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仰,趙叢蒼
(西北大學(xué)文化遺產(chǎn)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069)
漢長城按地域可分為東、中、西三段[1],東段指內(nèi)蒙古商都以東至遼東半島的漢長城,中段指內(nèi)蒙古商都以西至額濟納旗之間的長城,西段則自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蘇古諾爾湖畔期起,蜿蜒曲折至羅布泊、孔雀河畔以西。由于自然埋藏原因,大量簡牘出土于西段長城沿線,尤集中于河西走廊附近,截至目前為止,以敦煌漢簡和居延漢簡為代表,共約出土漢代簡牘47 900余枚,這對于研究漢代邊郡制度、邊塞軍事管理制度、長城防御體系、屯田經(jīng)濟、驛傳制度、文化交流、民族關(guān)系等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以西段長城為基礎(chǔ),結(jié)合漢簡及前人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對長城防御體系下,烽燧系統(tǒng)中燧卒的日常工作作以初步的研究。
一
根據(jù)漢簡中相關(guān)記載,漢代長城防御體系下的烽燧系統(tǒng)分為三級管理制,最高一級為候官,又稱“候”、“障候”、“守候”、“塞候”。居障,直接隸屬于郡都尉,受其節(jié)制,下有塞尉、丞、椽、士吏、令史、尉史、從史等屬吏,是介于后方總指揮都尉與前方基層屯戍機構(gòu)部、燧之間的一個中樞管理機構(gòu);《后漢書》卷113載:“右涼州刺史部,郡國十二,縣、道、候官九十八”,這在漢簡中也得到印證:
張掖居延甲渠候官陽朔三年吏比六百石定簿[2]198。
候官之下是部,一候官下轄若干個部,負(fù)責(zé)一部軍事防御的長官稱部候長,簡稱候長,屬吏為候史;居燧。
玉門部士吏五人,候長七人,候史八人,隧長二十九人,候令史三人[3]82。
一部之下下轄若干烽燧,一燧之長稱為燧長,管理烽燧事宜,下轄助吏一人、一般燧卒若干。
廣新隧長趙豐[3]196。
二
由上述分析可知,烽燧是長城防御體系中的最小單元,由燧卒直接經(jīng)營管理。燧卒包括燧長和一般燧卒,是烽燧系統(tǒng)中的核心因素?,F(xiàn)就其日常工作情況具體簡述如下:
(一)燧長
燧長,又稱亭長、塢長,位于候長之下,主一塞之燧,其下有助吏一人,燧卒二到四人居于烽隧之中:
又第廿八燧卒三人[4]102。
右誠北燧卒四人[2]351。
燧長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管理烽燧,可謂事無巨細(xì),編寫簿籍、日跡、值夜班等等,此外,還要詣官參加每年的秋射。
首先,作為基層長官,燧長(或助吏)要負(fù)責(zé)本燧的日常簿籍編寫工作。但從現(xiàn)在所見漢簡中來看,由烽燧直接編寫的簿籍大致有三種:《什器簿》,《守御器簿》、《跡簿》中的《卒跡簿》,燧長需要以燧為單位將本燧卒日跡情況及人員配備情況等每月一編并呈報候長:
第四燧建昭三年八月卒日跡簿[2]554。
但是這三種跡簿中有明確說明且可以完全肯定的只有《什器簿》,后兩者中并不見烽燧一級呈報的證據(jù)。推測,后兩者可能為烽燧編寫完后暫時保留在燧長或助吏處,不用詣部上報,待候長、候史跡塞經(jīng)過之時再呈報。
其次,漢簡中還有一些關(guān)于燧長日跡的實例。但是數(shù)量較少,也沒有特定的日跡簿,所以關(guān)于燧長日跡目前還不甚明了。僅知,燧長一般早上日跡,“燧長旦蚤跡,士吏候長常以日中跡。”[2]488同候長、候史一樣,步行塞,“塞上吏苦亡馬,若西出塞,尉吏、士吏、候長、候史、燧長、小吏,毋馬,步予卒,步行塞,不齋食?!盵2]439有時會和戍卒相伴而跡,“第四燧長······陳常利跡,卒陳······郭戊跡,口戊?!盵4]449其他的零散記錄還有:“第廿三燧長忠行塞,還詣官,正月戊寅蚤時入?!盵4]427
總之,關(guān)于燧長日跡還是有待于更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充實。
再次,燧長似乎還要值晚班:
樂昌隧長己戊申日酉中時受并山隧塢上表再通,夜人定時芭火三通,己酉日口[4]521。
五鳳二年辛巳朔乙酉,甲渠萬歲隧長成,敢言之:乃七月戊寅夜隨塢陡傷要,有廖即日視事,敢言之[4]9。
上簡分別為樂昌燧長人定之時舉烽火及甲渠萬歲燧長晚上于塢上值班時意外受傷的事,同時,后簡還說明燧長有事、有病不能行職責(zé)時要記錄下來,并自覺上報。
除此之外,每年秋射之時,烽燧長還是考核的目標(biāo)之一。每年都要根據(jù)秋射成績進行賜(奪)勞:
居延甲渠候官第十燧長公乘徐譚功將中功一勞二歲,其六月十五日河平二年三年四年秋射以令賜勞□令[2]152。
因燧長人數(shù)在士吏中占大多數(shù),且戍守的烽燧在長城防御體系中的前線戰(zhàn)略地位決定了其必然是考核的重點對象:
□月庚戌朔己卯甲渠鄣候誼敢言之:府書曰:烽燧長秋以令射,長吏雜試□□都尉府謹(jǐn)都燧長偃如牒,謁以令賜偃勞十五日,敢言之[4]43。
(二)一般燧卒
燧長以下便是一般燧卒,漢簡中也常稱為“某某燧戍卒”“某某燧卒”:“第六燧戍卒東郡臨邑都術(shù)里滑赦”[2]330;“第卅一燧卒元城彊里□”[2]292。構(gòu)成了長城防御體系下,烽燧系統(tǒng)中核心因素的基本組成部分。
根據(jù)服役性質(zhì)的不同,一般燧卒又可分為正卒、戍卒、更卒三類。主要職責(zé)是“謹(jǐn)候望”、“畫天田”、“舉烽火”。有時身份也會隨著勞動需要的變化而變化,比如協(xié)助緝拿盜賊、修繕鄣塞、傳送郵書、耕園種菜、輸糧運水、舂米炊養(yǎng)等,所以很多時候,燧卒還充當(dāng)著田卒、河渠卒、守谷卒、庫卒、省卒、養(yǎng)卒等的角色,做著各類雜役??梢哉f,這兩件事構(gòu)成了燧卒們戍邊生活的全部,他們的生活也因為《日跡簿》和《作簿》而被詳實地記錄了下來。
第一件事:謹(jǐn)候望、畫天田、舉烽火。
前兩者也叫“跡”或“跡候”:“□移徼,明畫天田,謹(jǐn)跡候。”[4]317即指巡查天田和邊塞有無“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畫天田”,即耙理天田使之平整,這不僅是跡候的重要目的和前提,也是戍卒日跡過程中的一項主要體力勞動。一般情況下,燧卒跡候時可能要隨身攜帶專門的跡符:“第□□□□回旦符”、“施刑朝文山跡持出入?!盵2]148跡符一方面表明身份,另一方面也起著監(jiān)督作用,防止燧卒“跡不盡界”的情況發(fā)生:“以七月十四庚午日跡不盡界?!盵5]39
因為漢簡中還記載了燧卒會界上刻券的情況:“十二月戊戌朔,博望燧卒旦徼跡西與青堆燧卒會界上刻券”、“十二月戊戌朔,青堆燧卒旦徼跡西與博望燧卒會界上刻券?!盵2]144?145所以,持跡符跡候當(dāng)確信無疑。具體做法是,步行塞,目視天田,觀察有無人越塞或人、馬出入跡:“日跡,行廿三里,久視天田中,目玄,有亡人越塞出人□,它部界中候長候史直日跡,卒坐匿不言跡□。”[2]206上簡雖說的是燧卒失職坐罪的事,但是卻真實的反映了燧卒稍顯乏味的跡候情況。此外,還表明,燧卒跡塞是受多方面監(jiān)督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偷懶不盡責(zé)會受到處罰,不僅如此,還受到各種條例規(guī)章的限制,比如在跡望過程中是不能交流來往的:“吏卒謹(jǐn)跡候望,禁止往來行?!盵4]467不能擅自越塞:“塞曹言守候長趙嘉劾亡卒楊豐蘭越塞,移龍勒。”[3]53“□千秋燧長安謹(jǐn)劾移亡卒得,寫移龍勒獄,以律從事,敢言之?!盵3]102上簡記述的就是將擅自越塞的戍卒羈押入獄[6]。
從燧卒日跡時間及日跡簿記錄形式來看,可以分一人連續(xù)日跡和多人輪流日跡兩種方式,而又以連續(xù)日跡一個周期的情況最為多見,其日跡簿標(biāo)題通常為含有“日跡簿”或“跡簿”字樣。從整體來看,連續(xù)日跡的一個周期有五天的、有十(或九)天的、有半個(或十四)月的、也有二十九天或三十天(即整月的),以十或十五天一個周期者占絕大多數(shù),這可能與烽燧內(nèi)燧卒人數(shù)的多少有關(guān)。有時某些燧卒省作不能參與跡塞時,就由剩余燧卒平攤一個月的時間,如:
七月癸酉卒張垣跡,盡丁亥,積十五日;第十七隊:七月戊子卒吳信跡,盡壬寅,積十五日;七月癸酉卒郭昌省茭;凡跡積卅日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2]189?190。
□九月乙酉卒吾丘受跡,盡丁丑,積廿九日;九月庚戌卒董輔省作廿一燧;九九月癸亥卒孫安世省作廿一燧凡跡廿九日,毋人馬□[4]240。
臨木燧卒三人卒陳盧癸未日盡壬辰積十日,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卒汜□癸巳日跡盡壬寅積十日,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卒蘇漢癸卯日跡盡壬子積十日,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凡積三十日[2]102。
上述第二支簡中,因為人手嚴(yán)重不足,燧卒吾丘受不得不連續(xù)跡作29日。
相比之下,多人輪流日跡的情況相對較少,簿籍標(biāo)題中有“更日跡”字樣,現(xiàn)舉一例:
不侵燧卒更日跡名
郭免乙亥、戊寅、辛巳、甲申、丁亥、庚寅、癸巳、丙申、己亥、辛丑、癸卯
李常有丙子、己卯、壬午、乙酉、戊子、辛卯、甲午、丁酉、庚子、壬寅
李相夫丁丑、庚辰、癸未、丙戌、己丑、壬辰、乙未、戊戌,省,不跡[2]308。
分析上簡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首先,從日跡簿編輯的形式來看,三個燧卒應(yīng)該是不連續(xù)日跡的,否則不會作這么麻煩的記錄;其次,具體分析這些日期,會發(fā)現(xiàn)相鄰日期中間均間隔兩日,而且從第一人到第三人從其第一天開始構(gòu)成了一個連續(xù)的三天,以此循環(huán),即第一天郭免跡,第二天李常有跡,第三天李相夫跡,第四天又變成郭免跡,繼而李常有,依次輪流下去,到庚子日李常有跡后,李相夫因為省作,所以“不跡”,郭免頂了上來和李常有兩人開始輪流跡作,總計,三人共跡29日。
一般情況下,燧卒單獨日跡,也有結(jié)伴而行的,有簡作證:“十月戊寅卒董益跡,盡丁亥十日。十月戊子卒王相跡盡丁酉十日,十月戊戌卒王偡跡,盡西未十日。凡卅日跡,毋越塞出入跡?!盵4]426據(jù)此簡我們可以看到至少有兩個人一起外出日跡的例子,并且周期只有五天。還有一簡:“卒魯侯外人九月甲午跡盡庚申積廿七日,省殄北。次吞燧卒懣常、魯當(dāng)時、壽樂九月甲午跡盡癸亥,積卅日。”[4]479?480從此簡可以看出,次吞燧九月甲午日至庚申日共計27天是由魯當(dāng)時、懣常、壽樂三人結(jié)伴日跡的,庚申日后魯當(dāng)時去殄北候官處參加省作,所以剩余三天由剩下的懣常和壽樂兩人完成了。
此外,舉烽火也是燧卒候望的一部分,是連接烽燧、長城防御的一套行之有效的預(yù)警方式,針對不同情況有一套完整的烽燧品約。根據(jù)敵人進犯人數(shù)、時間和進犯程度的不同,在烽火信號上又有不同的品級區(qū)分[7]:
匈奴人晝?nèi)爰浊幽系郎先?,舉二烽、塢上大表一,燔一積薪;夜入,燔一積薪,舉堠上二苣火,毋絕至明。軫北、三十井塞上和如品[2]469。
匈奴人即入塞,千騎以上,舉烽,燔二積薪,其攻亭鄣塢壁田舍,舉烽,燔二積薪,和如品[2]470。
此外,其所屬燧卒必須熟讀烽火品約,“扁書亭燧顯處。令盡諷誦知之,精候望,即有烽火亭燧回度舉毋必。”[5]35所謂“扁書”,即“匾書”,整支簡意為將品約置于亭燧顯眼處,以便于吏、卒誦讀。對烽火品約的熟誦程度還會嚴(yán)加考核:
□竟,卒三人,一人病,卒符惲月廿三日病傷汗,二人見,卒范前不知烽火品[4]80。
□卒一人櫝烽火品約未習(xí)[2]232。
對于不熟悉品約、候望不精的燧卒,還會做出相應(yīng)的處分:
□里上造張憙、萬歲候長居延沙陰里上造郭期,不知犢烽火,兵弩不檠持,憙□□□□斥免,他如爰書,敢言之[2]370。
第二件事:雜役。
在漢簡作簿、卒跡簿中,常發(fā)現(xiàn)有燧卒被征調(diào)做雜役的記錄:
第五燧卒高登,治墼□□治墼八十治墼八十除土除土除土除土除土除土[4]41。
正月十一日辛巳卒十三人,其一人養(yǎng),四人治堠涂,四人詣官廩,四人運水,定作十三人[2]437。
□十一月癸亥盡辛卯積廿九日,卒朱明跡□□其三人梁充、董安國、孫地余省作茭,不跡□[2]257。
此外,戍卒也常被集中征調(diào)為省作,去部或府做雜役:
省卒廿二人,其二人養(yǎng),二人涂泥,□人注泥,四人擇韭,一人注竹關(guān),二人□,五人涂[4]452。
雜役種類繁瑣,按日記勞。除了上述名目外,還有案墼、治簿、伐茭、伐木、運茭、載茭、綴絡(luò)具、守閣、馬下、吏養(yǎng)、守邸、取狗湛、治計、守園、削工、門、木工、舂、作席、伐葦、積葦、徐嚴(yán)門稍、治傳中、守茭、治屋、取蒲、解梁葦器、治幾、繩、畫沙、累土等,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燧卒往往身兼多職。
一言以蔽之,燧卒日夜跡作、候望,閑暇之時又要做雜役,雖然律令規(guī)定作九日休息一日,但通常情況一般很少按約行事,有時還要連續(xù)日跡29日至30日,很是辛苦。
三
漢代長城是由塞、鄣、烽燧及一系列附屬設(shè)施共同構(gòu)建成的一套完備且嚴(yán)謹(jǐn)?shù)能娛路烙w系,在防御匈奴侵?jǐn)_上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為使這一宏圖巨制有效營運,漢政府承秦而創(chuàng)新,為西北邊塞長城量身制作了一套經(jīng)營管理制度。具體為,政治上實行郡縣二級制;軍事上實行以郡都尉——候官——候長——燧長為代表的人事管理系統(tǒng),這一人事管理系統(tǒng)下又逐漸形成了一套日常戍防管理制度,如“行塞”、“秋射”、“烽警”、“日跡”、“請銷假”等,其中,以候官——候長—— 燧長為代表的烽燧管理系統(tǒng)對長城進行著直接的管理與經(jīng)營。候官的主要功能就是協(xié)助都尉管理控制前方部燧,使得上命下達及時有效,部燧管理井井有條,日常主要負(fù)責(zé)轄域內(nèi)長城管理過程中一切相關(guān)簿籍的整合編制及行塞,平時在官署期間,負(fù)責(zé)廩食、廩鹽發(fā)放,士吏“取急”、“取寧”的批準(zhǔn)事宜、屯戍士卒及隨行家屬的一些民事糾紛、民事訴訟處理[8]等,每年七到九月份還要還要負(fù)責(zé)主辦秋射之事;候長主要負(fù)責(zé)“循行其部”和簿籍編寫、整理;燧長主要是管理烽燧,可謂事無巨細(xì),編寫簿籍、日跡、值夜班等,還要詣官參加每年的秋射;一般燧卒的主要職責(zé)是“謹(jǐn)候望”“畫天田”“舉烽火”,有時還要參加各類雜役。
正是由于邊塞長城管理中自上而下嚴(yán)格的管理體制及其各級吏員緊密配合、充分發(fā)揮其職責(zé),特別是最底層燧長、燧卒的辛苦跡、作,長城管理才能順利進行,才有了漢初至明帝時期兩百余年的邊塞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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