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小學的新學期開始了，然而李紅（化名）和其他40多名家長依然為了一個老問題傷透腦筋。他們孩子所在的班級里有一個“搗蛋大王”，每天在課堂里隨意走動和叫喊，讓正常教學無法進行。一年半的時間里，家長們希望學校能解決問題，學校稱已經盡力，是調皮孩子家長不配合，調皮孩子家長說學校態(tài)度不好方法簡單粗暴。三方一直冷戰(zhàn)，“斗爭”有升級的趨勢。

近年來，家長和學校之間的矛盾有如醫(yī)患矛盾一般，成為多發(fā)事件；而雙方斗爭的結果，只能是讓孩子受到傷害。

大鬧課堂的小男孩

上海市閔行區(qū)莘莊鎮(zhèn)小學二年級的某個班級，上課鈴響起，老師剛剛開始講課，坐在后排的一個小男孩突然跑到教室的另一邊，踢了一下一個女生，還把后者桌上的文具扔到了地上。被“突然襲擊”的女生哇地叫了起來，一直在教室里陪讀的小男孩的奶奶趕緊去拉自己的孫子，但卻怎么也拉不住，祖孫兩人在課堂上對打對罵起來，課堂亂成一鍋粥，老師束手無策，場面變得沒法收拾……

上面是該班級的五名家長代表向《新民周刊》記者描述的場景，他們說，從他們的孩子一年級入學以來，類似的情況幾乎天天發(fā)生，已經持續(xù)一年半了。而在一份反映情況的材料上，該班級的近40位家長簽名證明小安（化名）在學校里的種種行為影響其他孩子的學習。

莘莊鎮(zhèn)小學校長顧慶余也向記者證實了小安的上述表現。他說，小安生活在離異家庭，跟著爸爸和爺爺奶奶，小安本來在2011年9月就入學了，因為在班級里的自控能力太差，嚴重影響教學，校方和小安的家長協商，讓孩子休學。后來孩子去了一所有針對性的培訓學校，回來后于2012年9月再次就讀一年級，也就是和李紅的孩子到了一個班。但是，情況仍然沒有好轉，學校請家長來陪讀，現在小安的奶奶每天從早到晚在教室里坐在孩子的身邊，但仍然管不住，時常會出現祖孫打罵成一團的情況。

“學校在這個孩子身上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顧慶余說，任課老師、班主任和校方領導想了許多辦法，都管不住小安。對于其他家長的抱怨，顧慶余稱他都了解，但他表示，家長們提出讓小安轉班，按相關規(guī)定，不能隨意執(zhí)行；有人提出讓小安留級，但學校不經家長同意無法強制讓孩子留級；更加不能不讓孩子上學?！斑@些規(guī)定是國家教育法律法規(guī)的紅線，我們一定是不能踩的?！?/p>

莘莊鎮(zhèn)小學是上海市開展“特殊教育輔讀班”試點的學校，校方和其他家長都曾提出，讓孩子做相關檢測，看是否適合去輔讀班學習，但學校多次的建議都被孩子家長拒絕?！皼]有相關檢測證明和家長的同意，我們也無法安排孩子去輔讀班?！鳖檻c余說，他很同情小安和他的家長，也理解其他家長的擔心：“但學校在這件事上真的已經盡心盡力了，我們也沒有辦法?！?/p>

孩子真的那么“壞”？

李紅等家長告訴記者，他們現在非常擔心自己孩子的人身安全。一名家長說，兒子有一天放學回來一直眼睛充血，說是體育課上被小安打的；第二天回來另一只眼睛也充血了，孩子說又是小安打的?！鞍嗌嫌袀€先天性心臟病的女生，因為無法忍受小安驚嚇，在醫(yī)院開了證明轉班了?！绷硪幻议L和小安家住在同一小區(qū)，她說，曾在班車上看到過小安，覺得這孩子“膽子很大，無所畏懼”。

孩子到底是什么樣？元宵節(jié)的傍晚，記者來到小安的家中，剛剛放學回來的小男孩陷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把弄著玩具槍。記者和他打招呼，這個胖胖的小男孩的眼睛里顯出一絲羞澀，不敢說話，在他爸爸的連聲要求下才輕聲答應起來。

說到上課的話題，他忽然指向坐在對面的奶奶：“奶奶的腳痛。”奶奶解釋說，今天小安在學校里跑，她奮力去追，把腳扭了。小男孩臉上有個新的傷疤，奶奶說是在制服孫子的時候抓傷的。爸爸和爺爺都還要上班，只有退休的奶奶可以每天去陪讀。

小安的爸爸安先生（化名）說：小安是個善良、內向的孩子，家里吃飯的時候，他會把碗筷拿出來給長輩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好。家人跟他說上課時要坐好，不要去影響別人，他都答應得好好的，從不頂嘴。“但就是一到課堂里就全忘了，控制不住自己了?！卑蚕壬f，休學后，他把小安帶去了一個做協調訓練的私立學校，在老師一對一的輔導下，情況有所好轉，但是回到小學班級的集體環(huán)境之后，孩子又恢復了原樣。

安先生說，學校提出“進輔讀班”后，他帶著小安去那里看過，結果孩子不愿意去，說“我的腦子沒問題”。提及學校要小安去做檢測，安先生非常氣憤：“這孩子是個人，不是機器，你們看看就知道了，他智力有問題嗎？”安先生說，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很常見，有的時候是別的孩子先來打小安，小安還手了，一群人扭成一團，老師過問后，其他孩子說是小安先動手的，小安內向，不去爭辯，所以老師就著重批評小安了。他說，類似的事情他在偶爾陪讀時也親眼見過?！耙驗槲液⒆诱{皮些，這個班上的人就把所有的壞事都安在他身上，這公平嗎？”

安先生還說，前一天上午第一節(jié)課是小安很喜歡上的唱游課，老師卻覺得他會搗亂，不讓他去上，讓他那天晚些再去學校。據其他家長稱，那是一堂公開課。

他也承認自己要為沒管教好孩子負很大的責任。就在小安進入小學之前的幾個月，他和前妻開始不和，兩人之間的吵鬧都被孩子看在眼里。他說，孩子的模仿能力是很強的，自己破裂的婚姻影響到了孩子，“我現在已經后悔了”。

溝通如何受阻

上海市心理學會基礎教育專業(yè)委員會秘書長、華東師范大學心理學教授陳默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像小安這樣的情況，應當及早進行檢測，確定原因。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原發(fā)的神經功能缺陷，導致自閉癥、多動癥等，需要進行專門的訓練和藥物治療；另一種是環(huán)境造成的情緒行為，需要相應的心理調適。

從目前能了解到的情況來看，陳默認為這個孩子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比較大。她說，母親是孩子心理安全的保障者，孩子的安全感更多是從母親身上得到的；母親離開后，孩子的恐懼感會明顯上升，魂不守舍。而且，母親也直接影響到孩子對他人、對事物的感知和判斷，缺乏母愛或者母親的監(jiān)護不當，會讓孩子對他人的判斷不準?！氨热缧“?，他去推別的小朋友一把，可能只是想找別人玩，但他沒想到別人會覺得這是攻擊，會反抗?！眅ndprint

安先生此前和記者的交談中，表示自己也愿意請心理專家來看看小安的情況，但不知道應該找誰、所需費用如何。他還說：“學校找我這么多次，只對我提過兩件事：要么休學，要么做檢測進輔讀班，沒有在做心理咨詢上提供過任何線索和幫助?！?/p>

事實上，李紅等家長在和記者溝通時，也提出了同樣的方案，即聯系心理專家來評估和解決小安的問題，認為這是最實際有效的。他們甚至考慮到，如果相關費用高昂，他們也愿意為小安的家庭分擔?！拔覀円蟮牟⒉皇且s走小安，所有的孩子都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權利；但孩子們的學習確實受到了影響，我們只是想解決目前的問題?！?/p>

家長們認為，提供解決方案和勸說小安的家長本身應該是學校的責任。一位家長表示，學校作為公立教育機構，處在教育系統內部，掌握比較多的資源，有責任也更方便去做這件事。

然而，他們之前的訴求都沒有得到滿意的回應。據家長反映，家長會上，有家長請校長去和小安的家長溝通，但校長不肯出面，校長認為這個場合應該是家長之間商量，學校不便再表態(tài)。曾經有30多名家長一起和校長顧慶余面談，但他們認為校長的回應沒有實質內容，之后也看不到任何新動向。今年1月，近40名家長聯名上書閔行區(qū)教育局反映該問題，后者應要求當場電話莘莊鎮(zhèn)小學要求重視和落實解決，但至今仍無解。

家長們很失望，認為學校和教育主管部門不作為，或者說作為不到位。上海市教委基礎教育處副處長陳東珍回應稱，據她了解，閔行區(qū)教育局對小安的事情可謂“了如指掌”，但在這件事上，對家長和學校兩方面，教育主管部門都沒有強制的辦法，只能想辦法協調解決。她認為：“家長不應強調學校一定要給出什么樣的解決方案，比如應該是心理咨詢而不是智力檢測；學校有自身專業(yè)能力的限制，如果對學校提這樣的硬性要求，那是有失偏頗的?！?/p>

莘莊鎮(zhèn)小學校長顧慶余告訴《新民周刊》，就在本學期開學后的第二天，他坐到小安的身邊，教育他遵守紀律，也和他的奶奶溝通?！白鳛橐幻麖氖禄A教育30年的教師，我會去愛護每一個孩子，希望家長能給予理解?！?/p>

而家長們對校方的努力不認賬，多次聯合起來維權、向學校討說法。另一方面，沒有家長肯做“出頭鳥”，他們告訴記者：孩子還要在這個學校繼續(xù)就讀幾年，如果和學校鬧翻了，孩子將來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尤其感到不能理解的是，最近，在看到家長們有“聯合維權”的動向后，校方解散了原來方便家長間溝通的QQ群，切斷了便利的信息傳達途徑。

小安的情況并不是孤例。近年來，由各種原因引起的家長和學校間的“家校矛盾”頻繁發(fā)生。2009年8月教育部發(fā)布《中小學班主任工作規(guī)定》，特別提到“班主任在日常教育教學管理中，有采取適當方式對學生進行批評教育的權利?！贝恕敖逃龣唷痹诋敃r引發(fā)大討論，輿論普遍認為該提法是對學校教學現狀的一種諷刺。一些教師的感受是教師越來越難做，就連正常的批評權也喪失了；而家長的感受是，學校、老師越來越不負責。

中學特級校長、教育心理學特級教師、“上海市教育功臣”劉京海評論說，在小安這樣的案例中，挽救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最關鍵的是說服小安的家長，先做相關的咨詢檢測。他說，各方面都應該放下姿態(tài)，做良好的溝通?！皩W校說自己沒有推脫責任，但事實是沒有讓家長感受到你在盡責，這需要改進；而家長也不要過于計較言語和態(tài)度上的沖突，要爭取學校對孩子的關心。成人們互相賭氣扯皮，最后受害的還是孩子?！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