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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川

        2014-02-14 20:15:12池上
        江南 2014年1期

        池上

        孫旭宗和蕓溪手牽著手走過白葦塘時,一股子風正從遙遠的西北方掃蕩過來。整個白葦塘的水頓時像傳遞信號似的,從塘的這頭一浪一浪地傳到那頭。岸上的蘆葦全倒下去了,只剩下那焦黃的花絮在風中肆意地招搖。這風刮得要緊,白葦鎮(zhèn)上的人說,把鎮(zhèn)上姑娘的心都吹碎了一地。

        風下去的第二天,白葦鎮(zhèn)上的姑娘們照舊出門干活。一個個都跟丟了魂似的,走近一看,眼圈上像是抹了一層灰。不用說,肯定是哭過了,還哭得不輕。唯有三丫,走路反倒輕快了,逢人便說,知道不,孫旭宗和蕓溪好上了。又有誰會不知道呢?然而,三丫卻照舊說,見一個說一個,她那肥碩的屁股隨著身體左右擺動,活像一只肥鴨。三丫的肥胖是出了名的,又黑,所以到現(xiàn)在都沒能把自己嫁出去。三丫卻滿不在乎,她說全鎮(zhèn)子的男人,只有一個他看得上眼,那就是孫旭宗。

        白葦鎮(zhèn)的人便弄不明白了,自己喜歡的人和別的女人搭上了,三丫怎么還高興得起來。只有鳳鳳,一眼就把三丫的心給看穿了。三丫呀,是自己吃不到,也巴望著別人吃不到。這里的別人是指整個白葦鎮(zhèn)上的姑娘,白葦鎮(zhèn)上的姑娘,十個里有九個喜歡孫旭宗,這是公開的秘密。

        孫旭宗是白葦鎮(zhèn)上出了名的才子,他能寫一手好字。誰家蓋新屋,得了他的墨跡,掛在屋里,別提多有面子。孫旭宗是不去地里干活的,他愛看書,也虧得他父親支持,竟考上了城里的大學。雖說大家伙都知曉孫旭宗的才氣,但畢竟大學不是說考就能考上的。白葦鎮(zhèn)上一個考上大學的,是在十年前,那人現(xiàn)在已是城里頭一個不小的官。所以,當喜報傳來時,整個白葦鎮(zhèn)沸騰了,人們都說孫家要飛黃騰達啦!

        姑娘們更喜歡的是孫旭宗的臉,白凈得很,一點兒也不像是白葦鎮(zhèn)上的人。聽說城里的小伙子就興他那樣的,成天不曬太陽,把臉捂得跟白玉豆腐似的。孫旭宗一說話,鎮(zhèn)上的姑娘更是屏氣凝神,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其實,他說什么倒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他一開口,淡淡的書卷味便從文縐縐的話里淌了出來。不似其他男人,滿嘴都是煙味、汗味、莊稼味。白葦鎮(zhèn)的姑娘們喜歡淡淡的書卷味。

        孫旭宗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喜悅同落寞幾乎是同時來的,無聲無息地侵占了白葦鎮(zhèn)姑娘們的巢穴。大家都覺得,從此,孫旭宗便是飛入了妖孽叢生的界域,再也回不來了。這心情,竟同做母親的毫無二致,仿佛孫旭宗是她們看著、拉扯著大的。姑娘們還想到,城里到處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她們的臉上化著濃艷的妝容,在寂寞的夜里盡情地開放。一低頭,偏又看見自己包裹地嚴嚴實實的身子,姑娘們便再也提不起勁來了。

        可孫旭宗讀到第三年,依舊沒有半點談戀愛的動靜。白葦鎮(zhèn)上的姑娘們又都把眉頭舒展開了,那神情,好像在說城里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姑娘里,就數(shù)鳳鳳心眼最多。她最先慌了起來,莫不是孫旭宗要找只金鳳凰?姑娘們的心就一個勁地往下沉,越發(fā)覺得他高不可攀。她們唯有把心事和頭一同掖到被窩里,訴說給黑漆漆的夜聽。這也是白葦鎮(zhèn)上姑娘間公開的秘密。

        然而現(xiàn)在,姑娘們連想的份兒都沒了,他孫旭宗和蕓溪好上了,偏是蕓溪。姑娘們沉默了。她們情愿孫旭宗從城里帶個妖嬈的女人回來,斷了念想也心甘了??蓪Ψ絽s恰恰是那樣的女人。姑娘們覺著,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又或者蕓溪這小婊子使了什么法術(shù),孫旭宗放假回來才幾天,就把他的魂給勾去了。

        其實,蕓溪不用法術(shù),也能把男人的魂魄給勾去的。她的臉原本就白嫩,施上淡淡的粉,竟是透亮的,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來。彎彎的眉黛下,一雙不大的眼睛似笑非笑,叫人看了就再也離不了。鎮(zhèn)上流傳,她的眼睛有攝魂術(shù)。難怪,就連結(jié)了婚的男人看到她,也禁不住臆想一下。為什么會臆想呢?男人們總結(jié),蕓溪的骨頭,太輕了。輕得她走路像是飄過去的,聽不出半點聲音。自打她從城里回來后,她的飄中還夾帶了扭胯,只扭一丁點,她那腰肢便跟斷了似的。女人們便開口罵她骨頭輕,輕得那些男人們一摞摞地往蕓溪家跑。

        蕓溪是不厭煩的。男人就是把她家圍個遍,她也照樣對著黃澄澄的大銅鏡,撲粉、描眉。把門一推,像沒人似的朝前頭飄去了,引得男人們瞅著她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直流口水。鎮(zhèn)上的其他姑娘恨得心里直癢癢,一邊罵著,一邊卻也學起了蕓溪。她們拖人去城里買粉、買口紅、買衣裳,除了少數(shù)幾個變美了些,余下的,反倒更丑了。這好比是東施效顰,男人們的眼神始終還是停留在蕓溪身上,一摞摞地往她家跑。

        蕓溪是談過戀愛的。她雖然從不趕那些張望她的男人,可也沒瞧見她和其中一個處過對象。鎮(zhèn)上人便說,蕓溪那小騷貨,挑著呢。第一個和她談對象的,是鎮(zhèn)黨委書記的侄子任家鵬。那段時間,鎮(zhèn)上的男人全都跟撒了氣似的,一個個都蹲在家里。任家鵬善妒,要是惹惱了他,沒好果子吃。

        后來,蕓溪被城里的阿舅接去住了陣子,她和任家鵬就算完了。任家鵬是第一個和蕓溪好上的,但只是好聽了個名頭,什么便宜都沒撈著。真正撈著好處的是吳有民,和大多數(shù)鎮(zhèn)上的人一樣,他是做珍珠生意的。白葦塘的珍珠跑到省里都是有名氣的,個頭不大,但質(zhì)地好。從蚌殼里出來的,有七八成好貨,上等的珍珠色澤自然、剔透,一看便知。吳有民在幾年前,買下了白葦塘靠東邊那塘子的使用權(quán),足足占去了白葦塘的一半!他腦子好使,才幾年,就把老本拾掇了回來,還在城里置了套大房子?,F(xiàn)在,他又攤上白葦鎮(zhèn)第一號美人蕓溪,男人們說,好事都讓他給占盡了,說的時候忿忿的。

        蕓溪家又冷清了,男人們想到她今后就要住到城里的那套大房子,胸口竟酸酸的。然而,他們又覺得蕓溪是該做闊太的,天生就是。蕓溪卻說不做就不做了,什么原因,大家都不曉得。蕓溪說,沒感覺了,沒感覺了,就要分。感覺算個啥子東西?鎮(zhèn)上人都笑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等到結(jié)了婚,生了娃娃,忙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找感覺。這才叫過日子。感覺這玩意,玄得很,只有城里頭那些人才玩。她蕓溪就是在城里呆久了,可她也不看看自己腳下這塊黑土地,這怎么比得?

        蕓溪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別人叫破鞋的。是誰先傳的話,鎮(zhèn)上的人不清楚。他們只能推想,是吳有民,吳有民要面子,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消息一傳開,蕓溪便蒙了羞,休想再嫁出去。吳有民反倒成了有本事的人,臉上增了不少光。

        鎮(zhèn)上的男人徹底斷了念頭,然而關(guān)于蕓溪的丑事還是一樁接一樁地飛入他們的耳朵。那些原本斗敗的女人,個個都豎起了脖子,天天說著那些細節(jié),翻過來嚼過去,好像她們親眼看到似的。說得男人們更覺無趣,蕓溪就是破鞋,也是言語玷污不得的。想要走開,雙腳卻又不聽使喚。聽總比不聽強些,聽到緊要處,蕓溪那嫩生生的模樣便在眼前,觸手可及。一摸下面,竟是漲的了。

        第一個去看蕓溪的,是個叫二馬的家伙。二馬是個二流子,平日里沒事可做,專蹭別人家的飯吃。他躲在蕓溪屋門口的窗沿下,一抬頭,從半開著的窗戶里露出兩個蕓溪的模子來。蕓溪正在梳妝,她坐在一面黃銅銅的大鏡子前,先是撲粉,再是擦腮紅、描眉。二馬覺得,蕓溪就是不化妝,也是頂美的人。她化了妝,則是另一番美。關(guān)于這一點,孫宗旭后來也說起過,他說蕓溪好比是西施,淡妝濃抹總相宜。二馬是知道西施的,但他不知道蘇東坡的那句詩。二馬只覺得,蕓溪怎么樣都是好看的,就連她化妝的樣子,也是好看的。對,這叫藝術(shù),蕓溪本身就是一種藝術(shù)。二馬為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一個詞,興奮起來。

        他一激動,手不小心碰到了窗柩,發(fā)出哐當?shù)穆曧憽6R慌了神,他骨子里是怕蕓溪的,沒來由地怕。蕓溪一回頭,看到了窘迫的二馬。她也不惱,反而笑嘻嘻地叫二馬起身來看。二馬領(lǐng)了旨,便趴在窗臺上看??戳艘幌挛?,還覺不夠。

        這天傍晚,二馬特痛快。二馬一痛快,就會去鎮(zhèn)上的白葦酒家喝酒。二馬叫了一壺酒,酒正溫,他邊喝邊哼起小曲來。他的咿咿呀呀聲引來了不少人,鎮(zhèn)上人都知道,二馬藏不住事,一遇到好事,恨不得你追著他問。幾杯酒下去,人又多了好幾圈,二馬開始說起來。這不說還不打緊,一說,全白葦塘男人的心都跟了去了,爭著要看回眸一笑的蕓溪呢。男人們都說,他二馬算什么東西,他能看,我們憑啥不能看。

        蕓溪家的屋前又熱鬧起來了。姑娘們原先以為蕓溪死絕了,孰料,她同野草般,越燒長得越旺了。婊子、騷貨,她們對著蕓溪家謾罵,好叫心里舒坦些。罵到酣暢處,蕓溪就搖曳著柳枝似的軟腰從屋里出來。她也不回罵,只淺淺一笑。那笑呦,看得天空都黯淡下去了,那是一種散發(fā)著成熟氣味的笑。罵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怪不得男人們管不住腳,連女人都消受不了呢。只好搖頭離開,一路走一路嘆氣。

        起風的那天夜里,白葦塘的姑娘們無法入睡。從西北邊過來的風,穿越了廣袤的大地,來到這小鎮(zhèn),反而不適應(yīng)了。它只能在兩家間狹小的弄堂里穿梭來穿梭去,擦得屋頂上的瓦片砰砰響。不時,還發(fā)出呼呼的怪聲。姑娘們覺得,這風就像能讀懂她們似的,猛烈中帶著幽怨。

        倘若蕓溪的情史到此結(jié)束,她們還能勉強接受。可蕓溪卻浪開了,一個接一個地找男人。孫旭宗前頭,是鎮(zhèn)竹筍加工廠副廠長錢老虎。白葦鎮(zhèn)上,除了白葦塘的珍珠、魚、蝦和成片成片的蘆葦,就數(shù)竹筍賣得最火。竹筍長在白葦山上,白葦山上是不長蘆葦?shù)模挥兄褡?。?zhèn)上的人管什么都帶“白葦”二字,就像是商標,撕不去的。

        錢老虎是個肚子老大的中年男人,他長得結(jié)實,一臉兇相。蕓溪那丫頭,瞎了眼了,鎮(zhèn)上的人都說。蕓溪也不管,自跟了錢老虎,她再也不下地干活了。錢老虎有輛面包車,是廠里的,一到周末就載著蕓溪往城里跑。一回來,蕓溪的手上準拎滿了大包、小包。她成了徹底的賣貨。

        還有一點,錢老虎是有老婆的,最大的兒子都快上初中了。錢老虎的老婆很怕錢老虎,錢老虎一不高興就打人。所以,當別人告訴她錢老虎和蕓溪那勾當時,她不僅聽不進,還要反罵回去。話不好亂說的,相不相信我現(xiàn)在就把你揪到錢廠長那里去!錢老虎的老婆在外面,是只母老虎。

        風起得更厲害了,姑娘們睡意全無。她們多希望這風能刮進孫旭宗的屋子里,好生讓他清醒清醒。那是個多么完美的男人呀!

        靜川躺在床上,眼盯著屋子上頭的梁柱子,中間那根木梁邊衍伸出許多小橫梁,靜川就在那里一根一根數(shù)。她數(shù)膩了,眼皮子卻還是沒有耷拉下來,她只好試著數(shù)綿羊。靜川知道,就是數(shù)到十萬,一百萬,她也睡不著。然而,她必須數(shù),好叫腦子里填塞滿東西。

        靜川是蕓溪的妹妹,比蕓溪小兩歲。靜川和蕓溪那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蕓溪有彎彎的眉黛,靜川有;蕓溪有透亮的眼睛,靜川也有;蕓溪有豐盈的嘴唇,靜川還是有。

        但是,白葦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兩姐妹中誰是蕓溪,誰是靜川。蕓溪愛跑,雙腿一蹬,就往城里去了,不像靜川,成天窩在家里看書、寫字。鎮(zhèn)上人說,這是定數(shù)。姐妹倆的名字里就藏著玄機,天底下哪有不流的溪水,挪動的山川?

        蕓溪在城里住了一陣子后,兩姐妹的差異更明顯了。蕓溪走路、說話,都是輕飄飄的,帶著一股子狐媚。靜川卻像個西瓜,熟透了,滾到水泥地上,脆生生的響。這樣一說,靜川似乎是實愣愣的??墒聦嵣希齻z真正給人的感覺又恰恰相反。

        從某種意義上說,靜川比蕓溪更美。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當你注視她那水靈的眼睛,你能從里面看到碧藍的天、鮮綠的草、清澈的泉水正咕嚕咕嚕往外頭冒。泉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無數(shù)個亮點,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叫你不敢再多看一眼。所以,靜川走在路上,是沒有男人看的,有誰會定睛去看正午的太陽?對,靜川就是浮在天上的,親近不得。蕓溪才是兩腿長在地上的,活生生的女人。

        這種巧妙的邏輯,靜川并不知曉,就像她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美。靜川常把小凳子往屋門口的柚子樹下一擺,坐好,腿上擱一本書。她看著柚子樹抽芽,長葉,結(jié)出一個個圓圓的小柚子,看著書上的男男女女分了,又合了,看著男人一窩蜂似的往她家涌,終于散了。她知道他們是來看姐姐蕓溪的。

        蕓溪是靜川的姐姐,更是靜川的娘。她倆從小就沒了爹娘,在白葦鎮(zhèn),長者為大。她們還有個阿奶,年紀很大了。她有個獨子,叫常慶,是蕓溪和靜川的爹。

        常慶是鎮(zhèn)上少有的高中生,個不高,偏瘦,背地里喜歡他的姑娘不在少數(shù)。畢業(yè)后,常慶去了城里打工,他在一家報社做校對工作。盧月就是那時候認識常慶的,盧月是蕓溪和靜川的娘??杀R月的家里人并不看好這樁婚事,他們認為常慶是鄉(xiāng)下人,在城里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盧月卻說,白葦鎮(zhèn)是個鎮(zhèn)子,不是鄉(xiāng)下。那里有大片的蘆葦,風一吹,蘆葦花就漫天飛舞,落入盛滿魚蝦和珍珠蚌殼的白葦塘里。盧月的娘氣得要斷絕母女關(guān)系,盧月也不管,跟著常慶來到了白葦鎮(zhèn)。

        剛來白葦鎮(zhèn)時,鎮(zhèn)上人都嘖嘖羨慕。盧月是個美人胚子,生下的兩娃娃也盡得她的遺傳。可惜,除此之外,她的美貌再無用處,如同常慶的筆桿子,竟銹了。白葦鎮(zhèn)不需要文人,對著白葦塘那一波湖水抒發(fā)感慨,是換不來半碗米飯的。白葦鎮(zhèn)需要的,是伙計。

        慶生開始學做瓦匠,用他曾經(jīng)書寫雋秀字跡的手,在白葦塘各家各戶的房檐上糊抹。他的行當是固定的,一頂厚氈帽、一個盛滿水泥料的桶和一把小鏟刀。氈帽是用來擋灰塵的,糊水泥時,粉塵多,很容易進到眼睛里。出事那天,他把氈帽拉在了家里?;覊m趁勢竄進了他的眼睛,模糊中,腳一打滑,他就從屋檐上掉了下來。他死了,死的時候,蕓溪三歲,靜川一歲。

        盧月便整日抱著那頂氈帽哭,哭得白葦鎮(zhèn)上的人再也不輕易發(fā)笑,仿佛虧欠了她似的。那撕心的哭聲,伴著清冷的夜光傳遍了白葦塘,傳進了每個酣睡之人的耳朵里、心窩里。漸漸地,盧月的淚腺干涸了。她開始扯著嗓子哭,她是真哭,但卻看不到一滴眼淚。一年后,盧月死了,死的時候臉上竟掛著微笑。鎮(zhèn)上人明白了,她是被孩子他爹叫走的,走得好哇!

        可憐的是倆女娃,才沒了爹,又沒了娘,靠著阿奶勉強度日。阿奶上了年紀,只負責姐妹倆那一口飯。等蕓溪稍大一點,妹妹就基本由她照顧。靜川的頭是蕓溪梳的,衣服是蕓溪洗的。靜川愛吃筍,蕓溪就跑到白葦山上去刨,央求著阿奶給她們煮。

        對靜川而言,蕓溪就是她的娘。做兒女的,是不能干預(yù)娘的,所以靜川從不插手蕓溪的事。何況,蕓溪的性格好比是溪水,想要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是攔不住的。這一點,就是蕓溪從城里回來后,也沒有改變。盡管靜川并不喜歡家門口的那些男人,但蕓溪都不說什么,她也就不說什么。

        關(guān)于城里的阿舅接走蕓溪一事,白葦鎮(zhèn)上的卻有話要說。蕓溪讀初三那年,城里來人了。當男人身著卡其色襯衫,從一輛氣派的小轎車里鉆出來時,姐妹倆都不知道這人的來頭。倒是對方先開了口,說是她們的阿舅,也就是她們死去的娘的親哥哥。這些年,他一直惦記著姐姐,礙于母親的壓力才沒敢來。不久前,他母親離世,唯一的兒子又出了國,才決計來一趟。此行,他不僅是為了見兩個外甥女,更希望帶她們其中一個回去。姐妹倆聽出來了,阿舅是想找個伴,好叫余生不至于太寂寞。

        鎮(zhèn)上的人私底下猜走的是靜川。靜川天性安靜,到了城里,恰好能和她內(nèi)斂的性格互補。不似姐姐蕓溪,一準咋呼。況且,靜川年紀又小,需要照顧??伸o川卻說她不喜歡城里,她不想去。

        這話倒也不假,靜川對于城市或者鄉(xiāng)鎮(zhèn)沒有明顯的傾向。但她知道,姐姐是喜歡城里的。

        有一回,姐姐不知從哪里弄來個蝴蝶狀的小簪子,扣在頭發(fā)上可好看了??蓻]過幾天,姐姐就把小簪子給燒了。姐姐說,城里早就不興這樣的了,現(xiàn)在流行的是流蘇式樣的。知道什么是流蘇嗎?看到靜川直搖頭,她又比劃道,就好像是簾子,一根一根垂下來的。蕓溪不說話了,出神地看著窗外,幾只鳥兒正從頭頂掠過,朝遠方飛去。靜川讀懂了,姐姐和她是不同的,她所要的,不是腳下的這塊土地。

        阿舅把蕓溪接走了,留下了靜川和她那愈加蒼老的阿奶。她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來,除卻那些瑣碎的不能再瑣碎的小事,有兩件事是不得不提的。一件是阿奶歸西了。阿奶說,去就去了,別拖累了活的人,意思是別叫蕓溪回來了。阿奶還說,有樣愛好不容易,無論如何要保持下去。靜川知道,阿奶說的是讀書。

        靜川畢業(yè)后,卻沒有繼續(xù)往上念,她在筍廠做了工。此為另一件。筍廠不缺人,尤其是秋冬季節(jié),積壓的竹筍早已加工的差不多了。但錢老虎卻說,要的,要的。他對靜川沒有色心,完全是看在她姐姐的情分上。這點上,錢老虎還算不錯,至少比吳有民強。靜川剛畢業(yè),先做的是珍珠加工。她把好的珠子一顆一顆地撿出來,放到一邊,再把不大好的磨得滾圓滾圓。可吳有民一檢查,說圓的珍珠太假,賣不了好價錢,要她全部磨回去。

        蕓溪回來的那天,靜川從筍廠下班回屋。一推門,蕓溪正坐在黃銅鏡子前,她的影像有些模糊,靜川想起,已經(jīng)好久沒用這面鏡子了。蕓溪回過頭來,我回來了,她對靜川說。靜川說,好,便不再問什么。靜川覺得蕓溪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阿舅卻不這樣認為。阿舅開著他那輛氣派的車,穿過枯了大半蘆葦?shù)陌兹斕?,在她們的屋前停下。阿舅說,他是來討個說法的。他花了那么多氣力,才讓蕓溪上了重點中學,為什么說不念就不念了,回來也不和家里說一聲。蕓溪說,自己根本不是塊讀書的料,對不住阿舅。她把兩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樣子。阿舅氣得直罵蕓溪,又問她成天買衣服,勾引男人,是不是真的。蕓溪知道,肯定是舅媽告的狀,阿舅平日里在外地做生意,她的事都是舅媽轉(zhuǎn)達的。蕓溪也不爭辯,她往鏡子前一坐,拿出一支細長的眉筆開始描眉。眉毛畫得粗了些,她邊畫邊說,又用紙蘸了水擦拭。阿舅最后氣呼呼地走了,只剩下蕓溪和靜川。

        你信阿舅不?沉默了好久,蕓溪突然問。靜川覺得阿舅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但她又不忍傷蕓溪的心。靜川遲疑了會,末了,她說不。蕓溪卻說,你應(yīng)該信的,阿舅說的基本正確,不過只對了一半。

        她又從枕頭下翻出一塊手絹,打開,蕓溪什么時候放的手絹,靜川毫不知曉。手絹里包著張相片,蕓溪說,他叫盧兆楠,是阿舅的兒子。靜川明白了,阿舅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了,他們不再需要蕓溪的陪伴。

        蕓溪卻搖了搖頭說,因為我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我,舅媽就說我不要臉,連表哥都要勾引。蕓溪把照片放回去,其實表哥不表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喜歡上了,那就是命,躲也躲不掉。靜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問蕓溪,阿舅知道嗎?不知道,蕓溪恨恨地,舅媽瞞過了阿舅,把我給攆回來了。不過,我遲早會回去的。

        靜川知道蕓溪是豁出去了。蕓溪回家的第二天,把屋門給打開了,陽光簌地跑了進來,敞亮敞亮的。蕓溪說,她要滿屋子前都是男人,堆滿了才叫痛快??僧斈腥藗兿聒B獸似的聚攏在門口時,她卻晃蕩著身子,牽別的男人的手去了。而且,一個比一個換的勤。

        看著蕓溪扭動的背影,靜川突然就有了想哭的沖動。淚水從她的眼框子里滲出來,止也止不住。靜川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哭了。上一次哭是在畢業(yè)那會,她告訴老師,她要去做工。話還沒出口,眼淚就掉了一地。

        過去的影像一遍遍地在靜川的頭腦中回放,最后定格在蕓溪和孫旭宗牽手的畫面上。靜川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最后一只羊從她眼前經(jīng)過時,她已記不得是第幾只了。靜川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替姐姐開心的。她聽到窗外的風聲,漸漸弱下去了,像是低聲哭泣。靜川在這低沉的伴奏聲中,終于睡去了。

        天剛蒙蒙亮,靜川便捧著大木盆子去白葦塘邊洗衣服。清晨的白葦塘,像是吸飽了夜間的凝露,格外地滿足。再過不久,太陽就要驅(qū)散這些薄霧,白葦塘就變得亮堂堂了。白葦塘亮堂堂了,白葦塘的女人們也就亮堂堂了,她們會抱著大疊的衣服來塘子邊洗。想到這里,靜川趕緊把盆里的衣服投到水里,打上肥皂,使勁地在青石板上搓起來。

        只剩下最后一件了,靜川聽到遠遠的,有人在叫她。靜川一仰頭,看到了鳳鳳。只見鳳鳳扎了個馬尾,幾縷沒綁進的頭發(fā)從發(fā)間竄了出來,顯得很凌亂。靜川知道,鳳鳳平常梳的是麻花辮,鳳鳳喜歡把頭發(fā)梳得光光的。鳳鳳把盆子放在一邊,輕輕地說,替我恭喜你姐啊。靜川說好,她知道鳳鳳說的是真心話。

        很久以前,靜川來白葦塘洗衣服時,就覺出了鳳鳳的特別。白葦塘的女人其實并不討厭靜川。靜川是美麗的,對于美麗的東西,人們多少總會喜歡點。同時,又帶著一絲恐懼。盡管,女人們知道靜川不似她姐姐,她是個包裹在嚴冬里的未開的花苞。但總歸是超然,和她一比,自己就矮了一大截。所以白葦鎮(zhèn)的女人是不和靜川多說話的,頂多打個招呼。鳳鳳就不同,有時還會湊上來問東問西的。鳳鳳是鎮(zhèn)上頂聰明的姑娘,心眼不壞。

        靜川還知道,鳳鳳對孫旭宗也是真心的。靜川把衣服攪干,放進盆子里,她對鳳鳳說,我走了啊。鳳鳳還沒來得及應(yīng)答,河岸上的騷亂聲便打住了她,她們看到一大幫子女人向龍卷風似的朝白葦塘卷來。

        三丫穩(wěn)立在風暴的中心,她著一件大紅的緞面長衣,襯得她的臉越黑了。三丫,到底咋樣了么?人群中有人問。你到是快說呀,都急死我們了,又一個人說。很快,這聲音從一個、兩個變成了許多個,如同一窩子黃蜂在頭頂上嗡嗡地飛。三丫推開人群,小心地拍了拍她的紅緞衣,這可是新的,話里帶著慍怒。轉(zhuǎn)瞬間,她又笑開了。三丫每次笑得都很大聲,近來她習慣把一只手擋在嘴前,說是要笑不露齒。三丫笑夠了,終于開了口,那醫(yī)生,人還不錯。

        三丫說的醫(yī)生,靜川是知道的,他叫白頭翁。白頭翁是鎮(zhèn)上人給他起的名,他是有名字的,然而大家都忘了。白頭翁三個字,叫著順口,也比較符合他本人的形象。白頭翁的頭頂上多半是白發(fā),使得他雖然不過二十六、七,看起來卻分外老成。其實,除卻他的白發(fā),白頭翁長得還算不賴,濃眉、大眼,典型的北方漢子。

        白頭翁不是白葦鎮(zhèn)人,他是城里派下來的。白葦鎮(zhèn)缺醫(yī)生,生了病,不是自家吃幾副草藥,就是去赤腳醫(yī)生那里。赤腳醫(yī)生靠的是祖上的方子,也還頂用。只是近兩年,他上了年紀,眼睛不好使了。鎮(zhèn)上集資建了個簡易的醫(yī)務(wù)室,可向上頭要的醫(yī)生卻遲遲沒有調(diào)來。就在人們不再抱有希望時,城里來了人,他就是白頭翁。

        白頭翁來的那天,鎮(zhèn)長親自給他接風,還在白葦酒家擺了兩桌酒。鎮(zhèn)長斟了滿滿一杯酒,說,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了。你一人在外地也不容易,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跟大伙說,別客氣。鎮(zhèn)長說完,喝干了酒,杯子頓時露出了青釉色的底。

        可才沒過幾天,鎮(zhèn)上的人全轉(zhuǎn)了風。聽說,白頭翁是犯了事被貶下來的。白頭翁原是城里醫(yī)科大學的高材生,單位都已經(jīng)定好了。他卻在實習時,把一個來看病女人的衣服給扒了。本來,這樣的人是不好再當醫(yī)生的,學??上莻€人才,就給遣到白葦鎮(zhèn)來了。人們這才想起,白頭翁來的時候也沒個人照應(yīng),只帶著封介紹信。何況,普通的大學生被分配到鎮(zhèn)上,還不哭得要死要活,可他也沒半點不樂意。

        鎮(zhèn)上的人懵了,繼而發(fā)出怒吼,這是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的野獸般的怒吼。他們找到鎮(zhèn)長,要求把白頭翁退了。鎮(zhèn)長很為難,上頭給的人,不是說退就能退的。而且,好不容易才來個醫(yī)生,要是退了,那下個醫(yī)生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

        白頭翁最后仍舊留守在了十幾平方的醫(yī)務(wù)室里,只是,女人們從來不去看病,就連鎮(zhèn)上歲數(shù)最大的阿婆也是不去的。阿婆有哮喘,一犯病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氣急得快喘不上來了,她便死命地拍打后背,好像她一踏進醫(yī)院,這把老骨頭就會被白頭翁給強暴了似的。

        白頭翁……到底……把你怎么樣了嘛?女人嬌羞的聲音把靜川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看到三丫漲紅臉,能……能怎樣!不就是檢查,正常的檢查。吁—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噓聲。三丫捋起大紅衣裳,露出一圈壓著一圈的黑肚子。她指了指其中一塊,白頭翁就是在這里按了兩下,說我只是普通的拉肚子,吃兩劑藥就好。說完,三丫把衣裳放下,兩手叉腰,等著女人們夸她膽大。

        不知是哪個小蹄子,忽地冒了句話,三丫,你都被摸過了,干脆就嫁了白頭翁得了。這回,三丫真生氣了。誰說的,有種就給我站出來,三丫的嘴巴氣鼓鼓的。三丫雖然胖,可她是有心儀的對象的,她才不愿下嫁給一個下貶的醫(yī)生。三丫嚷嚷了好久,還是沒有人出來,三丫的鼓風機沒了撒氣的地兒,只得發(fā)出更大的呼呼聲響。

        人群漸漸散去,三丫自覺沒趣,朝著和人們相反的方向走去。沒走幾步,便停了下來,面前捧著木盆子的不正是靜川嗎?蕓溪的妹妹,靜川。三丫不走了,她索性扯開了嗓子喊,真早啊,孫家的小姨子。果然,女人們的眼光都齊刷刷地落到三丫和靜川身上,看得靜川好不自在。三丫的勁兒又上來了,她就是要讓別人不舒坦,誰叫她們笑話她。你姐和孫旭宗真是絕配,才子、佳人。不像有些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三丫說著,特意環(huán)顧了下四周,女人們的眼睛都快變成綠的了。三丫玩夠了,最后,她對靜川說,孫旭宗和蕓溪大喜的日子,可別忘了她三丫。靜川卻端起木盆子,走了。靜川說,她姐的事她管不著。老半天,三丫還杵在原地,臉色煞青煞青。在女人們哄笑中,三丫咬了咬嘴唇皮子,死丫頭,你給我記住。

        靜川一路小跑回家,她在屋門口的柚子樹下停住腳,她看到孫旭宗正倚在門柱上望著她。哥,怎么不進去坐坐?靜川說著,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你姐不在,孫旭宗看起來很失望。哦,靜川開了門,把木盆擺好,要不你先坐會?孫旭宗進了屋,靜川給他了泡了杯水,便在他對面坐下。好長時間,蕓溪還沒有回來。靜川起身對孫旭宗說,我還是去找找吧。靜川剛一出門,就撞到了回來的蕓溪身上。靜川的不安一下子就消散了,她覺得沒有比姐姐回來更好的事了。

        靜川挪了張小凳,坐在屋前的柚子樹下。樹上已經(jīng)結(jié)出了幾個柚子,指頭點大,皮卻是黃燦燦的,厚實得很。這時,一股子笑聲從屋里傳來,那是姐姐和孫旭宗的。剛才,蕓溪喊她進屋,靜川偏不,她說她要呆在柚子樹下曬太陽。

        靜川喜歡柚子樹下的太陽。太陽穿過密密層層的枝葉,把犀利都給篩落了,只剩下淡淡的柔和。柚子吸收了這柔和的陽光,像個吃飽奶的娃娃,很快就長得圓滾滾的。這是棵老樹了,靜川很小的時候,它就扎根在那里。上小學了,靜川會叫阿奶幫她摘下幾個新鮮的柚子,剝開,露出一塊塊條形狀的果肉。靜川拿來調(diào)羹,一勺一勺地舀到罐子里,封好,送到孫旭宗家去。

        孫旭宗家不遠,隔幾戶人家就到。靜川把罐子放到桌子上,旭宗哥,柚子我拿來了,能講故事了么?孫旭宗喜歡吃柚子,不過,他家是沒柚子樹的。孫旭宗打開罐頭,吸一口氣,不錯,不錯。他開始講故事,講的是鶯鶯傳中的一個段子。聽得靜川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段講完,還吵著要聽。下次吧,孫旭宗指了指罐頭,別忘了帶上這個。靜川連忙點頭,她喜歡聽故事,不喜歡吃柚子。

        漫長的冬天過完前,靜川儲存的柚子終于用完了,她已經(jīng)好久沒去孫旭宗家了。有一回,她走在路上,聽到孫旭宗和自己打招呼。你怎么不來聽故事了?他問她。靜川只好說,她沒有柚子了,柚子全送光了。孫旭宗就開始笑,笑個沒完,傻丫頭,我不吃柚子,也可以給你講故事呀!

        不吃柚子,也可以講故事嗎?靜川呆住了,但她始終還是沒再去孫旭宗家。阿奶說,孫旭宗要考高中,很不容易,你可別打擾了人家。等孫旭宗上了高中,阿奶又說,人家是要考大學的,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為幾個柚子分心。靜川就只好把柚子一個一個地摘下來,剝開,又把果肉一勺勺地舀進罐子,封上蓋子,再塞進床底下。后來,孫旭宗真的考上了大學。喜訊傳來,阿奶說,這下你可以去送柚子啦。靜川聽到白蘆葦正在發(fā)出巨響,人們?nèi)珦淼浇稚?,去迎接狀元郎。靜川卻不送了。她把藏在床底下的十幾瓶柚子裝進蛇皮袋里,一個人扛著,上了白葦山。靜川說,要把這些爛掉的柚子全埋了。

        大雪遲遲沒有來到白葦鎮(zhèn)上,天早凍得發(fā)了白,只比白葦塘邊的蘆葦暗一丁點。鎮(zhèn)上的人變得不大愛出門,女人們織補衣服,男人們則喝著老酒暖身子。這是白葦鎮(zhèn)少有的空閑日子,天一冷,活也少了許多。

        這個冬天,注定是不同的。先是雪,在這個冬天快要過去前,抓住了末梢,下了起來。這一下,就不得了,雪卜子竟連成了一片,白茫茫地蓋住了整個小鎮(zhèn)。及雪止住,蕓溪對靜川說,她對孫旭宗沒感覺了,沒感覺了,就要分。靜川第一次覺得,感覺是這個世界上頂壞的東西。

        靜川穿好棉襖,要出門。蕓溪在她背后喊,雪都沒化干凈,去哪里呦?靜川不回答,走了一陣子,還是偏過頭說,去還債。蕓溪站得老遠,她沒聽清。幸虧沒聽清,不然,她保準要跟過來。

        山上的積雪比鎮(zhèn)子上的還要深,靜川爬上去,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在一個坡口停下,她要找一棵老松樹。大雪覆蓋下的山,畢竟和平日有些不同,靜川花了些時間,才找到。靜川立在這棵松樹下,白色掩映下的老松愈加青翠,和那斑裂的樹皮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搭在一起。靜川把雪刨開,又從懷里拿出一把鏟子,這是她出門前放的。她開始挖土,土黃色的泥巴很快滲入了周圍的雪中,雪變得渾濁了。靜川挖了一下午,快傍晚時,她扛了裝滿十多個罐子的蛇皮袋下了山。

        靜川拎著諾大的蛇皮袋出現(xiàn)在孫旭宗家時,把孫家人嚇了一大跳。還是孫旭宗反應(yīng)快,這不是靜川嘛,快,快進來坐坐。靜川跟著孫旭宗進了側(cè)屋,還沒等孫旭宗開口,她便說,我是來送柚子的。大冬天的,哪來的柚子?孫旭宗問。靜川不啃聲了,她解開蛇皮袋,把里面的罐子一個個地掏出來,齊齊地疊放在一邊。十七瓶,靜川放好后,站起身,你要不要點點?孫旭宗愣住了,他弄不明白靜川怎么能在大冬天里弄到那么多柚子。你……這是做啥?他有些怕。靜川說,她是來聽故事的,她給柚子,他講故事。孫旭宗說成,說柚子拿多了。靜川又問,沒有柚子,還能不能聽。孫旭宗說,也成。這時,靜川突然笑了起來,說,那就這樣說定了。你還以為我真給你送柚子啊,這些柚子早就不能吃了。孫旭宗也笑了,沒想到你這丫頭,居然也會誆人。

        靜川和孫旭宗約好,在孫旭宗回學校前,靜川一有空就去聽故事。靜川通常上完班,吃好晚飯去孫旭宗家。孫旭宗講一小時,靜川就聽一小時。孫旭宗有時覺得,靜川不是來聽故事的,更像是來安慰他的。然而,她一次也沒提起過她姐姐的事,只一個勁地夸他講得好,孫旭宗有些感動。

        孫旭宗即將回校,臨走前送了靜川一本書。孫旭宗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靜川接過書,封面上寫著“天龍八部”四個字。孫旭宗又問,知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這本書。他看靜川沒反應(yīng),就說,還是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話說逍遙派掌門無崖子,才華橫溢,武學更是無人可及。無崖子娶了李秋水,他原以為她就是他今生的最愛。可是,相處越久,無崖子越覺得李秋水不是他所要的那個女人。他為此郁郁寡歡,并終日對著那尊照著李秋水雕刻出來的玉像。而李秋水亦不清楚,為何自己的丈夫喜歡那玉像,而非本體。只可惜,無崖子至死都沒弄明白,原來自己喜歡的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的小妹。

        無崖子和李秋水在一起,是不會有幸福的。他只有和李秋水的小妹在一起,才有幸??裳?。孫旭宗停下來,直勾勾地望著靜川,你希望無崖子幸福嗎?慌亂中,靜川回答,她不是李秋水的小妹,希望又或者不希望,無關(guān)緊要。孫旭宗便不再問下去了。

        孫旭宗和靜川都沒有想到,他們談話的時候,白葦酒家正迎來了久違的熱鬧。痞子二馬挺直了腰板,坐在店中央的太師椅上,他的一只腳架在了對面的條凳上,好不威風。二馬,你又有啥好事啦?二馬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意思是叫他們付酒錢。行啊,人群中傳出一陣粗啞的低吼,錢老虎從口袋里掏出個錢包來,脹鼓鼓的,二馬恨不得拿手心子去抓。錢老虎一手壓住了錢包,只要你說的值,今天的酒錢包我身上。好,我說,我說。二馬立馬露了笑臉,只是別忘了,說話要算話啊。

        二馬拍了幾下腮幫子,我要說的可是小白臉孫旭宗和白葦鎮(zhèn)第一號大美人蕓溪的情事。說吧。大伙催促道。二馬卻不說了,他閉上了眼,哼起小曲來。上酒、上菜,錢老虎會了意,抽出幾張百元大鈔,吆喝起來。先上的是三個冷菜,一盤花生米、一盤白斬雞、一盤涼拌海蜇頭,酒也很快斟上了。這是這是上好的女兒紅,酒香瞬間四溢開來。二馬夾一塊雞,咪一口酒,好酒,真是好酒呀!眾人被吊足了胃口,如果不是等著聽蕓溪的事,真想一拳打過去,打得他找不著娘。

        二馬喝飽了,手仍拿著杯盞,我說那天,我怎么會想到去蕓溪家?對了,二馬拍了下腦瓜,蕓溪不是和孫旭宗這小子好上了么,我就尋思著今后沒準看不到她了,便想上她家去偷看幾眼。等到了她家,門窗都關(guān)得緊緊的。我剛要走,卻聽到里頭有說話聲。湊近一聽,果然是蕓溪,她正和孫旭宗吵架呢!吵什么?有人插了句話。別急嘛,二馬放低了聲音,蕓溪想要和那小子做那種事。啊——人群騷動起來,大冬天的,卻出奇地燥熱。不過,那小子是個膿包。他一直推搡著,死活都不肯干。他們吵完后不久,就分了手,你說為的啥?二馬講完了,得意地看著那些吃驚的臉。

        怎么可能?一個人說。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誰能擋得住那陣勢?對方可是蕓溪啊。大家表示贊同,又一個人說,二馬,你騙吃騙喝就算了,也用不著編個下三濫的故事糊弄人。這回,二馬是真火了,他頭上的青筋爆了出來,根根分明。二馬把手上的酒杯捏緊,使勁地敲擊著桌面,砰砰作響。不過,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他敲得很有分寸,聲音雖響,但還不至于把酒杯敲破。每敲一下,二馬就說一個字,連起來是,我二馬要說假話,天——打——雷——劈。白葦鎮(zhèn)的人信天,大人、小孩都信。大家便覺得二馬說的不全假,二馬不至于為了一頓飯得罪了老天。

        還有一點,讓白葦鎮(zhèn)的人確信,二馬說的就是真的。那是在消息傳開后的第二天,大家還探討著這事的真?zhèn)巍]想到,孫旭宗就站在后頭。他用一只手捂住了發(fā)白的臉,大家都害怕他發(fā)起狂來。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后來也沒聽說,他去找二馬理論。鎮(zhèn)上人都說,要是沒有那檔子事,他二馬還能那么逍遙?女人們的心情更為復(fù)雜。她們當然不愿看到孫旭宗同蕓溪這個妖精纏綿,可是,她們又不得不懷疑孫旭宗是否還正常。蕓溪,可是任誰都擋不住的狐貍精呀。

        收到消息時,白葦塘早已全傳了個遍,靜川忙趕往孫旭宗家。一進屋,孫旭宗正在看書。靜川一把奪過了書,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看書?孫旭宗也不氣惱,取過書,現(xiàn)在是晚上,是看書時間。他說完,繼續(xù)低頭看。你……知不知道二馬在外頭說你什么?孫旭宗說知道。知道,知道怎么不去說清楚呢?孫旭宗終于把書放了下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靜川,這可真不像你。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么。他突然把聲音提亮了,再說,二馬說的是實話。要說,由他們?nèi)ァlo川覺得孫旭宗是真男人,是真對姐姐好。然而,姐姐卻不要他了。靜川心想,自己該為他做點什么。

        孫旭宗回城的那天,靜川起了個大早。她堵在三岔路口上,這是通往城里必經(jīng)的口子,且人流密集。孫旭宗來了,他只身一人,背著一個厚重的行囊。旭宗哥,靜川叫他,我來送你。孫旭宗沒想到靜川會來,他打趣道,今天可沒故事。我知道,靜川說,她看到前頭有好幾個人朝他們走來。靜川一咬牙,你別走,說著抱住了孫旭宗,幾乎是從前邊死死地抱住。孫旭宗動彈不得,他的手就僵持著,不知該往哪里放。

        有人叫出聲來了。靜川知道,很快,這里就會擠滿人,他們會把今天看到的一幕無限放大,再像無數(shù)個昨天那樣傳遞出去。靜川對著早已木訥的孫宗旭說,還不抱緊了?孫宗旭有些踟躕,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靜川卻說,因為她想做李秋水的小妹了。孫旭宗的手就從半空中落下來,將她摟在了懷里。孫旭宗感覺,眼前的女人不僅僅是只會聽故事的小妹妹了,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來撫慰人呀!

        正月里,孫旭宗回來了。孫旭宗一到白葦鎮(zhèn),就先趕去靜川家,引得鎮(zhèn)上的人嘖嘖發(fā)笑。很快,這種發(fā)笑又演變成了一種羨慕,聽說孫旭宗的工作落實了,是城里的機關(guān)部門。

        孫旭宗對靜川說,他在白葦鎮(zhèn)只能逗留幾天,過幾天就要去單位報到。他本來沒打算回來的。那為什么又回來了?靜川么。你說呢?孫旭宗又把問題拋了回來。他們都笑了。

        這天晚上,他們坐在白葦塘前,這是一年中白葦塘最清凈的時刻??萘说奶J葦全化進了土里,從堤岸上望去,除了泛著白光的湖面,整個塘子光禿禿的。但是,靜川卻分明地感覺到腳底下有東西在攢動。她知道再過不久,綠色便會再次降臨在這片土地上,魚兒、蝦兒會從解凍的暖流中醒來,銜著一顆顆大而晶亮的珍珠。

        孫旭宗拿出一瓶酒來,他說,今兒高興,陪我喝點酒吧。說完,自己先喝了一口。靜川推說自己不會喝,孫旭宗卻說,這是自家釀的米酒,喝得。靜川也啜了口,果然,酒香醇厚,還帶有點甜甜的稻谷香。這就對了嘛,孫旭宗看著靜川說,這酒不醉人。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沒多久,瓶就見了底。

        孫旭宗其實酒量不大,剛才偏又喝得急。這會,酒氣早已竄到了臉上、頸上,起了紅。孫旭宗覺得頭有些發(fā)暈,順手把上衣扣子解了,橫躺在塘上。靜川被嚇得不輕,她連聲問,旭宗哥,沒事吧。沒事。這時,一陣強勁的風從遠處刮來。早前孫旭宗聽說,醉酒的人倘使吹幾口風,便自然會清醒。可等風過去,他反倒覺得更加暈眩,坐著的靜川變成了兩個,不,是三個影子。

        靜川,你也躺下來,這地兒,舒服著哩!孫旭宗說著,要拉靜川。靜川說好,她在孫旭宗邊上躺下。白花花的月亮照著白葦塘,照著靜川,也照著他倆牽著的手。靜川的手軟軟的,不冷也不熱,那是女人身體所特有的手。孫旭宗心頭一熱,全身顫栗起來。

        孫旭宗記得初三那年,也有過類似的顫栗。那晚,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面,他始終在追一個女人。女人是誰,長什么樣,他全忘了,他只知道她對他是特別的。他終于在一個死胡同截住了她,他上前抱住她。女人掙扎起來,不停地嚎叫,猶如一條銀蛇在他體內(nèi)游竄,濕軟地撫過他的每一存肌膚。啊——醒來時,他渾身仍不住地顫動,好像整個人都被那種酥軟吞噬了,不再是自己。一低頭,褲子底下濕漉漉的一塊,他知道自己從此便是男人了。

        現(xiàn)在,男人孫旭宗的身體里強烈地渴望膨脹,他需要溫柔的銀蛇蜿蜒在他的骨骼上,盡情地蠱惑他。他看到月光下,靜川的身子鍍上了一層銀光,冷冷的,正好能驅(qū)散他的熱氣。孫旭宗撲了上去,死死地壓住那條銀蛇,他看到對方的眼睛因驚恐而睜得大大的。接著,在他懷里死命地扭動,他意識到她想要跳脫,像夢里那樣。孫旭宗加大了氣力,按住了她想要反抗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他就像是在酷暑中跳進了冰涼的大池子,暢快。他肆意地摸起來,雙手揉捏著她凸起的奶子。

        事情本就應(yīng)該按著孫旭宗所希望的進展下去,他要在涼池里暢游一番,向白葦塘宣告他的蛻變??墒?,他還沒來得及享受,一記耳光打了過來。他能聽到耳光扇在臉上發(fā)出的清脆聲,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看到兩行水正從靜川的眼窩子里出來,往下流淌。她坐在離他不遠處,蜷縮成一團。他應(yīng)該繼續(xù)狩獵那還沒逃遠的獵物,然而,他停頓了會。一停頓,氣就泄了,他身體里的欲望在悔恨到來前全跑了個光。他成了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久,他才想起該和她說聲對不起。

        心底里,靜川不知原諒了孫旭宗幾百遍。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孫旭宗是喝醉了,呼到她臉上的全是酒味。是的,他喝醉了,要不是醉酒…… 他可是連姐姐都沒有碰啊。靜川說服好自己,卻不肯再向前跨一步。她打定主意,直到孫旭宗回城前,不去找他。

        孫旭宗也沒來找靜川。靜川可以想象,孫旭宗因為自責而懊喪著的臉,又或者遠遠地在她家門口徘徊,始終不敢進來。她覺得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是事件的受害者。在這種時刻見面,無疑是不妥的。她盤算著,等孫旭宗下次回來,就不再提這事。到那時,她一定可以做到。

        三丫就是在這時候,擺動著她肥鴨似的臀部,跨進了靜川家。就你一人在家?你姐呢?三丫也不等靜川開口,自己就坐下了。我姐去城里了。靜川冷冷地說,她不知道三丫來做什么。那正好,三丫說,這種事,還是人少點比較好。三丫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兩條腿頓時被壓成了肥肥的一團,我是來好心提醒你,管好你的男朋友。我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呦,架子倒是不小啊!三丫提高了嗓門,那也要有本事管才行。我告訴你,孫旭宗都摸到我上頭來了。你……你胡說。靜川不信。三丫撇了下巴頦,就知道你不信。明天中午12點,白葦塘邊,我等著你。你要是不來,就說明你心虛,信不過孫旭宗。

        春天的太陽光灑在白葦塘上,弱弱地,只留有一絲溫熱。三丫到時,塘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女人。你們來啦,三丫揮動手臂,像是個指揮官。三丫,大中午的,叫我們來干啥呀!別急么,一會就知道。三丫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靜川的影子。這死丫頭,她罵了一句。這時,三丫感到有人正朝著她們走來,她瞇上眼,嘿,是靜川沒錯。三丫幾乎是興奮地叫起來,我三丫,今兒把大家叫來為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三丫頓了頓,等待著靜川到她面前,我被孫旭宗摸了。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仿佛有塊巨大的海綿把聲音一股腦都吸走了。繼而,爆發(fā)出越來越大的笑聲。三丫,你是想男人想瘋了吧。你害不害臊呀?你說的是孫旭宗?怎么可能。白葦塘被女人們的搶白覆蓋了。

        三丫深吸了一口氣,面對女人們的質(zhì)疑,她似乎早有準備。她要靠接下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看她。三丫幾乎是飛速地扒下了她那被汗水浸濕了的短衫,里面兩只奶子就在胸罩的包裹下半遮半掩地露了面。這真是一對巨乳。雖說大家知道三丫奶大,可今天見了真面目,才知道它不是一般的巨大。三丫的身子一動,那對東西就隨著晃蕩起來,一聳一聳,活像奶牛。

        不就是大么,根本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三丫聽到有人說。她不允許在這時候功虧一簣。她套上短衫,從口袋里拿出樣東西,仔細看,是根頭發(fā)。三丫把這一寸來長的黑發(fā)往眾人眼前晃了個遍,看到了吧,這可是孫旭宗的頭發(fā)。哈哈,女人們再次發(fā)起笑來,你說這是孫旭宗的就是孫旭宗的,你有證據(jù)不?證據(jù)……三丫緊緊捏著頭發(fā),這就是證據(jù),是我從孫旭宗頭上拔下來的。這是他的頭發(fā),還假的了?三丫看到無數(shù)個炮彈向她砸來,一根頭發(fā)能證明什么,說不定是你撿的。也說不定,是你從哪個其他男人頭上拔下來的。自己也不照照鏡子,孫旭宗會看上你……

        太陽像是下去了,三丫感覺自己置身于黑黝黝的大海當中,除了海浪聲,什么也感受不到。浪花一潮一潮地向她打來,她仍緊捏頭發(fā),屹立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我信,順著聲音,三丫看到鳳鳳擋在人前,她像一座燈塔,在漆黑的暴風雨中閃亮。鳳鳳,你昏了頭啦,三丫的話也信。鳳鳳沒答話,她走到三丫旁邊說,我信你說的,不是相信你,而是信我自己。因為我……我也被摸了。鳳鳳終于說出來了,她看到靜川用一種近乎乞憐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別過臉去。女人們緘默了,她們此刻的心情找不著任何一個詞可以形容。三丫卻老不高興,她不喜歡鳳鳳的這種方式,哪怕鳳鳳救了她。

        白葦塘瘋了,全瘋了,從那個正午開始。到處都是三丫和鳳鳳,又或者是想要成為下一個的三丫和鳳鳳。靜川看到她們在太陽底下肆意地走來走去,發(fā)出銀鈴般的諂笑。那笑聲里飽含著她們誘人的身體,飽含著骨子里的鄙夷。靜川聽出來了,所有的人都在笑話她,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不然,他怎么會被別的女人勾引去了呢?

        究竟是怎么了?靜川孤零零地面對著一墻白壁,她想姐姐,也想孫旭宗。然而,姐姐托人捎了口信,說要暫時住城里,不回來了。同樣不回來的,還有孫旭宗,連同那一串串快要發(fā)了霉的問號??諝庵袕浡鴨苋说某睗裎叮o川知道,白葦塘的雨季來臨了。

        漫長的雨季結(jié)束前,靜川生了一場病。疼痛遂著濕氣鉆進了她的腦部,她只得躺在床上,靠吃些土方子挨過去。過了好幾天,病仍是沒有好轉(zhuǎn)。疼痛從頭部擴散到了全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燒的刺痛感。靜川知道,自己是非去看病不可了。

        白頭翁側(cè)坐在木椅上,靜川進醫(yī)務(wù)室時,他正在看一本雜志。白頭翁微微抬眼,不禁怔了一下,對于這個鎮(zhèn)子上來看病的女人,他還不大適應(yīng)。上一個來看病的,是個皮膚蹙黑的胖姑娘。她一坐下來,就從上到下瞅了他一遍,然后告訴他,她三丫可不是好惹的。好好看病,別毛手毛腳的。她說話底氣十足,一點也看不出生病的樣子??啥亲油雌饋?,卻又哎呦哎呦叫個不停。

        哪兒不舒服?趁著詢問,白頭翁掃了下對面的姑娘。瘦、白,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印象,和上次那胖姑娘剛好反了個個。頭疼得慌。他聽到她的回答,虛弱的。白頭翁依例伸手,要摸她的頭,他看到她快速地往后縮了下。白頭翁把手收回,量下體溫吧。他把一根體溫計遞給她。果然,體溫高得嚇人。

        最好打劑針,會好得快些。然而,白頭翁從靜川的眼神里讀到了害怕。吃藥也行,他說著,在單子上寫了起來,白紙上立刻多了幾道潦草的畫符。怎么吃我都寫在上面了,他反身抓了藥給她。還有,多用冷毛巾敷頭,如果明后天還不舒服,再過來看吧。白頭翁說完,繼續(xù)低下頭看他的雜志,他在等著她的離去。但好半天,對方都沒有動靜,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昏過去了。

        醒來時,靜川躺在了一張木板床上,頭上搭著塊冰涼的濕毛巾。她記得,剛才她還在醫(yī)務(wù)室里,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從床上爬起,頭似乎不那么痛了,身體也輕盈了些。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你醒啦。隔著簾子,她看到白頭翁抽著煙,手里仍拿著本雜志。謝謝。靜川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應(yīng)該我來說才對,白頭翁苦笑了下,謝謝你沒有醒來就尖叫。

        靜川心里疙瘩了下,她想起剛剛他伸出手,她的身體就不由地往后退。

        你和我想象的一點兒也不一樣。老半天,靜川才想出句安慰他的話。別輕易下結(jié)論,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看穿的,白頭翁依舊盯著他的雜志。這真是個謎一樣的男人,靜川想著,出了醫(yī)務(wù)室。

        雨季幾乎是伴隨著燥熱的夏季消失的,白葦塘的人們才去了濕氣,這會又希冀成天泡在水洼里。天是出了奇的熱,只有蟬,唱得愈加歡快了。靜川屋門口的柚子樹上就聚集了不少,沒日沒夜地嘶叫。

        靜川喜歡蟬叫,尤其在黑夜。燒退以后,她便怎么都睡不著了。這個時候,如果外面萬籟無聲,那無疑是孤獨的、可憐的。蟬的歡叫,更像是一劑定心丸,證明著至少還有某種生物在陪伴著她。

        在蟬叫聲中,靜川一次次地回憶有關(guān)她和孫旭宗的一切。她送他柚子,他給她講故事,然后在一個月亮照的人煞煞白的夜晚,故事戛然而止。她沒有等到他的道歉,而是等到了三丫和鳳鳳、乃至整個白葦鎮(zhèn)女人的質(zhì)問。這些情節(jié),靜川熟稔地如同小時候背誦的古詩。但她還是每天回味一遍,像放電影似的。她有時也會想,在只有蟬鳴做伴的夜里,是不是也有別的女人會和她一樣失眠?,F(xiàn)在,白葦鎮(zhèn)的人們已經(jīng)很少談起孫旭宗了。只聽說,他混得不錯,過陣子,還要把他父母接去城里住。他終究消失了,就像他從來不存在過。

        但是,但是,如果他還回來呢?偶爾,靜川也會往好處想。她突然想起了白頭翁,那個奇怪的男人。病好以后,靜川去看過他兩次。一次,白頭翁正對著一組人體構(gòu)造圖,下面某個部位的凸起寓示著這是個男性。靜川羞得把頭藏進了衣袖,白頭翁卻說,這有什么。上醫(yī)學院的時候,我們天天解剖,男人、女人都有。靜川這才把手拿開,但還是不敢正眼看。白頭翁很認真地看著某個部分說,這是我們醫(yī)生必須要掌握的東西,就好比你們個個都會加工珍珠一個樣。男人和女人,說白了,就是兩具擁有不同器官的生物。不帶有情感地看,并沒有什么不同。他說得很嚴肅,靜川的眼前忽地就出現(xiàn)了那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一個只是擁有和男人不同器官的女人。

        還有一次,他問她知不知道食色性也這句話。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輕浮味,反而滿是滄桑。靜川便猜想,他是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赊D(zhuǎn)念一想,這個男人又從不在人前解釋自己的過去,光憑這一句話,又有何作用。臨走前,白頭翁對她說,男人有時候更需要的是理解和寬容,別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她這才明白,他是在勸慰她。白葦鎮(zhèn)就像個傳聲筒,能把他白頭翁的事由東傳到西,也就能把她靜川的事由南傳到北。

        這時,靜川就會想,孫旭宗快回來吧。只要他回來,她會理解的。三丫、鳳鳳,讓她們都沉到白葦塘底去吧,還有那個月亮煞白的夜晚。如果再來一次,她會選擇沉默,像只小羊羔,安靜地接受他的撫摸。她是橫了心了。

        然后,秋天來了,又走了。靜川呆呆地立在白葦塘的風口,迎接更加寒冷的冬天。她仿佛看到岸上只剩下了光禿的枝椏,病懨懨地望著一池結(jié)了冰的湖水。然后,冰化了,春天又來了。然后,是夏天,秋天。然后……

        孫旭宗是在靜川掰著第四根手指頭的時候回來的,他趕在最后一只知了落地前回來了。他胖了,肚子上平添了一圈肉,腰上系著的鍍金腰帶便凸了出來,格外扎眼。白葦鎮(zhèn)再次沸騰,一如他考上大學的那年。鎮(zhèn)上人都說,孫旭宗在外頭發(fā)財啦,發(fā)大財了。

        靜川正在廠里上班,她聽到白葦鎮(zhèn)正在發(fā)出巨響,到處充斥著鞭炮聲、道喜聲。靜川知道,是他——孫旭宗回來了。她還在這里做什么,她應(yīng)該跑,趕緊跑回到家里去。她要在他到來之前,坐到那面黃澄澄的大鏡子前,好好地梳妝打扮一番,就像她姐姐那樣。哦,不,靜川想起她好久沒照鏡子了,鏡上早已蒙上了一層灰。她必須先擦拭那面銅鏡,讓它變得像從前那樣發(fā)出光亮……

        她開始拼命地朝家跑去,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屋門口的柚子樹下,陽光透過厚厚的樹葉照到他臉上,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柔美。他也看到了她,靜川,他叫得很大聲。靜川也想像他那樣叫,肆無忌憚地,然后沖上去抱住他,可有一口子東西卡在她的喉嚨,她叫不出聲來。她看到他的身后還有一個挺著滾圓肚子的女人,那是她姐姐蕓溪。

        之后的事,靜川記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進的屋,又如何坐下。她什么都懶得想,也懶得問。燈光下,蕓溪凸起的肚子顯得很奇怪。她用手去摸它,硬硬的,像個實心球。咚——那個實心球動了一下,重重地投到了靜川的手心上,傳遞到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她明白了,這是屬于孫旭宗和她姐姐的,而不是她的。

        靜川忽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水都嗆出來了,她還在笑。這些年來,高興的,傷心的,困惑的,理解的,一下子都變得不重要了。你笑什么呢?她聽到姐姐擔心地問。我真高興,我是打心眼里高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近乎飄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起回來了。

        孫旭宗和蕓溪的婚禮是在他們回來后的一個月內(nèi)操辦的。由于新娘子肚子已經(jīng)很大,再拖就來不及了,所以婚禮有些倉促。場面卻是空前的熱鬧,孫旭宗包下了白葦酒家,請全鎮(zhèn)子的人喝酒。整個儀式,迎賓、敬酒幾乎都是他一人運作。新娘子是最后出的場,她穿著一件改制過的旗袍,整個兒地膘肥了。男人們望著她浮腫的臉,不由地感嘆一代美人的不再。然而這晚的蕓溪,卻成了全白葦鎮(zhèn)女人羨慕的對象。好多人都哭了,哭得最厲害的是三丫。三丫哭嚷著說,她就是沒懷上孫旭宗的種,棋差一招??!哭喊聲中,孫旭宗的單身生涯,連同姑娘們的幻想,全都在那一天畫上了句號。

        靜川是少數(shù)幾個沒哭的女人。孫旭宗大婚當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摸到黃銅鏡子前。她開始擦粉、描眉,在嘴唇上抹上一點紅,就像她姐姐那樣??粗R子里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她想起,這是她第一次化妝。

        不得不說,這是一場特殊的婚宴。一個大肚子的新娘子,一個成功搶鏡的妹妹,還有多過笑聲的悲戚聲、哀嘆聲。不管怎樣,隨著飯菜的逐漸減少,這場宴席即將結(jié)束。結(jié)束后,孫旭宗和蕓溪將返回城里,在那里,他們還將舉辦一個更為盛大的婚禮。

        人潮漸漸散去,誰都沒有想到,靜川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她要大家安靜下來,聽她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的,那消息足以轟動全鎮(zhèn)。他們聽到靜川說,她要結(jié)婚了,對象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白頭翁。多年以后,鎮(zhèn)上的人們對于當時那爆炸性的新聞早已不以為然了。只是,靜川說話時的那張臉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那是張初春時節(jié)白葦塘的臉,冰冷中帶著些許柔兒,仿佛是經(jīng)歷過大喜大悲,再也受不起人間多彩的表情。

        白頭翁是婚宴后第二天知道這事的,他一般不參加鎮(zhèn)上類似的集會,因為從沒有人請他。他在白葦塘邊找到了靜川,他想要告訴她,他們不合適。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可當他望著她湖水一般靜謐的眼睛時,他什么也不忍說出來了。從她嚶嚶的哭泣聲中,他知道,她愛的人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白頭翁心軟了,他對她說,哭什么哭?你不是還有我嗎?走,我們準備結(jié)婚去!

        四個月后,靜川和白頭翁結(jié)婚了。請的還是白葦鎮(zhèn)上的人,地兒還是白葦酒家,只是悲戚轉(zhuǎn)而成了一種平靜。白葦鎮(zhèn)的人都說好,說這回是徹底清凈了。

        大婚那晚,靜川平躺在大紅木床上,右手邊是她的新婚丈夫。白頭翁看了看光溜溜的她,說,我要進去了啊。他顯得很緊張,怕傷著了靜川。靜川應(yīng)了一聲,并表示她不害怕。白頭翁遲疑了一下,心里有些難過。他是情愿她害怕、甚至顫栗的,他覺得她應(yīng)該是那樣。然后,靜川感覺自己被一樣東西插入了,除了充實,什么感覺也沒有。眼淚就在這個時候流了出來,猝不及防。

        窗外,白葦塘迎來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飄落下來,掩蓋住了這靜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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