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傳奇，傳奇就是一朵蒲公英，它美麗，妖冶，吸引人，被一張嘴一吹，它四處飄散，飄散到哪里，落地孕育新的蒲公英，又遇到一張嘴，又四處飄散……周而往復(fù)，美麗、妖冶依舊，只是這朵蒲公英不是當(dāng)初那朵蒲公英了。這就是傳奇的本質(zhì)，傳播離奇、稀奇之事。

但要成為真正的傳奇，需跨越兩道“坎”：一道是時間之“坎”，有些人、事在當(dāng)時只是一則新聞，算不上傳奇，但經(jīng)時間之河淘洗，好事者沒完沒了地口耳相傳，邏輯背景一變，便成為傳奇了；另一道是稀缺之“坎”，內(nèi)容或者觀念上的稀缺，一個時代越是少什么缺什么，缺少的東西越是容易成為傳奇，比如一個時代腐敗泛濫，那黑臉包青天就成為傳奇；一個時代缺少善意，那雷鋒就成為傳奇，諸如此類。由此看來，傳奇是由個體事件向“群”“類”事件過渡的過程，也是由獵奇的“看他者”向嚴肅的“自問者”轉(zhuǎn)變的過程。

詩人雷平陽被稱為所謂“田野調(diào)查式”的散文《日落渡》，是一篇出色的描述云南邊地故事的傳奇?！叭章涠蓚髌妗庇蓛刹糠纸M成，一個是地理傳奇——日落渡的來歷；一個是人物傳奇——供銷社售貨員李海明的故事。

在現(xiàn)代文明如針尖一樣幾乎扎滿整個地球村的今天，當(dāng)你告訴我有一個村莊至今沒通上公路、那個村莊有名字的歷史也不過幾十年時，我一定會用驚異的眼光打量你，并表達我的懷疑：是真的嗎？我想這驚異就是一則傳奇誕生時人們臉上最豐富的表情。這則地理傳奇發(fā)生在西南邊陲被崇山滄江阻隔的一個叫日落渡的村莊。文明發(fā)生的兩大標(biāo)志是命名和建筑。這個村莊封閉存在了幾百上千年，幾十年前才有外來的知識分子“闖入”，歌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日入”即“日落”的意思，因而有了“日落渡”的名字。命名是開放、交往的需要，而建筑則是聚會、交換的需要。孤島一樣安寧的日落渡，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有了“一幢磚混結(jié)構(gòu)的大房子”——日落渡供銷社。人們排隊來參觀，見識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電筒、刮須刀和香皂牙刷。這里成為日落渡物質(zhì)文明的前沿陣地，也成為人們聚集狂歡的“廣場”。至此，一個原始村落被文明的光芒照耀，日落渡的地理傳奇得以誕生。

舞臺有了，人物可以登場，供銷社售貨員李海明來了。李海明從頭到腳都是一個傳奇。

首先，他的身份是個傳奇——他本是個山水間長成的無羈無絆的獵人，因射殺一只老虎成“打虎英雄”，搖身一變，成為吃“國家糧”的供銷社保衛(wèi)。其次，他的性格是個傳奇——過慣了自在、不受約束的自然生活，值班室簡直就是他的牢籠，當(dāng)他選擇來到山高皇帝遠的日落渡，他豪放自由的性格與日落渡的淳樸野性融為一體。最終，前兩者成就了他的命運傳奇——有規(guī)則有秩序的商品交換與買賣在李海明這里失效了，貨款無法返回，他和日落渡的居民成為經(jīng)濟秩序的“破壞者”，責(zé)任由李海明承擔(dān)，“李海明把縣上來的人逼出來，突然把槍一丟，對著大江跪了下去”……

所有的傳奇最好有一個謎一樣的結(jié)局，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是讓傳奇繼續(xù)講述下去的動力。等到縣供銷社和公安局的人都來到日落渡時，李海明和步槍下落不明?！岸嗄旰?，有人說在哀牢山上看見過這個人，狩獵為生；也有人說這人去了緬甸；最可靠的說法，那晚的后半夜，瀾滄江邊上傳來了一聲槍響，李海明肯定是自殺了，被江水沖到大海去了。”

我喜歡這個傳奇。這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故事，經(jīng)過近五十年的時間的淘洗，它不折不扣地成為了一個傳奇——今天看來李海明是多么稀奇的一個人干了多么離奇的一樁事啊。我為什么喜歡它呢？因為當(dāng)我以今天的所謂的文明的法制的秩序的眼光來打量這個人這樁事時，我看到的是一個乏味的沒有激情的戴著面具的物欲橫流的前怕狼后怕虎的時代和人群——這是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而五十年前那個遙遠的日落渡卻是另一個世界：物質(zhì)雖然簡單，但人們與世無爭，自在而真實，不偽飾，善良淳樸，敢作敢為……我們需要文明需要秩序需要物質(zhì)發(fā)達，但我們擁有這些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失掉這些與生命本性緊緊相連的品質(zhì)啊。

一個好的傳奇僅存于一個好的講述者口中。所謂好的講述者，就是他的講述真假難辨、有歷史荒謬感、有自己的態(tài)度，雷平陽是“日落渡傳奇”的一個好的講述者，他的講述可以讓人獵奇，可以讓人看到歷史前行的步伐，也可以讓人反觀一下自己麻木而混沌的生活。一篇小文字做到這一點，便夠了。

石華鵬，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