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皓
“我不企盼每個學生都成為數(shù)學家,但如果通過我的教學,能使我的學生有在生活和學習中應用數(shù)學去思維的觀念和習慣,那他們將終生受益無窮?!睆埶济髡f,教育的主要力量來自教師自身的人格和學識,來自他做人、做學問中透射出的精神力量,這比知識傳授更重要,更容易對學生產(chǎn)生直接而深刻的影響。
被生活所迫的選擇
剛走上教師工作崗位時,張思明還是個高中生;今天,他已擁有博士學位。他,所有自學成才者的典范。堅持每天4點半起床或許能成為解釋張思明為什么會成功的原因之一。
1957年出生的他,經(jīng)歷過中國最特殊的時期?!拔覀円患宜目谌吮幌路湃サ慕?,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下我和媽媽、妹妹。當我們坐的車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時,捧著父親的骨灰盒,我一直站著。看著無助地蜷縮一團的體弱母親和年幼的妹妹,我知道,今后,這個家我得一直站著撐起來?!睆埶济髟?jīng)向媒體講述他13歲那年的經(jīng)歷。講述這些時他很平靜。想不到,那個13歲的少年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巨創(chuàng)之后的無助、迷茫和恐懼。
“父親和我共同生活了不到13個年頭,卻在我的成長軌跡中留下了最深的痕跡。小時候,我膽小、懦弱、恐高、盲從和過于依賴。我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我想與父親當年對我的近乎‘殘忍的教育方式有關?!睆埶济髡f,但我當時并不理解父親:為什么明知我恐高卻一次次將我?guī)У脚_階上,任我怎么哭也放開我的手,退到遠處看著我;為什么在我4歲時就留我一個人在家看家,7歲就讓我在假期獨自一人回老家;為什么從我上小學開始,每個暑假都讓我一大早起來打掃20多戶人家合住的大院……
張思明的父親,一位北大中文系教師,以知識分子清貧的做人準則和含蓄地表達愛的方式,為張思明打上了質(zhì)樸、堅強、勇敢的人生底色。13歲那年張思明的父親因車禍不幸去世。命運,就這樣殘酷地將還應該享受父母呵護的張思明推向了另一種人生歷程。
從江西回來,母親的身體一下子垮了。妹妹又被懷疑患了白血病。從那時開始,張思明經(jīng)受了一次次痛苦的選擇:為了給媽媽和妹妹看病,他賣掉了自己上學用的自行車,賣掉了父親留下的唯一的“財產(chǎn)”——心愛的書;為了擔起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17歲的他走上了自己“一百個不愿意”的教師崗位,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為了能夠無愧地站在講臺上,他踏上了艱難、漫長的自學、自考之路。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劑
直到今天,張思明還清晰地記得他初登講臺時的那一幕。他上的第一節(jié)課是歷史課,17歲的他在講臺上用孩子式的語言,把一節(jié)課給“念”下來了。整堂課學生們大笑不止,最后,一個女生在交上來的作業(yè)本封面上畫了一幅漫畫,一只老鼠拿著麥克風在課堂上講話,下面寫著:你是哪個廟里的和尚,會不會念經(jīng)?敢來教我們?
一天早晨4點多鐘,張思明就起來了,心事重重地在白頤路上跑。聽著自己的腳踏著路面的積雪發(fā)出的聲音,眼前閃過一根根路燈的燈竿的投影,一會兒在眼前,一會兒又被踏過,他一直這樣跑著、跑著,突然一種信念在他眼前越來越清淅,他覺得自己身體之外的一個“我”在對自己說:“人不能只聽命運的擺布,你給學生講過許多動人的道理,可為什么自己不先身體力行呢?”從那以后,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學習。
剛當老師時,他先在北大數(shù)學系當旁聽生,又到首師大夜大學借讀。1981年北京開設高等教育自學考試,他又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而他還當著班主任,每周兩個班12節(jié)數(shù)學課和課外活動。課要上,300本作業(yè)要改。1990年,他又成為日本岡山大學的教師研修生。在日本的一年多里,他的勤奮善良廣為人知。優(yōu)秀的畢業(yè)論文,第一名的驕人成績,自尊、豁達、友善的品質(zhì)等等,改變了馬來西亞、泰國等留學生以及日本人對中國、對中國人的偏見?;貒?,張思明邊工作邊在首師大接著攻讀碩士學位。他用兩年半的時間,以全優(yōu)成績完成了3年的學業(yè)。他從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到北京市首批自考數(shù)學本科三個獲得者中的一個,到今天的擁有博士學位,并在中學數(shù)學界取得了驕人的成績。
面對一些人“你為什么要這么拼命?”“你是為了出名嗎?”的疑問,張思明說了這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很多人都希望找座山,一不留心就走到了一個坡上。這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坡,山在你身后。”張思明很欣賞周國平的一句話: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劑。它使強者更強,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志者更志,愚者更愚。
“我覺得人的命運充滿著辯證道理。你生活得太優(yōu)越了,退化的就是你的生存能力。遇到挫折時,我就想:這是命運對自己的又一次考驗。它剝奪了你很多東西,但只要你努力,它還會再給你很多東西?!?/p>
對話張思明
《教育》旬刊:現(xiàn)在工作中快樂的源泉在哪里?和以前有什么區(qū)別?
張思明:現(xiàn)在的快樂就是伴隨著學生一起成長,激發(fā)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在學生的創(chuàng)造中得到享受。這和以前自己“打拼”,希望獲得社會認同、得到自身發(fā)展空間是不同的。工作最開心的就是看到學生在自己的引導下有了發(fā)展:每年都有學生的論文發(fā)表、在各種應用和數(shù)學建模等活動中獲獎。通過這些成績,他們升入了好的大學,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發(fā)展方向。我在不同人生階段都有不同的動力,從改變自己到希望得到社會的承認;從家庭責任到得到學生認可。當經(jīng)歷過這些階段之后,才會認識到教師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再升華一步,教書就變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變成生活中一件有趣的事情。每個人都追求“真善美”,希望自己的生活更豐富,那么自己的教學生活就不能變成“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應該有更多的創(chuàng)意。
《教育》旬刊:您是在怎樣的機緣下成為了數(shù)學教師?
張思明:這完全是一種偶然。選擇數(shù)學是類比式選擇的結果,我父親是北大中文系的,他不希望我選擇和中文有關的學科。我們家在當時非常窘迫、困難的情況下沒有一本數(shù)學書,于是我就選擇了數(shù)學。我當時也沒有太多的考慮。選擇任何學科對于我來說是為了維持生計,是等價的,沒有興趣和天賦的因素在里面。其實,最開始我的職業(yè)選擇里并沒有教師。那時我想當火車司機、偵探以及售貨員。我賣過帶魚,端過炒勺,修過車,還在機床電器廠當過臨時沖壓工。那時也沒有什么職業(yè)理想,因為沒有可能讓你做職業(yè)選擇。endprint
《教育》旬刊:您喜歡看周國平的書,數(shù)學和哲學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
張思明: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看,基礎教育的教師有廣泛的興趣是自然的。我認識很多的數(shù)學專家,喜歡武俠小說的不在少數(shù),金庸、梁羽生迷都挺多的。周國平的一些觀點和教學有相通的地方,比如勤快教師未必培養(yǎng)勤快學生,反而容易培養(yǎng)出懶學生。對于學生簡單、表面的愛,常常是學生發(fā)展的“窒息劑”,而不是“促進劑”。我們可以從周國平對于苦難、災害的理解里得到這些辯證的思想。
《教育》旬刊:您是怎樣把這些觀點傳授給學生的?
張思明:我追求的教育是不留痕跡。在教育教學的過程中,不要讓學生感覺到你在說教。我都是在和學生平等對話、交流中讓他感悟到你試圖表達的思想。將這些理念應用到教學中有很多種方式,比如做作業(yè),要把做多少、怎么做的權利還給學生。教師要暗示學生并不是題做得多就好,是想得多才好。學生做作業(yè)的量要由自己控制,控制的技術由教師傳授。教師最重要的工作應該是讓學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性,讓他們了解這些個性就是自己的資源,教會他們利用這些資源。比如,形象思維好的學生,推理能力若有欠缺,教師就可以引導這樣的學生用形象的東西去梳理數(shù)學知識,用幾何直觀去代替發(fā)現(xiàn)。
《教育》旬刊:很多學生都討厭數(shù)學,是因為太難嗎?
張思明:從教育部制訂的課程標準來說,是不難的;是教參、指導書以及老師把數(shù)學變難了。義務標準中幾何一共就十幾個定理,和以前根本沒法比。教師在教學過程中是按選拔上高中的要求來教的,增加了許多技巧、速度和能力要求,把數(shù)學加工成一個比較難學的學科。這不是教師的能力問題,中考只要有區(qū)分、選拔功能,必然就會有難度。如果變成通過性考試,只有合格或者不合格,難度自然就會降低。
《教育》旬刊:在日本的學習經(jīng)歷帶給您怎樣的感受?
張思明: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們做的不一定比別人差,他們做的也并不比我們好。但是,我們的眼界不夠開闊,常常對于自己的優(yōu)勢和問題認識不足。當你走出國門的時候,你反過來看,就會認識得很清楚。這和教育和教學是一樣的,每個教師不要老是待在學科里看問題,跳出學科看學科,跳出教育看教育,才能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認識清楚。
《教育》旬刊:對于一些可能應用于教學的新網(wǎng)絡,您怎么看?
張思明:教師自己要有好奇心。這使得我們對于教育技術、教育方式比較敏感,愿意去嘗試。我們會運用諸如“先學后教、短視頻”這樣的教學技術,和學生交流,都是通過全國校內(nèi)網(wǎng)通話平臺進行的。校內(nèi)網(wǎng)具有交作業(yè)、上傳和下載等功能。
《教育》旬刊:您開微博或者博客嗎?
張思明:沒有。我希望生活方式平淡一些,圈子小一些。我對于教育或者數(shù)學教學的認識,并不是普適的,沒有必要推廣到更多的學校??赡芤恍┙處煏斫猓⒉贿m合所有教師。我知道我的方法適合于什么樣的學校和學生,它并不是廣眾的,它有一批受眾。其他的教師應該針對自己的學生去設計自己的課程和方法。
《教育》旬刊:您如何看待媒體的采訪?
張思明:我很少接受采訪,采訪單位為了宣傳的需要,他們在采訪中會希望我說出“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職業(yè)”這類話,但是,我不這么認為,每一個行業(yè),只要是利民的,都可以做得很光輝,不應該有 “最”。記者會問我,如果再做一次選擇還會不會做教師,我說不會,我會選擇一個自己沒有嘗試過的職業(yè)。他們都驚呆了,其實你去問其他行業(yè)人,答案中許多是相仿的。我很反對先入為主地認為在一個領域做出成績就意味著要喜歡這個領域、贊美這個領域,這樣邏輯是不對的。就像教師節(jié),樹立的教師形象很多都是“上不顧爹娘、下不顧孩子”,這其實不能作為一個國家主流教師形象去宣傳。
《教育》旬刊:怎么看自己40年的教學生涯?
張思明:做這些評價不是我的事。我只是盡心盡力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僅此而已。任何人說好或者不好,都跟我沒有太大關系。有人說張思明做得很出色,我也沒感覺,只是認為自己做得很自然。有人說張思明做得很低俗,這也只是別人看法。我很平淡地對待這些,這就是你的生活,你必須每天經(jīng)歷的東西。用平常心去對待譽毀成敗,用感恩的心對待生活中的每一天,用心去追求自己的教育理想。
張思明,全國模范教師、中學數(shù)學特級教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副校長。曾獲“全國模范教師”“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蘇步青數(shù)學教育獎”、胡楚南優(yōu)秀教學成果獎等榮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