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谷

毛澤覃（1905—1935），毛澤東的弟弟，曾任中共中央蘇區(qū)分局委員、紅軍獨立師師長、閩贛軍區(qū)司令員。1935年4月26日，在江西瑞金紅林山區(qū)被國民黨軍包圍，為掩護游擊隊員脫險英勇犧牲。

張桂清，102歲，中國至今依然活著的最年長的女紅軍，她為毛澤覃守靈77年。

墓地打開時，竟是一座空墳。

毛澤覃墳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p>

烈士長眠在這片大山的懷抱，這塊土地對他的懷念，連綿不絕。

現(xiàn)任村支書邱常偉告訴筆者，1984年村里花了幾千元錢，在距毛澤覃墳塋不遠(yuǎn)處的大路旁，修建了一座琉璃瓦翹檐的毛澤覃紀(jì)念亭，供往來的人們歇息。起初那幾年，還有人天天義務(wù)勞動來掃地，后因年久失修，紀(jì)念亭也就倒塌了。后來，山上修建了一座水庫，紀(jì)念亭旁蓋起了一個發(fā)電廠，筆者特意去尋找昔日毛澤覃紀(jì)念亭的舊跡，見到發(fā)電廠的圍墻上間或有幾塊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也許那是對“毛澤覃紀(jì)念亭”的紀(jì)念。

黃埂窩被確認(rèn)為毛澤覃烈士的犧牲地，經(jīng)由各級組織宣傳出去。

毛澤覃的一些親人、親戚相繼來到瑞金，來到澤覃鄉(xiāng)澤覃村黃埂窩的紙寮奠祭毛澤覃的英靈。毛澤覃的侄兒毛岸青來過，陪同者甚多。

那次，毛岸青、邵華還在瑞金縣城烈士紀(jì)念館毛澤覃展廳題詞。毛岸青身體不大好，雖然才50多歲，走路卻要兩個人攙扶著。題詞時，由邵華在旁邊指導(dǎo)：“就書寫：叔叔，我們懷念你?！币蛎肚嗟目刂屏Σ惶校瑢χ形挠植皇煜?，寫了兩個字后，字行就開始往上翹，試了四五遍都是如此，把大家累得夠嗆，后來邵華就說：算了算了，你就寫俄文吧，毛岸青松了一口氣說，你早講呀。他自小在蘇聯(lián)學(xué)習(xí)，俄文功力相當(dāng)深厚，一揮而就，用俄文寫下了：叔叔，我們懷念你。那流利的書法般的俄文，博得大家一片掌聲。

李敏也來過瑞金奠祭毛澤覃的英靈。

毛新宇、劉松林等人后來也來過瑞金奠祭毛澤覃的英靈。

來得最多、走得最遠(yuǎn)的是毛澤覃與賀怡之子賀麓成。

1974年清明時節(jié)，賀麓成夫妻及女兒來到澤覃鄉(xiāng)澤覃村黃田坑生產(chǎn)隊的黃埂窩大東坑紙寮祭奠。后來，連續(xù)三年，他們都在清明時節(jié)來到黃埂窩祭奠。他們6歲的女兒非?？蓯?，天真爛漫，能歌善舞，大人在屋里談話，她就一個人在屋外唱歌跳舞。

那時，縣城往澤覃村黃埂窩還沒有公路，每次去澤覃鄉(xiāng)澤覃村黃田坑生產(chǎn)隊的黃埂窩大東坑紙寮，都是乘汽車到達澤覃鄉(xiāng)的大塘村，然后用很長時間徒步在狹窄、陡峭的山道上。大都由縣鄉(xiāng)原毛澤覃烈士調(diào)查組的一般工作人員陪同，劉禮菁、劉立蔥、詹仁興都多次陪同過他們步行登山。

1984年夏，賀麓成最后一次來到瑞金，曾步行數(shù)十里來到澤覃村。

當(dāng)時的情形，66歲的張聲望至今記憶猶新。那年，張聲望任澤覃村黨支部書記，接到上級的電話，立即對沿途村民布置了大掃除的任務(wù)。村委會是客人要來的地方，也是大搞衛(wèi)生的重點，張聲望與妻子俞翠嬌親自操帚，樓下樓上，不遺余力，掃地、抹灰、燒水、泡茶……勞動充滿了緊張、愉快，這時，樓下人聲鼎沸，一行客人終于到達了，張聲望幾個箭步跨下樓去，滿臉笑容洋溢，將一行客人迎接進入村委會大院。

樓上的俞翠嬌顯得有點慌張，重要的大領(lǐng)導(dǎo)到這山村來，解放后是第一次，上面千叮嚀萬囑咐……可是，茶杯還沒有用開水燙洗一遍呢，她手忙腳亂地燙茶杯，燙過的水順勢往木地板間的一個縫隙一倒——這個縫隙是木板收縮形成的，就自然成了樓上樓下的垂直通道，每次掃地把垃圾往縫隙一掃，嘩嘩地就飄揚到了樓下，相當(dāng)方便省事。

習(xí)慣成自然，俞翠嬌這天順手往縫隙一倒水，啪——水珠濺落樓下，不意正好濺在賀麓成頭上。行走中的賀一驚，立即駐足，抹了抹頭發(fā)上的水花，疑惑地向天花板望去，興致頓減，也不吭聲，就不再往前走了。

賀麓成不說話，張聲望等人有一肚子話要說，卻也無法說出來。賀麓成凝望著洶涌澎湃的山勢，沉思不語，默默無聲地邁動腳步，在村委會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離開了澤覃村，最終在黃鱔口張屋坪與毛澤覃墳冢失之交臂。

賀麓成必然要與毛澤覃墳冢相遇的，卻又終究無緣，也是一種必然。

命運像捉迷藏，究竟為何會安排得如此機巧又如此絕情，也許沒有任何人知道。此后，賀麓成一行人就再也沒有來到黃埂窩，沒有踏入黃鱔口，直到永遠(yuǎn)。

后來，賀麓成栽種的那株青松也枯死了。

再后來，賀麓成也病故了，那是2007年夏，像這大山里的一名普通村民那樣撒手人寰，不事張揚，無聲無息地去了遙遠(yuǎn)地方。

興建陵園

2007年端午節(jié)始，毛澤民的外孫曹耘山夫婦，曾三次來到澤覃鄉(xiāng)澤覃村毛澤覃墓前祭奠亡靈。曹耘山多次與筆者接觸，他告訴筆者，他們夫婦也是在偶爾言談中得知毛澤覃墳?zāi)挂皇隆?/p>

6月，曹耘山夫婦由北京去湖南，偶然繞路來到瑞金，來到瑞金烈士紀(jì)念館瞻仰毛澤覃塑像。瑞金，風(fēng)景秀麗的綿江河畔塔下寺，建有一座革命烈士紀(jì)念館。1986年聳立起一座雄偉的毛澤覃全身銅像，屹立著的銅像3米高，栩栩如生。銅像下是2.4米高的大理石基座，基座上雕刻著由鄧小平親筆題詞的“毛澤覃烈士紀(jì)念碑”。

那天中午，瑞金市委書記陳曉春陪同吃飯的時候，談起了毛澤覃。曹耘山突然問，毛澤覃有墳?zāi)箚?？陳曉春答，有啊，就在澤覃鄉(xiāng)澤覃村的大山里面。曹耘山夫婦坐不住了，當(dāng)時天陰下雨，陳曉春書記勸其不急，曹耘山夫婦仍堅持出行。因沒有修通水泥路，汽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經(jīng)向?qū)У闹敢竭_澤覃鄉(xiāng)澤覃村，找到了張桂清老人。

這是一條狹窄的田間小徑，籬笆圍護的菜園邊，能見到長長的杉木擱在淺水溝里墊路。年近百歲的張桂清與年過花甲的小兒子低著頭在前面引路，她腿腳依然麻利，橐橐橐，行色匆匆。

這片名叫張屋坪的紅土崗，距張桂清家不到200米遠(yuǎn)。隨著人丁繁衍，那一片山崗逐漸開發(fā)蓋起了房屋，開辟了魚塘、菜地。村民們的生存活動遵循著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有意地禮讓避開了那個青冢土堆堆。如今，那個青冢土堆堆就夾在房屋和菜地之間的路邊，路前面是一口大魚塘。那個青冢土堆堆也是一條通向屋后的小徑，比路面稍稍隆起一尺高的土坡，土坡上生長著一片細(xì)細(xì)密密的青草，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標(biāo)記，甚至連一塊磚都沒有。若無人指點，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里是一座墳塋，那一堆土堆里面就長眠著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毛澤東的胞弟——中共福建省委秘書長毛澤覃。

點香、焚燭、化紙，燃放爆竹。臨別，曹耘山夫婦搜尋出身上所有的鈔票，763.8元，全部送給了守靈七十多年的張桂清老人，數(shù)十年間一直守護、祭奠著這片土地的張桂清老人。她拒絕曹耘山夫婦的饋贈，在大山與墳?zāi)姑媲巴妻鄷r，張桂清抵不住曹耘山夫婦的固執(zhí)，終于接受了他們的饋贈。

在后來的幾次接觸中，曹耘山談及毛澤覃遺體掩埋處說法不一的問題。

毛澤覃犧牲在澤覃，犧牲后遺體抬至這里由張桂清認(rèn)尸、洗尸，是沒有爭議的。爭議在于，毛澤覃的遺體是否就埋在了那個土堆堆下，從外表看是不像。另一種說法，毛澤覃的尸骨埋在縣城東山寺，也沒有實證。況且，那里早已經(jīng)是城市的一部分，也不可能在高樓大廈間興建一座陵園。

可毛澤覃也不能沒有陵墓呀！

曹耘山談到毛家兄弟都有陵墓，毛家的親人們也都有陵墓，毛澤覃也應(yīng)該有陵墓。毛澤覃的陵墓建在澤覃村也有其道理：因為毛澤覃就戰(zhàn)斗、犧牲在這里；因為這塊土地的名字就叫作澤覃；因為數(shù)十年來，這里的人們一直述說毛澤覃就埋在這里；因為數(shù)十年來，賀怡、毛澤覃的戰(zhàn)友張桂清老人，以及當(dāng)?shù)卮迕駛円恢痹谀厥刈o、祭奠著這片土地……

要為毛澤覃修建陵園。瑞金市人民政府鄭重其事，于2007年11月16日，向省人民政府專門呈文，瑞府字（2007）309號，《關(guān)于要求批準(zhǔn)并撥款修建毛澤覃烈士陵園的請示》。請示報告中有如下文字：

為緬懷毛澤覃同志的不朽業(yè)績，激勵后人弘揚和繼承光榮革命傳統(tǒng)和優(yōu)良作風(fēng)，并推進紅色旅游事業(yè)發(fā)展，我市市委常委會議專題研究了修建毛澤覃陵園事宜，計劃在其安葬地澤覃村建設(shè)毛澤覃同志陵園，該地背山面水，山勢雄壯，符合毛澤覃同志陵園建設(shè)的要求。陵園建設(shè)工程概算6480萬元，懇請省政府考慮我市特殊政治歷史地位和毛澤覃同志的重要歷史影響，向國務(wù)院請示批準(zhǔn)并給我市撥款建設(shè)毛澤覃同志陵園……

一座空穴

晨星淡淡，張桂清的心有點莫名的忐忑。

張桂清早早地守候在晨風(fēng)里。聽說，要新建毛澤覃的陵墓，動工那天，她有些魂不守舍。其實，不需要來那么早，來那么早也沒用，但她睡不著，還是來了。來看究竟的人很多，村民、村領(lǐng)導(dǎo)、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對所有的人，這都是個謎。

一沓沓紙錢被火點燃，淡淡的腥味在空中彌漫。香燭冒著一縷縷的青煙，張桂清灑了三盅酒，蹲在青冢土堆堆前專心地進行著自己的程序。她嘴里嘰嘰噥噥自言自語：這下好了，有這么多人來看你，給你搬家，到大房子里去住……她有點納悶兒，燒化后的冥錢黑灰，為什么不像往日在風(fēng)中緩緩地盤旋起舞，旋轉(zhuǎn)著，卷繞成一個小小的圓圈。在張桂清的思維里：那就是毛澤覃的魂靈來了。

可是，今天那風(fēng)中的旋，怎么不來呢？

市里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陸續(xù)來了，正式的儀式開始了。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那片青冢土堆，泥土里，不知道會有什么。

飛舞的鋤頭在掀開紅土，也在掀動歷史。

“轟——”一聲巨響，張桂清守望了77年的那堆紅土被掘開了，還冒著一絲絲熱氣！

張桂清情不自禁，雙腳一下往前挪動了幾步，她要急于看清，那墳?zāi)估锏降茁癫刂鯓拥拿孛埽】蓮埞鹎蹇匆姷?，卻是一片紅土！她的心怦怦直跳，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確是一片實實在在純凈的紅土。“挖呀，再往下面挖呀！”揮動的鋤頭終于靜止，她雙膝一軟跪倒在那松軟的紅土上，不甘心地用雙手挖掘起來?？墒牵t土里面還是紅土，紅土的深處仍然是紅土，除了血一般的紅土，什么也沒有！

有如五雷轟頂，張桂清腦子里一片空白，十指仍緊緊地?fù)缸〖t土地不肯放。淚水汩汩流淌，灑落在這片不知吸吮過自己多少淚水的紅土上。莫非，自己忠貞不渝廝守了77年的毛澤覃的墓地，就是一片紅土——一座空穴??？

一片紅土——一座空穴，意味著什么？

77個春秋，耗在這塊土地上?？昭ㄊ遣皇强帐兀豢昭ň褪遣豢帐?？

值得，還是不值得？

三根未燃盡的檀香，徐徐冒著青煙。張桂清望著紅土，淚流滿面喃喃自語：怎么回事，我曉得你一直都在這里躺著，一直都在保佑我?？墒?，你難道不是躺在這里嗎？

“噼噼啪啪——”遷墳的儀式照常進行，紛飛的鞭炮紙屑在天空飛舞，漸漸歸于平靜。

2009年清明，一座樸實的陵園在澤覃村箬溪畔聳起，是當(dāng)?shù)卣畵芰艘稽c款、主要由當(dāng)?shù)卮迕衲季杷ā?/p>

半年后，一個準(zhǔn)備更加充分，籌辦更加隆重的毛澤覃烈士陵園竣工儀式在澤覃村舉行，來的人更多也更具代表性：有毛澤覃的至親毛遠(yuǎn)新及女兒一行人；有中共十七大代表，來自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村黨總支書記毛雨時一行；有瑞金市委、市政府及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有來自市直機關(guān)的干部及周圍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還有一批造聲造勢的鑼鼓隊、秧歌隊以及表演人員。

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隊伍很威勢地跨過了藍(lán)色的箬別溪流，在山村簡易的機耕道上綿延了很遠(yuǎn)。

地處紅林山的毛澤覃烈士陵園，很簡樸，很空曠，除了山脈、溪流、綠樹并無別的裝飾。但是，這真實的山脈、蜿蜒的溪流、綠樹，于鄉(xiāng)村看來很有“風(fēng)水”，于城市人眼中則很壯觀、大氣。

與來賓一一握手后，筆者近距離地觀看了所有的過程，以及隨著日月如梭，漸漸被拉長了的祭奠。

毛遠(yuǎn)新與張桂清，韶山村的毛家人與澤覃村人，肅立在新落成的毛澤覃烈士陵園前，畢恭畢敬地向毛澤覃的英靈獻花圈，聯(lián)手植下了一棵常青樹……

有一個80歲的女人，毛澤覃的孤女毛雪英，每年清明都帶著兒孫們來祭奠?？偹阌辛艘粋€可以祭奠的地點，面對這塊土地，她胸中總澎湃著洶涌的大潮，她的心情異常復(fù)雜，也異常孤獨。出生在這片大山間的毛雪英，一個月便被寄養(yǎng)，她始終被這片土地的英靈懷抱并關(guān)照。

2012年4月2日，即清明節(jié)前夕，賀麓成的妻子譚曉紅以兒媳婦的身份，專程來到這大山墳塋前祭奠毛澤覃，看望張桂清。

2012年國慶、中秋期間，76歲的李敏由孔東梅陪同，來到瑞金毛澤覃墳塋前祭奠，看望了張桂清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