無愧。更不能利欲熏心，“一旦綰半通得一邑，遂沾沾然色喜，埋沒真心，不惜廉恥，多方掊克，以充囊橐，朘生民之膏，填谿壑之欲?！保?］《知縣參評》為錢財所役，喪失官德。

其次，官員的財務(wù)開支要分清公私。其為應(yīng)天巡撫時：“今后各官事出于公，用此公銀，余銀貯庫候申作正用。若拜客帖、私衙燭，自己事也，用俸金辦。請過客、請同僚鄉(xiāng)官、行慶、行吊，自己事也，自舉自辦。如兩京官斂分金，不得侵用公銀。伊尹一介不以取諸人，一介不以與諸人，言交際也。交際而然，況財之在民，事干倉庫，可以一介取之耶！學莫先于義利之辨。居官臨財，正分別義利之際。其有不分公私，混行支用，雖額數(shù)余銀，亦以贓論?！保?］《續(xù)行條約冊式》對所屬官吏諄諄告誡。

再次，不取民財以奉上司，不超標準接待過往官員。地方官員定期進京朝覲述職，為明朝定制。本為朝廷對地方官員進行考察的一種有效的制度。曾幾何時，蛻變?yōu)榫┕偈帐苜V賂的通渠?！叭酥^朝覲年為京官收租之年?！薄肮释夤僦疗谑⑤偨鸩苑罹┕?。上下相率而為利，所苦者小民而已?！焙Ｈ鹫J為，這是極不正常的，“夫此舉在京謂之禮，在外究之則為贓。”堅決予以抵制：“縱沿習成風，上下一律”，也要悉行禁革，“上官未必執(zhí)此為我罪也。”［4］《興革條例》“我輩讀書知禮義識事幾人也，紛紛之說，皆謂要做官則不得不如是。然則舉天下而盡不為上官之賂也，吏部能盡不遷轉(zhuǎn)之耶？舉天下而又盡惟上官之賂也，三五年考察，吏部能盡不黜之耶？”［4］《興革條例》這些做官的人紛紛“裹金帛以賂人，欺朝廷而竊榮祿，罔朝廷以免刑罪”，是不知禮義、不識事體。地方接待過往官員的標準有明確的規(guī)定，但一些地方官員為取悅上司、減少麻煩，常剝民以超標準接待。究其所以，“百姓口小，有公議不能自致于上；過客口大，稍不如意輒顛倒是非，謗言行焉?！卑傩諞]有政治話語權(quán)，過往官員位高言重，可以顛倒黑白，影響輿論。厚待過客，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海瑞洞悉至深：“今人居官尅百姓取悅上司，大抵為毀譽計也。夫士如黃金美玉，市有定價。雖一時是非顛倒，事久論定，愛者之口不能使增，憎者之口不能使損?？v已有失，如日月食焉，求以更之。白圭之玷，磨之而圭如故矣。若取民財，事彌縫術(shù)，今日存一術(shù)心，今日加一玷矣。明日存一術(shù)心，明日加一玷矣，尚可為美玉乎！君子行事取快于心，不當較毀譽于外，欲為美玉，可以事彌縫術(shù)哉！”［4］《興革條例》認為君子有如黃金美玉，價值自有論定，不會因為過客之譽而增價，也不會因為過客之毀而減值，不必計較過客的毀譽，更沒有必要取民財以事彌縫，與之周旋。

最后，書吏也不容其取人錢財。海瑞引曾任嚴州知府龍可溪之言，“謂容吏書取錢，猶人之縱容妻妾犯奸。”并頗表認同，認為“此言足以發(fā)人羞惡之心，破世俗姑息之論。”“借公受取，侵漁百姓”，與強盜劫財沒有什么差別。［4］《興革條例》當然，還有重刑懲貪的主張（見后）。

二、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的特點

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由三部分構(gòu)成，即：掌握權(quán)力的目的是行義行道，致君堯舜，天下太平；權(quán)力服務(wù)的主要對象是可哀之民；權(quán)力要達成行義行道的目標和切實服務(wù)民眾，養(yǎng)民庇民，必須保持自身的圣潔性，不容腐敗。此三者密切聯(lián)系，共同構(gòu)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思想觀念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條流動的河流。如把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放到中國歷史的長河中予以考察，我們就會清楚地發(fā)現(xiàn)，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具有三個顯著的特點。

（一）繼承性

海瑞的這一思想觀點無疑是深邃的，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表現(xiàn)出縝密的思維。但，任何時代、任何個人的思想意識、價值觀念，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除了必須依賴現(xiàn)實土壤為其提供的必要環(huán)境外，還必須憑藉已有的思想材料，從中吮吸養(yǎng)料。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的形成也毫不例外。海瑞幼年孤苦，四歲喪父，母親謝氏“教之誨之，口授《孝經(jīng)》《學》《庸》諸書，輒能成誦。出就外傅，必擇嚴師托之?！弊杂准词艿搅己玫娜鍖W教育。14歲“欲學為圣賢”；28歲讀書郡庠［3］《海忠介公年譜》，37歲舉于鄉(xiāng)。儒學伴隨其成長，儒家的思想觀念浸淫于心，孔孟、張載、程朱、陸王等，這些在儒學發(fā)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思想家都對其影響至深。從其文集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孔子“出仕以行道”、“修己以安人”；曾子“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孟子“養(yǎng)浩然之氣”；張載“民吾胞，物吾與”等思想范疇，都是海瑞賴以構(gòu)筑其權(quán)力價值觀體系的基本材料。儒家思想是其權(quán)力價值觀得以形成的豐沛的活水源頭。

（二）超越性

凡有價值的思想，都是時代性和超越性的統(tǒng)一。對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也應(yīng)作如是觀。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產(chǎn)生于明代中后期的特定場域，又系對儒家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揮，甚至可以說，是儒家思想鑄就了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體系。儒學思想固然是在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的環(huán)境中形成的，也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與現(xiàn)代文明不完全相融的總體特征。同時，孕育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的明代中后期社會也不是全然沒有缺憾。但這些都無損于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的價值。對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如剝?nèi)テ涔诺涞耐鈿ぃ钊肫潴w系的內(nèi)部，我們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其權(quán)力價值觀內(nèi)涵的主要方面，是具有超越性的。出仕為官，獲取權(quán)力，非為貧，也不能將其當作謀取更高職位的工具，而是以吾浩然之氣，如江河浩浩東流，遇百折而不回，毅然以天下為任，行道行義。對這一觀點，只需將“道”“義”兩個范疇做出符合時代精神的闡釋，注入符合時代的新內(nèi)涵，就具有永恒的意義。權(quán)力為民，保障老百姓的生存權(quán)、發(fā)展權(quán)，不只是古代圣君賢相、先哲碩儒的理想與追求，更是現(xiàn)代、以至將來開明政治家理政的不變主題。保持權(quán)力的圣潔，割除附著在社會有機體上的權(quán)力腐敗的贅瘤，是千百年來百姓的永久期盼。古今中外有良知的政治家、思想家無不為之殫精竭慮，提出了各具特色的解決方案和具體措施。這是困擾人類社會的千古難題，不可能停下探索的步伐。

（三）時代局限性

在海瑞的權(quán)力價值觀中，也有消極或曰時代局限性的因素。他認為：“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保?］《治安疏》君主是天下權(quán)力的總匯，是臣下權(quán)力的來源。即臣子權(quán)力使用的方向是為君，有愚忠的傾向。這與明末清初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唐甄等相比，顯然不及遠矣。黃宗羲認為，君與臣為“共拽大木”之人，共同治理天下，臣子的職責是為天下，非為一家一姓效力。甚至與先秦一些思想家“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的觀念相比，也是一個不小的退步。海瑞還認為，小民愚樸，完全是權(quán)力的客體，只能是施予恩澤的對象。有在感情上同情民眾，而在理智上卻輕視民眾的傾向。似與孟荀等充分肯定民眾的智慧和作用亦稍有不同。保持權(quán)力圣潔性的途徑，也僅是主張官員修明義利之辨，以道德自律，并恢復明初懲貪重刑。和其時前后的中國古代思想家、政治家一樣，沒有想到從制度構(gòu)建上開辟新的蹊徑。

三、海瑞權(quán)力價值觀與嘉隆萬官場生態(tài)的矛盾沖突

海瑞認為，人生天地之間，“性分”具足，只要率真心而行，言行相顧，便圣賢可期，也才因此無忝此生［4］《嚴師教戒》。考其仕宦生涯，他是儒家理想的堅定信仰者和忠實實行者，全無鄉(xiāng)愿習氣。其權(quán)力價值觀在政治實踐中是得到力行的。

官南平教諭，倡明師道，抗禮御史，不為屈膝，作養(yǎng)士氣，不舍禮以媚人；禁教官剝諸生以肥己，“古者執(zhí)贄以相見，明有敬也。矧弟子有求于師者，可無敬歟！然受命以教，與此則又不同。蓋師生分定，朝廷為諸弟子求師，不待諸弟子將敬而后求；教官為朝廷設(shè)教，不謂諸子不求而不教也。諸生參見拜揖外，不許更執(zhí)貨物以進。凡俗例所云送節(jié)酒食饌先生者，俱不許舉行。”［1］

遷淳安知縣，“布袍脫粟，令老仆藝蔬自給?！保?］取消知縣、縣丞、主簿、教官及吏書常例，無絲毫侵用于民；［4］《興革條例·吏書》頒《禁饋送告示》，對“貪私成風”的官場現(xiàn)狀非常不滿，禁止縣各衙門收受糧長、里長及各色人等土宜禮物。［4］《禁饋送告示》清丈土地，除各圖虛稅、虛差，以免百姓賠貱錢糧，使小民“得自生理”；［4］《擬丈田則例》見百姓割舍鄉(xiāng)土，逃流他方，招撫流民回還原籍，可“赴縣告查迷占產(chǎn)業(yè)，取贖男女。無業(yè)者本縣將荒田給做工力，與爾開墾，區(qū)處住屋牛種，與爾安生。不能耕作者照向例日給銀貳分，或用充答應(yīng)使客夫役，或用充修理夫役，各隨所能使用。凡爾新回之人，給與執(zhí)照，待三年之后，生理充足，然后科派爾等本身身役”。［4］《招撫逃民告示》發(fā)布《勸賑貸告示》，曰：“今天本縣細訪得各都圖富積谷粟之家，每每乘荒歲勒掯貧民，質(zhì)物典當，倍約利息。其貧甚慮無可償者，雖倍約亦固吝不與。夫當兇歲，小民菜色羸形，妻啼子號，甚者顛仆路衢，展轉(zhuǎn)溝壑，少有人心者見之有不能為情者。爾輩獨無惻隱之心至是耶！…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爾輩偶以利心蔽真心。故令里老人等將本縣言意勸諭爾等，量將所積谷粟，借貸貧民，不許取利，積厚德以遺爾子孫。其有念人之急，不取其利，亦不取其本而直與之者，本縣以尚義名目書扁鼓樂獎之，列名縣志。如仍前略無惻隱，倍稱取利，許貧民指告以憑重治?！保?］《勸賑貸告示》兇年富民借貸小民，不許取利。如倍取厚利，將治以重罪。頒《定耗銀告示》，“原本縣各項錢糧耗銀多寡不一”，“而多收耗例，比比有之。今定自（嘉靖）四十一年為始”，“凡各項錢糧納者止出二分作耗。收者止取二分作耗，外有多取者，許不時赴縣呈告，以憑重治?！薄胺餐h錢糧俱二分加耗”［4］《定耗銀告示》，違者重治其罪。保護百姓利益，不致使其負擔過重。

調(diào)興國縣令，據(jù)見所聞，“有當興當革者”，上《興國八議》以蘇貧民。如均賦役、招撫逃民、革冗員等，次第施行。［4］《興國八議》

升戶部主事，世宗久不視朝，一意玄修，而“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jié)舌”，無一人匡救。海瑞“不勝憤恨”，憂君之不明、世之不治，慷慨上言，批評世宗齋醮以求長生為虛妄，侈興土木，竭民膏脂，天下離心，以致盜賊滋熾。直言世宗不及漢文帝遠甚，“天下不直陛下久矣”。［4］《治安疏》

巡撫應(yīng)天，值水災(zāi)異常，近冬至水不消涸，“距冬至僅九日耳，常年播麥之地，尚十有五六淹深水中”。［4］《改折祿米倉糧疏》“饑民動以千百，告求賑濟”。海瑞親行踏勘，弄清了水患之因：三吳之水入海通道，大者有三，南為吳淞江，北為白茆河，中有劉家河三處。惟劉家河“通達無滯”。太湖之水經(jīng)吳淞江，由黃浦入海，然因“水利臣曠職不修，撫按亦不留心”，“日月繼嗣”，泥沙淤積，填塞河道，太湖水泄不暢，“因之奔涌四溢”，淹沒田舍。遂于隆慶四年正月初三日，“興工挑?！?，聽饑民“上工就食”，海瑞以“節(jié)年導河夫銀”、巡撫衙門贓罰銀兩、所屬各倉米谷及溧陽縣鄉(xiāng)官史際所捐賑谷二萬石，“按工給與銀米”，“饑民云集”?！芭d工之中，兼行賑濟，千萬饑民，稍安戢矣。”至二月二十九日，吳淞江疏浚工作告成。用銀六萬余兩，疏浚淤塞河道八十余里。常熟白茆河河道淺狹，距吳淞江尚有四日之程，“饑民之能赴工吳淞者，十之一二而已”。復于二月初九日興工，開白茆河，三月告竣?！凹扔欣谀壳爸嚸瘛?，又“河道開通，且有望今秋之成熟”，一舉而兩利。［4］《開吳淞江疏》、《開白茆河疏》行“口告”以息訟風?！敖≡A之盛，其根在唆訟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訟得利。今后須設(shè)口告簿，凡不能文者準口陳，不準具狀。習唆人則或己密訪或令里老開報，執(zhí)律加刑，勿少假借。夫有口告之易，何事為唆訟之求。”［4］《督撫條約》定《督撫條約》36條，修舉祖宗成法，上利國，下便民，以孔明以嚴治蜀相仿效，懲貪治吏如烈日秋霜，令行而禁止。自應(yīng)天轉(zhuǎn)住蘇州二月后，復別為禁約九條，令各道各府州縣官“一如前約遵奉”。［4］《續(xù)行條約冊式》令鄉(xiāng)官自行清退侵奪百姓田宅，均徭平賦。［4］《被論自陳不職疏》

海瑞離江南巡撫任，蟄居海南16年后，復起而任南京吏部右侍郎時，年已72矣。然愈老為民之情愈濃。上任伊始，即禁革南京兵馬司出票取物以供上官?！耙晕宄侵?，當千百官大小事用度之害。侵用里甲，朝廷歷歷明禁。今兵馬司官也小，做了一個狼之貪、虎之猛，以小民膏血奉迎合干上官，又做了一個過送贓私的積年。此與侵用里甲，何異？何異？合行禁革?！保?］《禁革積弊告示》復疏，“治化不臻者，貪吏之刑輕也?！薄耙蚺e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謂今當用此懲貪?！保?］

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復發(fā)《夫差冊》，一掃各衙門私出小票，濫取夫役的積弊?！坝袃酝馊∫晃镆环蛘?，先執(zhí)其將票之人，參奏候旨。兵馬司暗地奉行，地方總甲私為科派，一同處治?！备鞴俨坏贸制比∫晃镆蝗??！耙院笠惑w如平人兩平交易?！保?］《夫差冊》

縱觀海瑞一世為官理政，行道、為民、潔己潔人，一秉本心，毫無矯飾之態(tài)，可用一個字概括其為官的特點：真。一是真言：對上官、對君主，進真言，講真話，口言其心，直面矛盾，直揭弊端，不留情面。如在《治安疏》中對世宗的痛斥；在給神宗的奏疏中提出重刑懲貪等。二是真行：不懼權(quán)貴，敢于碰硬。如為南平教諭時，御史詣縣學，屬吏皆行跪，海瑞獨遵會典憲綱，長揖而已；為淳安縣令時，鄢懋卿出理八省鹽法，聲勢煊赫，所過郡邑，供奉奢華。將入淳安，海瑞上書懋卿：“邑小不足容車馬”。懋卿只得繞道而過。海瑞治政尚嚴，雷厲風行，屬吏憚其威；潔人潔己，對貪官污吏毫不留情，以致官應(yīng)天巡撫時，貪墨之官吏多自掛印綬而去。徐階罷相里居，海瑞令其還田，“按問其家不少貸”［1］。其他事例尚多，不再列舉。三是真情：于百姓疾苦，感同身受，所至清丈均稅，興利除弊，對百姓懷有深厚的感情。不似一般巧宦，處事圓滑，諛順取容。海瑞也深獲百姓的愛戴。隆慶四年，海瑞因遭彈劾，罷應(yīng)天巡撫，“小民聞當去，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焙Ｈ鹱溆谀暇靶∶窳T市”，表示哀痛。其靈柩運離南京，“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保?］海瑞為官之真，難有其匹！謂其迂，謂其癡，謂其直，謂其偏，理有或當，但皆是“真”的自然流淌。如謂其怪，甚或沽名，則無。

然海瑞的這種不假修飾的“真”，與明中后期的官場生態(tài)是不相容的。明中后期的官場是一個什么樣的官場？海瑞的觀察是：“攘攘利往”，簡直一“財帛世界”！逐利風氣之盛過于市井?！敖裉煜潞问涝眨坑梵呤说糜沃卸細v天下，既歸鄉(xiāng)閭，嘆世君子每有‘財帛世界，今不如昔’之說。予始而疑之，以為此特市井小人自為風俗，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我輩讀書知禮義，辨別素明，天光煥發(fā)，當不如此。已而交與益眾，更歷既多，乃知我輩出沒于聲色貨利之場，不得不已；奔走于富貴利達之際，老死不休。蟻之附腥膻，蛾之投爝火，無以異也。視市井輩反為過之?！笔匡L異化，追腥逐臭，“此直叔季之下者耳。”［3］《贈蒙生德范還遺金序》官員沒有擔當，因循茍且，也是當時官場的常態(tài)：“今時視做官為戲場事，口曰認真而心實不然。昧沒本心”［3］《復分守道王用吾》。其《告養(yǎng)病疏》更云：“臣嘗謂今諸臣全犯一因循茍且之病，皇上雖有銳然望治之心，群臣絕無毅然當事之念，互為掣肘，互為排擠，而又動自諉曰：‘時勢則然，哲人通變?！藷o奮志，治功不興，國俗民風，日就頹敝。臣二經(jīng)論劾，眾口呶呶，臣尚執(zhí)己為是，臣實見得是也?！噪烽w部大小臣工，不得如前虛應(yīng)故事，不得如前挨日待遷，必求仰副皇上求治之心，毋負平生學古之志。不求合俗，事必認真，九分之真，一分放過，不謂之真，況半真半假者乎！……今舉朝之士皆婦人也，皇上勿聽之可也?！保?］《告養(yǎng)病疏》認為，“今天下了矣，不特不蒙做官人之福，而又反當做官人之害。正以徒有其言，鸚鵡從人，有其言示必有其心也?！保?］《復分守道王用吾》這簡直就是王朝末世的征兆！海瑞內(nèi)心充滿了憂慮。嘉萬時期的丘橓對其時官場的描述，頗與海瑞的看法相似：“貪墨成風”，請托盛行，官員萎靡，“敢徇私而不敢盡法”?？伎兞饔谛问?，“以朝廷甄別之典，為人臣交市之資?！保?］以海瑞為官之真，身處這樣的官場，就難免不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整個官僚隊伍，自然也就觸犯了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惹得“眾怒”，為眾多官員所不喜，多遭貶斥與彈劾。海瑞的仕途坎坷，懷抱無法施展，似乎就是注定的了。他只能憂憤地發(fā)出“如此世界，干得成甚事業(yè)”的千古喟嘆！應(yīng)該說，這既是海瑞個人的不幸，更是那個時代的不幸。

［1］ 海瑞［M］／／張廷玉 ．明史：卷二百二十六 ．北京：中華書局，1974．

［2］ 黃仁宇 ．萬歷十五年［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3］ 海瑞集：下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

［4］ 海瑞集：上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