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
序言
為一個活著的人立傳是不明智的,為一個身份卑微且有諸多丑陋之處的農民立傳是不討巧的。但我不能逃避,我必須這樣做,因為他的血液正在我的體內流動。
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可我們在靈魂深處卻互為彼此。所以,我對自己說,勇敢些吧!寫父親就是寫自己。
當我開始下筆書寫時,父親仿佛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焦黃皴裂的右手把煙送到嘴里,猛吸一口,吐出來,煙霧便繚繞起來,像是虛幻的仙境。然后,他用牙狠狠地咬住了煙屁股——我該寫寫他的牙齒,可一時卻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想起兒子曾被它嚇得大喊大叫,鬼,鬼,那是鬼牙齒——父親咬住煙屁股后,竟然開始用刨子在我身上刨來刨去。除了刨子,他還用了斧子、鋸、鑿子、錛、錘子、砂輪、釘子、合頁、螺絲、插銷、鎖……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用這么多工具。父親在我身上充分發(fā)揮了他的手藝,他要干什么?
先前,我認定自己就是被父親的鋸撕開的一個木條。如今,開始寫父親時,我禁不住想問他,“爹,你看我這塊木料咋樣?”
父親一定會瞇起雙眼,眼光鑿子般刺穿我的身體,我知道,一條墨線就留了下來,它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是技術的權威,是不容置疑的匠人標準。
關于父親,關于故鄉(xiāng),關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關于紛繁蕪雜的世界,我時常會產生一些詭異的夢,都是不可捉摸的圖案,它們讓我惶恐,驚悚,甚至讓我深陷絕望和虛無之中。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夢都漸漸消失了,惟有一個卻頑強地在我腦海里扎了根。特別有意思是,這個夢是關于一棵永遠生長在故鄉(xiāng)的大樹的。
就讓我仔細描述這個夢吧!夢里永遠都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一棵大樹與暴風雨頑強對抗著,畫面里往往還有父親,他這個鄉(xiāng)村木匠以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審視著這棵參天大樹。突然,一個犀利的閃電劃開了樹干,也劃開了父親的身體。大樹轟然倒下,父親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個細長的木條子。當云開霧散時,“樹形”在大樹原來的位置上若隱若現(xiàn),一副副金色的棺材環(huán)繞在它的周圍,就像是大樹上結出了一個個長方形的太陽。
這個夢讓我迷惑,也讓我恐懼——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變成一個個木條子?我也不知道那些棺材里究竟裝著什么?但我又很想知道答案。我暗自想:這一切應該都是有解的,回到故鄉(xiāng)去,也許在出生地你就能找到生命中所有謎團的答案。
第一章 半生木匠
1
在已經過去的三十多年歲月里,我一直對一個東西感到深深的恐懼,那就是死亡。而且,它似乎和身為木匠的父親有很大的關系。
當然,我沒有跟他說起過。我們說話的次數少之又少。見面時大多是沉默不語。也不能說是關系緊張,中國式的父子關系大抵如此。我和父親說話基本是嗯嗯啊啊這么簡單,一旦他準備長篇大論時,我的心就蹦蹦蹦地跳起來,一會兒往外竄,一會兒又往下墜,還伴隨著一驚一乍的痛。
我承認,在內心深處我一直和他強烈對抗著。
這種對抗,在今年春上演變成了沖突。父親決意要給自己打一副棺材。母親打電話給我說時,我很生氣,并在電話里強烈反對,“剛六十出頭,就弄這么個東西擺在眼前,巴不得要死呀!”
母親說:“你還不知道你爹那個臭脾氣,隨他意兒吧?!彼龔膩矶际悄鎭眄樖?。父親在她眼里就是天,天要刮風天要下雨都是管不了的事兒。在父親的世界里,母親只是個配角,一輩子都是這樣。
我不指望母親能幫我勸父親。掛了電話,馬上跑到單位請了假,又給妻子說了說,就一個人從城里趕了回來。
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分。父親的模樣讓我詫異,三十多年了,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柔軟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堆了半院子的楸木板,之后笑了。笑得樂呵呵的。我真是沒有見過他這種讓人莫名萬分的笑。我在他面前發(fā)著呆。坐在灶屋門口的母親看見了,趕緊把我拉了過去。她一拉,我繃緊的身體就松了下來??尚睦镞€是在疼,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使勁地搗著,我禁不住要倒在母親的懷里了。
父親用目光丈量板材的長度、厚度,然后端著墨斗,用它后面的小鐵鉤鉤住木板的一端,把線拉了出來,走到另一端,線繃緊了,他用小拇指勾起一彈,一道墨線就印了上去。
如此幾番之后,父親就把幾塊板材都打上了墨線。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抽起煙來。煙頭在黃昏的氤氳里一明一暗的,他的臉龐隱藏在煙霧里,讓我心里充滿了無限的猜測。煙又不時發(fā)出要強的亮光,像父親的眼神,穿過昏昧的暮光,鉆進了我的心臟。
2
父親一個人抽夠了,就站起來進了堂屋。條幾上放著一個嶄新的香爐,發(fā)出銅的金色光芒。香爐前面擺著他用了半生的斧頭。之所以說“半生”,是因為近七八年來,他已經很少再用他的木匠家什了。不是他不用,而是英雄無用武之地?,F(xiàn)在,蓋房子和娶媳婦都不請木匠了。門窗是鋁合金的,家具是從城里運來的時髦玩意兒。木匠土了,過時了。所以,父親就算是光榮下崗了。他拎起瓦刀做起了建筑小工,只偶爾給村里逝去的人打個棺材,他現(xiàn)在掙的是死人的錢。
父親的舉動很奇怪。我悄悄地站在堂屋門口偷看,他從抽屜里拿出兩根香插進香爐里,打火機啪地一聲冒出火光,斧頭發(fā)出了清冽的光?;鸸庀В惚稽c燃,一縷青煙裊裊娜娜,烘托得父親仿佛是降落人間的神靈。而后,他將磨得鋒利的斧刃包了起來,用的是一種金燦燦的酒瓶外包裝,看起來既莊重又令人發(fā)笑。
回到灶屋,母親忙著做飯,我問:“我爹這是干啥?”
母親說:“誰知道?神神道道的,說是金盆洗手?!?/p>
我笑了,“媽,那為啥把斧子擺在神臺上?”
母親也笑了,“你爹說,那是他用了半輩子的吃飯家什,得敬著呢。”
父親從來都不信神,也反對家人信。母親早些年要信主,他不容分說揍了她一頓。母親還信,他就又揍,硬是把母親揍拐回來了。父親說,啥都別信,那都是坑人的。母親跟他理論,信主叫人心善,咋不好了。父親急了,罵道,你媽那個逼,人家給你賣了,你還幫人數錢不成?父親硬是把母親心里的信仰給砸塌了。
吃晚飯時,父親滿臉凝重,這是他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也是他最有效的表達方式。大家都知道,他自己更是深諳此道。他本來是準備沉默不語的,堅持著,堅持著。但他終于忍不住了,就對我說:“大娃兒,你是老大,啥都得給你吱個聲兒,打棺材是我這輩子最后一件事兒,做完了,我就可以放下心了。”
“你能不能不弄這玩意兒?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嗎?”我問得很嚴肅。
“不能。棺材弄了就不干了?!备赣H說得斬釘截鐵。
我們的沖突結束了。就是這么簡單。沒有烈火,也沒有硝煙,甚至連一點兒響動都沒有。
他的意思我懂。他要強,一輩子都和別人斗,也和自己斗。他用現(xiàn)在的“活著”和未來的“死亡”斗,他也以自己最后的“死”和身邊親人的“活”斗。他一定是這樣想的?;奶?,別扭,叫人眼里流淚心里泣血。他追求的就是這種效果。
父親決意要把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做得完美無缺,可他卻忽略了別人的感受。他這樣做還暗含了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在活著時告訴兒子,他在等死。大家都活著,他非得不管不顧地暗示自己的死。他做事從來都是這樣的狠,這樣的毒。狠和毒是種子,父親的目的是把它們種在我的心里。
所以,我要說,雖然我們的沖突悄無聲息,但傷害卻已在心里生根發(fā)芽,直至長成一棵扭曲變態(tài)的大樹。
3
為什么我會對死亡感到深深的恐懼?一半因為我自己,一半因為父親。
大概八九歲時,有一天在河邊放牛,滿地草,牛在吃,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天將黃昏,我突然無限傷感起來。春天草木萌生,夏天芳草萋萋,秋天衰草連天,冬天燒成灰燼。我那時候把草的一歲一枯看成了人的一生一死。草來年還會發(fā)芽,人死了就消失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就是這個“沒有”,把我弄得痛哭流涕起來。我滿臉是淚地跑回家里,母親正坐在大門口那棵梧桐樹下歇涼,我撲進她懷里抱緊她,身體還不住地發(fā)抖。
母親問:“娃兒,你咋了?你咋了?”我有千言萬語,卻無從開口,只是哭得更痛了。那時候我肯定是絕望極了。因為我會“沒有”,母親也會“沒有”,所有的人都會“沒有”。多么可怕,母親也不能把我從“沒有”之中拽回來。
母親溫暖的懷抱,慢慢把我的淚烘干了。“沒有”這個東西讓人恐懼,但你只要不去想它,“沒有”就會真的沒有,它會安安生生地躲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像一頭溫順可愛的小牤牛。
這事沒多久,父親就問我那天為啥哭。我當然不能說。不說是小事,關鍵是心里的“沒有”又悄悄跑了出來,小牛犢子不溫順可愛了,它開始撩蹄子。我咬著牙噘著嘴,和他對著干,也和“沒有”對著干。
父親其實是想著以后把手藝傳給我的,一是因為我是長子,二是因為我心事重,太過軟弱,得有個手藝才能過活。他那天還給我說了他師父講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當然是木匠,那個木匠是古時候的。他給一個絕戶頭打棺材,因為貪戀人家的錢財,起了殺心,趁那人趴在棺材上看時,一斧子砍死了那人,然后把他裝進棺材,上面又重新做了一層,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了。事情到底敗露,那個木匠也就被官府殺了頭。
父親講這個故事的意思正如他最后所說,木匠是匠人,只為謀財,不可害命。師傅給他講,他給我講,算是一種傳承了。但他這個故事的直接后果是又把我的“沒有”喚醒了。這一次它更肆虐,如洪水猛獸,勢不可擋。源頭是我心,父親的故事又推波助瀾。以后很長時間,“沒有”都像噩夢,纏住我不放。
4
我沒有子承父業(yè),這是后話。圍繞父親的木匠手藝,有兩點不能不說,一個是輝煌,一個是沒落。
輝煌是學木匠和之后的做木匠。奶奶在世時曾對他學木匠夸獎說:“小六這貨兒能著哩!”我懂奶奶的意思。父親的手藝可以說是偷來的。他師父很喜歡他這個人,可喜歡歸喜歡,就是不實打實地教他手藝。教會了你,就又多了一個搶飯吃的,那個老龜孫才愿意呢!同行是冤家,說的就是這個理兒。父親挖空心思想辦法,他想了一個絕招:偷。他偷生產隊里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孝敬師傅。農村有句老話,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他師父也不好再留一手了。父親就這樣學成了手藝。
他很看重匠人這個名分。我為此問過奶奶,“那時候學木匠有啥好處?還不得當個農民掙工分吃飯?”
奶奶說:“娃兒,你不懂得??!農民種地是本分,會了手藝,成了匠人,人家可就高看哩?!蹦棠陶f的有道理。
父親學木匠是用了排除法的。先是當兵,不當,因為當兵就有可能上戰(zhàn)場,一上戰(zhàn)場就有可能死掉,他不想死。再說當工人,那時候倒是有機會進社辦廠、縣里的工廠,甚至周圍的三線廠的,他都沒去,進廠的都是些啥人?要么是潑皮搗蛋的,要么是不安心種地的,要么是投機取巧的,都是村里人瞧不起的貨兒。木匠多好,既不耽誤種地,又是一輩子受用的手藝。
雖說父親沒有一輩子受用他的手藝,但他的半生木匠也的確給了他輝煌。以前,農村干活都是“值官差”,就是相互幫忙,不要錢,只留個情義在。父親那時候幫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常常是十天半月不著家。人家也沒虧待,好吃好喝的供著,那時候能有啥好吃的?頂多是白面膜、面疙瘩、雞蛋荷泡,偶爾也有撈面條和大米飯。為的不是這,為的是人家看得起,這比啥都強。市場經濟后,父親靠木匠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人,還供出了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師生,一個中專生。這更是他的驕傲。
5
話又說回來,村里那些當兵的不一定都上戰(zhàn)場,上了戰(zhàn)場的也不一定就死了,有的還在部隊當了干部。父親從不羨慕,他認死理。進工廠的后來很吃香,工資高待遇高,對此父親很遺憾,怪自己目光淺。到了遍地都是下崗職工時,他就又不后悔了,因為那些工人啥都沒有了,他好歹還有二畝地和一把斧子。所以,父親就對我說:“這世上的事兒,誰能看得清?誰也沒有長著前后眼!”
木匠手藝說沒落就沒落。先是有人買機器開家具店,把父親這樣的純手工匠人的生存空間擠得很小,然后是從大城市里批量生產的各種樣式時興又價格便宜的家具不斷涌來,父親的活兒越來越少了,零敲碎打的,掙得錢不夠塞牙縫。危機之中的父親只能堅守打棺材這塊陣地了。城市沒有造棺材的工廠,對父親是萬幸,對木匠手藝也是萬幸。好多手藝說消失就消失,如剃頭匠,磨刀鏘剪子,貨郎擔兒……木匠手藝還可以在棺材上茍延殘喘。父親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打的棺材既技術又藝術,是他幾十年手藝的集中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