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
愿望之下
王憲
YUANWANGZHIXIA
吃完飯,榮志國照舊不管鄰居曾打“110”告他擾民的事,把兩個音箱移過來,讓喇叭對準窗外。音頻信號在電子屏幕山狀起伏時,拐把子樓圍起的樓院再次變成巨大的音箱,響起他愛聽的歌。
榮志國雙肘架在窗臺上,望了望開闊的天空,又從制高點六樓往下看縮小了的一切。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盡管天天一個人在家不說不笑永遠一個表情,皺巴著像塊破布,卻彌漫著他自己非常知道的滋味。這是他一天當中唯一能夠感到快樂的時候——他從小就愛聽歌。
看了一會兒沒看見她,回頭看墻上的鐘。確認鐘點兒沒錯后,又往下看。看了很久還是沒看見她,腦袋空白起來,視線里是干巴起來的街道、車庫灰石棉板的頂蓋、圓了的樹冠,還有路過的女人。女人和以前一樣,遠遠走來時是臉,走過之后是身段。他這樣看過她很多次,不同的是過程沒這么快,總是她走來時向聲響的高處望那么一眼,臉沒了后是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黑。還有只有從垂直角度才能顯出的曲線。她的腰身一點也不笨拙,該是沒那種往下淌的贅肉,常進行什么有氧鍛煉。她一步步走進他早知道的拐把子第一洞,影子一閃在樓洞里消失。他不知道她家住幾樓,有沒有朝院內的窗戶。他把手夠過去,擰了一下調音旋鈕,讓聲音再大一點。
這天中午榮志國很失望。第二天中午仍然很失望。接著好幾天還是這樣。盡管他從沒想和她怎么樣,但也不愿意是這樣——中午聽歌的時候,他喜歡有歌也有和歌一樣的人,兩樣同時存在。他喜歡讓和歌一樣的人知道他在聽歌,也像他看見她一樣看見他。
榮志國的女兒還是天天來電話,還是在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女兒問他晚飯吃的什么,然后叮囑一些話。到了星期六,又提去南湖公園門口看那像曬衣服似的在繩上掛的征婚廣告紙片片的事,表示她并沒放棄幫父親找對象,仍在努力。
榮志國啊了啊,聲音透著幾分愉快,但沒聽。他已經習慣了,心里停著兩年前就有的定位。他失敗很多次,大哥二哥也不能動搖他對問題的看法。他說二婚和一婚不一樣。他說他遇上的人就是這樣:條件不好的,一見面就是結婚這個問題。不能和她結婚就別接觸,也不知道過去吃過什么虧,所以才這么警惕,題目優(yōu)先,一定要在那樣的承諾下進行每一次接觸,對每一次的接觸承擔責任;條件好的,關注自己財產的安全性,不說不想結婚,說咱們這個年齡結婚還有什么用,就那么和你泡著。罵人講話,和你睡行,結婚不行。而條件處在兩者之間,本來是數量最多最適合他談談的人,他卻一個沒遇上。他說那些兩者之間的人,不是覺得自己條件不好,就是覺得自己條件很好,沒人覺得自己屬于兩者之間又好又不好,可以有兩者之間的態(tài)度。
榮志國越來越覺得是時間上出了問題。想了兩天,地點也被想出問題,之后問題老了。他不中午放音響了,十點多鐘下樓來,在院內一坐就是小半天。有時他往大門口看,有時他快樂地和看車庫的老三說話。話特別多,也能爆發(fā)一下笑聲,只是之后就有了對比,蒙上疲倦的臉,比他自己一個人坐著時還呆。他有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等得狀態(tài)低迷起來,很快像塊石頭,被稀里糊涂扔在那兒。
到了星期六這天,榮志國看見她從拐把子第一洞出來,走近他。他把臉壓低,看見她的高跟鞋。她走過去后,他抬起頭看。在她背影從院門口消失時,一切忽然顯得太快。他渾然不知地站起,跟了過去。
在街口小雜貨店,她讓店主幫她試燈管好不好使。她說是她家衛(wèi)生間的燈,不亮好幾天,不知是燈管壞了,該買燈管,還是鎮(zhèn)流器壞了,該買鎮(zhèn)流器。她說她拆不下來鎮(zhèn)流器,只能這樣試著來。她說不管哪個壞了,她都在他店買??上У昀餂]試的設備。在她打算到店主說的燈具店去試時,榮志國靠了上去,說:“我可以幫你試試?!?/p>
回到院內,榮志國突然和老三大聲說話。盡管如此,他還是沒帶她上自己家,只說“我得上樓回家試”。她點點頭,說她在這兒等著。他轉過臉,對老三說:“她家的燈可能壞了。”
榮志國下來時告訴她燈管沒壞,“下步該試試你家的鎮(zhèn)流器壞沒壞?!彼掷锬弥?zhèn)流器。他把他家的鎮(zhèn)流器卸下來,打算安在她家的燈座上,看她家的鎮(zhèn)流器壞沒壞。
她說:“燈管沒壞,就是鎮(zhèn)流器壞了?!币ベI鎮(zhèn)流器。
榮志國說:“燈管沒壞,也不見得就是鎮(zhèn)流器壞了?!闭f完補充一句他認為很有思想的話:“世上的事,并不是不是白的就是黑的”。
去她家試的結果,發(fā)現是她家電線與電線的接頭斷了,但膠布沒掉,從外表一點看不出來。
榮志國回家取膠布,回來鼓搗幾下,燈就亮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著榮志國。她說他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會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近視鏡上,說想不到他這么明白,一時自我批評的話也多起來。角度不同,說法不同,當中卻少不了一個意思,在數叨往事中表現出他是熟人,認出他是那個天天中午放音響的人。
榮志國慌了,趕緊說聽音響和聽人唱歌不一樣,聲小不行,沒立體聲的感覺。
她很隨和,也幫榮志國說類似的話。原來她懂點音樂,年輕時考過市歌舞團。
她送榮志國出門時,榮志國說:“我是‘老初三’,下崗前在大廠當機械維修鉗工。機械維修鉗工是萬能工?!本透v萬能在哪兒,并介紹他接觸過新中國第一批進口的原蘇聯車床,還有捷克產的繞彈簧機。他說那種制造電器開關小彈簧的機器十分精密,全廠就兩個人能修,他是其中一個。
她有點聽明白了,不再機械點頭,目光亮著看榮志國。
榮志國和她開門嘮了好一會兒,嘮得很好,突然問:“你中午不回家吃飯了?”
她說:“有時在外頭吃。在外頭吃省事?!?/p>
榮志國心安理得地調整了自己的狀態(tài),從此聽歌可以與看她分離,中午沒看見她就沒看見,晚上掐著下班時間在院門口等她。
她很愿意和榮志國打招呼,也常因家里一些類似買燈管買鎮(zhèn)流器都不一定對的事,停下腳步問他。第一次問時,也要說他那句不是白的也不見得就是黑的話。后來再這樣說時,就是讓他去她家實際看看的理由了。
第一次從她家往回走的時候,榮志國情不自禁用他跑調的聲音,哼哼他老在中午放的一首鄧麗君,一路都是不同于過去中午遠遠看她一眼的滋味。
干完活坐下休息時,她主動向榮志國介紹她的家境。內容很快超出范圍,提起便停不下。她女兒出嫁了,在北京,最多一年回來一次。她沒丈夫。前夫有外遇。不是一般的外遇,和一個女青年整出了孩子,還是雙胞胎。是那女青年堅持留的結果。她只好在算計中被離婚。
榮志國說她前夫可真不怎么的,憤怒地抨擊著那個他并不認識的男人。
她很高興,說一看就知道榮志國是個很正直的人。
榮志國熱了臉,沒一會兒說:“也不是我正直。他太不知道好賴,守著你這么好的女人,卻不知道好。要是我……”他迅速停下了話。
她還是認真了,不再看榮志國,那樣低著頭,就等著他自己走了。
榮志國說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話,算是告辭,走了。
她沒再找榮志國幫忙。
榮志國中午不再放音響。
到了9月,院內個個樓洞貼出暖氣試水的通知。
榮志國中午從六樓看她從樓下走過,看了兩天終于挺不住了,去她家問暖氣有沒有問題。他說如果有問題不修好,發(fā)水沖了樓下就得賠。
她沒讓榮志國檢查她家的暖氣,只說不漏。
榮志國厚著臉皮出來。
第二天一早,她上樓來找榮志國,說她家暖氣有個地方漏,去年用瓶子接,一星期半瓶。
榮志國說只會越漏越大,一下開裂也有可能,“去鍋爐房報修吧?!?/p>
她望著榮志國,站在不動地兒。她說去年鍋爐房就不給她修。當初家里裝修圖好看,她前夫把大六零鑄鐵暖氣片全拆了,換了好看不好用的簿鐵皮暖氣片,設備已屬她家私自改裝,只能自己負責。
榮志國說:“那我去看看吧?!?/p>
榮志國呆呆地站在那里。暖氣挨著床,中間沒下腳的空兒。
她催榮志國看。
榮志國趴在床上,用她的小化妝鏡,反射著看。到底在第四片朝里的柱面上,發(fā)現了褐色水跡,水跡最上端有一個當初靠油漆密死的洞眼兒。這種壞很難修。無法拆下那一片換新的。也不能焊,怎么也是里面沒防腐涂層,挺不了幾天。整組換要花五百多塊,但也不能和現有的那些暖氣協調。即便一個牌子,新的也不可能和幾年前生產的顏色、式樣完全一樣。
在參建各方的積極配合和共同努力下,2018年1月17日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水利廳廳長白耀華親自按下啟動按鈕,鹽環(huán)定揚黃工程更新改造項目首座泵站機組空載試運行一次性成功,各項試驗技術指標符合國家規(guī)范。
榮志國坐下來,沉著臉抽煙。
她給榮志國沏上茶,又出去一趟,買來一盒好煙,讓他抽她的煙。
榮志國冒汗了。
榮志國想了很久,去水暖配件店買了個三寸管喉箍,又向老三要了一塊自行車內胎。他拆下暖氣,墊上內胎,用喉箍緊住漏點。重新安裝時,把暖氣調了個兒,喉箍朝墻。
她問喉箍花了多少錢,越聽沒多錢越問。
榮志國說:“就兩塊,實在要給,這盒煙我就揣著了?!?/p>
她笑了。
榮志國也笑了。
榮志國還是那樣笑笑。
她只好像承認自己問了也不懂只能永遠傻下去似的笑笑,然后就夸榮志國修得一點也不影響美觀。
榮志國說:“不僅是不影響美觀,防護面積大,哪兒漏這兒也漏不了了?!?/p>
榮志國喝完她沏的茶,才離開她家。
四天后的中午,她從榮志國的音響走過時,揚起臉朝他笑,開口和他說話。隨即自己也發(fā)現了問題,就把雙手在嘴上架出喇叭。
榮志國還是聽不見,但比聽見更明確。他大幅度地朝她點頭。他知道他的活很為他作臉,試水時一點沒漏。
這天晚上,榮志國待著待著就想到她的床很暄,床單有種不知是什么牌洗衣粉留下的味,全是趴在上面時的感覺。這種感覺,當時沒有,后來也沒有,但試水成功后有了。只是沒一會兒,心里忽然又很不是滋味。他很不高興當初她故意不告訴他漏。他忍不住從這方面挑她的理兒,糾纏起待人禮貌不禮貌的問題。他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像魚泡兒。
第二天,榮志國早早下樓等她,見了說:“有點事需要說說。”
她說:“進屋說吧。”
王 憲,遼寧沈陽人。發(fā)表短篇小說多篇。短篇小說《鬼道》獲《芒種》小說獎,《后果》被《短篇小說選刊》轉載。長篇小說《自己》已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在互聯網上發(fā)表長篇小說《紅山古玉》。
榮志國跟在她后面,進了她家。她打開廳里暖色調的吊燈,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轉身沏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拉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她說“說吧”,隨即忍住馬上要笑出來的臉,一下變得比笑好看。她就那樣看著他。
來之前想好的話,榮志國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拿起茶杯,吹了吹,燙著喝了一口?!捌鋵崨]事,只是吃完飯出來走走,想上你這兒坐坐。能讓我進來坐坐就挺好了?!彼珠_嘴巴,特別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暗淡下來,隨便嘮了兩句別的,就來說事。“我還以為你找我是要幫我好好弄弄暖氣。暖氣改裝后一直不如以前,家里不再養(yǎng)花就是因為這個。”她講那年花是怎么被凍死的。凍死的花是蝴蝶蘭。她的臉在惋惜中皺皺,充滿了傷感,更像蝴蝶蘭開花時也去不掉的那份柔弱。
榮志國指出不懂的人為家好看愛弄出的問題,陪她嘮幾句,很快沒心了。停停就說:“你不能再這樣生活了。我也不否認我這么說是有目的的。你也能從院里人知道,我現在一個人,是自由的?!敝螅谀抢镉兄约焊惺懿煌甑睦仟N,紅了整個臉。
她笑起來,只一聲停下,特別正經起來。她說“是有這個自由”,說了兩遍,然后什么也不說了,停著一副很呆很呆的呆相。
榮志國說:“我一直對你印象不錯。我愿意和你往來?!?/p>
她更低頭。
榮志國說了很多話,說完悄悄看她一眼,趕緊端起茶杯喝茶。
時間好像過了一輩子,她才開口。先是對自己說似的,“有的事兒,是倒不回來的”。后來又說,“我們不合適”,聲還是不大,好像只想讓自己聽見。
榮志國說:“怎么不合適?”
她又不說話了。
榮志國不管她了,一定要說心里最后一句話?!皬慕褚院笪揖蛯δ愫茫阍趺磳ξ椅揖筒还芰?。怎么對我都行,把我罵走也行,我愿意。”
她說:“那有什么好處呢?不會有好結果!我不會和你怎么樣,一開始就不是那種感覺?!?/p>
榮志國說:“那也行,那就朋友,朋友行了吧?我就真心待朋友,你可以沒一點負擔。”
她說:“朋友也不行。那樣的朋友存在不了。朋友朋友就朋友出別的事,最后還不如一般仇人,也一輩子忘不了。”
榮志國講不過她了。他又喝茶。很快肚子特別餓,汗從臉上流下來,擦也止不住,水唧唧的。他想起人在餓時不能喝茶,越喝越餓,可他已經喝了兩杯。他說:“你得做飯了吧?”站起走出來,免得自己一會兒更不像樣。
沉默一個多月,這天她匆匆來找榮志國。挨她家那洞的二樓鄰居被盜了。小偷半夜踩著滿是冰雪的樓洞遮雨臺,打開二樓鄰居廚房塑鋼窗戶的鎖扣爬了進去,之后又從這家陽臺竄到另一家,一家家竄,偷了三家。
榮志國急忙跟著她去她家。她家的窗戶,離所有可攀登的地方都很遠,有鐵罩欄。他說:“你家沒事?!?/p>
她露出鎮(zhèn)定之色,就說剛才警察挨家走,看了她家也說沒事,但她怕警察水平不行,根本看不明白存在的問題。
榮志國哦了哦,沒有說話。
她坐下來,又立刻站起,忙著給榮志國沏茶。嘮一會院里的閑事停下說:“有的時候,真的需要你幫忙?!?/p>
榮志國說:“絕對沒問題,朋友不在仁義在。我說的是真的?!?/p>
她的臉還是紅了。
榮志國讓她拿來筆紙,寫下他家的電話號。“半夜打也行。什么事也比警察來得快。派出所離你家半站地,我離你家不到一百米,還算上了兩個樓梯?!?/p>
她把紙用電話壓住,之后臉一直很紅很紅。
拐把子樓存在了三十九年,上百戶人家常頭疼上下水要修,暖氣要修,電要修,門窗要修,封閉陽臺的水泥墻面也要修。而她家因為有榮志國出現,好辦多了,她想著備好茶好煙再阿慶嫂一點就行了。
榮志國給她修了兩次,動了心眼兒,再換件時,故意不換堅固耐用的,讓它差不離就壞。不過是有選擇的,不屬于會帶來危險的關鍵件。而且買得也便宜,大都是大東舊貨市場的東西。她很高興,告訴他她廠效益不好,不開檔案工資,她每月只能領到八百塊。
這天,榮志國接完女兒電話,電話又響了。她讓他馬上過去。
她家的門半開半關著。她在廚房正拿毛巾往水管活接頭上捂,臉上頭上掛著水珠。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手。她的指縫躥著毛巾擋不住的小水柱。
旁邊還有一個男人,穿得西裝革履,端著比碗大不到哪兒去的不銹鋼盆,在下面接水。滿了就從她另一側狂奔幾步,往衛(wèi)生間陶瓷洗面池里倒,再回來接下一盆,弄得一路是水。
她發(fā)現榮志國時,幾乎是埋怨的口吻,“看怎么辦吧?!?/p>
榮志國不再愣著。削好木楔,拆下活接頭,頂住四分粗的水管。
三個人坐下來,她特意介紹一下榮志國,說他住在這個院,是她老鄰居。然后介紹那男人是她同事,安技科的工程師。事情是工程師引起的。他從廠里弄了個漂亮的不銹鋼水龍頭,換下她家廚房的舊水龍頭。他關了入戶閥門,拆舊水龍頭時,擰動了與舊水龍頭相連的水管;準備纏麻重新加固時,又擰動了與水管相連的三通,之后又是一段水管、一個活接頭松動了,一直壞到進陽臺接膠皮管子的接頭,整個暴露在廚房外墻的管線都必須重新安裝。好不容易全部弄好,打開閥門,發(fā)現活接頭也裂了。再去關閥門,閥門也關不上了。
她講剛才發(fā)生的事,工程師不時晃晃頭,后來開了口。告訴榮志國哪哪都不行了,碰哪哪壞,就感嘆虧得閥門壞在開的位置上,還可以照樣用水。又轉過臉,往閥門那看了一眼。
榮志國對工程師說,每家都有每家的特點,動哪兒都必須先看好,開個會研究幾天也不為過,否則非沾包不可。拆她家的水龍頭時,用管鉗子扶著點水管就好了。他說那個像不銹鋼一樣亮的活接頭,材質是鋅鉛的,不動保三年,動就可能立刻報廢。說完,掏出煙,叼上一根。隨即看眼工程師,又抽出一根,雙手遞了過去。
工程師說他不抽煙,之后就端起茶杯吱嘍吱嘍喝起來。喝完一杯,拿暖壺續(xù)上熱水。
榮志國抽第二根煙的時候,工程師喝第二杯茶。他和她嘮了一會兒入戶閥門應該借社會停水時換。工程師又往杯里續(xù)了滿滿的熱水。他的手握著杯把,大拇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動著,很有時間把玩似的,就那么陪著。
榮志國下了決心,一定要等工程師走他再走,就和她嘮別人家發(fā)水泡湯的熱鬧。他越來越專心不起來,借著笑,拿眼睛往那邊看。后來不想看了,可頻率還在增加,目光不可控制地往那邊移。再后來,他停下話,什么也不說,只看著工程師,干脆就是明晃晃的態(tài)度,就是想讓他知道他在看他,充滿一觸即發(fā)的味道。
可是,一點力量也沒有,工程師還是那樣坐著,那樣友好地看著他,那樣喝著茶,溫和、懶散、不可動搖,就是不走。他只能再找話說,也開始覺得嘴越來越笨。他不說了,也不走,一個勁抽煙,弄得一屋子煙氣。
工程師移動整個臉,夸張地看眼墻上的鐘,對她說:“要不我先把魚收拾了?”就去了廚房,只有半個屁股還露在門框上。
榮志國身上悄悄冒汗。他坐不住了,說:“我衣服可能透了……”站起往外走。
回家沒待一會兒,榮志國再次下樓,站在胡同對面一棵大樹后,緊緊盯著院門口。直到院內一片漆黑,也沒看見工程師出來。他心里酸酸的,渾身無力,蒙著世界末日的感覺。
后來他想,就不該走,就該好好地餓他們一頓。他知道工程師喝了不少茶,餓起來只能比她更餓。他一夜沒睡,之后好幾天還在這樣后悔。
一直沒社會停水,沒機會換閥門。這事在一個女人心里是個挺大的事兒,她打電話問榮志國有沒有別的辦法換。她的聲音還是過去的聲音。對他的稱呼,因為接觸多了,叫他志國。
榮志國說:“讓我想想?!?/p>
榮志國沒想出好辦法。在她第二次提這件事時,決定還是頂水干,然后渾然不知地脫口而出,“現在你家就你一個人呀?!?/p>
電話空了一下,回答就她一個,又說也是該再找個人一起給榮志國打下手。
榮志國說:“得得,我可不要什么工程師。我可不要樣子貨!……”他把那個工程師從水平到做派狠狠說了一頓。放下電話,愉快地下樓,向她家走去。
閥門換得相當成功。她顧不上收拾,招呼榮志國坐,端來茶,她早沏好了茶。
榮志國雙手接住,盡管不渴,還是喝了一口。
她去擦地,榮志國坐在那兒抽煙。抽完嘴里干了,想起喝茶。他拿起茶杯,迅速放下。他呆呆地望著茶杯,又往角架上看。角架上果然有他記憶中的茶杯,一共五個。他心里好些了,可片刻后又不行了。盡管她家不止一個茶杯,但不能說明他用的這個,就不是工程師那天用的。
上來一股勁,非把這事弄清楚不可了。他看角架上的茶杯,又看他用的這個。那天他根本沒注意工程師用的杯子在細節(jié)上有什么特征,不知道哪兒有磕碴、哪兒有劃痕。
沒等榮志國進一步證明是不是一個茶杯,獲得自己想要的結論,就已經是看哪個,都想起工程師那肥厚油膩的嘴唇貼在上面——那一瞬間,他特別忘不了自己從第一天在她家喝茶,用的就是這樣的杯子,用了一次又一次;特別知道工程師不可能是在換水龍頭那天第一次來,那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而每次來用的也是這樣的茶杯,也用了一次又一次。一種滋味停在嘴上,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嘴,之后卻忘不了另一張嘴,更加不得勁。
她家有需要榮志國幫忙干的活,不用上樓,打個電話就能找到他。他只能什么也不說地過去。有的時候,干著干著活,工程師就來了,根本不是他想避開就能避開的事。有的時候,工程師沒出現,卻一直有馬上就會進門的感覺糊在他的腦門上。工程師用過的茶杯,也繼續(xù)被用來為他沏茶,就那么擺在桌面上,然后是認真勸茶的話。他的感覺一次不如一次。
后來,即便在自己家,榮志國也有了變化。他有了電話一響就看號的習慣??匆娖聊簧夏谴煜さ臄底謺r,更是一陣陣緊張。他呆呆地望著那號。可是,他永遠擰不過鈴聲,還是一次次接了。他的聲音也和過去一樣,竭力不表現出一點異樣。她有往他家打電話的權利,號是他給她的。他沒有不接電話的權利,不是許諾過她怎么對他都行嗎。
女兒來了幾次后說:“爸,你怎么蔫巴巴的?”
榮志國說:“我沒怎么!”聲一下高了。
女兒問他怎么現在中午不放音響聽歌了,比“110”來的那天還老實。
榮志國不吱聲了。
女兒又說他氣色不好,說了很多,說老一個人生活不行。當晚女婿來了電話,讓岳父去他家住。說他家冬暖夏涼,說他會做好幾樣味道很地道的粵菜,說他兒子好玩,逗逗外孫,當姥爺的多有意思。
榮志國住進女兒家。很快發(fā)現,那些邀請他去住的話,不過是些熱情洋溢的詞語。這天,趁白天他一個人在家,留了個紙條,帶著東西走了。
回家第一件事,榮志國拿起電話告訴她他回來了。
她驚訝地說:“你上哪兒了?”
榮志國說:“出去一趟,上女兒家住了幾天?!?/p>
她說:“那挺好,老待在家是不行……”打聽起榮志國女兒家的條件。
榮志國介紹女兒家的條件怎么好。
日子繼續(xù)著。
她家繼續(xù)有活。
榮志國繼續(xù)幫她干活。
責任編輯 李 黎