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娜

從貧苦的孤兒到密赴延安的革命青年；從年輕的政治教員到黨的新聞工作者；從新華社西南總分社的采編部主任到北京大學新聞專業(yè)的副教授、教授；從政治浩劫中的“頑固分子”到學術解放后的開宗立派；從長期受縛于“左”的思想到脫胎換骨、涅槃重生……甘惜分，這位接近期頤之年的老人，不僅以他豐富的閱歷和精深的思想為中國新聞學研究與新聞教育奉獻了不菲的精神財富，更為重要的是，在他滄桑的人生故事中，翻云覆雨的時代變遷與峰回路轉(zhuǎn)的個體命運所輝映出的，正是老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悲喜交集的集體記憶和歷史共鳴。

深邃又簡單，通融又倔強，無畏又謹慎，飽經(jīng)風霜的過往令甘惜分的個性矛盾卻真實。撫今追昔，他的學術威望已是一個符號，他的學術成就已是一面旗幟，他的學術思想已是一座豐碑。

“不參加共產(chǎn)黨就沒有我這一生”

1916年4月17日，甘惜分出生在四川省鄰水縣的一戶窮苦家庭，小名“甘在碧”，3歲時父母先后離世，由哥哥艱難撫養(yǎng)。初中畢業(yè)后，他輟學當上了鄉(xiāng)村小學教師。上中學時改名為“甘霞飛”，有一次在小學校園的墻壁上看到一條古人陶侃的格言“古人惜寸陰，吾人當惜分陰”，當時他深受觸動并依此為自己更名為“甘惜分”，這個名字就這樣跟隨了他一生。

從那時起，讀書讀報就成了年輕的甘惜分最大的喜好，在偏僻的西南小縣城，來自上海的進步報刊對甘惜分很有吸引力，“我當小學教員的工資大部分都匯到上海生活書店、讀書出版社等進步出版社郵購書刊了，我還利用五哥在縣民眾教育館當管理員的機會，多方訂閱上海進步書刊。我的思想變化與上海的進步書刊有很大關系”。不僅如此，思想激變后的甘惜分為了反抗舊社會，還團結了一批進步青年，以縣民眾教育館閱覽室為聯(lián)絡點，成立秘密讀書會，開展讀書活動。而除了兩三年的小學教師經(jīng)歷，甘惜分早年還在縣政府當過一個管理度量衡的小職員，1935年，正是因為到成都接受度量衡業(yè)務培訓的機會，他見到了中學時代的老朋友——熊復。

“幫助我接近共產(chǎn)黨、接近進步思想的有兩個朋友，一個是我表哥熊壽祺，他在大革命時期便到武漢參加革命，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他那時經(jīng)常給我寫信，教我學習馬克思主義。另外一個是朋友熊復，他與我是從小的同鄉(xiāng)，又一同奔赴延安，解放后他曾擔任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蓖瑸樗拇ㄠ徦说男軓褪侵袊伯a(chǎn)黨的新聞宣傳活動家，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新華總社社長、《紅旗》雜志總編輯等要職。對于那段早年的情誼，甘惜分回憶道：“他初中畢業(yè)后去上海、成都考大學，眼界比我寬得多，我倆就開始經(jīng)常通信，痛快淋漓地評論天下事。在成都時，我們經(jīng)常在祠堂街一帶的書店里看書。這里的書店賣的大都是上海的進步出版物，正合我們的需要。1935年成都也爆發(fā)了‘一二·九運動，我和熊復都參加了。”然而最令甘惜分記憶猶深的，還是三年后熊復給他寄來的一封信?！翱箲?zhàn)爆發(fā)后，我們的秘密讀書會公開了，改叫抗日移動宣傳隊，在鄰水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上演抗日戲劇，張貼宣傳畫。有一天，我突然收到熊復寫來的一封信，很簡單：‘接信后速來我家，同赴延安?！倍鴮τ谶@封信，甘惜分用了這樣一句話來形容他那一刻的心情：“哎喲，當時真是高興得要死！”

就這樣，1938年2月26日，不到22歲的甘惜分與熊復輾轉(zhuǎn)抵達朝思暮想的圣地延安?！拔易吆螅h長發(fā)出了通緝令。我對我的家庭算是叛逃了?！备氏Х智妇螀s淡然，“我滿腦子想的全是革命的大問題，我的思想哪在鄰水？在全國，全世界。”

延安是甘惜分革命生涯的起點，也是對他日后政治思想和學術觀點的形成起決定性影響的分水嶺。從1938年赴延安，到1940年轉(zhuǎn)山西，再到1949年進重慶，甘惜分開始了他作為“革命青年”的全新征程。

“到延安以后，我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很快轉(zhuǎn)入政治教員訓練班。不久，這個班轉(zhuǎn)到中央馬列學院，我被分配到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室，學了一年馬列經(jīng)典著作，收獲不少?！钡窖影埠鬀]幾個月，甘惜分就經(jīng)抗大隊長尚耀武和區(qū)隊長陳秉德的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39年夏天，黨中央為減輕延安的米糧負擔，將抗大和其他多所學校遷往敵后根據(jù)地，甘惜分隨之到達了位于河北西部的晉察冀邊區(qū)。甘惜分說：“這時正逢賀龍將軍率領的八路軍120師從冀中平原來到晉察冀邊區(qū)休整待命，日寇的一個聯(lián)隊跟蹤追來，被120師殲滅。戰(zhàn)后，賀龍對抗大校長羅瑞卿提出派兩個政治教員給部隊干部提高馬列理論修養(yǎng)，羅瑞卿一口答應，派出的其中一位就是我。這是我人生歷史上的又一大轉(zhuǎn)折。”

1939年冬，八路軍120師奉黨中央調(diào)令，在1939年底從河北遷回晉西北，安扎晉綏地區(qū)，甘惜分也隨軍遷徙，從此在山西待了10年?！暗缴轿鲿r剛24歲，30多歲在全國解放以后才離開山西，我把全部青春都獻給了山西?！备氏Х譄o限感慨。這期間，甘惜分先后在晉西黨校、120師高級干部研究班做教員，在晉綏軍區(qū)政治部政策研究室做研究員。1945年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他開始轉(zhuǎn)而從事晉綏軍區(qū)軍事宣傳工作，并于冬天奉命北上綏包前線擔任前線記者。1946年，甘惜分調(diào)往新華社綏蒙分社任記者并參與創(chuàng)建《綏蒙日報》。1947年，他又調(diào)回晉綏地區(qū)，擔任新華社晉綏分社編輯。1949年，甘惜分南下重慶，擔任新華社西南總分社采編部主任，直至1954年，西南總分社隨著各大行政區(qū)的撤銷而撤銷，甘惜分才結束了這段“戰(zhàn)與火”的記者生涯。

回憶過往，甘惜分滿懷喟嘆：“一生當中，我的第一個轉(zhuǎn)折就是從四川一個偏僻的小縣大膽地走向了延安。這步跨得非常大，也跨得很正確。不學習馬克思主義、不參加共產(chǎn)黨就沒有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中第一步跨對了?！?/p>

“認識真理是逐步的發(fā)展過程”

“1954年以后，是我生命史的后一段，是命運的分界線和轉(zhuǎn)折點。1954年，我奉調(diào)到北京大學工作，以后又到了中國人民大學，開始了我的學術生涯?！?/p>

在中宣部的安排下，38歲的甘惜分離開重慶，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的副教授，主講新聞理論。4年后，北京大學新聞專業(yè)合并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甘惜分自此在人民大學任教，直至1998年正式離休。然而，“象牙塔”教書育人的事業(yè)并未給甘惜分帶來與世無擾、平靜悠然的生活，相反，“在學術圈子中摸爬滾打，幾十年來就與人爭論不休”。究其緣由，甘惜分卻舉重若輕：“無非是探討這門學科的規(guī)律，作真理的追求。”endprint

不得不提的是，甘惜分新聞學術之路的開啟，恰恰伴隨著中國社會在政治大潮中跌宕起伏的特殊時代背景。同時，新聞學作為一門年輕的學科，草創(chuàng)之初難免各家爭鳴、意見分殊。再加上當時的甘惜分正值年富力強，精力旺盛，執(zhí)著敢言，于是乎，明槍不躲，暗箭不防，“生就一副犟脾氣”的甘惜分卷入了一系列的政治漩渦，駐足回首，又是一串唏噓。

1957年夏天，北京召開了兩次首都新聞座談會，用毛澤東的話說，第一次是“否定”，第二次是“否定之否定”，也就是對第一次“否定”的反擊，即反右派斗爭。當時還在北大的甘惜分出席了兩次座談會，并且在第二次會議中將同樣從事新聞理論研究的來自復旦大學的王中作為了主要的批判對象。

“我與王中，新聞觀點是始終有分歧的。我認為他的觀點有的是可取的，但在有些問題上有不小的片面性。如果他更冷靜些，更客觀些，多一點科學分析，少一點火氣，他所起的作用就會更大?！本C合起來，甘惜分大體批判了王中的如下幾個觀點：一是“報紙是社會需要的產(chǎn)物”，而不是階級需要的產(chǎn)物；二是報紙具有商品性和政治性兩大屬性；三是“讀者需要論”。甘惜分說：“經(jīng)過幾十年來的反復思索，我認為我與王中同志的根本分歧在怎樣看待新聞與政治的關系上。王中竭力想使新聞與政治分離，或者是在新聞中淡化政治。我則認為新聞與政治是分離不了的，新聞與政治緊密相連?！?/p>

無論如何，這場持續(xù)了幾十年的恩怨并沒有隨著20世紀90年代王中的去世而消隱，相反，卻在甘惜分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結和反思?！?957年批判王中同志并沒有批判他在理論上有什么錯誤，有哪些失誤，而是動不動就把人家上綱到反黨反社會主義，上綱到反革命分子。其實，王中以及和王中一樣同遭文字之災的大批新聞界和各個學術界的朋友，都是無罪的，他們從愛國愛民的立場出發(fā)，對執(zhí)政黨的政策有所建議、有所批評，也應當是容許的。也就是說，反右派斗爭中的被批判者和批判者雙方都蒙在鼓里，低頭被批判者不知自己因何得禍，振振有詞的批判者也不知自己滔滔不絕的發(fā)言將帶來什么后果。我在那次政治大潮中，似乎清醒而實為糊涂地批判了王中，過了兩三年，我又成了被批判者。此中的翻云覆雨，又過了若干年才了解全部真義，已經(jīng)悔之晚矣?！?/p>

時過境遷，甘惜分的這番肺腑之言令人扼腕。而當年曾被視作新聞理論南北兩派代表性人物的王中與甘惜分，如今一位早已作古，徒余嘆息；一位已值遲暮，白發(fā)婆娑，此間的物是人非、個中得失又如何不教人追憶。當下重提甘王之爭，其意義除了讓人積極反思之外，更重要的或許還是提醒知識分子須時刻看清學術與政治之間難以割裂的關聯(lián)。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90年代時，甘惜分曾表示要出一本書——《我與王中》，詳細記述這場論爭的前因后果。然而當被再次追問出書一事時，甘惜分則表示沒有必要了?！拔移鋵崒ν踔辛私夂苌?，只是與他有過一場爭論。我追求真理，我和他的爭論就是這樣。我很年輕的時候就到了延安，受馬克思主義影響比較深，他解放前后一直在上海，他堅持他的東西，我堅持我的東西。所以，他要說服我，我要說服他，都不容易?，F(xiàn)在他早已經(jīng)不在了，還論戰(zhàn)干什么？不用了。那本《我與王中》，也不準備寫了。”

實際上，甘惜分與王中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那場論爭僅僅只是掀開了他其后“暴風急雨”論爭人生的開始。1960年，他卷入中國人民大學清查“修正主義”和“右傾機會主義”的運動，以孤軍之力遭到批判，所幸“真理在手，無所畏懼”，最終在中宣部工作組的調(diào)查下澄清了是非。然而，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終究沒有讓他躲過厄運，但四年牛棚、三年干校的經(jīng)歷，甘惜分卻不愿多談?！啊幕蟾锩且粓鋈珖缘姆磩?，根本談不上什么文化，更談不上什么學術問題。它不是我一個人的苦難，是知識分子們共同的浩劫。”

有過冤屈，有過憤懣，有過懊悔，也有過酣暢，但甘惜分將這一切都視為是他追求真理的必經(jīng)過程。“我是個打不倒的老家伙，我沒有東倒西歪，就是堅持馬克思主義，堅持共產(chǎn)主義的世界觀、人生觀、方法論。認識真理是逐步的，有一個發(fā)展過程。我之所以有這么大膽量，是因為我信仰的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p>

“我是一只在籠子里長大的鳥”

經(jīng)歷浩劫之后的甘惜分，對新聞界極左之害已有切膚之痛，懷著“空拋了許多大好時光”的遺憾，他將郁積多年的深思熟慮傾瀉筆端，開始了思想解放的曲折歷程。也恰恰是在其后的幾十年，他用日夜兼程的速度為新中國新聞理論的殿堂悄悄地打下了根基。

1979年，他寫完《打破報紙批評的禁區(qū)》一文，用洋洋灑灑2萬字考證了“報紙不能批評同級黨委”這個“禁區(qū)”并非黨中央的根本方針。1981年，他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寫出《論我國新聞工作中“左”的傾向》一文，直指年初黨中央下發(fā)的《中共中央關于當前報刊新聞廣播宣傳方針的決定》中對肅清“左”的流毒不夠重視，認為該決定存在片面性。有人曾經(jīng)評價說，“相信很多人對這個問題有過思考，或有同感。但是，只有他敢說出來”（周克冰，《新中國新聞思想的探索者——訪老新聞學者甘惜分》，收錄于《甘惜分文集》（第三卷））。

更為重要的是，1980年，被譽為新中國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奠基之作的《新聞理論基礎》一書，由甘惜分在他64歲這一年僅僅歷時4個月就獨立完成。對此，甘惜分無比欣慰：“如果說1960年我在全國反右傾之浪潮中大反極左思潮，打出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的第一炮，那么1980年我寫出《新聞理論基礎》，就是放出了馬克思主義新聞學的第二炮?！睂Υ?，《人民日報》曾報道說：甘惜分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新聞的第一人。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

1986年，在《新聞理論基礎》之上重新修訂的《新聞原理綱要》一書問世，甘惜分借此幾乎重新建構了自己對新聞工作及新聞規(guī)律認識的脈絡。同年，甘惜分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家輿論研究所并出任所長，開始使用更加科學的研究方法了解民情輿情，摸清社會脈搏。1988年，論文集《新聞論爭三十年》出版，收錄了甘惜分1979年至1986年初的主要學術代表作，他表示：“我的新聞思想到此算是一個總結。新的思想征程正在開始?！?993年，由甘惜分主編的《新聞學大辭典》殺青，皇皇180萬字，由100多位新聞研究者共同努力達三年之久完成，是中國第一部詳盡全面的大型新聞學辭書。1996年，80歲高齡的他又在學生們的建議下，將自己的學術歷程與學術心路鋪于紙上，用4個月完成了《一個新聞學者的自白》一書。幾經(jīng)周折，2005年，此書終于在香港出版。在這期間，甘惜分還陸續(xù)提出了自己日臻成熟的新聞理論，包括“新聞三環(huán)理論”“新聞三角理論”“新聞真實論”“新聞控制論”“多聲一向論”等等。而更令人敬重的是，除了教壇耕耘，桃李天下，從1983年開始，甘惜分作為新中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士生導師，不僅培養(yǎng)了國內(nèi)第一位新聞學博士童兵，并且他的10位博士生，如今都已成為我國新聞界的領軍人物。endprint

甘惜分曾經(jīng)這樣總結自己40余年來的學術生涯：“在以馬克思主義作為總的思想指導之下，我的具體思想發(fā)生了幾次轉(zhuǎn)折。第一時期，‘文化大革命以前，這十多年內(nèi)，我是一個完全的正統(tǒng)派。不但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革命思想十分信服和崇拜，而且對斯大林和毛澤東也缺乏具體分析。第二時期，從‘文化大革命到80年代前半期的思想徘徊。我在那個十年對毛澤東逐漸進行具體分析，逐漸清醒。我在革新與保守、創(chuàng)造與拘謹之間徘徊近十年之久。我有所前進，卻還不敢大膽革新，在學術上有個脫胎換骨的過程。第三時期，1978年以后，我完成了覺醒的過程，徹底同陳腐思想告別。我經(jīng)歷了一番涅槃，達到了新的境界。簡而言之，這個過程就是：探索、徘徊、清醒?！?/p>

甘惜分說，新聞學是政治性極其強烈的一門學科，黨把新聞工作視為“喉舌”，所以新聞學研究必須服從黨的需要，從黨的領導角度考慮新聞問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這只是其中一種思維方式。還有一種思維方式，是以研究科學規(guī)律為出發(fā)點的科研人員的思維方式，也就是要探索新聞的規(guī)律性?！熬臀易约簛碚f，由于長期受黨的教育，又在新華社工作過10年，我的新聞思維方式開始是完全正統(tǒng)的，也可以說是官方的思維方式。但是經(jīng)過后來40多年的長期研究，對科學真理的追求，再加上40多年中國各方面情況包括新聞工作情況的幾次急劇變化，我的思維方式逐漸向第二種轉(zhuǎn)變，即向嚴格的科學思維方式轉(zhuǎn)移?！?/p>

值得注意的是，甘惜分新聞思想的形成確如他所言，經(jīng)歷了幾次鮮明的轉(zhuǎn)折過程，以至于有人曾用“左”“右”不討好，來質(zhì)疑這位革命幾十年的老知識分子前后如此巨大的思想變化。但實際上，無論是“左”還是“右”的簡單標簽，都無法涵蓋甘惜分在不同時期的思想內(nèi)核。從本質(zhì)上說，正是他始終堅守馬克思主義信仰，才支撐著他從未流于一個左右搖擺的風派人物。因此，他的思想轉(zhuǎn)折其實恰恰暗合了他在政治生活中一路親歷的文化覺醒，以及依據(jù)于此而從未停止過的自我反省與否思。

但就像甘惜分自我比喻的那樣：“我是一只在籠子里長大的鳥，是長期在解放區(qū)黨組織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干部?！辈豢煞裾J的是，誰也無法掙脫命運所決定的思想牢籠。因此，當重新解讀他的學術心路與思想體系時便不難發(fā)現(xiàn)，甘惜分的不平凡之處并不在于他學術觀點的無懈可擊，而恰恰在于他不但極其清醒“籠中鳥”的人生現(xiàn)實，并且敢于正視這一點，承認這一點。同時，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也坦坦蕩蕩、豁達無畏地從未放棄過對這座“牢籠”的超越與抗爭。

“最自豪的是我沒有認錯路”

在中國新聞學術史的書寫中，甘惜分的名字是與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分不開的。而馬克思主義對于甘惜分的意義，則讓人看到了精神信仰的強大力量。

“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方法論、價值觀、人生觀是正確的，是到目前為止最科學的世界哲理。馬克思主義的崇高理想——建立一個無剝削、無階級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這是全人類的最后歸宿。資本主義絕不是一個永恒的制度，它的貧富懸殊、兩極分化的社會制度最后必然為共產(chǎn)主義所代替?！备氏Х謹蒯斀罔F，篤信不疑。

甘惜分說：“我最自豪的事是從20歲左右就走到馬克思主義的軌道上來，到現(xiàn)在為止，我這個人沒有認錯路，我把正確的東西告訴了群眾?！彼^續(xù)說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把報紙看作是簡單的情況交流，這種看法太淺薄了。我們在交流之中，實際上應該把一種正確的、先進的思想，一種真理傳播到群眾中去，而不是簡單的信息交換就完了。所以我最反對僅僅把報紙看作一種信息交流，而沒有把它看作一種先進思想和落后思想的交流。我們要克服群眾中的錯誤思想，要把先進思想傳達到報紙上去，要從群眾中來，反過來再回到群眾中去?！?/p>

97歲高齡的甘惜分每天依舊堅持看書、讀報，從新聞中了解國事民情。盡管現(xiàn)如今聽力有些減退，體力也大不如前，但依舊思路清晰、思維敏捷，更重要的是，他從未停止思考?！叭思铱洫勎?，說我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的奠基人。我說我不希望人家給我扣好帽子，也不希望人家給我扣壞帽子，實事求是就行了。我只是始終忠于馬克思主義，堅定地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之上來研究新聞學，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敢說，但是不是奠基者，還是讓歷史來評價，讓歷史來做結論吧?！?/p>

令人欣慰的是，2012年，150萬字、三卷本的《甘惜分文集》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文集系統(tǒng)地收錄了甘惜分從1946年到2011年間陸續(xù)發(fā)表的新聞作品、理論文章、訪談、信札以及學術代表作，較為全面地反映了他在不同時期新聞實踐與新聞思想的發(fā)展變化。但是甘惜分似乎對自己仍不滿意：“那部三卷本文集，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新聞觀點都在里頭了。但是我還想壓縮它，壓到十來萬字，使它更加理論化、系統(tǒng)化?，F(xiàn)在全世界這么多的人受新聞傳播的影響，我怎么能夠把新聞工作的地位、作用，把新聞事業(yè)和群眾的關系高度概括出來？我現(xiàn)在覺得有很多話，已經(jīng)到了門邊。但我還想把它更加準確地、簡練地概括到幾句話中去。我在向這個方向努力?！边@是理論研究出身的甘惜分至今仍未停止的追求。

然而，對于馬克思主義在當下社會的理解與繼承，甘惜分卻不無憂慮：“現(xiàn)在有些人，對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不但不接受，甚至有些排斥，認為都是一些教條。這是因為他們連最基本、最經(jīng)典的馬克思主義文獻都沒有真正看過。我曾經(jīng)在課堂上再三反復強調(diào)，要好好閱讀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最基本的讀物都沒有看過，還有什么資格來評論馬克思主義？”而對于新聞工作者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必要性，甘惜分則更為關切：“新聞記者不是文字匠，新聞記者是政治觀察家和社會活動家。首先要掌握大局，其次要注意細節(jié)。對于新聞記者而言，馬克思主義不但是正確的世界觀，并且是正確的方法論，新聞記者要認真研讀唯物辯證法，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觀察世界?！?/p>

但凡涉及信仰問題，甘惜分的神情都是一如始終的堅定，透過他的龐眉皓發(fā)，這情景不免讓人敬重且感動。在《一個新聞學者的自白》一書中，甘惜分曾經(jīng)對自己的老年生涯這樣描述：“頤養(yǎng)天年不是我的人生哲學，戰(zhàn)斗到死才是我的人生哲學。我愿意做一個終生求索的學生，不為名，不為利，只圖為人民事業(yè)做一點小小的工作?！边@番宣言，更似一種寫照。endprint

“為人民服務是個大問題”

甘惜分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回憶：“我的性格有一個缺陷——太書生氣，幾十年我都沒有變過書生味道。社會交往、人情世故，我都不太關心。因為這個，吃了不少苦頭。我是一個孤兒，小時候在家天天挨打，在外人家看不起，常聽到的一句話是：‘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我想：我將來就要有出息給你們看。于是從小就養(yǎng)成了內(nèi)心反抗、對人忍辱的性格。改革開放以后，我為黨為民寫了許多有棱角的文章，敢于爭取平等，敢于獨立思考，敢于慷慨直言，這都是我長期受辱的反抗?！?/p>

童年的坎坷經(jīng)歷讓甘惜分對“自由”與“平等”有著強烈的渴望，也讓他的“人民關懷”格外強烈?！艾F(xiàn)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求人民享有真正的自由平等。我這個自由不是自由化的自由，而是要允許人民講不同的意見，要允許人民獨立思考，要允許學術自由。”為此，甘惜分毫不諱言當年曾公開質(zhì)疑毛澤東思想的那段歷史——

“1979年10月，為慶祝新中國建國30周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組織學術討論會，我被邀請參加了新聞組的討論，同組的都是新聞界的老同志、老領導，還有黨外老報人，全部大約五個人。我發(fā)言指出，1948年4月2日毛澤東對晉綏日報人員談話有這樣一段：‘報紙的作用和力量，就在它能使黨的綱領路線、方針政策、工作任務和工作方法，最迅速最廣泛地同群眾見面。（《毛澤東選集》，第四卷）這句話本身并沒有錯，但是如果能加上一句：‘報紙的作用和力量，還在于把人民的意見、要求和批評等集中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力量，推動我們的工作，這樣才比較全面，也就是把黨性和人民性集中起來了?！?/p>

可以看出，從人民的角度出發(fā)思考問題、判斷問題，是甘惜分一以貫之的立場。而當被追問到他對青年學子的寄語時，甘惜分則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五個字：“為人民服務?！?/p>

“新聞記者怎么為人民服務？這是個大問題。我記得馬克思、列寧都曾經(jīng)說過，報紙應該更好地影響人民，引導思想前進。可這條路怎么走？不容易。全世界幾十億的人，他們既是我們的老師，也是我們的學生。用什么思想來引導，這個問題大概已經(jīng)解決了，但是怎樣成為人民的引導者，還要尋找更好的方法?！备氏Х掷^續(xù)說道，“我們天天講為人民服務，但我們可知道人民在想什么？我們到底給了人民什么？我們的報刊有多少反映人民生活和人民思想的報道和文章？辦一張真正為人民的報紙，這是我‘文化大革命之后所有論文的核心?！?/p>

赤子之心誠可鑒，鐘愛書法的甘惜分曾經(jīng)留下過許多墨寶，都表達了他對人民的深厚情感。無論是“寫真事、說真話、講真理，傳民情、達民意、呼民聲”，還是“拜人民為師，而后師于人民”，他的內(nèi)心所流露出的是一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應有的一切。

已故人民日報前總編輯范敬宜在甘惜分先生92歲壽誕時為他題詩：“大禹惜寸君惜分，滿園桃李苦耕耘。輿壇多少擎旗手，都是程門立雪人?！边@既是贊美，又更像是英雄相惜的會意。這位傳奇般的老者在周總理“活到老，學到老”的感召下一直在思索，是閱歷讓他深邃，又是忠誠令他簡單；是歲月讓他通融，又是執(zhí)著令他倔強；是信仰讓他無畏，又是虔誠令他謹慎。他在苦難中度過，卻用堅守與追求寫就了充盈飽滿的人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杰出新聞學者口述實錄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10CXW001）

參考文獻：

[1]甘惜分.甘惜分文集[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復旦大學新聞學博士）

甘惜分，我國著名新聞理論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16年4月17日生于四川鄰水縣。1938年奔赴延安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抗日軍政大學和中央馬列學院學習馬克思主義。1939年調(diào)赴敵后八路軍120師政治部任高級干部學習班政治教員和政策研究員。1946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轉(zhuǎn)入新華社任記者和編輯，1949年任新華社西南總分社采編部主任。

1954年調(diào)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副教授。1958年新聞專業(yè)合并，轉(zhuǎn)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先后任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人民大學輿論研究所所長、中國新聞教育學會副會長、中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特邀理事、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理論學刊《新聞學論集》主編等。1998年離休，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中國老教授協(xié)會特聘教授。

從教以來，主要致力于新聞學理論教學和科研工作，為我國培養(yǎng)了大批新聞專業(yè)人才，著有《新聞理論基礎》《新聞論爭三十年》《一個新聞學者的自白》《甘惜分自選集》等，主編有《新聞學大辭典》，發(fā)表論文100多篇。

編校：張紅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