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對多少人是那樣美妙的夢想。她吸引著無數(shù)人為之努力。但自打有了飛行器,就有了各種事故,也就是飛行員所說的特情,即飛行中遇到的特殊情況。特情各種各樣,機械、天氣、人為,后果不盡相同,輕的保全性命,重的機毀人亡。特情與飛行猶如人身與疾病,只要有生命存在就有可能遇上,只有處處、時時小心,將特情消滅于萌芽之中,才能保住安全。
飛行員誰也不愿意遇到特情,乘客可以選擇坐不坐飛機,但飛機要靠飛行員操作。作為一個直升機飛行員,我不幸遇到了一起特情,卻又有幸成功處置,能得以在此記錄這起事情的經(jīng)過,并且發(fā)生的特情又在遠離祖國的阿根廷,經(jīng)歷更是驚心動魄。
因工作關(guān)系,我與袁軍華被派到阿根廷檢驗我國某型直升機在阿國的適應(yīng)性。從來沒出過國,沒想到第一次出國就到了離中國最遠的國家。最大的問題是語言障礙。阿根廷曾是西班牙殖民地,當?shù)厝酥v西班牙語,我們說漢語,語言溝通不了。英語雖不流暢,卻也成為我們和阿根廷飛行員的共同語言,阿根廷飛行員的英語水平不是很高,能交流而已。在地面靠翻譯,空中就靠我們自己了。
飛機是拆散了海運過來的?;謴桶惭b工作后,經(jīng)過檢飛狀態(tài)良好。按計劃開始培訓阿方飛行員,沒想到培訓第一天就出了重大特情。
上午我?guī)эw阿方飛行員弗朗西斯科,科目是空域、起落航線練習,兩個半小時安全順利結(jié)束。阿方安排的都是尖子飛行員,很快就掌握了操縱要領(lǐng),弗朗西斯科對飛機的第一印象反應(yīng)很好。
下午袁軍華帶飛阿方飛行員耐斯特,地面指揮員考慮到我英語略好,安排我在機上同乘,以防袁和耐斯特溝通不暢,中間做個翻譯。
飛了近兩個半小時,情況良好,耐斯特具有四千小時的飛行經(jīng)驗,同弗朗西斯科一樣,他掌握的也很快,“可以放單飛了。”我通過無線電耳機跟帶飛的袁軍華講。我在后座操縱不了飛機,只能看著他們飛。
最后一個起落,馬上準備著陸了,我禁不住輕舒一口氣,今天挺順,照這樣我們六月底可以回國了。
突然一聲巨響,直升機隨即振動,就象正在運轉(zhuǎn)的電風扇被什么東西打了葉片,飛機向右偏轉(zhuǎn)并向下低頭,袁軍華立即接過駕駛桿,耐斯特看到袁接過飛機,雙手高舉,一臉疑惑,表明不是他操縱的原因,他也搞不清怎么回事。我和袁也搞不清發(fā)生了什么,是撞鳥了,還是設(shè)備脫落?
袁立即向地面指揮員報告:“飛機故障,正在下降!”
我在后艙喊:“直接對向機場!”
因為飛機現(xiàn)在起落航線三邊,也就是說在機場側(cè)方。飛機還能操縱,袁穩(wěn)住飛機,轉(zhuǎn)向機場,可是他發(fā)現(xiàn)左舵不起作用了,他反復蹬了幾次,還是沒響應(yīng)。報告指揮員后指示沿起落航線著陸。此時,16:35。
袁軍華隨即將對正機場的飛機左轉(zhuǎn),舵不起作用了,只能靠壓桿形成坡度轉(zhuǎn)彎。側(cè)滑儀的小球平常應(yīng)該在中間位置,此刻甩在了最左邊,我們的飛機向右擰著頭,側(cè)著機身向前飛,就象人坐在車里,但車不是向正前方開,而是向左前方開一樣,極其別扭。但無論如何蹬舵飛機就是不聽使喚,轉(zhuǎn)不過來!
袁軍華不停地把飛機狀態(tài)報告給地面指揮員。
地面指揮員問:“哪個舵不起作用了?”
“左舵!”
“右舵什么情況?”
“右舵稍有點作用,判斷是尾槳失效?!?/p>
“做好滑跑著陸準備”
“明白!”
不到兩分鐘飛機就到了跑道延長線上,我坐在后面安慰著袁軍華:“沒事,能著陸。”
同時也在安慰著我自己,飛了這么多年,特情雖然也遇到過幾次,但還是頭一次遇到這么嚴重的。直升機一怕失火,二怕停車,再就怕尾槳故障,尾槳是平衡直升機方向的唯一部件,沒有它直升機就會在空中旋轉(zhuǎn),但眼前飛機還能向前飛,并未旋轉(zhuǎn),說明尾槳還起點作用。但飛機一直向右偏,怎么蹬舵也轉(zhuǎn)不過來,直升機以70公里的速度接近草地,機頭與跑道方向相差近四十度,照這樣硬著頭皮著陸,飛機非翻了不可,根本無法著陸!情況十分危急。袁軍華當機立斷提總距升高增速復飛。我在后面提醒:“保持好速度,注意高度,別急!”雖然我知道說這些可能沒什么多大用,但除了這還能做什么呢。
袁軍華操縱飛機做了一個小的左航線,很快又對準了跑道。為了使機頭方向與跑道方向一致,不得加大了飛機速度,因為前飛的氣流大了飛機的垂尾就可以起到方向舵的作用,能減少一點交叉角,也就是飛機機頭方向與跑道方向的差角。正常著陸是不應(yīng)該有交叉角的。
現(xiàn)在交叉角大約在十度,高度也高,無法著陸,再次復飛。
飛機依然帶著左側(cè)滑、振動,向右擰著頭前飛。危機一點也沒有消除。飛機能不能著陸?!
又一次對準,交叉角還是大,無法著陸。再次復飛。
我在后座喊到:“不行的話就關(guān)車”。指揮員不同意關(guān)車。耳機里沖滿著緊張急促的語氣。指揮員手里拿著話筒,仿佛拿著戰(zhàn)友的生命,一松就沒了。
飛機上的我們?nèi)烁侵保呀?jīng)復飛三次了。再次接近跑道,速度越小,飛機的方向與跑道的方向差越大,以至于飛機是側(cè)著整個身子在向前。
難道我們就落不了地了?
如果強行著陸,接地后立即就會向前滾轉(zhuǎn),飛機是絕對保不住了。人怎樣很難說,輕的話,頭破血流,在汽車里往前滾也不見得能保全性命,更何況高速旋轉(zhuǎn)的旋翼一碰到地面就會打碎,難免打進機艙,高速碎片就會象炸彈碎片一樣,把人打個體無完膚絲毫不是夸張。
難道今天就是我們的不歸之日?霎那間頭腦里閃過孩子、老媽、媳婦和各位親人的影像。眼前還有袁軍華,他才調(diào)到我們試飛大隊不到半年,剛到大隊就接到赴阿任務(wù)。說實在的,我們不想出國,我出差出了三年半,一月份才結(jié)束,成天過著牛郎織女單身漢的生活。而袁軍華媳婦預(yù)產(chǎn)期在五月初,他想盡一個丈夫的職責,在夫人生產(chǎn)的時候照顧一下,可接到通知不得不走。為了免除后顧之憂,在出國前三天夫人做了剖腹產(chǎn),看到了孩子,當了三天爸爸。
為了國家利益,我們都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任務(wù)。
還有耐斯特,如果我們果真交待了,最虧的是他。且不說他有四千小時的飛行經(jīng)驗,國家為此失去一位寶貴的飛行員,而是第一次上我們的直升機,才飛了兩個半小時就遭此不幸,多么倒霉啊??粗旅娴牟莸兀闹虚W過一個念頭,實在不行,我就讓耐用斯特在最接近地面時滾下飛機,滾下去并不是罵他,在低高度通過草地時讓他滾下去可能會擦破點皮但多少總比在飛機上體無完膚強啊。耐斯特下去后我再到前艙讓袁軍華也滾下去,讓他回去享受天倫吧,我畢竟年長他幾歲,能多保一個是一個,我自個落下去,二十年后再做好漢吧。
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總之想到了最壞的打算。到了這生死關(guān)頭,人大概都會這樣想吧。
飛機繼續(xù)側(cè)滑,接近跑道。還是落不了地,飛機又一次通場復飛。已經(jīng)四次了。我提醒袁軍華通知地面做好準備,我們都知道這做好準備的含意:一旦飛機著陸翻滾,趕緊急救!
袁軍華對指揮員報告:“能不能讓耐斯特和趙鋒換座?”
因為語言不通,耐斯特在前艙根本幫不上什么,我們只能用有限的英語和他溝通,他在前艙有桿舵卻不知怎么辦,而我在后座干著急,想幫忙使不上勁。對啊,換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我和耐斯特說明。他解開安全帶,跨到后艙。我坐到前艙,系好安全帶。心想,平常可以不系安全帶,這次一定要系緊,萬一著陸滾轉(zhuǎn),不至于磕得頭破血流吧。我接過桿舵,還能操縱,但蹬左舵就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我和袁軍華一起操縱飛機下降,并減小速度,再次做好了滑跑著陸準備。隨著高度降低,速度減小飛機偏差越來越大,機頭再次與跑道方向接近七十度。根據(jù)剛才的經(jīng)歷,我有意通過放總距降低高度,雖然那樣方向會偏轉(zhuǎn)的很大,但那樣能為著陸創(chuàng)造好條件,因為放總距飛機就降低高度,但會右轉(zhuǎn);提總距飛機升高,但會左轉(zhuǎn)。我想把飛機控制在較低高度,通過提總距使飛機左轉(zhuǎn)和跑道方向一致,只要機頭方向和跑道方向一致就有可能找到機會滑跑著陸。十米,五米,兩米,一米,三十公分……飛機向右擰著頭邊前飛邊下降,速度也降到每小時二十公里左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成敗在此一舉!高度二十公分左右了,感覺飛機的滑撬就要快蹭到草皮了,我向上一提總距,飛機隨即左轉(zhuǎn)接近了著陸方向,又立即下放總距,飛機又向右轉(zhuǎn),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向更大的角度時已經(jīng)接地了,地面強大的磨擦力減小了飛機右轉(zhuǎn)的速度,但仍然向右前猛沖,我?guī)U盡量控制住飛機翻倒的趨勢,滑行了四五十米,停下了。
?。〈蟮?,我們又回來了!
我們從生死關(guān)口走了一趟!我們又回來了!并且毫發(fā)無損,這難道不是奇跡?!耐斯特從后艙伸過手來,與我們使勁地握手,眼晴里閃著激動的淚花。祝賀、欣慰、慶幸、感激,各種情感在緊緊相握中傳達。
雖然是異國他鄉(xiāng),我還是覺得這草地是這樣親切,踏在土地上,是這樣的踏實,周圍是那樣的寂靜,小鳥飛的是那樣歡快,它們也在為我們成功處置這重大特情重返大地而高興嗎?
后記
這次特情是2007年我到阿根廷時發(fā)生的。雖然已過了將近7年,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時的團隊成員事后相聚還不免提到那次事情,為我們的沉著所欽佩,為我們的幸運所慶幸,為我們平安所欣慰。
當時是應(yīng)邀到阿根廷做巡回表演,目的是向阿陸航展示我直升機的性能,因為種種原因不了了之。最近該項目又重新起動,不僅心有所感,時過六年我們的直升機技術(shù)也有了新的進展,一些部件采購國際化,有些關(guān)鍵技術(shù)實現(xiàn)了國產(chǎn)化,整體性能有所提高,我衷心希望這次合作能順利實現(xiàn),如果再有機會,更希望故地重游,當然絕不希望特情再次發(fā)生。
與我同機的袁軍華現(xiàn)在已轉(zhuǎn)行到了浙江杭州政府部門,技術(shù)顧問徐逸俊也離開了直升機研究所。借此文予以祝福,愿他們平安順利,如有幸相聚,當把酒以盞共敘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